我们的千阙歌-退出一场游戏,加入的可能是另一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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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司建宇和司凌云兄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到侯主任的通知,去接司霄汉回家。这个时候,他已经被带走接受调查近四十天了。司凌云喜出望外,司建宇一怔之下,神情颇为变幻不定。

    司霄汉衣着整洁,精神状态还好,但是稀疏的头发长得没了形状,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侯律师已经将张黎黎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他问起妻子有没有下落,司建宇摇摇头,司凌云补充说,她通过金亚兰与他在美国的幼子联系了,证实张黎黎并没有像他们猜测的那样过去跟儿子碰面。司霄汉沉默一下,再没说什么。回到别墅后,他说要洗澡换衣服,吩咐他们在楼下等着。

    司凌云还是头一次来到司霄汉住的豪华别墅。细心的闻洁特地过来对保姆和清洁工人做了安排,这里保持着井井有条。不过司凌云打量了一下没有了女主人显得空荡荡的大房子,觉得司霄汉刚恢复自由就没人照料似乎不大妥当,她看向司建宇,他仍旧有些心神不属,此时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大哥。”

    司建宇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凌云,我跟丰华的谈判已经有了眉目,这次你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

    司凌云有些不以为然,“大哥,你争取到的条件我觉得相当不错了,我看不出爸爸有什么理由反对。”

    “他一向并不信任我,很可能因为这是我的主意就不同意。”

    “他没那么糊涂。”

    司建宇并不跟她继续争论,可是额角已经有了汗水,呼吸急促,瞳孔收缩得小小的,她意识到这正是他焦虑症发作的前兆,只得提醒他,“大哥,你也去洗个脸,放松一下,我去叫保姆买菜做饭,今天肯定要到很晚才能谈完公事的。”

    司霄汉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保姆也把饭做好了,看上去十分丰盛,但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完便开始谈工作,兄妹两人一样样详细汇报公司的情况,司霄汉听得很认真,就算听到与丰华的合作谈判,他也只是眉毛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司建宇情不自禁地与司凌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十分意外。

    谈起他在里面接受调查的情况,他说得十分简单,“刘邦林的经济问题很严重,我答应了会继续配合调查,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顶峰最大的麻烦还是内幕交易影响太大,借壳上市恐怕没希望了。”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兄妹两人还是默然了。司凌云心里尤其不是滋味,她直接参与谈判,付出大量时间与心血,一度以为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我累了,公事留到明天到公司继续谈吧。”兄妹两人刚站起来要告辞,没想到司霄汉接着说,“建宇先回去,凌云,你留一下。”

    司凌云瞥见司建宇暗沉的面色,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他拖着步子走了出去,“爸爸,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哥的面谈?这个时候更该齐心协力才对。”

    “你太天真了,小云。”

    司凌云一下烦躁了,气冲冲地说:“你们个个都说我天真,我也听够了,麻烦你们这些老谋深算的人去担负力挽狂澜的重任,不要再来烦我了。”

    她拔腿要走,司霄汉沉声喝她,“小云。”

    回头看看灯下那张苍老的面孔,她到底不能任性下去,只得缓缓坐下。

    “这次如果不是你跟老侯尽力奔走,我不可能这么快出来。”

    “大哥也……”

    “你不必替他辩护,老侯都告诉我了。”

    “你听老侯胡扯些什么?如果是因为大哥没批他要的那一笔公关费用,我可以解释,这段时间公司财务告急,很多费用都没法批。如果不是大哥拿出私人积蓄解燃眉之急,顶峰肯定乱成一团了。”

    “我知道建宇维持公司运作有功。”司霄汉看着女儿,表情显得十分冷静,“不过小云,有些事是你不知道的。”

    “什么事?”

    “建宇另外请了会计师事务所秘密审计公司账目,他没把结果告诉你吧?”

    司凌云只得摇头。

    “他绕开老侯,私下请别的律师帮他处理法律上的问题,同时找了好几个私人侦探,一方面调查我跟刘邦林的经济往来,试图找到足够让我定罪的证据;一方面全天候监视张毅,追查到他姐姐跟王军的下落,直到刚才我问他,他还不肯讲出来。这些你肯定也都不知情吧?”

    司凌云张一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完全没有想到司建宇会这么干,可是吃惊之余倒毫不意外,只颓丧地想,在外人眼里,她冷漠尖利,让人敬而远之;而父兄异口同声地说她天真,却一点儿也没说错。

    “大哥他……”

    “建宇一直有野心,我能理解,不过他选错了时机。”

    “你要怎么样?公司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你们还要闹内讧不成?”

    司霄汉摇摇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他到底是我儿子,只是现在情况危急,我不能再给他任何机会玩弄权术心计了。小云,眼下只剩下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必须站到我这一边来。”

    她无法作答,而司霄汉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口头的保证。在他看来,这根本不算一个需要她做决定的选择,他信任这个女儿,就已经是最大的肯定了。她苦涩地说:“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我先走了。”

    “不,小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正在这时,司霄汉的堂弟司洪民走了进来,轻声说:“董事长,我已经安排好了。”

    司霄汉点点头,“小云,你跟他走一趟。”

    她疑惑地问:“什么事?”

    “洪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去把张总带出去送到机场,让她到美国去。”他补充道,“我不方便出面,洪军口齿不大清楚,跟他堂嫂动粗更不好,你去比较合适。”

    她大吃一惊,“她在哪儿?她既然一直留在国内,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去美国,难道要我去跟她动粗不成?我可不干这种事。”

    “她不走也得走,她跟王军勾结券商,涉足内幕交易,案值巨大,马上会被正式立案通缉的。”司霄汉面色阴沉地说,“她当然应该知道,去美国是她唯一的出路。”

    司凌云略一思索也明白了,司霄汉之所以能够摆脱最要命的内幕交易调查,自然是因为张黎黎与王军已经被锁定为主要嫌疑人了。他们并不冤枉,但如果张黎黎跟王军一起被抓起来,那将是一个大丑闻,顶峰就彻底颜面无存了。司霄汉再怎么痛恨妻子的背叛,也要把她送走。

    2

    司洪民开着司霄汉那辆宾利,驶出市区,上了出城的高速。他四十来岁,身材矮壮,是司霄汉的堂弟,因为没上过什么学,最初给司霄汉开车,后来管理公司的保安和车队。虽然他们算是颇近的亲戚,但也只是最近为司霄汉奔走忙碌,才开始打交道多起来。

    “怎么找到他们的?”

    “真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到。”

    司洪民显然不愿意谈细节,司凌云也明白确实不必追问清楚,只是她还有疑问,“她儿子在美国,她早就有绿卡,我爸爸一接受调查她就消失了,明明有大把时间跑走,怎么会一直留在本地?”

    “王军的老婆把他的护照什么的全收走了,他走不了。张总出境去过香港,前几天才回来,大概是想通过某种渠道把王军弄出去。”

    司凌云心乱如麻,她学法律,十分清楚张黎黎目前虽然尚未被正式追究法律责任,只是消失逃避调查。但她将要做的事,就算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尚未违法,也已经走到了边缘地带。

    然而,事已至此,由不得她退却了。

    司洪民并没有开出太远,到高速第一个出口便拐下去,驶进了一个远城区的住宅小区内。他停好车,带着司凌云走进其中一个单元,看司凌云略为迟疑地张望四周,他轻声说:“放心,我们的人在里面,已经控制住她了。”

    司凌云一想到所谓“控制”无非是“非法拘禁”的委婉说法,禁不住心底一寒。司洪民疾步上到二楼,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简短地说:“开门。”

    门应声而开,司凌云走进去,只见眼前是一个陈设简单的客厅,面积并不大,张黎黎独自坐在沙发上,表情惊恐,而几个彪形大汉坐在旁边。看到她,张黎黎顿时跳了起来,“司凌云,原来是你搞的鬼。”

    只不过四十天不见,张黎黎穿着家居服和拖鞋,没化妆的面孔现出些许老态不说,更重要的是不复在公司内高视阔步、颐指气使的模样,看上去简直有些陌生。

    “你想干什么?你们把王军带到哪里去了?”

    司洪民回答她,“放心,王军现在被送到一间宾馆里,很安全。”

    “司凌云,你到底要怎么样?”

    司凌云对司洪民使个眼色,司洪民点点头,嘱咐那几个大汉,“你们出去等着。”

    清场之后,司凌云才开了口:“张总,我通知你两件事。第一,我父亲结束调查回来了;第二,没人会对王军动用私刑,巨野内幕交易正式立案后,他会被第一时间移交给公安机关。至于你,有两条路给你选,要么留下来跟王军一起接受调查、受审,要么马上动身去美国,再不要回来。”

    张黎黎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彻底弄清她的用意,“这么说,这一切是你爸爸安排的?”

    “我没义务解答你的任何疑问。”

    张黎黎只犹豫了片刻,马上清晰地说:“我去美国。”

    这个当断则断的态度出乎司凌云的意料,她点点头,“给你五分钟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去机场。”

    张黎黎显然保持着随时动身的状态,马上进卧室换了衣服,拎出一只行李箱,随他们出门上了车。

    最近一班直飞香港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以后,张黎黎接过登机牌晃了晃,对司凌云露出嘲笑的表情,“这么放心,不用出动一个人亲自押着我上去美国的飞机?”

    “没那个必要。”司凌云冷冷地说,“你比我们更清楚留下来会有什么后果。”

    “你从小开始就恨我,视我为眼中钉,进公司就是为了跟我作对,现在你终于如愿赶走我了,恭喜你。”

    司凌云扬起眉毛,“张总,你欺骗你先生,掏空公司,妄图玩内幕交易牟取私利,弄砸了顶峰的上市计划,留下偌大一个烂摊子与情人私奔,居然可以全身而退,不趁早偷笑,还要控诉我迫害你,未免太可笑了吧。”

    “如果不是你自恃捏着我的把柄,步步紧逼,早晚有一天会在你父亲面前坏我的事,我又怎么会去刀口舔血做内幕交易?如果不是你父亲为了推进上市,不择手段与刘邦林做利益输送,刘邦林的经济问题不会在这个时候暴露出来,又有谁会查什么内幕交易?本来顶峰可以上市,我也可以拿钱走人,大家各得其所。可是阴差阳错,成了眼下这个局面,我一样接近一无所有,凭什么要我承担全部责任?”

    “我佩服你这股彻底自私的劲头,不过别对我浪费精力表演这种强词夺理的逻辑了。贪念人人都有,转化成贪婪掠夺,就不是人人都负担得起的了。请愿赌服输,永远不要再回来。”

    司凌云看着张黎黎进了安检口,正要转身离开,却赫然发现傅轶则拎着简单的行李,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显然已经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你怎么在这里?”

    “白天我打电话跟你通报过,我今天晚上要去上海出差。刚才看到你,本来以为你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你来送的居然是张总。”

    她记起那个电话,接听时正在去接司霄汉的路上,当然全无心情细聊,更没放在心上,她岔开话题,“哦,对,你去几天?”

    “大概周末回来。”他漫不经心地说,“董事长回来了吗?”

    她勉强一笑,“消息传得真快。”

    “很多人在关注他的动向。”他神情十分轻松,“他还好吧?”

    “还好,谢谢。”

    “既然他回来了,你可以轻松一点儿,不如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吧,我只开一天会,然后转去海南,就当是休假。”

    她确实渴望休假,什么也不想,躺在海滩上吹风晒太阳,可是眼下她既做不到什么也不想,也不认为跟傅轶则去休一次假就能弥合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只能叹一口气,“现在怎么走得开?”

    “能放下就能走开,不过你放不下的,你就像参加铁人三项比赛,疲惫、厌倦、持续紧张,看不到终点。可认输不是你的性格,怎么也不肯中途退赛。”

    “退赛?坐在一边看比赛一样累,还要加上一个不甘心。”

    他无声地笑了,“你要求我给你大哥时间,慢慢跟丰华讲条件,也许起到反效果了,他的确争取到了一个相对优厚的合作条件,可是协议还没有最后签订,未必过得了你父亲那一关。”

    他与司建宇竟然有同样的担忧,司凌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一会儿,她才涩然一笑,“你放心出差吧,有什么变化,我会马上跟你联络的。”

    出来上车之后,司洪民跟来时一样,默默开车,司凌云将头靠在椅背上,长久不动,最初接司霄汉回家时的喜悦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她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心中充满了各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轻松下来。

    这的确像一场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比赛,她面临的已经不是输赢问题,她甚至没有选择放弃的权利了。

    3

    司霄汉在早上上班时间出现在公司楼下,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先是大吃一惊,然后迅速堆出一脸笑容,毕恭毕敬地跟他打招呼:“董事长早。”

    他好像根本没消失近四十天时间,跟过去十来年一样,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微微点头回应,大步走进电梯。

    这段时间里,关于司霄汉、张黎黎夫妇去向的各式流言已经在本地商界慢慢传开,公司职员更是私下议论纷纷。普通员工表面上按部就班工作,私底下拼命交换来路不明的消息,中高层员工则各怀心事,惶惶不安,考虑得更多一些。司霄汉突然现身,当然马上震动了公司上下,目睹他走进顶峰大厦的员工马上成了同事们注意的焦点,陷入了疯狂的八卦中心,除了网络以外,安全楼梯、洗手间都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真的是董事长本人?”

    “千真万确。”

    “他怎么来的?”

    “跟往常一样,司机开奔驰送过来的。司小姐的车紧跟在后面,他们一起进的公司。”

    “他看上去怎么样?”

    “还好啊,好像瘦了一点儿,不过精神还不错。”

    “咦,司总怎么没陪着董事长,倒是早早一个人来了公司?”

    “以前我们看走眼了,看来董事长最信任的还是他女儿。”

    “这么说公司没事了。”

    “可张总还是没露面啊。”

    “也许之前的传言根本就是胡扯,她真的去美国看儿子了。”

    “不见得,张总怎么可能去美国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你看金主任的表情,她的嘴张那么大,肯定跟我们一样不知情。”

    “小舅爷毅总那天从公司灰头土脸走掉就再没过来,肯定中间有什么事。”

    “别瞎猜了,我看我们都还是想得太多了。难怪这段时间司总跟司小姐看上去若无其事,原来心里早就有底了。”

    没人敢向司凌云求证什么,司凌云也无暇去理会那些飞短流长。

    司霄汉上班的第一天,整个上午全花在与财务人员核对账务上面,财务部汪经理是张黎黎的嫡系,一向唯她之命是从,自她突然神秘消失后便惶惶不安,担着老大的心事,被司霄汉盘诘之下,更是语无伦次接近崩溃,终于得到允许从他办公室出去时,一半因为惊吓,一半因为疲惫,已经面无人色了。

    司凌云也参与了对账,她并不比汪经理好受多少。她原本以为司霄汉被带走接受调查事出突然,张黎黎仓皇失踪,未必有时间在财务上动手脚。可是待看过账目后她才发现,尽管司霄汉在年初已经收回了张黎黎的大额财务审批权,但她居然吩咐张毅在办理移交之前就私留了公章文件,在汪经理的配合下,悄悄将物流公司的货场做了抵押,套取一大笔资金转移了出去。

    她核对日期,张黎黎动这些手脚正是在王军太太来公司大闹,王军被迫辞职,她取代他出任投资部总经理之后不久。也就是说,张黎黎在私情败露后,表面上对她示好妥协,内心却根本不信任她会长久保密,马上便开始动手,悄悄将资金转出去投入二级市场购进巨野股票,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打算。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刘邦林的意外落马改变了一切。

    她看着司霄汉,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之中,他面无表情,保持着镇定,公司困窘的现状和背叛出走的妻子似乎并没有将他压垮,她不得不再度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这个财务形势可比我跟大哥猜想的还要糟糕。公司账上现金已经接近枯竭,看似握有大把的土地资源,可是都已经抵押给了银行,目前唯一还能支配的就只有同仁里项目了,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大哥做的跟丰华合作的方案。”

    “跟丰华合作,只会引狼入室,我不会同意那个方案。”

    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你们有旧怨,可是……”

    “商场如战场,这个时候把丰华引进来,就是给他们吃掉我们的机会。放心,我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一定能够渡过眼前的难关。不说这个了,你叫闻洁马上通知高层开会。”

    在公司高层会议上,司霄汉首先宣布借壳巨野上市的计划将因为种种原因终止,但顶峰不会放弃上市的努力。在座的高管内心各自翻腾,却全都强做出一副镇定的表情。接着,司霄汉断然否定了司建宇提出的与丰华合作的方案,声称他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资金问题的途径,他同时宣布,鉴于目前情况紧急,他将接手房地产公司的运作,司建宇将“协助他的工作”。

    散会之后,大家起立离开了会议室,司建宇叫住了司凌云。

    “这就是你们昨天商量的结果?”

    隔着宽大的深色橡木会议桌,司凌云只见司建宇已经面色惨白,让她根本无法继续正视他,“这是董事长的决定。”

    “而你并不反对。”

    “你们一个是董事长,一个是集团董事、房地产公司总经理,我甚至不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左右不了谁。我并不赞成他的处理,昨晚已经明确跟他讲了我的看法,但他已经做了决定,就算我在会议上跳起来反对,对他也没有任何约束。最重要的是,公司现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明摆着,他非常看重你,很在乎你的意见,对他这么薄情的人来讲,已经是了不起的父爱表现了。我昨天已经对你晓以利害,你真的想清楚任由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说他经历过更困难的时期,有把握能够解决资金的问题,而丰华跟他的矛盾太深太久,不可能合作。我只能假设,他已经做了足够的权衡。”

    “所以你就选择信任他?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我苦口婆心跟你讲了那么多……”

    她被他这个的严厉指责的语气激怒了,冷冷地说:“难道我不该信任他?他再怎么自私无情,也没有一而再向我撒谎。”

    “你这是什么意思?”

    “非要我从头一样样讲出来吗?那也太没意思了。”

    室内骤然一静,只听得到司建宇粗重的呼吸声。司凌云不想再忍受这种让人窒息难耐的气氛,站了起来,收拾着面前的文件,挪开椅子准备走,但到了门口,她毕竟还是心有不忍,回头看向司建宇,他脸上已经滚满了汗珠,面孔有些扭曲。

    “大哥,你没事吧?”

    司建宇摇摇头,“不用担心,我没事。”

    “过去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你还是好好休息一阵,把身体养好再说。爸爸也说了,你毕竟是他儿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有些事慢慢会淡下去,你们总是父子,他会给你机会的……”

    他哑着嗓子打断她,“够了!他什么时候拿我当儿子看过?”

    “在我们这个家庭,没什么关系是正常的。他当然不是一个好父亲,可这也不是你背着他搞小动作的理由。”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公司的利益。”

    “不要说得你毫无私心,大哥。我的标准并不严格,能够接受自私的目的、不够光明的手段,也不计较别人当我天真好骗。可是要送爸爸去坐牢,就真的太过分了。”

    司建宇霍地站起身,“谁说的?是老侯那个马屁精吗?”

    “请你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另外找律师和私家侦探调查爸爸跟刘邦林之间的往来情况?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张黎黎的下落,存心隐瞒不说?”

    司建宇张一张嘴,说不出话来。

    “看来老侯并没有诬陷你。他在法律上也许能力有限,可是人脉广,消息灵通,你能瞒得过我,可未必瞒得过他。”

    “更何况他还想把他的女儿嫁给你弟弟,跟爸爸做亲家,当然就更不遗余力地对付我了。”

    司凌云生气地说:“这跟我弟弟有什么关系?他远在加拿大,从来都对顶峰没有任何兴趣,请你不要把他拉扯进来。”

    “你有没有想过,我如果认真搞了小动作,董事长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审查中脱身出来,回到公司指手画脚?”

    “算了,如果你坚持认为你做得对,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司建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确实找到了王军藏身的地方,也知道张黎黎从香港潜回来与他会合。更重要的是,我手头还有爸爸贿赂刘邦林和另一个官员的证据,足以坐实对他的指控。”

    她一怔,马上明白他并不是虚言恫吓,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大哥,你……”

    “是的,我请的律师和调查人员拿到了证据,我矛盾了很久,也没有交出去。我到底狠不下心来送他去坐牢,只想他再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让我顺利完成同仁里这个项目。他看穿了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对待我,把我踢出公司。”

    话一说完,司建宇颓然靠到椅背上,大口喘息着,仿佛缺氧一般,脸色透出死灰。

    司凌云拿纸杯倒了水,放到司建宇面前,“大哥,记住医生的嘱咐,不要激动。”

    司建宇手指哆嗦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药,就着水喝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微平静一点儿,“你不用陪着我了,凌云,我没事。”

    司凌云没法放下心来,“我找司机过来送你回家休息吧。”

    他摇摇头,“不必,我坐一下就走。”

    兄妹两人无言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司建宇突然问:“凌云,你会恨我吗?”

    她一怔,也摇头,“不,大哥,我说过,我们这个家庭就是这样,我们没法苛求彼此,只能接受这样的关系。”

    “你比我豁达。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爸爸的办公室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十来岁,是个很叛逆很尖锐的小姑娘。”

    司凌云忆及她因为逃学、不服妈妈的管教,被爸爸叫去教训,又被他完全忘到了一边的往事,苦笑了一下,“那一年我十四岁,其实是一个犟得离谱的傻姑娘,如果不是你不计较我的来历,把我带出去吃饭,我不知道会跟爸爸赌那种没用的气赌多久。”

    司建宇呆呆看着前方,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但司凌云知道,他回忆的恐怕是他从大学毕业便在父亲公司工作,一路走到这个位置的职业生涯,而不是跟异母妹妹的首次交集。

    “当时我跟你说过,我讨厌他这么自私的父亲。你劝我说,他就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用不着妄想去向他索要永远要不到的东西。我一直很感激你的这句话,让我解脱出来,不再去跟他较真,一直不停地为难自己。现在我也要拿这句话劝一下你,不要再恨他了。”

    “我只恨自己恨他恨得并不够深刻,否则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结果。”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里有深深的无能为力之感,“我会劝劝爸爸,你并没有真正做出损害他的事情,他没必要这样对你。”

    “不必,我哪怕只存了要挟他的念头,他就不会原谅我了。就算你讲给他听,他也只会认为我是妇人之仁,不会感激我。昨天从他家里出来后,我开车去了同仁里项目现场,一个人待了很久。我已经有了预感,他肯定会下决心让我永远出局。你看,我猜得一点儿也没错,这一切跟我再没关系了。”

    “大哥,别这么悲观。”

    “我没法不悲观,不仅仅是对自己,我对你、对他、对顶峰的前途都觉得悲观。不要以为他会真心疼爱你,凌云。他不爱任何人,也不信任谁,他只是想利用你,如果必要,他一样会牺牲你。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她没法再找到合适有力的说辞来安慰他的愤怒与绝望了,她内心深处也有着浓重的难以驱散的疑云,只能涩然一笑,“我们是他的儿女,都学会好好爱自己吧,大哥。不要担心我,我不会为了让他满意而牺牲自己。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多陪陪大嫂和冬冬,以后的时间还很长。”

    4

    司凌云的心情完全无法放松下来,她不知道该把满心的烦躁归结于公司让人担忧的现状,还是她与家人、与傅轶则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下班之后,她开车回家,将车驶入地下车库的固定车位,却赫然发现司霄汉那辆黑色奔驰就停在前方不远处。她低落的情绪越发跌到谷底,顿时没有了下车上楼的想法,重新插入钥匙发动汽车出来,漫无目的地开了一阵,想不起来有什么地方可以不受打扰地消磨一个晚上,突然记起司建宇临离开时说到的同仁里项目,打方向盘拐过两条街道,远远便看到顶峰同仁里广场的大型广告牌,她驶过去,在工地旁边停下了车。

    这里不复昔日热闹的街市排档,也没有拆迁时尘土飞扬的喧哗,只是一个巨大而过分安静的工地。一阵秋风吹来,带着寒意,枯黄的树叶簌簌作响,她裹紧风衣,凝视围墙上的宣传广告,高耸的大厦下是西装革履、精英模样的男人踌躇满志地对着娇媚的女孩子指点江山,“城市中心”“核心价值”“可以传世的财富”“至尊首选”……这些喧嚣浮夸的字样撞入她的眼帘,几乎全都带着嘲讽的意味。广告牌上方投射下来的灯光明亮炫目,将她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映照得这条街道异样安静冷落。往来车辆从她身后的马路上飞快驶过,她听不到工地里面有任何声音,不远处施工活动房内也看不到灯光,高高的桩机蛰伏在夜色之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刮过,卷得人行道上枯黄的落叶盘旋飞舞,带着几分蛮荒萧条感。

    上一次她站在这里看着拆迁进行,还是明朗的春天,现在已经进入初冬。这里与她见过的施工中的建筑工地完全不同,更重要的是,几乎不像是地处繁华闹市,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悲凉。她完全能想象司建宇昨晚带着什么心情伫立在此。拒绝与丰华的合作,该怎么样向傅轶则交代?司霄汉真能像他保证的那样解决迫在眉睫的资金问题吗?这些问题如同飘飞的落叶一样,在她脑海中纠结起伏。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感到发冷,才拢紧风衣,顺着围墙慢慢走着,转过一个拐角,眼前是一条狭窄却热闹得多的小街,对面是一片尚未被拆迁波及的老居民区,街口有几家排档开着,热气腾腾,人来人往,依稀有点儿当日同仁里的光景。她正要往回走,却一眼看到几步开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对面出神。

    “阿恒。”

    曲恒回过头来,露出意外的表情,“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看工地。”

    “里面好像停工了。”他皱眉,“这么晚,你一个人跑来看什么?”

    她没办法解释,反问他:“你又在这里发什么呆?”

    他同样迟疑了一下,“我……来找我父亲。”

    “他还住在这里吗?我告诉过你嘛,上次我在这儿碰到他,他说他很快就去外地,不再回来了。”

    “他根本就没走,更要命的是,他得了肺癌,已经扩散转移,到晚期了。”曲恒声音平淡地说。

    司凌云大吃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他。”

    “他……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好,医生说,他大概没有太多时间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既然这样,还是去看看他吧。”

    “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他生病不是你造成的,你们关系不亲密,你看上去也不喜欢他,现在突然负的什么疚?”

    曲恒苦笑,“话是这么说,不过……”

    “不过什么?”她扬了一下眉毛,“在这里徘徊可没什么意义,实在不想看他,根本不用找借口,别人也不能怪你。”

    曲恒黯然不语,她自知未免太过简单武断,沮丧地摆了一下手,“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自己家里的事一团糟,哪有资格说别人。”

    “出了什么事?”

    她闷闷地说:“很多事,乱成一团,不过……算了,也没什么。”

    “别硬撑着,你的样子可不像没什么。”

    如果说还有人是司凌云愿意倾诉的对象,那么他恰好就是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曲恒。他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她也急需讲出来减轻一点儿压力。私事家事公事纷乱一团,她只能拣眼前的烦恼讲起,“其实我才是找借口的那个人,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在这里闲荡。”

    他保持着一个聆听的姿势,并不打断她。

    “今天晚上我爸又到我家来了,他跟我妈在我十二岁那年就离婚了,可这十多年时间里,我妈还任由他时不时出入我家。他们根本不觉得他们在一起是一种很尴尬的状态,也完全不会考虑那不是我想看到的团圆场面。”

    “这种心情,我倒是能理解。”

    “当然,道理我全都懂。就算他们是我父母,也完全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是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没理会过我的感受,现在我成年了,他们更没义务在意我想什么。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就是做不到不在乎。”

    “为什么一定要强求自己不在乎?”

    “在乎就意味着动不必要的感情。在我的家庭,爱动感情的人就意味着是天真的傻瓜,只会被利用,可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不想被人利用,我能理解,可你不可能区分开哪种感情是必要的、你愿意保留的,哪种感情是可以丢到一边不必在意的。”

    她一时无言以对。

    “以前你带你弟弟去看我们排练,我就发现,平时你看起来十分冷漠,可在你弟弟面前,活脱脱像一个小母亲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意的东西,比你愿意承认的要多得多。”

    提起弟弟,司凌云的表情不由自主柔和下来,“是的,我弟弟是我最在乎的人,他性格单纯心地善良,所以我才坚持送他出国读书。我有时候羡慕他,他可以专心享受生活的乐趣,谈甜蜜的恋爱,不需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家庭,不需要管公司那些破事,更不需要跟亲人钩心斗角。”

    “你也可以不管公司的事情的,如果你想逃避,你同样能做到。不过你选择的是留下来面对,我想,你应该还是觉得,这是你的责任。”

    “我躲不掉的,这是换我妈同意弟弟出国的前提。”

    曲恒一怔,“你妈可真有手腕,居然拿这个跟你讲条件。”

    “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免不了要想,凭什么这些责任得由我来担?我把自己弄得人模鬼样,哥哥不拿我当妹妹看,父母不拿我当女儿看,男朋友不拿我当爱人看……”一股酸楚直冲上来,她猛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不肯让曲恒看到眼中泛起的泪光。

    曲恒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说话,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手指带着做园艺和弹吉他磨出来的薄茧,握的力道不轻不重,不带任何侵略性,非常具有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她的心绪不由自主平静下来,自嘲地笑,“唉,你又要觉得我无聊了,其实就算我妈当初逼迫了我,但选择还是我自己做的。最开始也许被动,后来居然有些乐在其中了,现在碰到了麻烦,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当然有权利抱怨。”曲恒简单地说,递给她纸巾。她拭着眼角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可毕竟感觉轻松了一些。

    “我以前说过你任性,现在我觉得,你长大得未免太快。当得体的大人不是不好,但那也不意味着你必须承担起所有的事情。”

    “要是我承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倒是愿意的。可是眼下,公司一团糟,爸爸跟大哥失和,大哥觉得我关键时候不够支持他,大嫂跟大哥婚姻有问题,离婚的父母不清不白搅在一起,男朋友……”

    她骤然打住,几乎有些局促地抽回手,心想,抱怨父母也就算了,如果只图卸下心头包袱,便这样对着曲恒控诉傅轶则,未免带了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曲恒并不追问,只是等司凌云恢复平静之后才开了口:“跟你相比,我需要面对的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可是坦白讲,我昨天就已经来过这里,绕着这条街走了好久,没有进去,今天又在这里站了大半个小时,还是不能决定要不要过去看他。”

    “他以前对你不好吗?”

    “恰恰相反,他人很随和开朗,对我非常好,从小教我吹口琴、弹吉他、拉手风琴,我喜欢音乐,多半是受他影响的。”

    司凌云好不惊讶,“哎,就这样你还恨他?他跟我爸一比,简直称得上完美了。我那个爸爸,别的不说,有一点我完全肯定,他没跟我妈妈离婚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陪我和我弟弟玩过。”

    “那只是他在家的时候而已,那种时候可不多。”曲恒叹了一口气,“他本来跟我母亲是同事,在一个郊区林场里工作。不过他爱唱歌,爱热闹,讨厌单调的工作,经常旷工跑出去参加各种演出活动。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他终于还是不顾我妈妈的反对,辞职去当歌手,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偶尔神出鬼没地回一趟家,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以前联络没现在方便,多半情况下,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他不是在同仁里演唱吗?”

    “几年前,他跟我妈妈大吵一次,就再没回家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回本地演唱的,我们都不清楚。”

    “没有女人忍得了这种丈夫,他跟你妈吵翻了倒不奇怪,可是他难道也不跟你联络?”

    “他们那次大吵,跟我有关。”

    曲恒神情复杂,声音沉重,司凌云猜想那一定不是夫妻之间寻常的口角,停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母亲虽然对父亲有很多不满,经常跟他争吵,但她是个很传统、很认命的女人,再怎么辛苦,也一个人扛着,并没想过跟他离婚决裂。她对他不抱任何指望以后,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一直想让我好好念书,找一份踏实的工作。我从小喜欢音乐,已经让她很不开心了。后来我又加入乐队去酒吧唱歌,她没法接受我也走这条路,认为我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当时我很固执,她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照样玩音乐,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我也跟着乐队去外地演出。刚好我父亲回家,她积压的怒火一下爆发出来,两个人争吵起来,到最后,她拿剪刀刺伤了他……”

    司凌云从前经常看乐队排练演出,可跟曲恒并不熟络,不了解他的家庭,只知道他在音乐上的才华出众,高傲沉默,永远跟别人保持着距离,对她的任性张扬更是敬而远之。哪怕她曾经拖过他为自己失败的恋爱救场,两人也并没有就此走近。一直到两人认识十多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在他冷漠的外表下,也隐藏着伤痛。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不奇怪,怎么阿乐、阿风也完全没提起过。”

    他踌躇了一下,“记得那次在阿风家里吃散伙饭吗?”

    她当然记得,点了点头。

    “那天我的手机没电了,从医院回去,才知道家里也出了事。幸好我妈妈那一剪刀没有扎中要害,否则……”他摇摇头,不愿意再回想下去,“后来大家都各奔前程,我对谁也没提起这件事。”

    六年前秋天的那个中午,她从傅轶则家里出来,和曲恒一起去了阿风家,参加最后的聚会,把自己灌得酒精中毒,被曲恒送去医院抢救,捡回了一条命。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与失意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曲恒的经历远比她惨痛。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喉咙间哽着一点儿什么,视线模糊,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你说得没错,我真是一个既无聊任性又自私的人。”

    “这又不关你的事,纯粹是一个巧合。任性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当时我不想面对很多事,安顿好家里后,选择了一走了之,去广州工作。”

    “这也不能怪你……”

    “不用为我辩护。我以为寄钱回家,给妈妈买了房子就算尽了心。她很要强,身体不舒服也不跟我说,如果我不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回家,甚至不会发现她得了扩张型心肌病。”

    “所以你为了照顾她,放弃了在广州的工作,不再做音乐,回来开园艺公司。”

    “我没为她放弃什么,她倒是为我放弃了很多。她这一生过得太辛苦了,我父亲和我相继让她失望,我只能尽力把欠她的弥补上。”

    “她现在动了手术,情况不错,你就不用自责了。”

    “可是,我也许又耽误了父亲的病情。他要求卖房子分钱的时候,就已经确诊是肺癌了,要钱应该是想治病,我当时正为妈妈的身体担心,没听他讲理由就过来揍了他,结果……”

    司凌云没好气地瞪着他,“那个时候是他不讲明理由就开口要钱,听到你母亲也生病了,他选择了离开。癌症的转移发展谁都左右不了,你又不是万能的上帝,何必这样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曲恒默然。

    “你父亲这个人,不是我批评他,他才是真正任性。像他那样任性,也是对自我的一种坚持,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生活,可是他既然放弃了他该负的责任,就不能指望你像对你母亲那样,一步不迟、一点儿不欠缺地尽你的责任。他自己应该也清楚这一点,而且他肯定知道他对不起你妈妈,所以才会在听说她生病后就声称去了外地,不肯再提卖房子要钱的事,也没有把病情告诉你。你现在怪自己,未免就是自虐了,有什么意义?”

    曲恒长久地沉默着,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总忘了我没资格教训别人。”

    “不,你说得没错,只是我对他的感觉太矛盾了,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很迷惑。他选择当流浪歌手,看着自由自在,实际上非常艰苦,你看看同仁里就知道,他演出的环境很杂,报酬很低,年纪越大越潦倒,简直没有一点儿成名的机会。我一直在想,他一走快二十年,是什么支撑他放弃相对安逸的生活走这条路?难道我和我母亲对他来讲根本没有意义?”

    “不,别的我不敢说,但你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那天在同仁里,你来之前,我听到他闲坐在一边弹吉他,弹的是你跟阿风合写的那首《蔑视这个世界是我们最好的伪装》。那不是他那个年龄的人会喜欢的歌,可是他弹得非常娴熟,唱得很不错。”

    曲恒一下怔住,停了好一会儿,才声音低哑地说:“他以前曾经去酒吧,听过深黑乐队演出,我送过一张唱片给他。就算我跟他说,那不过是我们凑钱自费出的,没什么影响,更没赚到什么钱,他看上去也很高兴。”

    “我知道劝别人放下总是容易一些,还是去看看他吧,不然你也没法安心。”

    “谢谢你这么耐心劝我。”

    “我们之间要每件事都谢来谢去,就得追溯得太远了。”

    “是啊,我们居然认识了这么长时间。”

    “可是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刚认识,才对彼此有了一点儿了解。”

    “了解别人,永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完全同意,所以以后千万别再说我任性无聊了。”

    他看着她,嘴角带着微笑,“你记恨我这么久,不知道怎么夸你才弥补得回来。”

    她也笑,“算了,我心灵强大,早就已经自我修复了。”

    “那就好,我现在过去看他。你呢?”

    “哎,不用担心。好冷,我也累了,明天还要上班,没力气再跟谁闹别扭,这就回家睡觉。”

    “我送你上车。”

    5

    程玥打来电话时,司凌云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侯律师商议顶峰面临的几起官司。

    “妈,等会儿我给你打过去。”

    “不行。”程玥气急败坏地说,“你现在就得告诉我,报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

    司凌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今天各大报纸的金融证券版面都报道了巨野集团发布公告,宣布由于政策调整及其他原因,与顶峰集团的资产重组事项已经不具备实施的基础,经董事会研究决定,将向中国证监会撤回本次重大资产重组的申请文件,三个月内将不再进行重大资产重组。

    “是真的。”

    程玥的声音一下提高到了尖厉的程度,“那巨野的股票怎么办?”

    司凌云不得不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一点儿,“按以前资产重组失败的案例看,巨野复牌以后预计会跌停。”

    “会跌多少?以后会不会涨回去?”

    司凌云不耐烦地说:“谁也说不清,巨野的基本面很差,没题材的话很难重新上涨,你得做好亏损认赔的准备。我这边还有事,挂了。”

    放下手机,她继续跟侯律师商量如何应对建筑公司的起诉。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办公室门被一下推开,程玥闯了进来。

    “妈,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程玥面色苍白,看看侯律师,却没有说话。侯律师十分乖觉,马上站起身,“凌云,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等白律师出差回来,我马上让她按这个方案做准备。”

    “谢谢侯主任。”

    等侯律师出去,司凌云无可奈何地看着程玥,“就算我挂了你的电话,也不至于要追杀到办公室跟我算账吧?你这样跑到公司来,别人不知道会怎么议论了。”

    “大不了就是说前妻纠缠不放,还能说什么?没错,我是前妻,你爸爸瞒着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我也是你妈妈,你什么时候拿我当妈看了?这么大的消息,也不提前告诉我,非要让我看报纸才知道。”

    “你讲点儿道理好不好?所有的变故都是最近才发生的,而且巨野一直在停牌,我就算告诉你,你也只能对着股票干着急,什么也干不了。”

    程玥跌坐在沙发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投了多少钱买巨野的股票?”司凌云直接问她,“肯定不止你之前跟我说的没多少吧。”

    “我……”程玥挣扎片刻,带着哭腔说,“这一次差不多赔上了我的全副身家。”

    司凌云疑惑地上下打量她,“从小到大,总听你跟我哭穷,一直说离婚没拿到多少钱,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要维持体面的生活,养我和小峰开支巨大,手头紧得要命,所谓‘全副身家’到底是多少?”

    程玥还是欲言又止,终于轻轻说:“将近四百万。”

    司凌云大吃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管是做法务还是主管投资部门,她经常直接经手巨额数字的金钱往来,相比之下四百万根本不算什么,可她从来没想到程玥能拿出这么多钱投到股票上。母女两人面面相觑,她知道程玥说的是实话,不得不问:“离婚的时候你只拿到一百万现金,跟爸爸小打小闹可要不到这笔钱,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的全部积蓄,再加上抵押了滨江花园的房子。要是股票跌停套住可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你爸爸。”

    司凌云一把拉住她,“不要去。”

    “不许拦着我。”程玥使劲甩她的手,“你接着扮清高好了,我又没让你去求他。是他告诉我顶峰会买下巨野上市,这个股票一定会暴涨,我才冲进去的,当然该他来负责。我的钱眼看着就要全赔进去了,现在也不是顾面子的时候,我不找他找谁。”

    司凌云跟她拉扯得不胜其烦,眼看她要夺门而出,不得不厉声喝道:“别疯了,你给我坐下。”

    程玥被吓着了,怔怔看着女儿,司凌云暗自叹气,把声音放柔和一些,“妈妈,你现在上去找爸爸也没用,坐下,听我好好给你解释。”

    程玥坐回到沙发上,司凌云坐到她面前的茶几上,看着她带着仓皇之色的眼睛,心里极不好受,但只能直截了当地说:“顶峰这次借壳上市失败,蒙受了巨大经济损失,现在公司资金极度紧张,麻烦很大,你去找爸爸,他也不可能弥补你的损失。”

    程玥的脸色一下泛青了,“那我怎么办?我手头已经没什么现金了,如果股票赔了,没钱还抵押贷款,房子会被收走,我就差不多一无所有了。”

    “爸爸告诉你买壳这件事,大概也只是想让你赚点儿小钱开心一下,你怎么居然疯到抵押房子进股市。”

    “我……最开始我只投了十来万进去,可是这只股票涨得实在太好,几个涨停板下来,几天时间钱就翻了一倍。”程玥一边说,一边止不住流下泪来,“我不停追加,先是把所有现金都投了进去,接着把所有定期储蓄、债券都变现放了进去。后来看你跟你爸爸不停出差,他又说借壳成功在望,最迟秋天顶峰就能上市,股票肯定还会暴涨。我算了算账,这才一狠心把房子抵押,换了一笔钱,抢在停牌之前全买进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算了账,你算的全是赚钱的账吧。股市的风险……”

    “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大道理。”程玥一下暴躁了,“对,股市有风险,我贪心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早就厌倦了一点一点从你爸爸和他现在的老婆手里抠钱,还要被自己的儿女怨恨瞧不起。我根本没有别的赚钱门路,好容易听到内幕消息,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一次性赚够,然后过自由逍遥的日子,我有什么错?”

    司凌云久久不语,心想,就算程玥是自取其祸,她也确实不好再苛责了。司霄汉周旋在两任妻子之间,自以为左右逢源风流得意,终于自食恶果。程玥不过是做了跟张黎黎一样的事,而张黎黎投机的规模要大得多,惹下的麻烦也远比程玥损失半生积蓄来得大。

    她的手机响起,一看是司建宇打来的,他近来已经绝足不来公司了,她连忙接听,“大哥,什么事?”

    “凌云,我想跟你谈谈,有时间吗?”司建宇的声音十分疲惫。

    她看看沙发上的程玥,有些为难,“大哥,现在不行,我晚点儿打给你。”手机那头一阵沉默,她追问,“是有要紧事吗?”

    司建宇总算说话了,“你忙的话就算了,再见。”

    程玥在怒气迸发后,得不到回应,再也提不起精神,委顿在那里,头发凌乱,眼泪冲得妆容不整,毫无平时的艳丽耀眼。母亲这个前所未有的憔悴模样落在司凌云眼内,她甚至头一次希望自己足够有钱,可以二话不说补上这个损失。然而想想公司的现状,她只能感叹这个想法来得幼稚可笑。

    她拿了纸巾盒过来,抽纸巾给程玥,“别哭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我以后赚钱了,会慢慢给你补回来。”

    程玥一边拭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我可不想落到摊手问女儿要钱的地步。”

    司凌云哭笑不得,“问前夫要钱比较理直气壮,对吧?”她见程玥竖起了眉毛又待发作,连忙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把房子抵押到哪家银行?”

    程玥有些吞吞吐吐,“银行……我问过,他们要审查这啊那的,放款太慢,我押给了一家担保公司。”

    “到底贷了多少?”

    “他们只肯按房子评估价值的一半贷给我,两百万。”

    司凌云暗自嗟叹,可也懒得再说她什么,“行了,回头你把房子的抵押文件给我看看,总不至于弄到被收走的地步。”

    “就算保得住房子,我辛辛苦苦存的钱怎么办?”程玥再度悲从中来,“那些对你爸爸只是一个小数字而已,顶峰再困难也不至于缺这点儿钱,也许我去跟他说说,他能够……”

    “我说了半天,你到底听进去一句半句没有?”

    “你是怕张黎黎作梗吗?我觉得你爸现在跟她的关系肯定不怎么样。他昨天、前天晚上都过来过夜,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还嘱咐我今天晚上给他准备晚饭,以前他可从来没连续……”

    司凌云一把按住程玥的手,打断她的唠叨,“我不想听你说这个。”

    “你又来了,我是他两个孩子的妈妈,他现在又这么器重你……”

    既然司霄汉不打算公开张黎黎的去向,她也不愿意多加解释,让程玥生出更多非分之想,“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才跟他一起审核了公司的账目,他现在肯定没钱给你。等公司渡过这个关口,你再去提要求,他再怎么满足你,那是你跟他的事,我不会干涉。拜托你进去洗洗脸补一下妆,这个样子可太狼狈了。”

    程玥进了办公室附设的洗手间,司凌云坐回办公桌前,双手托着头想,又多了一件让她发愁的事。她升职之后,薪水不算少了,而且专注工作,消费有限,跟从前比算得上略有节余,可是想用这点儿钱为她妈妈保住滨江花园的房子谈何容易。一件件麻烦如同无形的重担累加压上肩头,她有不胜负荷的感觉。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听到手机响起,顺手拿起来,是傅轶则打来的,“凌云,我回来了。”

    “你不是说这个周末才回吗?”

    “听这口气,好像不大欢迎我提前回来啊。”

    她苦笑,“怎么会呢?”

    “现在有时间吗?我想见见你。”

    “不行。”她想想还在洗手间里的程玥,“我现在很忙,走不开……”

    “在忙着给同仁里项目找新的合作伙伴?”

    要对傅轶则解释司霄汉已经决意拒绝与丰华合作,另找投资渠道,也是她的一桩心事,在电话里还真是没法讲清楚,“轶则,项目合作的事情有一些变化,我本来是想等你回来跟你好好解释的。”

    “解释吧,我听着。”

    司凌云觉得他的口气未免有些反常的咄咄逼人,可是想一想,他站在出资方的角度,力主与丰华合作,并且在她的力争之下给了时间宽限,现在难免会生气,只得说:“对不起,轶则,我有我的苦衷。”

    他轻轻一笑,“你一向的风格是越有苦衷,越会装得若无其事,现在愿意跟我诉苦了吗?”

    她被堵住,“现在不大方便,我晚上去你公寓吧。”

    傅轶则沉默了一会儿,“好,晚上见。”

    司凌云才挂断电话,手机马上又一次响起,她刚说一声“喂”,便听到一个怒冲冲的男人声音说道:“司凌云,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你趁早别打这个主意了。”

    她一时回不过神来,看看号码,并不熟悉,“你是哪位?”

    “别装傻,我是周志超。”

    她又是惊讶,又是厌恶地说:“周志超,我念你智商有限,不跟你计较,不管你做了什么梦,都麻烦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天光大亮了。”

    周志超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还在嘴硬,你爸爸找我家老头融资借钱,居然打主意想把你嫁给我,两家联姻,这算盘可打得真精。”

    司凌云这一气非同小可,正要破口大骂,可是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一瞬间,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窖一般全身凉透,她努力稳住心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周志超,你听好了,没人要跟你结婚,你要再敢来跟我啰唆这件事,我就直接打电话问候令尊。”

    她将手机扔到桌上,程玥从卫生间出来,“这个周志超是周绍德的儿子吗?”

    “你怎么知道周绍德?”

    程玥有些支吾,“他那么有钱,我当然听说过。”

    司凌云越发起疑,盯牢她,“妈,你要有什么瞒着我,可别怪我再不管你的事。”

    “你爸爸昨天在我那里给周绍德打电话,他们提到了他儿子和你,我才特别留意,不过也只听了一句半句而已。”程玥摊一摊手,“我问他,他什么也不肯明说,还叫我别跟你多嘴,他真的想两家联姻吗?”

    “你先回去吧。”

    程玥怎么可能被轻易打发走,“我跟你一起上去找你爸爸,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必须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我现在头疼着呢。”

    程玥顿时眉头深锁,现出一副深受伤害的痛苦表情,“你怎么能这样说?就算你不关心我,我总是关心你的。你到底拿不拿我当妈妈看待?”

    司凌云好不烦恼,定定看住程玥,“妈妈,我们母女之间就别耍花枪了。爸爸打什么算盘,我会去弄清楚;你打什么算盘,我可是清楚得很。你要真关心我,就好好回家去,不要再搅和了。”

    6

    司凌云上楼,闻洁悄声告诉她,“董事长心情不大好,一早上来了两拨要钱的,好容易打发走,刚刚跟房地产公司的几个高管开完会,又发了很大脾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敲门进去,司霄汉果然沉着脸在抽烟,室内烟雾缭绕。

    “怎么了?”

    “房地产公司现在完全养了一群废物。”

    “李元中走了以后,他的位置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顶上去,大哥现在又完全不来公司,高管突然必须直接面对你,压力可想而知。”这也是司凌云的一件心事,“董事长,你负责整个集团运作,不可能对地产公司事事亲力亲为,还是请李元中回来吧,他毕竟为顶峰工作了十多年,熟悉情况,而且有管理能力,对于开发和销售确实都有一套办法。”

    司霄汉摇摇头,“小云,你的想法太简单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管是什么原因,收留吃回头草的人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你现在需要能做事的人,让他回来,也可以顺便化解恩怨……”

    “我不可能让一个我不信任的人回来的。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房地产公司的管理人员做事不得力还在其次,居然还有人吃里爬外。”

    “吃里爬外?这话怎么讲?”

    “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有?”

    “巨野发布的公告吗?我看了。”

    “不是,是这个。”

    他指着桌上放的一份《汉江晚报》,她匆匆看去,地产版刊登着丰华董事长徐华英接受记者采访的报道。徐华英指出受美国次贷危机和国内相关调控政策影响,当前市场形势不容乐观,本地楼市迎来了一个拐点,成交骤然下降,购房者持币观望气氛浓厚,房地产的投资增幅已经大幅放缓,她认为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会继续下滑达到一个低谷,同时本地地产开发商将要面对一段艰难时期。

    “你看看这段——”

    他手指点住的是记者引用的徐华英的原话:某些被表面繁荣掩盖住的问题会暴露出来,某些喜欢投机、寻租圈地的人会死掉,而且死得很难看,市场需要这样的洗牌。这段话十分犀利,而且明显意有所指。司凌云心想,耗费心力的合作谈判已经到了签字阶段,却被司霄汉一口否决,徐华英发怒也是可想而知的。她只得劝父亲,“据说这位徐总言谈一向十分犀利大胆。日子难过的开发商也不止我们一家,不必对号入座。”

    司霄汉气冲冲地说:“我刚布置地产公司做一个降价销售的计划,嘱咐他们要严格保密,等方案完全安排好以后再公布。这女人突然跳出来接受采访,绝对不是巧合,肯定是有人把消息泄露给她了。她仗着自己在本地有几分影响,借题发挥,分明是想整垮我们。”

    司凌云知道,现在外面关于顶峰的小道消息本来就不少,徐华英这个采访见报后,确实对顶峰更加不利,她皱眉说:“徐总提到目前大家都绷住劲观望,看谁先迈出第一步,我觉得是有道理的。顶峰如果率先降价,肯定会引起媒体的注意,到时候做文章的肯定就不止这一家报纸了。”

    “所以我要求他们做出的方案必须抢占先机,抢在价格战开始以前尽快吸引购房者的注意力,快速回笼一部分资金。”

    “我们现在具备销售条件的楼盘也不多了,就算降价策略奏效,能够收回的现金也有限,恐怕还是得抓紧时间找好合作伙伴,启动同仁里项目。”

    司霄汉看上去胸有成竹,“这个你放心,已经有人对同仁里项目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应该很快能达成合作意向。”

    司凌云盯牢父亲,“这个人是谁?我认识吗?”

    在女儿的注视下,司霄汉的目光破天荒地闪烁了一下,似乎要回避这个问题,然而他马上意识到司凌云不可能被随便打发走,“你见过,做建材生意的老周,他的资金非常充裕,一直在找投资方向。”

    “他之前一直做市场,并没有房地产开发的经验,怎么会突然对同仁里产生兴趣?这个合作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办公室里一阵沉寂,司霄汉沉吟一下,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随手将打火机扔到办公桌上,“你妈妈对你说了什么?”

    司凌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关键是你打算跟我说什么,几时说?”

    “老周确实提到还是希望我们两家联姻。”

    司凌云的心重重一沉,嘴角浮起冷笑,“原来我还有这么一个价值,所以你才特别强调,需要我站在你这一边。”

    司霄汉沉下脸来,将手里刚点燃的香烟重重按进烟灰缸内,厉声说:“我并没有山穷水尽到需要用女儿换资金的地步。”

    “那为什么周绍德的儿子周志超敢打电话来羞辱我,说你找他父亲融资借钱,想把我嫁给他?”

    司霄汉勃然大怒,“我这就给老周打电话,让他好好管教他这个不成材的儿子。”

    “不必急着打电话。不先告诉我联姻是怎么一回事,不然怎么折腾都不过是自取其辱。”

    司霄汉面对毫不退让的女儿,倒无可奈何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也只有你敢这么顶撞我,从小到大都不怕我发火。”

    “已经有整整一个公司的人怕你了,你不至于还需要你的儿女也这样吧?”

    “算了,建宇倒是从小敬畏我,又怎么样呢?我跟老周商谈合作的事情,老周确实是旧话重提,又说起想撮合你跟他儿子结婚。我可还什么也没有答应他,只跟他说,这个女儿个性很强,由不得我随口做主。”

    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仍然留着余地,但司凌云想,至少父亲认识到她不可能由着他摆布,总归是件好事,她的神态稍微缓和下来,“你最好把话跟他讲清楚,不然他那个蠢儿子传扬出去,说顶峰困难到需要靠联姻来解决资金问题,不只是我,大家都脸上无光。”

    司霄汉哈哈一笑,“要一味在乎别人的看法,我早就混不下去了。没错,我现在碰上了麻烦,不光上市短期内基本没戏,老婆还失踪了。不过我以前碰到过比这还要命的情况,你知道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吗?”

    “无非就是你有远见、有能力、从不认输,终于笑到了最后。”

    他对她带着点儿挖苦的口气无可奈何,“我碰到最困难的时期是刚做地产那一阵子,经验不足,资金吃紧,账上只有不到一千块钱,建筑商、供应商、购房业主一起把我堵在公司办公室里,恨不得动手。最后他们还是被我说服了,我最大的两个债主反而联手又给我提供了一笔额外的资金,让我撑了过来,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这倒是挺神奇的。”

    “其实说穿了没什么出奇的,不过就是我能够说服他们认识到,只有把利益跟我绑在一起,全力支持我,才能最大程度保障他们的利益。老周跟我认识了快二十年,最清楚这一点。而且,同仁里地块的价值摆在那里,丰华处心积虑想插手进来的事实摆在那里。老周是生意人,急于找投资项目,怎么可能不动心?”

    他看上去乐观而泰然自若,然而她并不能就此释然,“所谓利益绑在一起,应该不是特指联姻吧?老周也是精明透顶的生意人,没谱的事不会乱讲,如果你没答应他,为什么他会跟他的儿子提起这事?”

    “你别急着摆出这么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好好坐下听我说。”

    她坐下,“行,你说,我听着。”

    “我拒绝了跟丰华的合作方案,你跟傅轶则之间恐怕也会出现问题。”

    “这个你不用操心了,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

    “上次我问你,你说你还没有跟他结婚的打算。开年之后,你就二十八岁了,再不嫁人,这么不明不白混下去,就成了别人眼里的剩女老姑娘。”

    “按你这说法,如果我不打算跟傅轶则结婚,就得嫁给老周的儿子,哪怕那个男人是不成材的花花公子?”

    “他儿子确实有很多缺点,但老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创下的偌大一份家业,肯定要传给儿子。年轻人没结婚,玩心重了就难免做荒唐事。所以他满心指望娶一个能干而且门当户对的儿媳妇进门,管住他儿子,辅佐他的事业。无论相貌、学识、能力,他都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的心越来越凉,“那是他的看法,我不关心,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很简单。首先,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是必需的;其次,你到了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年龄了。”

    “怎么个考虑法?看谁出的条件最优厚就嫁给谁吗?”司凌云微微冷笑,“你这个口气,可不像刚才宣称不需要用女儿换资金那么硬气。”

    司霄汉现出愠色,“小云,不要再使性子,我说得很清楚了,这只是老周的一个提议,不是我跟他合作的前提条件。不要扯什么拿女儿换资金,在商言商,老周本人都不敢有这个念头,你倒来跟我说这些话。”

    “我没法不这样想。”

    “现在根本不是父母做主的年代了,我只建议你,认真考虑一下,好好权衡利弊,不要一听说联姻就马上起了反感,一口回绝,毕竟是合作关系,要给他几分面子。就算不喜欢,也不能像跟我说话一样直接。”

    他看看脸绷得紧紧的女儿,补充道:“至于老周的儿子,我会提醒老周好好修理他,不许他再胡说八道。”

    7

    司凌云开车去了傅轶则的公寓,拿钥匙打开房门,客厅灯开着,但没有人,倒是浴室传来音响正在播放着小野丽莎的All Of Me,这不是傅轶则的品位,她平素也并不爱这种过于柔软甜媚、明净得单纯的音乐,此时更觉得仿佛面对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柔乡,再怎么想沉溺其间也是遥不可及。

    她走到浴室门边,发现傅轶则腰间围着浴巾,裸着上身,正对着镜子刮胡子,他从镜子里看到她,转过身来,“这么晚才下班?”

    他拿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泡沫,举手之间,比例完美的身材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上去充满张力与诱惑,然而面对如此性感的场景,掠过她心头的却是上一次在这间浴室发生的那一幕。她努力拂去这个联想,匆匆转身,“我去煮点儿咖啡。”

    咖啡的香气很快便弥漫在厨房里,司凌云给自己倒了一杯,刚在操作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傅轶则就走过来,手搭到她肩上,她本能地微微一缩,他的手僵住了。两人注视着彼此,那种万语千言无从说起的感觉,来得陌生而惆怅,终于,他随手拨了一下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长了。”

    她很高兴终于有一个话题可以打破僵局,“我已经好久没去修头发了。我妈挖苦我说,我不光买的衣服样式保守,而且终于在外形上也接近事业型女人了。”

    “试着把头发重新留起来好了,我喜欢你以前长头发的样子。”

    “男人好像都爱长发。”

    “知道女人说什么话最让男人扫兴吗?那就是男人都怎么怎么样。”

    她点头受教,“嗯,我错了,你是不一样的。”

    他笑着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留短发的?”

    她怅然笑,“忘了,有几年了吧。”

    其实她当然记得,而且记忆异样深刻。就在那次酒精中毒出院之后,她径直去发型屋剪了短发。那些浓密卷曲的长发随着发型师的动作纷然落了一地,发型师在不停说着什么,她听而不闻,只是仿佛不认识自己一样,长久地凝视着镜子。现在回头看,居然会以为一生之中在那一刻伤心到了极致,不免有些悲哀,又有些好笑,几乎想穿越时空去摇着那个女孩子的肩膀说:那能算什么。

    算什么呢?司凌云看着傅轶则那张英俊的、若有所思的面孔,毕竟不可能什么也不算。他的手指正缠绕着她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动作轻柔,意态悠闲,看样子是打算看她怎样开口。

    “不出你的预料,跟丰华合作的事,我爸爸不同意。”

    他点点头,平静地说:“可惜了建宇兄这段时间的苦心经营,徐总对他的谈判能力很是赞赏。”

    “你是不是已经听到了什么?”

    “我更想听听你想对我说什么。”

    两人对视着彼此,她叹了一口气,“轶则,我们这样打哑谜,我是真的累了。如果你有疑问,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一定要我在你面前主动坦白,你才开心?”

    然而,他给她的是一个反问:“你希望看到我沦落到气急败坏闯进你办公室要解释的地步,才开心吗?”

    “你怎么可能让自己到那一步。”她只能苦笑,“好吧,我坦白。我爸爸找的新合作伙伴是周绍德。今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他儿子的电话,他声称绝对不会跟我结婚,我才知道原来他爸爸跟我爸爸提出了联姻这么回事。”

    他审视着她,仿佛在评估她讲话的真实程度,好一会儿,他嘴角微微一挑,笑了,“现在的情况很微妙,你大哥已经基本出局,不管你父亲如何重男轻女,他现在能倚仗、要笼络的也只有你了。当整个顶峰摆到你面前时,我就不那么确定你下一步会怎么做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把自己当成合作的筹码?”

    “从跟我在一起开始,你对你父亲、你哥哥、你家公司的付出和忠诚程度就一次次让我惊讶了。你当然不会喜欢别人拿你当筹码使用、安排你的生活,可是如果情势发展下去,联姻是唯一挽救顶峰的办法,你还会抗拒吗?”

    他的分析跟往常一样,冷静地击中了她甚至不愿意细想的那一部分心事,她坐了起来,强打精神说:“你多虑了,顶峰没有到那么危险的地步,我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审视她,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个回答并不坚决。”

    “你需要我指天誓日吗?”

    他摇头,“不必了,我不会像你父亲那样逼你。”

    司凌云想辩解说她父亲并没有逼她,也没有人能够逼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可是她突然缺乏底气了,同时猛地意识到,她其实完全可以有另一个简单直接的回答:她已经跟他订婚了,不会再有其他选择——傅轶则不满意她的回答简直是必然的。

    两人都长久地沉默,浴室那边小野丽莎的歌声传过来,轻柔到几不可闻的地步,突然他好像放弃了那个话题,“要不要喝点儿酒?”

    “不要。轶则,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看我的?”

    “你是想问我究竟喜欢你哪一点吧?女人都爱问这种问题,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带着不同的表情。可是,你是否确定,你想得到的是事实,还是自己想要的答案而已?”

    她呵呵笑了,“是啊,说到底,我跟别的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你还是不一样的。你把一句明明可以说得很性感、很诱惑的话表达得这么沉重,可见你对我们的关系有多不确定。”

    他尽管带着取笑的意味,但口气温和,来得并不尖刻,她心中百味杂陈,也已经没力气再争辩下去了,刚要伸手去拿咖啡杯,他拉她站起来,将她搂入怀中。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体绷得紧紧的,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们之间所有的缠绵时刻突然变得遥远。他轻轻抚她的背,“放松,你只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

    他的声音温和,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过了好久才轻声说:“我们之间以后会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样?”

    “不管对方有什么举动,都一定要分析出原因跟理由,再也不可能随性所至了。你也许喜欢这个游戏,我可真是……累了。”

    “就算我不分析你,你也会分析我;就算你把这看成一场你玩累了的游戏,也得想一想,退出一场游戏,加入的可能是另一场游戏。人生苦短,累比乏味要好得多。”

    他的声音里带着调侃,还有让她不安的情绪。她刚要抬起头来,他却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让她停留在原处,“别动。”

    司凌云想,像他这样骄傲的男人怎么可能甘心成为别人生活中的选择之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没来得及修复,已经面临一个个新的问题,也许再没办法回到一个相对正常的状态了。

    眼下这样不带目的的拥抱,听得到彼此心跳的声音,有着奇妙的接近与融化的感觉。她惆怅地想,也许他们同样骄傲,把相处当成了较量,不肯落在下风。可是,他们之间如此多的利益纠葛,再去谈论感情,未免奢侈。

    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拿出来接听。

    “司小姐,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是王亦佳。”司凌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好在对方马上加了解释,“我以前是司总的秘书。”

    司凌云这才记起那个瘦小不起眼的女孩子,冷冷地说:“如果是公事找我,可以在上班时间打过来。”

    “不不不,不是我要找你,我……司小姐,能不能麻烦你跟司总联络一下,我打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听,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照我看,如果对方不接听你的电话,你就不必再打。王小姐,你多拿了六个月薪水辞职,应该接受我的劝告别再苦苦纠缠了。”

    王亦佳急得似乎要哭出来了,“不,我没有纠缠司总,我另外找了工作,再没跟司总联络,可是司总今天中午突然来找我闲聊,没头没脑说了很多话,情绪看上去非常……颓丧。我赶着要上班,没办法陪他聊下去。下班以后,我实在不放心他,再打他的手机,从六点到现在,就一直没人接听了。他一向非常在意看手机的,不可能一连几个小时没注意到未接电话。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放心,怕他出事。”

    “好,我会跟他联络,谢谢你。”

    挂了王亦佳的电话,她想起下午接到司建宇的那个电话,后来一忙碌便忘了回复,心中有些歉疚,连忙拨打他的号码,果然响了很久也没有应答。她想了想,拨打了米晓岚的手机,米晓岚马上便接听了,客气而冷漠地问:“有什么事?”

    “大哥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今天我到幼儿园接了冬冬就回我妈妈家了,说好了住一晚上,他应该在家里。”

    “下午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当时正忙,没来得及跟他说什么。后来我打他的手机,他一直没接,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等一下,我打家里电话看看。”

    她心神不宁放下手机,过了好一会儿,米晓岚才打了回来,声音中也透着几分不知所措,“我打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再打给保姆陈姐,她说建宇中午出去一趟回来,就给她放了假,让她明天再回去上班。我又给他妈妈那边打了电话,他妈妈说他只下午过去坐了几分钟就走了,他到底会去哪里呢?”

    “我马上去你家,你也回去,不过不要带冬冬。”

    “嗯,我把小文留在这里照看他。”

    8

    傅轶则开车带着司凌云到了司建宇的别墅门口,院门紧锁,花园内的照明灯亮着,别墅房间没有光亮透出来,一片静谧之中,只有司凌云送给冬冬的那只小狗皮皮被拴在院内的狗屋边,在不安地来回跑动吠叫着。他们等了一会儿,米晓岚开着她的宝马赶了回来,马上开门一起进去,“灯没开,建宇好像不在家。”

    傅轶则沉声说:“先楼上楼下找找看。”

    他们分头看遍了所有房间,都空无一人,米晓岚反而有些放心了,“说不定他开车出去了,没留意到手机响。”

    司凌云毕竟不能讲出王亦佳注意到的疑点,“但愿如此。”

    她再度打司建宇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外面皮皮吠叫得十分狂躁,他们走出来,米晓岚心烦意乱地说:“这狗真烦人,没完没了叫什么?要不是冬冬喜欢它,我早就不想养了。”

    “大概是需要牵出去放放风。”

    司凌云走出去解开拴狗的皮带,皮皮飞快地跑到车库那里,对着紧闭的卷闸门继续狂叫,同时又抓又挠,十分暴躁不安。

    “对了,大嫂,看看大哥的车在不在车库里。”

    “等一下,我得去找遥控器。”

    司凌云一边继续重拨司建宇的号码,一边蹲下来试图安抚皮皮,米晓岚拿来遥控,厚重的卷闸门徐徐向上升起。

    这时他们都清楚听到,车库里面传出了沉闷的重金属摇滚乐声,米晓岚有些疑惑,“建宇的车在里面,那他是怎么出去的……”

    司凌云离得最近,站起身正要进去,傅轶则抢先一步过来拦住她,冲了进去,那辆奔驰越野车发动机仍在转动,车内音响开着,正在放齐柏林飞艇乐队的CD,司建宇坐在副驾座上,将椅背放倒,一动不动地半躺着,嘴角有呕吐物痕迹,显然已经失去知觉。傅轶则来不及多想,从车头绕过去拉开了车门,车库狭小,车子又停得偏靠右边,没有多少活动余地,他用力去拉司建宇,那个沉重的身体一下歪到他身上。傅轶则被砸得险些跌倒,咬着牙半拖半抱,将司建宇拉出来,司凌云和米晓岚要进去帮忙,他粗声说:“你们别进来,里面一氧化碳浓度太高了,很危险。”

    米晓岚止住脚步,司凌云还是冲了进去,帮着架住司建宇,一直走到院子中间,傅轶则才将他放下来,推开惊叫着扑上来的米晓岚,“闪开,我给他做人工呼吸。凌云,马上打急救电话,告诉他们有人吸入汽车尾气,已经昏迷了。”

    司凌云拨打急救电话,一时却讲不清别墅的方位,只得狠命摇吓得呆呆站在一边的米晓岚,“地址,快告诉我准确地址。”

    好容易将这个电话打完,她回头,只见傅轶则半跪在地上,将昏迷不醒的司建宇的衬衫领口解开,一边给他做人工呼吸,一边有节奏地按压着他的胸部,但司建宇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带着不真实感,她恍如堕入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噩梦之中,直到米晓岚反过来用力摇她,她才从这种恍惚状态中恢复过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早上我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司凌云没办法给她一个回答。

    确定妻子带着儿子当天不会回家,中午去跟有过暧昧关系的前秘书聊天,去母亲那里小坐,下午给异母妹妹打电话,让保姆放假离开,把自己关进密闭的车库,发动车子,开启空调……这一切行为都明确指向了自杀。可是司建宇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难道仅仅是焦虑症发作的表现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120急救车呼啸着赶来,医护人员冲了进来,将司建宇抬上急救车,米晓岚拉住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的傅轶则的手,哀哀地说:“轶则,陪我一起过去,我害怕。”

    傅轶则点点头,将自己的车钥匙交给司凌云,“别担心,他还有心跳,应该来得及。我们在医院碰面,你通知该通知的人。”

    急救车呼啸而去,穿着各式家居服过来围观的邻居也相继散去,别墅重新陷入寂静。司凌云拿起手机打电话通知了司霄汉,司霄汉大为震惊,说他会马上赶往医院。

    “那……大哥的母亲?”

    “我让洪民接她一起过去。”

    一阵寒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紧张得汗湿,贴在背上,又冷又黏腻,十分难受,突然又记起方才一直紧跟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吠叫不休的皮皮不见了。她怕它跑进车库,一边叫着它的名字,一边进去,它并不在里面,她将司建宇那辆发动机仍在工作的奔驰熄了火,这时他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无声地闪烁起来,她下意识拿起来,屏幕上显示是王亦佳打来的,这已经是同一号码打来的第二十一个未接电话。她走出来,按了接听,只听里面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谢天谢地,司总,你没事吧。”

    “是我。他……你不要再打过来了。”

    王亦佳明显畏惧她,停了一下,却还硬挺着追问:“司小姐,请你告诉我,司总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正送去市中心医院抢救。”

    “是心脏病又犯了吗?为什么不送去心脏病医院?那边有他的病历和治疗记录。”

    “不,他……试图自杀。”

    王亦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你告诉我,中午他找你时都说了些什么。”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在乎扣工资,就该一直陪着他,都是我的错……”

    电话骤然挂断,她颓然看看手机,下意识地叫:“皮皮,皮皮。”她的声音在一片宁静中有诡异的回声,把她自己都吓到了,停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应答,她绕着别墅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皮皮的踪影,陡然止步,猛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她忙着找皮皮,哪里是顾得上它,她其实是在回避去医院。

    王亦佳的声音尖厉地回响在她耳边:“都是我的错。”

    听到司建宇自杀,王亦佳马上便忏悔没有放下工作,在最关键的时候陪他。那么她呢?司建宇那张惨白的、毫无意识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他同样给她打了电话,当时她在应付母亲,情有可原,过后便去跟父亲理论那桩传说中的联姻,接着小伍马上又找她研究另一个案子,她忙完工作,直接去找傅轶则,完全将司建宇抛在了脑后。如果他这次无法救治过来,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他是在怎样绝望的心境下给她打的电话,她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她的腿一软,瘫坐到院中那株桂花树下。不知过了多久,皮皮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毛茸茸的身体靠到她手上,发出不安的咻咻声。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它颈上有些扎手的短毛,记起将它抱来送给冬冬时的情景,那个时候,那个小男孩似乎拥有一切,而现在,他也许将失去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而她也许是造成悲剧的原因之一。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这个念头徒劳闪过,不管怎么样,都得去面对,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爬起来将皮皮重新拴到狗屋边,关好别墅的门,发动车子开往医院。

    9

    司霄汉、司建宇的母亲、米晓岚、傅轶则都在急救室的门外等着。

    司霄汉并没闲着,他不停打电话找各路关系,试图动用更多资源,了解更多信息。各路人士领着专家过来,做着解释,发表着抢救意见。

    “根据描述来看,应该是汽车尾气中毒,尾气中的有害物质很多,最主要还是一氧化碳中毒。一氧化碳和人体红细胞中的血红蛋白亲和后,生成碳氧血红蛋白,从而削弱了血液供氧功能,造成感觉、反应、理解、记忆力等机能障碍,重者危害血液循环系统,导致生命危险。当然了,那只是最坏的情况。”

    “时间确实很关键,现在的急救就是要尽快恢复生命体征,之后必须进行高压氧治疗,减少后遗症。”

    “说不好,后遗症可能包括脑水肿、中毒性脑病,对脑部功能会有一定影响,出现精神意识障碍,有时候锥体系神经会受到损害。哦,通俗地讲,就是出现偏瘫等症状。不不不,你不必太担心,这些都只是可能,也有很多抢救及时,没有什么明显后遗症的例子。”

    “临床的话,以综合治疗为主,给予血管扩张剂、低分子右旋糖酐及大量维生素B族、能量合剂,如果有精神症状,会给予抗精神病药物,还可以配合中药治疗,手段还是很多的……”

    各种莫衷一是的意见和大量医学术语扑面而来,司家几个人全都茫然无措,傅轶则以前读神经生物学,也有同学在做医学方面的相关研究,他打电话咨询的结果大致相同,用更通俗的语言给他们做着解释,告诉他们:“现在无法确定他吸入了多长时间的尾气,还是得等医生的检查结果。”

    专家们总算都走了,司建宇的母亲焦灼害怕,已经泪流满面,突然抓住米晓岚,声音嘶哑地追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米晓岚措手不及,完全回答不出来。司凌云刚刚进来,却和傅轶则一样不便上去解劝,只得看向司霄汉。司霄汉咳嗽一声,“素珍,别在这里闹……”

    司母听而不闻,只气急败坏地撕扯着米晓岚,“如果我们还住在一起,绝对不会出这种事,都是你作古作怪吵着要搬出去住,都是你把我儿子逼成这样的。”

    司凌云再也看不下去了,过去搀住司母,“您别这样,大嫂她也不想的。”

    “建宇今天看上去很正常,我上午出门,他还好好的。他最近一直心情不好,没去上班,这事爸爸也知道,跟我没关系啊。”米晓岚接触到司霄汉锋锐如刀的目光,仓皇失措,解释得越发凌乱琐碎,不得要领,“我是说,他要烦恼也是为了公事,家里我都打理得好好的,根本不用他操心……”

    这时王亦佳急匆匆跑了过来,司凌云吓了一跳,抢先上去拦住她,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吗?怎么跑来这里?快回去,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王亦佳面色惨白,尽管吓得微微发抖,却不肯走,追问着她,“司小姐,司总现在怎么了?”

    米晓岚已经看到了她,一怔之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爸爸,妈妈,这个女孩子是建宇以前的女秘书,勾引建宇,被开除了。司凌云这个时候叫她过来,就是想羞辱我。”

    司凌云好不烦恼,“我没有叫她过来……”

    然而米晓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指住司凌云,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问她,你们问她。建宇下午给她打过电话,是她发现建宇后来不接电话的,到底建宇为什么突然要找她?还有,她跟这个秘书一直有联系,她巴不得我跟建宇的婚姻出问题,她使手段让建宇在公司里没有立足之地被爸爸赶出来。这中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弄得建宇要自杀,只有她最清楚。”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司凌云,尤其是司建宇的母亲,几乎要扑过来一样,她又惊又怒,却无从说起。这时王亦佳开了口:“司太太,你不要胡说八道。司总中午找过我,他的情绪很不好,后来是我先发现司总长时间不接电话,才求司小姐去找司总的。这一切明明都是你造成的。”

    司霄汉看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场面,现出烦躁之色,“都给我住嘴,不许胡说八道了。”

    然而只有司母已经处于癫狂状态,不理会他,冲过来抓住王亦佳,“我是建宇的妈妈,你告诉我,建宇中午去见你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亦佳吓得微微发抖,却毫不迟疑地说:“司总告诉我,他上午在家,无意中看到电脑里他太太的很多邮件,都是写给一个姓傅的男人……”

    司凌云大吃一惊,马上厉声打断她,“王亦佳,住嘴,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王亦佳顿时不敢作声,然而司霄汉却突然沉声说道:“你继续说。”

    在他的鼓励下,王亦佳避开司凌云的眼睛,壮着胆子重新开口:“电脑里那些邮件全是情书,还有他太太写的一个博客。他发现他太太完全不爱他,嫁给他只是因为他家庭条件好,足够富有。他……非常难过,我怎么劝他也没用,他说奋斗了这么多年,本来以为自己拥有一切,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亲情、爱情、事业全都失败了,他的人生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这条走廊突然之间安静得可怕,司凌云定在原处,下意识看向傅轶则,傅轶则恰好也正看向她,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她痛苦地合上眼睛。这时,司母尖叫一声,“你这个贱人,我跟你拼了。”

    她一头撞向呆若木鸡的米晓岚,两人撕扯到了一起。

    司凌云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在被无限拉长之后,似乎在突然之间失去了弹性,懈怠耷拉下来,再也不能恢复原状。她疲惫地靠墙壁站着,没有任何力气去解救这个混乱不堪的场面。

    司霄汉似乎也对此束手无策,直到医院的保安出动,过来和护士配合,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终于被拉开了。司母不肯干休,指着米晓岚,“你还有什么脸待在这里,你马上给我滚。”

    而司霄汉也开口下了逐客令,“傅先生,你最好还是立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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