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先生和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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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冬季来临时,因偶发的事情,我必须回家一次。妈妈给我的来信中,讲述了父亲病情的发展,不容乐观,她还补充恳求说,虽然还不到最后的关头,但毕竟年事已高,可以的话,请抽出时间回家一趟吧。

    父亲很早以前就患有肾脏的老毛病,这个病是中年人群中常见的慢性病,但只要细心养护,倒也不会发生什么突变,父亲本人和家里人对此均深信不疑。有客人来访时,父亲会吹嘘说,多亏了自己注意调养,所以好歹能活到今日。妈妈在信中说,这样的父亲,到院子里去活动时,突然晕倒了。家里人误认为那是轻度的脑溢血,赶紧做了紧急治疗。之后医生说,怎么也不像脑溢血,判断为是老毛病的后果。家里人这才知道,原来晕厥居然与肾脏病有关。

    离放寒假还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待学期结束后回家问题不大,于是一天天地拖延着。然而,这一阵父亲身卧病床的模样、妈妈为之担忧的神情常常浮现在眼前,每每令我感到心中的痛苦。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家,为了省去老家汇来旅费的麻烦和时间,我决定趁着向先生辞行,顺便向他预支回家所需的费用。

    先生有点感冒,说懒得上客厅,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入冬后难得一见、令人依恋的温煦阳光从书房的玻璃窗里照进屋来,洒在桌布上。先生在这间光照好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大火盆,火撑子支架上搁着一只金属面盆,盆里冒着水蒸气,以防止干燥引起的呼吸困难。

    “患上大病倒干脆,一点儿伤风感冒的,反而麻烦。”先生边说边苦笑着看着我。

    先生并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听到他的话,我很想笑。

    “我得感冒还尚可忍受,再重一点的病就不行了。先生或许也一样吧,您只要试一下就会明白。”

    “是嘛,我要是患病,倒是希望得上绝症。”

    我对先生的话并不特别留意,立刻向他说起母亲来信提到的事情,并向他提出要借钱。

    “这么一来你可要费神了。你要的那点钱我手边就有,拿去吧。”

    先生叫夫人在我面前摆放好所需借的钱,夫人像是从里间的茶柜抽屉里取来钱,认真地叠放在白色的包装纸上,说道:“你会很担心吧?”

    先生问:“已经晕倒过多次了吗?”

    “信里没写明几次,——难道还会多次晕倒吗?”

    “是啊。”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先生的岳母也是因我父亲相同的疾病离世的。

    “总之,那是很难治愈的疾病吧?”

    “是呀,真恨不得由自己来替老人承受。——不过,你父亲有过呕吐吗?”

    “怎么说呢?信上没写明,大概没有吧。”

    “没有呕吐,那还不要紧。”夫人说。

    我搭上当晚的列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想象得那么严重,尽管如此,我到家的时候,他仍然盘腿坐在床铺上对我说:“大家都为我担心,我只能这样硬是呆坐着。其实嘛,完全可以离床下地了。”次日,他不听妈妈劝告,让她收起自己的铺盖。妈妈颇不情愿地叠起了粗绸棉被,说道:“因为你回了家,你爸爸的精神头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在我看来,倒不觉得父亲的举止有什么虚张声势的地方。

    哥哥身兼一个职务,远在九州工作,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难以获得与父母见面的自由。妹妹远嫁异乡,紧急时刻,也不是招呼一声就能赶到身边的人。兄妹三人当中,行动最最方便的,要数还是学生的我。这样的我,听从妈妈的吩咐,放下学校的课业,在放假前就回到家里,使父亲相当满意。

    “就这么一点疾病,导致你请假停学,真是过意不去。都怪你妈妈信写得太夸张,要不得!”

    父亲不光嘴上这么说说,还让妈妈收起平时铺在地上的铺盖,显示往日的硬朗。

    “你别太神气活现的,旧病复发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愉快而又不以为然地接受了我的提醒。

    “没事,不要紧的。只要像平时那样当心点就行。”

    实际上父亲的确问题不大,他可以自由地在家中走来走去,气不喘,头不晕,只是脸色比常人差得多。不过,他的症状并不是才出现的,所以我对此也没有特别在意。

    我给先生写去一封信,感谢他借钱给我,还跟他打招呼说,这笔钱要等正月里回东京后才能带去归还。我还写道,父亲的症状没有预想的凶险,目前状况不用担心,既没有晕眩,也不见呕吐,最后还加上一句对先生的感冒表示问候的话语。其实,我也没把先生的感冒太当一回事儿。

    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先生会给我回信。信寄出后,我与父母谈起先生的情况,遥想着先生书房的景象。

    “下次回东京时,给先生带点香菇去吧。”

    “嗯。不过不知道他爱不爱吃干香菇。”

    “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不过,也不会有人讨厌香菇吧。”

    我觉得把先生与香菇联系起来思考,有点怪怪的。

    接到先生回信时,我有点诧异,信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尤其使我惊讶,我想,先生给我回信还是为了向我表示他的善意。想到这儿,这封简单的书信使我欣喜万分。这肯定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先生的来信。

    提到第一封信,或许别人会认为我与先生之间常有书信往来,我想事先说明,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在先生生前,我只接到过两封他的来信,其中一封就是这次的简单的回信,还有一封,就是他临死之前特地写给我的那封特长的来信。

    由于疾病的性质,父亲的活动必须谨慎。起床下地后,他几乎不到户外去。有一天下午,风和日丽,父亲到院子里去了一下,为了防止万一,我紧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我不放心地要他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父亲笑笑,并不搭理。

    二十三

    我得经常陪着感到寂寞的父亲下日本象棋。父子俩都慵懒成性,我俩窝在被炉里,将棋盘搁在熏笼的木架子上,走动棋子时,才从被炉中伸出手来。我们还不时会找不到吃掉对方的棋子,居然在下一回合决定胜负之前都没发现,还闹出妈妈看到棋子掉在炉灰里,用火筷子帮我们夹起来的笑话。

    “围棋的棋盘太高,还装有垫脚,搁在被炉架上没法下。而象棋则正合适,可以这样悠然舒服地下,最合适我们这样的懒鬼。再下一盘吧!”

    父亲赢了棋,必定会提出再下一盘,而一旦输棋,也会要再来一盘。总之,无论输赢,他都希望窝在被炉里下棋。一开始这种隐居老人的娱乐也颇能引起我的兴致,可是过了一阵子,这一点儿刺激就无法使精力旺盛的我感到满足了。我常常把“金将”和“香车”棋子攥在手中,放在头顶上,尽情放肆地打着哈欠。

    我揣摩着东京的那些事,在心潮澎湃的内心深处,似乎不停地有“去积极活动吧”的鼓噪声传来,不可思议的是,这种鼓动之声在我微妙的意识之中,成为来自先生的着力鞭策。

    我在心中比较着父亲和先生,在外人眼中,他们都是相当老实的男人,简直是生死难辨;在得到旁人认可方面亦是毫无建树。不过,和我下日本象棋的父亲,作为单纯娱乐活动的对手并不令我满意。而先生呢,虽然我们还从未为了玩乐而交往,但是不知不觉之中,他对我的影响却远在娱乐交际所产生的亲密感之上。不知何时起,他影响了我的头脑,不,说头脑还太过轻描淡写,应改成心灵才对。说先生的力量深入在我的肌肉之中,先生的生命流淌在我的血液之中,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一点儿也不夸张。父亲是我血脉相通的至亲,而先生,不用说是个与我毫无关联的外人,当我把这个一目了然的事实再次放在眼前时,才大吃一惊,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真理一般。

    就在我感到无所事事的无聊之时,在父母眼中,我也不再有刚回家时的光辉,显得平淡无奇起来。我想,这就如同暑假回乡的学生谁都会产生的心情一样,回家的第一个礼拜,会受到家人体贴周到的关爱,而过了这个鼎盛期之后,家人的热情就会慢慢冷却下来,最后简慢到把你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来对待。我在家里同样度过了这种高峰期。再说,每次回家,我总会从东京带回一些父母亲难以理解的奇怪的观念,恰似将基督教的气息带进了儒教家门,我带回家的理念与父母亲无法调和。当然,我会把这些理念隐藏起来,然而,这些已经融入我心中的观念,虽然我不想表露,却还是在无意识之中看在了父母的眼中。我终于自觉无趣,想着趁早回东京去。

    幸运的是父亲的疾病始终维持现状,丝毫不见恶化的迹象。为了保险起见,我特地从远处请来相当有名的医生,让他仔细再做诊察,结果还是没有超出我们所掌握的病情以外的异常。于是,我决定在寒假结束之前尽量早些离开老家回去。人情真是煞是奇妙,离家回学校的话语一出,双亲便一起反对。

    “这就要回去?不是还早吗?”妈妈说。

    “再住上四五天,也赶得上吧。”父亲说道。

    我没有更改自己已经决定的出发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见家家户户的门松装饰已被拆除,大街上寒风猛刮,怎么也看不到特别的过新年的景象。

    我赶紧到先生家去还钱,还顺便带去了那盒香菇,只是递给夫人时不甚自然,把礼物放在夫人跟前时还特地说明,是妈妈叫我带给您的。香菇装在一个新的点心盒里,夫人礼貌地道谢,正要送进隔壁房间时,她拿着点心盒注视着,因为分量太轻,她感到惊讶,问道:“这是什么点心呀?”只要和夫人熟悉了,就会发现她在这种场合下,会表现出孩子一般直率的心。

    对于父亲的疾病,先生夫妇俩十分关心,反反复复地问长问短,先生还这样说:

    “原来如此,听你描述的病情,眼下还不至于有什么大碍,不过,毕竟是个病,还是得多加注意啊。”

    有关肾脏病,先生知道很多我并不知晓的知识。

    “这种病的特点是,患者并不意识到它的严重,容易不以为然。我认识的一个军官,最终就是因这个病而离世的,过世时的模样真是难以令人置信,连躺在身旁的太太都没有照看他的机会。据说,半夜里他曾说有点儿不舒服,唤醒过太太,可次日早晨人已僵直,太太还满以为丈夫睡着了呢。”

    迄今为止凡事一向乐观的我,突然感到了不安。

    “我父亲也会那样故去吗?难保不会那样吧。”

    “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病是治不好的,不过,眼下还不必担心。”

    “既然医生这么说了,那就行了。我刚才说的案例是对疾病满不在乎的人,还是个相当粗鲁的军人。”

    我稍稍安下心来。先生一直注视着我的变化,然后补充道:

    “然而,无论是健康还是患病,其实,人都是脆弱的,难保不会在什么时候因什么原因而死去的。”

    “先生也会思考这类问题吗?”

    “尽管我十分健康,也未必一定不想。”

    先生的嘴角边泛起了微笑。

    “不是常有人会突然间暴死吗?那是自然的死。也有人转瞬之间就故去了,那是用非自然的暴力。”

    “所谓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呢?”

    “我也不明白那是什么。想自杀的人都在使用非自然的暴力吧。”

    “这么说,被杀的人也是非自然的暴力使然啰?”

    “我完全没考虑被杀者的情况。可不是嘛,你说的言之成理。”

    这一天聊到这儿,我就回家了,回到住处后倒并没为父亲的病感到多少烦恼。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亡和因非自然暴力的死亡之说,也只是在当场给我留下了一个粗浅的印象而已,之后没留下任何值得拘泥的牵挂。我想起至今为止已多次下定决心写、又屡次搁置的毕业论文,看来已到了非正式启动不可的时候了。

    二十五

    我理应在这一年六月毕业,因此按规定必须在四月底完成撰写的论文。扳着手指头计算二、三、四月剩下的日子,我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胆量来。其他同学很早以前就开始收集资料,积攒笔记,在别人眼中显得那么忙忙碌碌。唯有我,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只是下了开年后大干一场的决心。于是乎,凭借着这点决心开始干起来,却很快陷入了窘境。在这之前,我只是凭空构想了一个很大的题目,并自以为大致的骨架已经形成,现在我开始苦思焦虑、伤透脑筋了。接着,我缩小了论文的论题范围,为了省去系统归纳提炼出思想的麻烦,我决定只是罗列书籍里的材料,凑合着给它安上一个合适的结论。

    我所选择的研究课题与先生的专业很接近,曾就自己的选题征询过先生的意见,先生回答说,行吧。撰写时,我有点慌张失措,赶紧跑到先生家去讨教必须阅读的参考书籍。先生不仅爽快地将自己了解的知识悉数相传,还表示要借两三本必读的书籍给我。然而,他却完全不想担当起指导我论文写作的任务。

    “近来很少读书,新的动向不甚了了。你还是去请教学校的老师为好。”

    那时我突然想起曾经听夫人说起,有一段时间,先生相当热爱阅读,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读书兴致大不如前了。我撇下撰写论文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先生不像过去那样对读书感兴趣了?”

    “倒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就是说,我觉得多读几本书也不会就怎么了不起,再说……”

    “还有其他理由吗?”

    “也谈不上什么理由,不过,过去在人前,被人问到自己不了解的事,会感到无以复加的羞耻,近来即便不了解,这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也消失了,所以就打不起硬下苦功去阅读的劲头来。直率地说,我已经老啦。”

    先生的话语是心平气和的。正因为我缺少对于人世间那种含辛茹苦的体验,所以他所说的话没使我产生什么特别的反应。我回住处去了,并不认为先生已经垂垂老矣,却也不敬佩他有多么了不起。

    此后,我总是红着眼睛痛苦地撰写论文,仿佛因论文的幽灵作怪而染上了神经病。我向一年前毕业的学长打听各种情况,其中一位在提交截止日雇车直奔办公室,好歹赶上了时间。还有一位说是比截止时间五点迟到十五分钟,差点儿被校方拒收,最后承蒙主任教授的好意,才勉强被收下。我在深感不安的同时,又为自己壮起了胆量,每天伏案竭尽全力地写作,再不就是潜入昏暗的书库,面对高高的书柜东张西望,眼睛在书脊的烫金文字上寻寻觅觅,恰似好事之徒在发掘古董一般。

    梅花绽放后,渐渐地,寒风向南转变了方向。又过了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地传来了樱花的消息。不过,我依然像一匹拉车的驭马,被论文的皮鞭抽得勇往直前。到了四月下旬,我终于按计划写完了论文,在此期间,我没去先生家造访过。

    二十六

    在重瓣樱花散落,八重樱的枝头不知不觉之间开始萌出新绿的初夏季节,我获得了自由。我怀着逃离了樊笼的小鸟一般的心情,冲着一望无垠的广阔天地,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我马上去了先生家。一路上,枸橘树垣黑乎乎的枝头上,已萌出了新芽;石榴树枯萎的树枝上,茶褐色的富有光泽的嫩叶,沐浴在柔和的日光之下,一切风光都吸引着我的眼球,令我产生了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它们的稀罕心情。

    先生看着我喜气洋洋的表情说:“论文已经做完啦,很好嘛。”我回答:“托您的福,总算完成了,已经没有任何负担了。”

    实际上,那时候我的心情上佳,觉得该做的事情已全都完成,接下来可以神气活现地尽情玩耍也无妨。对于我撰写的论文,也有着十足的自信和满意度,当着先生之面,我不时喋喋不休地讲述论文的内容。先生用他平时惯有的语气应道:“有道理。”“是嘛。”却一点儿不另作其他的评论。我不仅有点儿不满,甚至还有几分扫兴。不过,那一天我精力旺盛,足以对先生那种不冷不热的应付态度进行反制。我试图劝先生到万物复苏、新绿沁目的大自然中去走走。

    “先生,出去散散步吧。到外面心情会很快乐的。”

    “去哪儿啊?”

    我去哪儿都行,只想陪着先生去郊外漫步。

    一小时后,我们离开市区,按照原本的意图,在一处既非农村又非城镇的僻静处漫无目标地散策。我从石楠树篱上摘下一片柔软的嫩叶做了个叶笛吹响。我有一位朋友是鹿儿岛人,模仿他学着吹,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而且吹得相当不错。我颇为得意地吹个不停,先生则佯装没听到似的边走边望着别处。

    在位于高处的一栋被茂盛新叶围拢的房屋下,有一条小径出现在我们面前。门柱上钉着的牌子上写着“某某园”,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私人的宅邸。小径是条向上的缓坡道,先生在入口处看了看说:“进去瞧瞧?”我应答:“是个花圃吧。”

    我俩走上坡道,在庭院的树丛中蜿蜒转到里面,看到左侧有一座房屋,纸槅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放在屋檐下的大水钵里的金鱼在游动。

    “多么宁静啊。没打招呼就闯进来,不碍事吧?”

    “没关系吧。”

    我们又往里边走,然而还是不见人影,杜鹃花燃烧似的红艳艳地盛开着。先生指着一棵桦木色的高高的树说:“这是石岩树吧。”

    一块三四十平米的地上种满了芍药,还不到开花季节,所以没有一株有花的。这块芍药地边有一块旧板凳模样的平台,先生呈大字躺在上面,我坐在空出的一端抽烟。先生仰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我呢,被包围我的新叶的色彩所吸引,仔细观察,那些新叶的颜色每一片都不相同。同样的枫树,枝头的颜色各不相同。先生戴的帽子,罩在一株瘦小的杉树苗的顶端,风一吹,掉落下来。

    二十七

    我立刻捡起那顶帽子,用手指弹净上面沾满的红土,招呼先生。

    “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

    他支起半身接过帽子,以半起半躺的姿势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恕我唐突,府上的财产多吗?”

    “有一点家产,谈不上多吧。”

    “请问,大概有多少呢?”

    “有多少?只有一点儿田地和山岭,现金嘛,几乎没有。”

    对于我家的经济状况,先生一本正经地询问,这还是首次。而先生的家境,我还什么都未打听过。刚与先生相识时的时候,我就对先生为什么能老赋闲不工作表示不可思议,之后,这个疑问也始终没能从我心中消失。不过,我觉得,如果自己露骨地向先生抛出这个问题是不妥当的,所以一直隐忍着。正在让嫩叶的绿色看累的眼睛休憩时,偶然间我又想到了这个疑问。

    “先生,您的家道如何?您有多少财产啊?”

    “你看我像个富翁吗?”

    先生平时的衣装倒是很朴素的,加上家里人口不多,住房也说不上宽敞。然而,他家的物质生活相当宽裕,令我这个并非其家庭成员的人也看得十分清楚。总之,他家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奢侈,却也绝不是寒碜贫弱、需要节衣缩食的状况。

    “有点儿像吧。”

    “我是有那么一点钱,可绝不是什么富翁。我要是个财主,就会造一幢更大的房子。”

    说着,先生直起身子,盘腿坐在那张旧长凳平台上,用竹子拐杖顶端在地上画了个圆,然后,又用力将拐杖扎入地面,使其直立着。

    “不过,原来我可是算个有钱人哟。”

    先生像是在那儿自言自语,可惜我错过了立刻顺势追问的时机,只能不再吭声。

    “我这副模样,原本也算个富翁呢,你能想象吗?”先生旧话重提,还看着我微笑。我仍然没有作答,其实是我笨嘴拙舌无法回答。于是,先生又转变了话题。

    “你父亲的病情后来怎么样了?”

    正月过后,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父亲病情的消息。每个月家乡汇款来时会附上简短的来信,每次都是父亲的笔迹,却几乎看不到诉说病情的话语,而且字迹工整。得了他那种病的人往往手会颤抖,但父亲的运笔丝毫不见紊乱。

    “什么也不告诉我,或许已经痊愈了。”

    “痊愈就好。不过嘛,这种病还不那么容易好吧。”

    “还是不能乐观吗?或许还在维持现状吧。我没得到任何的消息。”

    “是吗?”

    我把先生问到的家产和父亲的病情都当作他随口聊起的一种普通谈话的内容来听取,然而,他的问话里却有着将两者结合起来思考的重大含义。我不曾有过先生的经历,自然不会对此有所意识。

    二十八

    “我觉得,你家要是有点财产,现在就必须做出安排,虽然这算是我在多管闲事。趁你父亲还健在,把该你拿的财产先拿到手,你以为如何?因为一旦有了万一,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呀。”

    “嗯。”

    先生的话并未引起我太大的注意。我相信,在我家,不仅是我,包括父亲母亲,没有一人会有这种担心的。我感到吃惊的是,作为先生,他的提醒也太过现实了。不过,平时对于长者的敬仰使我当时没有吱声。

    “我要你预想令尊谢世,你听了或许感到不快,请你原谅!不过,人总有一死,无论多么健康,都难说什么时候迎来死亡。”

    先生的语气显然充满了别扭。

    “对这事我倒一点不介意。”我分辩道。

    “你兄妹几个啊?”先生又问。

    接着,他还问了我家庭成员的人数,有没有亲戚,我叔叔婶婶的状况,最后这么说:“他们都是好人吗?”

    “好像没有什么坏人啊,都是些乡下人。”

    “为什么乡下人就不坏呢?”

    先生的追问问倒了我,他却连让我思考回答的时间也不给。

    “比起城市人来,乡下人甚至更坏。你说,你的亲戚当中,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坏的人,可是,难道你不认为这大千世界中的确存在着一种坏人吗?世上不会有一个模子里铸出的坏人,平时他们都是好人,至少是些普通人,然而,一旦有事时,谁都会忽然之间变成坏人,这是最可怕的,因此不能掉以轻心啊。”

    先生的话头还没有终结的样子,我也正试图要说些什么。后面突然传来了狗吠声,我俩都吓了一跳,一齐朝后面扭过头去。

    旧长凳一旁至后侧栽满了杉树苗,树苗旁一块十平米大小的地上茂密地长满白山竹,覆盖了地面。那条狗在白山竹丛里露出脑袋和脊背,叫得正欢。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跑过来制止它,他戴着一顶有帽徽的黑帽子,跑到先生跟前行礼。

    “叔叔,您进来时,家里没人吗?”

    “没有人啊。”

    “我姐姐和妈妈在厨房啊。”

    “是嘛,有人在呀。”

    “喔,叔叔,要是您能打声招呼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从怀里掏出钱包,拿出一枚五分钱的镍币塞到孩子手里。

    “去跟你妈妈说一声,我们在这儿稍事休息。”

    孩子聪慧的眼中充满笑意,点了点头。

    “我正在担任侦察队长!”

    孩子说着,从杜鹃花间穿过,向下方跑去,那条狗也高高地撅起尾巴追随而去。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也朝侦察队长的方向跑了下去。

    二十九

    与先生的谈话,因为那条狗和小孩的打岔而没能进行到底,使我最终有点儿不得要领。那时,我心中完全没有先生放心不下的财产之类的担忧,从我的性格和境遇看,此类利害意念不可能引起当时的我的烦恼。细想起来,或许那是因为我尚未进入社会,且又从未有过那种实际遭遇的缘故吧。总之,不知何故,年轻的我总把金钱看得离自己距离很远。

    先生所说的话里我唯一想问清楚的是,就是“一旦有事时,谁都会忽然之间变成坏人”那句话的意思,作为单纯的一句话并没有什么难解之处,不过,对于那句话,我想知道得更多些。

    小孩和狗离去后,宽阔的新绿沁目的庭院又恢复了宁静,先生和我一时间一动不动,仿佛被沉默闭锁。美丽的天空渐渐失去了光彩,眼前的树种大都是枫树,鲜嫩欲滴的淡淡的绿色渐渐被暗色覆盖,远处在大街上传来货车轱辘转动的声响,我设想那是村子里的庄稼汉拉着什么盆栽去赶庙会的。听到这种动静,先生立刻从静思冥想中清醒过来,站起身来。

    “差不多该慢慢往回走了吧。白天已经变长,不过,如此无所事事地悠游度日,不知不觉之中,天色还是暗了下去。”

    先生的脊背上,因刚才仰卧在旧长凳上沾满了尘土,我用双手帮他掸落。

    “谢谢,没粘上树脂吗?”

    “都拍打干净了。”

    “这件褂子是前不久刚添置的,要是随意搞脏了,会遭妻责怪的。多谢!”

    两人又回到了缓坡半当中的那栋房子跟前,进来时不见人影的走廊里,一位夫人正和十五六岁的女儿一起在缠线板上绕线。我俩从一个大金鱼缸旁冲母女俩打招呼:“对不起,打扰了。”夫人回应道:“哪里,没关系的。”她还对先前给男孩铜钱的事表示感谢。

    出门后走了两三百米,我终于向先生开口问道:

    “您刚才说,一旦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不论是什么人都会变坏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含义。——也就是说,那是事实,并不是理论。”

    “是事实并无异议,我想问的是,所谓一旦发生什么事时,您指的是什么情况?”

    先生笑了起来,仿佛在对我说,如今时机已过,我已经打不起精神向你说明这些了。

    “就是钱嘛!一看到金钱,什么样的君子,顿时就会变成坏蛋的。”

    先生的回答对我而言实在是过于平凡,就像先生打不起精神头那样,我也有点儿沮丧。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快步走了起来,这样,先生就必然拉在我的后面,他在我身后“喂、喂”地呼唤起来。

    “你瞧!”

    “瞧什么?”

    “瞧你的心情呀,因为我一句回话,立马就变了。”

    我站停回过头去,等待先生赶上来。先生瞅着我的脸如是说。

    三十

    当时,我在心里对先生感到不悦,并肩开始走道时,便故意不再询问自己想打听的事。然而,我搞不明白先生是否意识到这一点,他摆出一副全然不顾及同行者态度的模样,与以往一样默默地迈着沉稳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令我深感恼火,我萌生出说几句嘲讽责难话去为难他一下的念头。

    “先生。”

    “什么事啊?”

    “刚才,先生显得有点儿兴奋啊,就是在那个花圃的庭院里休息的时候。我难得见到先生那么激动,觉得今天见到了您稀罕的一面。”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既有击中其要害的感觉,又有偏离主旨的担忧。无奈之下只能不再开口。只见先生突然走到路边,在修建得整齐美观的树篱下,撩起衣服底襟小便,在他完成之前,我只得心不在焉地站在原地。

    “哎呀,失礼了。”

    说着,先生又迈开步向前走去。我最终放弃了试图作弄先生的想法。路上渐渐热闹起来,刚才还隐约可见的山坡上开阔的坡地和平展的田地,现在完全不见了,左右两侧都建了房屋,不过,不少宅基地的角落里,豌豆苗攀附在竹架子上,铁丝网圈养的鸡群看上去十分恬静。从市内返回的驮马,不时与我俩擦身而过。我始终关注着周边这一切,实际上早已将先前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就在此时,先生却又突然旧话重提起来。

    “你觉得我刚才显得很兴奋吗?”

    “倒不是什么厉害的程度,只是稍稍有点儿……”

    “不,你说相当也无妨,我的确是感到亢奋。一提到财产,我准会兴奋。不知道你会怎么看,这方面,我是个相当执拗的人。别人让我蒙受的屈辱和损害,哪怕过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忘记。”

    先生的话语比刚才还要亢奋,然而,令我惊讶的并不是他的语调,而是我亲耳听到的他所说的话里的含义。先生如此亲口诉说的自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迄今为止,我还未曾想象过先生具有如此顽固执拗的性格特点。我一直愿意相信他是一位比较柔弱的人,而我对他的依恋,其实就是建立在他柔弱而高明的基础之上的。因一时兴起,想与先生对抗一下的我,听了这几句话后,顿时变得抬不起头来。

    “我受过别人的蒙骗,而且还是骨肉至亲的亲戚。我绝对忘不了那件事,他们在我父亲跟前像是些好人,一旦父亲离去,立刻变成了不可原谅的忘恩负义之徒。从小到大,我始终背负着他们给我的屈辱和损害,或许我会将那些一直背负到我生命的终结。所以,我到死也不会忘却那些事。可是,我还尚未复仇,细想起来,我现在所做的,已经超越了对于个人的复仇。不仅憎恨那些亲戚,也憎恨他们所代表的那种人,我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我连慰藉先生的话也说不上来。

    三十一

    那一天的谈话就此结束,毫无进展。毋宁说我是出于对先生态度的怵惕,因而不敢向前推进这个话题。

    我俩在郊外搭上电车,在车上几乎没有交谈。下了车很快就得告别,临别时,先生又气象一变,用比平时更加爽朗的语调说:“从现在起到六月是最最舒适的时光,搞不好会成为这一辈子最舒适的阶段,攒足劲好好玩玩吧!”我脱下帽子致礼,看着先生的脸,暗自起疑,他果真会在心灵深处憎恨一般的普通人吗?他的眼睛,他的嘴巴,哪儿也看不到厌世的阴影。

    有关思想上的问题,我坦白说,从先生身上得到了很大的教益,同时,我还必须指出,就这个相同的问题,有时想得到先生的教化也无法得到。我与先生的谈话有时会以不得要领而告终,那一天两人在郊外的谈话亦是这不得要领的一例,留存在我的心中。

    我很直率,有一次,最终与先生摊牌了。先生笑了,我是这样说的。

    “我头脑迟钝,不得要领,这并无大碍,不过,先生明明了如指掌,却不肯向我指明,这令我感到苦恼。”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啊。”

    “您没把事情全告诉我。”

    “你不要把我的思想和建议与我过去的经历混为一谈,虽然只是一介贫弱的思想家,却也不会对旁人一味隐瞒自己深思熟虑的观点,因为完全没有必要隐瞒。然而,如若对你毫无保留地讲述我的过去,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我不觉得那是另外的问题。先生的思想来源于过去的经历,所以我十分看重。要是把这两个方面割裂开来,那么对我而言,就几无价值可言,就像有人送我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是无法令人满意的!”

    先生惊异地看着我,夹着烟卷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你好大胆啊!”

    “我只是认真,想认真地从人生的经历中得到点教训而已。”

    “那就要暴露我的过去?”

    “暴露”一词,突然带着惊人可怕的余韵,冲击着我的耳膜。我觉得,此刻坐在自己跟前的不是我平时敬爱有加的先生,而是一个罪犯。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你是真的认真吗?”先生叮问道,“因为以往的经历,我不相信他人,说实话,也包括你在内。不过,我总愿意只相信你一人,你太单纯,令人难以起疑。哪怕只相信一人也成,我想在自己生前能相信别人后去死。你能成为那个人么?能够为了我做那个人吗?你是一个由衷严肃认真的人吗?”

    “如果我的生命是实实在在的,那么,我刚才说的话也是认真的。”

    我的声音在颤动。

    “好吧。”先生说,“说吧,把我的过去,毫不保留地告诉你。不过……那也没关系,或许我的过去对你而言有着某种程度的裨益,抑或是不听更好。而且,——现在还不能说,你就先等着吧,不到合适的时机来临,我是不会说的。”

    回到住处以后,我仍然被一种压迫感笼罩着。

    三十二

    看来在教授眼中,我的论文并不如自己评价的那么高,不过,我还是按照预定时间合格毕业了。出席毕业典礼那天,我穿上从箱笼中找出的有点儿霉味的陈旧的冬季服装。在会场上并排站好后,同学们个个露出闷热难耐的神情,对于自己密封在厚厚毛呢子里的身子,我真是一筹莫展。没站多久,手上的手帕已经湿透了。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马上回到住处脱得一丝不挂,打开寓所二楼的窗户,把那张卷成圆筒形好似望远镜的毕业证书,从一侧的洞眼中朝所能看到的人世间远望了一阵,随后将证书扔到桌上。接着我在屋子正中呈大字躺下,回顾着自己的以往,又想象着自己的未来。思来想去的,那张宣告人生一个阶段结束的毕业证书,居然变成了一张奇怪的纸张,似乎既有意义,又毫无意义。

    当天晚上,我应先生之邀去他家吃饭。之前我们就做过约定,在我毕业的那一天,不去别处吃晚饭,而到先生家的餐桌上去一聚。

    按事先约定,饭桌放在客厅靠走廊的地方,浆洗过颇为挺刮的厚厚织花桌布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洁净而美丽。在先生家用餐,筷子和茶碗肯定会放置在像西餐店那种洁白的细夏布上,而且那必定是刚洗净的桌布。

    “台布与西服领子与袖口一样,用不干净的,还不如一开始就用染过色的。白就要纯白色的。”

    听到先生这么说,才知道他原本就有洁癖,他的书房等处拾掇得整整齐齐。我对此却从不讲究,先生的这一特点,也不时印象深刻地映入我的眼帘。

    “先生有洁癖吧。”我曾告知夫人。她回答说:“不过,他对衣着并不那么讲究。”先生在旁边听后笑道:“老实说,其实我只是精神上的洁癖,因而总觉得痛苦。细想起来,那实在是一种荒唐的秉性。”我并不明白,所谓精神上的洁癖,就是人们常说的神经质,抑或是伦理上的洁癖的意思?夫人好像也说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又与先生面对面地坐在铺着白台布的桌前,夫人独自坐在面朝庭院正中的位置上,我俩则分别在她的左右两侧。

    “恭喜毕业!”先生为我举起酒杯,我对这喜酒却高兴不起来,原因之一是我的内心没有产生响应先生的祝贺而激起的欣喜。然而,先生的话语绝不是促我愉悦的那种飘飘然的声调,他笑着举起酒杯,在他的笑容中,我看不到一丝一毫恶意的讥讽,同时也不见有由衷祝福的真情。先生的笑意只是在向我解释:“一般在这种场合,人们总愿说声恭喜的。”

    夫人对我说:“太好了,爸爸妈妈一定也很高兴吧。”忽然间,我想到了父亲,觉得应该尽快让他老人家看到我的毕业证书。

    “先生的毕业证书搁在哪儿啦?”我问。

    “忘了……应该收藏在什么地方吧。”先生问夫人。

    “是啊,一定藏得好好的。”

    夫妇俩都不清楚毕业证书存放在何处。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请坐在一旁的女佣退下,亲自为我盛饭沏茶,看来这是先生家招待熟客时的常规。最初的一两次我也感到拘谨,随着用餐次数的增多,把饭碗递给夫人也就毫无顾忌了。

    “续茶,还是添饭?你的胃口真不错啊!”

    夫人有时会果敢地说出毫不客气的话。可是那一天,因为气候关系,我的食欲并不像她调侃的那么旺盛。

    “这就够了?近来你的饭量可是小多了。”

    “不是饭量小了,而是天太热,吃不下去。”

    夫人叫女佣拾掇好餐桌,又让她端出冰激凌和水果。

    “这是我在家里做的。”

    看来夫人无所事事,有亲手制作冰激凌来招待客人的闲暇,我接连要了两杯。

    “马上就要毕业,今后打算干些什么?”先生问。他把坐垫挪到走廊边,背靠在门槛处的纸槅门上。

    我虽有已经毕业的意识,却没有接下来要干什么的目标。看到我不知如何回答,夫人问:“当教师吗?”我还是没有回答,她又问:“那么,是想做官?”我和先生都笑了。

    “老实说,我还没有考虑要干什么,对于自己的职业,我还没有任何的想法。首先,我不知道什么职业好,什么不好,自己不亲自干过就不明白,难于选择啊。”

    “说得也是。不过,你毕竟有着家财,所以才能如此无忧无虑地那么说。你瞧瞧那些穷困潦倒者,他们可不会像你那样从容不迫哟。”

    同学中,有人在毕业前就在寻找当中学教师的工作,我心里认可夫人所说的事实,可嘴上却说:

    “我还是受到了一点先生的影响吧。”

    “你还是别受我不良习气的影响为好。”先生苦笑着,“受点影响也无妨,不过,就像我上次所说的,你应该趁父亲还健在,分得一定数额财产存放起来。切不可大意。”

    我想起了映山红花盛开的五月初与先生一起去郊外,在那个花圃开阔的庭院深处的交谈,归途中先生用亢奋的语调对我所说的那些坚决有力的话又在耳畔一再响起,那些话语不仅坚决,甚至是令人害怕的。不过,对事实不甚了了的我,那些话同时又是含混不清、令人费解的。

    “太太,您家里有很多财产吗?”

    “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问先生,他也不肯告诉我。”

    夫人笑着看看先生的脸。

    “因为不多,他才不肯告诉你吧。”

    “可是到底该有多少财产,才能像先生那样度日?您告诉我吧,回家后可以作为与父亲交涉时的参考。”

    先生面朝庭院,若无其事地抽着烟。所以我的谈话对象只能是夫人了。

    “真的没多少,只是好歹能够维系眼下的生活而已。我说,——这个问题就随它去吧。今后,你可得去找个工作干,别像先生这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

    “我可没有游手好闲啊。”

    先生转过脸来,否定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当晚十点过后,我准备从先生家告辞回去。近两三天里准备回老家,起身之前我又说了几句辞行的话。

    “又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先生和师母了。”

    “这一次要到九月才会出来吧?”

    我已经从学校毕业,九月也并不一定非出来不可,况且我不想在八月盛夏期间到闷热的东京来过。对我而言,所谓“求职的黄金期”并不存在。

    “嗯,恐怕是要到九月间吧。”

    “那么请多多保重。这个夏季,看来一定会很热,说不定我们也会上哪儿去。如果外出旅行,会给你寄当地的明信片的。”

    “如果外出,打算去哪儿呢?”

    先生乐呵呵地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

    “哪里,去不去都还没有决定呢。”

    就在我起身辞别时,先生突然抓住我问:“令尊的病情怎么样了?”我对父亲的健康状况几乎一无所知,觉得既然家里没传来任何信息,那就不至于有什么恶化吧。

    “这个毛病可不那么令人乐观呀,要是并发了尿毒症,那就完了。”

    我不懂尿毒症的含义,上次寒假在家乡见到医生时,还不曾听到这个术语。

    “你真的要小心伺候。”夫人也插话说,“病毒跑到大脑里,那就没救了。注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毫无经验的我听了虽然心情不佳,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反正是不治之症,再担忧也无济于事的。”

    “你能这样豁达地看开,当然可以,不过……”

    夫人或许回想起过去因同样疾病离去的母亲,她语调沉重地说着,马上低下头去。我也为父亲的命运悲悯起来。

    这时,先生冷不防转向夫人问道:“静,你会在我之前离去吗?”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是随便问问罢了。说不定我会在你之前完蛋。一般说来,总是丈夫先走,把妻子留在后面,这已成为理所当然的现象了。”

    “那也未必。不过,男方的年龄总会大一点吧。”

    “所以说,那就是先离世的理由啊。如此说来,一定是我比你先赴黄泉哪。”

    “您是与众不同的。”

    “是吗?”

    “您很健壮啊,从来无病无恙的。怎么说都是我会先走的。”

    “是你先走吗?”

    “是的,一定是我先走。”

    先生看着我的脸,我笑了。

    “但是,万一我先走,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

    夫人语塞了。对于先生去世的悲哀的想象,像是冲击着夫人的心灵,可是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心情已经为之一变。

    “怎么办?我也没办法呀。我说,不是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少’嘛。”

    夫人特意朝向我,开玩笑似的说。

    三十五

    我已经站起身来,又重新坐下,陪先生夫妇完成这个讨论。

    “你怎么认为?”先生问我。

    究竟是先生早逝,还是夫人先亡,这本来就不是该我来判断的问题。我只是笑着。

    “人寿不可测啊。我也不知道。”

    “这才叫福寿呢。人出生以后就有了固定的寿数,那是不随人愿的。先生的父母亲大人差不多享年是相同的。”

    “是指谢世的日期吗?”

    “当然不是说同一天,不过大致是相同的,是先后相继而去的。”

    这类说法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我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们会同时去世呢?”

    夫人想要回答我的问题,先生却阻拦了她。

    “这种事就别谈了,没意思。”

    先生故意用力扇动手中的圆扇,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接着又回头看着夫人。

    “静,我死了以后,这房子就给你了。”

    “顺便把宅基地也给了我吧。”

    “宅基地是人家的,没法给。不过,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归你。”

    “谢谢。可你那些横排的外文书,我拿了也没用。”

    “卖给旧书店呗。”

    “能卖几个钱呀?”

    先生没回答能卖多少钱,他的话题始终不肯轻易离开自己的死亡这一遥不可及的问题,而且假定自己的去世一定在夫人之前。夫人起初看上去故意并不当回事地应答着,渐渐地,女人容易伤感的心灵变得越发痛苦郁闷起来。

    “‘我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你已经讲了多少遍啦?求求你好嘛,别再那么说了!太不吉利了,您若去世,什么都照您的意思办,那不就行了。”

    先生面朝庭院方向笑了,自此便不再说那些夫人不爱听的话。我也因为拖了许久,立刻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玄关处。

    “请病患大人多多保重。”夫人说。

    “九月再见。”先生说。

    我也问候了几句,走出纸槅门,在玄关和大门之间有一株枝叶茂盛的桂树,在黑夜里伸展着树枝,仿佛要挡住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看着被绿得发黑的树叶覆盖的树梢,我想起了未来秋季时会散发的花香。很早以前起,我就把先生的家与这棵桂树一起留在记忆之中,难以分离。当我碰巧站在那棵桂树跟前,驰想着秋季自己再次跨进这幢屋子的房门时的情景,从纸槅门射出的玄关处的灯光忽然灭了,先生夫妇走进里屋,我独自来到昏暗的门外。

    我并未立刻回到住处,一方面回乡之前需要找点可买的东西,另一方面酒足饭饱后的胃囊也需要减压舒缓,于是,我就朝闹市方向走去。大街上夜市还刚刚开始,闲散的男男女女们络绎不绝,我在人群中遇到了今天一起毕业的一位同学,被他硬拉进了一家酒馆,在那儿,听到了他像啤酒泡沫那样的神气十足的高谈阔论。回到出租屋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三十六

    第二天,我冒着暑热到处去买别人托带的东西。接到托买东西的来信时,全然不将它当作一回事儿,一旦到了践约时分,就感到煞是麻烦。我在电车里一边擦汗,一边对乡下人嫌恶起来:他们对于浪费人家的时间和精力,竟丝毫没有一点儿歉意。

    我并不愿碌碌无为地度过这个夏季,事先制订了回乡后的日程,为了完成预定,我必须弄到必需的书籍。我准备花上半天时间到丸善公司二楼去找书,在与自己专业密切相关的书橱跟前,从上到下一本不漏地翻过去。

    所需购买的物品中,最让人难办的是妇女用的和服衬领,对小店员一说要买,他会拿出许多来。但是,到要购买的时候,就会犹豫不决起来,不知道该选什么样的才好,再说,价格也极不靠谱,你觉得便宜,一打听才知道很贵,你觉得昂贵不问价格时,竟又相当便宜。经过反复对比,有的实难判断价格差异的依据。我被搞得一筹莫展,这才在心中后悔为何没想到劳驾一下夫人呢。

    我买下一只皮包,理所当然的,那是一只日本制造的低档货,不过,那金属搭扣闪闪发亮,唬唬乡下人已经绰绰有余了。买这个皮包是母亲的要求,她特意在信中写道:毕业后你一定要买一个新的皮包,回家时把所有的礼物都装在皮包里。读到这里,我不禁笑起来,并非我不了解母亲的用心,而是她的话听上去实在有点滑稽。

    正像与先生夫妇辞别时所说的那样,第三天我乘上火车离开东京返回故乡。入冬以来,先生多次提醒我注意父亲的病情,按理说我是处在最该操心的位置,可是,不知何故,我总没有太过忧虑,倒是一想到父亲不在后的母亲,便深感怜悯。如此看来,我的心灵深处一定预感到父亲迟早是会仙逝的,在给远在九州的哥哥信中,我写道:父亲毕竟不可能恢复到过去那么健康的地步,虽然你工作很忙,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能否在这个夏天匀出时间回家见上一面。甚至还用上了伤感的语句:再说,在乡下只留下两位上了年纪的双亲,你肯定会心中不安。我们做儿子的,真是遗憾之至啊。实际上,我是如实地写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不过,写完之后的心情与写的时候又不尽相同了。

    在列车中,我思考着自己的矛盾心理,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反复无常的轻浮之徒,心情变得不快起来。我又想到先生夫妇,特别回想起两三天前应邀共进晚餐时的交谈。

    “谁先死呢?”

    我反复念叨着先生和夫人提出的疑问,觉得谁也没有把握自信地回答。倘若真能确切地知道谁先走,那么,先生会怎么办?夫人又会怎么办?先生也罢,夫人也罢,除了持有和我现在相同的态度之外,恐怕不会有什么其他更好的办法吧(虽然老家有一位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的老父,而我却走投无路)。我认定人是一种无常可怜的动物,看破了人类与生俱来、无可奈何的浅薄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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