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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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老子那里继承来的莽撞个性,让我打小就没少吃亏。

    记得上小学时,我从校舍的二楼跳下来,摔伤了腰,整整一个礼拜都爬不起来。也许有人会问,怎么会干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来?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由头,只不过闲来无事,从新建的校舍二楼窗户探出头去,有个同学瞎起哄:臭显摆什么呀,量你也不敢从二楼跳下来。胆小鬼!

    当我被校工背回家时,父亲吃惊地瞪大眼睛,说了句:从二楼跳下来,居然会摔伤?哪有这么笨的。我回嘴:下次跳个不摔伤腰的,给你瞧瞧。

    亲戚给了我一把西洋小刀,我在同学面前,对着阳光炫耀闪闪发光的刀锋时,一个小子挑衅道:亮倒是亮,切不了东西。

    没有的事,切什么都不在话下。我下了断言。

    那就切你的手指头试试。对方又叫板。

    这难得住谁呀。不就是切手指头嘛,你瞧着。

    我当即朝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背斜切了一刀。幸亏是把小刀,加上大拇指骨头硬,所以至今它还留在我的手上,可那道疤痕却要跟我一辈子了。

    从我家院子往东边走二十步的南边坡地上,有一小片菜园子,正中有棵栗子树。对这棵栗树,我看得比命还金贵。栗子熟了时,早上一爬起来,我就从后门跑出去,捡些掉在地上的栗子,带到学校去吃。

    这片菜园子西边与一家叫山城屋的当铺的院子连接着,当铺的老板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名叫勘太郎。勘太郎虽胆小如鼠,却经常翻过篱笆来偷栗子。

    一天傍晚,我躲在折门背后,终于抓住了正在偷栗子的勘太郎。勘太郎见逃不掉了,便一头朝我撞来。他比我大两岁,胆子虽小,却很有蛮力。勘太郎冲着我胸前不顾一切顶过来时,脑袋一滑,顶进了我的夹袄袖筒里。这么一来,我的胳膊使不上劲,只好胡乱挥舞着,袖筒里的勘太郎的脑袋也跟着来回晃荡。他不堪其苦,一口咬住了我手臂上的肉,疼得我猛地将他推到篱笆根儿,同时脚底下使了个绊,将他翻到篱笆那边的自家院子里去了。山城屋的地面比菜园子低了约莫六尺,勘太郎压倒了半截子篱笆,一个倒栽葱摔进了自家院子。在勘太郎栽倒的同时,我的一只袖子也被扯去了,那只胳膊顿时松快了。那天晚上,母亲去山城屋赔礼道歉,顺便拿回了我那只袄袖。

    除此之外,这类混账事我还干了不少。有一次,我带着木匠的儿子兼公和鱼店的儿子角,把茂作家的胡萝卜地毁得一塌糊涂。胡萝卜苗还没出齐,上面覆盖着一层稻草,我们三个就在那层稻草上面玩了半天的相扑,结果那些胡萝卜苗全都被我们踩烂了。

    还有一次,我填了古川家田里的水井,惹得人家找上门来。这水井是用打通了竹节的粗毛竹,深深插入地下汲水的,用于灌溉稻田的装置。可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便把石头、木棍等一股脑儿塞进毛竹管里,直到它不再出水了才罢手。当我回家吃饭的时候,古川气得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记得最后赔了人家钱才了事。

    父亲一点都不待见我,母亲只知道偏向哥哥。我这个哥哥皮肤奇白,酷爱扮演戏剧里的旦角儿玩。父亲回回见到我,必定数落:这小子,横竖出息不了。母亲说我:这孩子整天胡闹,没个正形,将来可怎么办啊。果然如二老所料,我确实没什么出息。也难怪二老对我这么担心,我也就是凑合活着,没有犯事罢了。

    母亲病死之前两三天,我在厨房里翻跟头,肋骨撞在锅台上,疼得我嗷嗷直叫。母亲气得要死,说不想再看见我。这么着,我便去了亲戚家,没几天就传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没想到母亲死得这样快,早知道她患这样重的病,多少再老实些就好了。一回到家里,哥哥就训我不孝,说什么都是因为你不成器,母亲才早死的。我悔恨交加,扇了哥哥一个耳光,被父亲臭骂了一顿。

    母亲死后,我和父亲、哥哥一起生活。父亲一向无所事事,只要一看见我就叨咕:你小子,完蛋了,你小子,完蛋了。这话已成了他的口头禅。究竟什么完蛋了,至今我也搞不明白,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老子。哥哥说要当实业家,拼命地学习英语。他生性原本就像女子,又特别滑头,我们兄弟间一向不睦,差不多十天就得吵一回架。一天,我俩下将棋,他卑鄙地下了一手埋伏棋,致使我的大王无处可逃,看我急得抓耳挠腮,他却得意地讥笑我。我气不过,将手中的飞车对准他的眉间掷去,哥哥的眉心被棋子划破了,流了一点儿血。哥哥向父亲告了状,父亲一气之下,发话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当时我想,这回可没救了,只等他们将我逐出家门了。谁知十年来一直在我家帮工的名叫阿清的女佣,哭着向父亲求情,好容易父亲才息了怒。尽管如此,我并不觉得父亲有多么可怕,反倒是对这位叫阿清的女佣有些过意不去。听说这女佣原是大户人家出身,江户幕府瓦解时,家道中落,最终沦落到侍候人的境地,因此她已是个老婆婆了。不知什么缘故,这位老婆婆非常疼爱我,真是奇怪得很。母亲去世前三天对我断了念——父亲一年到头地烦我——街坊四邻都把我看作惹是生非的混小子,只有阿清婆把我当个宝。我自知生性不招人喜欢,所以即使被人当成异类也不以为意。反倒是阿清婆对我这般宠爱,使我困惑不解。阿清婆时常在厨房里趁旁边没人的时候夸赞我:少爷天性率直,人品好。可是我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说人品好,那么除了阿清婆,别人也该对我好些啊。每逢阿清婆这么夸赞时,我总是不屑地说:我不喜欢听奉承话。于是,阿清婆便说:所以我才说少爷人品好啊。说罢,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就像是凭一己之力把我造就出来而无比自豪似的,叫我颇有些不自在。

    母亲死后,阿清婆越发疼爱我了。年幼的我常常纳闷:她为什么这般疼爱我?我只觉得很烦,还是不疼的好,同时也不无愧疚。可是阿清婆依然对我疼爱有加,经常用自己的零钱买来油烤豆包和梅花烤饼给我吃。冬天的夜晚,她背着家人买来荞麦面,做成汤面,悄悄送到我的枕头旁边,有时还给我买砂锅面条。不光是吃的,她还送给我鞋袜、铅笔和笔记本,甚至还借给我三元钱,这是后来的事了。并非我向她借的,是她到我房间来,对我说:没有零花钱,特别不方便吧,拿去花吧。我当然说不需要,可她说请少爷一定要收下,便借下了。我心中很高兴,把这三元钱塞进钱包,装在内袋里就去了厕所,结果不小心把钱包掉进粪坑里了。没办法,我只好垂头丧气地从厕所出来,把这事告诉了阿清婆。她很快找来一根竹竿,说是把钱包给少爷捞上来。过了一会儿,水井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我走过去一看,阿清婆正用水冲洗挑在竹竿上的钱包呢。接着,她打开钱包,掏出一元钱的钞票来一看,全变成了褐色,上面的图案也模糊不清了。阿清婆将钞票放在火盆上烘干,这回可以了吧。说着递给了我。我闻了闻,说:真臭!阿清婆说:那么,少爷给我吧,我去换一下。也不知她去哪里,怎么糊弄人家的,把那三元钞票换成了银元,拿了回来。这三元钱是怎么花的,我忘记了。当时只是对她说马上就还你,却一直没有还。如今,即使想十倍地返还她,也办不到了。

    每次阿清婆给我东西,必定是趁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的时候。要说我最讨厌什么,那就是不愿背着别人自己占便宜。我虽然和哥哥关系不睦,也不愿瞒着哥哥接受阿清婆给我的点心和彩色铅笔。我问阿清婆:为什么只给我,不给哥哥?阿清婆不以为然地说:你哥哥自有你父亲给他买,不用管他。这是不公平的,父亲虽然固执,却不偏心。然而,在阿清婆眼里,父亲就是那样的人吧。阿清婆完全迷失在对我的疼爱之中,她虽出身世家,却未受过教育,也无可奈何。阿清婆对我的偏爱还不只这些。偏心是很可怕的,阿清婆认定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反而自负地认为,用功读书的哥哥只长着一副白净的面孔,根本不会有多大的出息。碰到这样的阿婆,实在令人奈何不得。她坚信:自己喜欢的人,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自己讨厌的人,必然一事无成,穷困潦倒。我那时并没有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听到阿清婆总是说我将来一定会如何如何,自己也觉得,说不定我会成为那样的人吧。现在想想,真是愚蠢之极。有时,我问阿清婆:你看我会成为怎样的人呢?阿清婆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她只是说,少爷将来准会出入坐包车,盖一座漂亮的高门大院。

    此外,阿清婆打算等我有了家,能独立生活之后,同我住在一起。她再三恳求我,一定要收留她。我也仿佛已经成家立业了似的,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不料,这个女人联想力超强,追问我:你喜欢住哪里?麹町还是麻布[38]?在庭院里置个秋千吧。西式房间有一间就足够啦……竟一个人想入非非起来了。那时候,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大房子之类,所以每次我都这样回答阿清婆:洋房和日式房子都没有用处,我不想要那些。于是,阿清婆又夸我:少爷不贪心,真是心地善良。不管我说些什么,阿清婆都会夸赞一番。

    母亲死后的五六年间,我都是这样生活的。经常挨父亲的骂,跟哥哥干架,从阿清婆那里得到点心和夸奖。那时,我对前途并不抱什么希望,对现状很是知足。我想,别的孩子恐怕也都跟我差不多吧,只是阿清婆动不动就说:少爷好可怜,真是不幸的孩子啊。于是我想,自己也许真是可怜而不幸的孩子吧。除此之外,再无痛苦可言,只是父亲不给我零花钱,颇叫我困窘。

    母亲去世后第六年的新年,父亲也得中风死了。这年四月,我从某私立中学毕了业。六月,哥哥也从商业学校毕业了。哥哥在某某公司的九州分公司里找了个事由,要去那边工作。我则需继续在东京求学。哥哥说,打算把房子卖了,把财产处置完再去赴任。我说:怎么都可以,我无所谓。反正我不想成为哥哥的累赘。即便受到他照顾,哥俩还是要吵架,早晚他还是会赶我走人的。倘若领受哥哥所谓的照顾,就得向其俯首称臣,我宁愿去做送奶工,怎样都可以养活自己的。后来哥哥找来一个收购旧家具的,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什杂物胡乱卖掉了,经中人介绍,房子卖给了一个大户人家。听说卖了一大笔钱,可到底卖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一个月前,我已经搬到了神田小川町,打算暂时在那里住一段时间,考虑一下今后的去向。阿清婆对于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屋一朝变成了别人的,感到非常可惜。但终究不是自己的财产,也无话可说。阿清婆一个劲儿地对我念叨:少爷要是再大几岁,就可以继承这房子啦。倘若年龄大几岁就可以继承的话,那么现在也可以继承啊,无知的老婆婆以为只要年龄大一些,就能得到哥哥的家产。

    就这样,哥哥和我天各一方了。不好办的是阿清婆的去处,哥哥当然不方便带她走,而阿清婆也压根儿不想跟在哥哥屁股后边到遥远的九州去。可是,此时的我住在四叠半的廉价寄宿屋里,即便是这样的地方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住不起了呢,一点也帮不上她。我问阿清婆:可否想去人家里做女佣?阿清婆这才下了决心,告诉我:在少爷置了房子娶了夫人之前,我只好暂时去投靠外甥了。这位外甥在法院当书记员,眼下生活无忧,因此也曾多次提过,阿清婆要是愿意去他家里住,尽管去住。阿清婆却没有同意:虽说是给人家当佣人,这么多年,也住习惯了,还是想继续当下去。可是,这回她改了主意,恐怕是考虑到与其去陌生人家做帮工,处处小心翼翼的,还不如投靠外甥的好。尽管如此,她还是说:少爷尽早盖个房子,娶个夫人吧,到时候,我一定过来伺候少爷。看样子,比起自己的亲外甥来,她更喜欢非亲非故的我吧。

    哥哥动身去九州前两天,来到我的住处,拿出六百元钱给我,对我说:这笔钱用作做买卖的本钱也好,做学费去读书也罢,随你支配吧。不过以后我就不再管你啦。对于哥哥来说,这样已经很难得了。虽然我心里想,这区区六百元钱,不要又如何,难不住我,然而,哥哥这种一反常态的大度让我很满意,道了谢后收下了。接着,哥哥又掏出五十元,叫我顺便转交给阿清婆,我也痛快地收下了。两天后,我和哥哥在新桥车站分了手,至今哥俩再也没有相见过。

    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这六百元能派什么用场。做生意吧,太劳神累心,我又没那个本事,再说这区区六百元的本儿也做不了什么像样的买卖。即使勉强做起来,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受过教育了,总之还是不上算。什么买卖不买卖的,干脆用它交学费读三年书得了。将六百元一分为三,每年交二百元,可以读三年书,这三年要是用功学习的话,肯定会学有所成。然后我又考虑进什么学校好。我天生就对做学问不感兴趣,尤其是语言文学之类,更是一窍不通。譬如新体诗、二十行诗我连一行也看不懂。既然哪一门都不喜欢,学什么还不都一样。幸好我偶然路过物理学校[39]的门前,看到贴着招生广告。我想,这就叫有缘,当即要了份表格,办了入学手续。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老子遗传给自己的鲁莽性子造成的失策。

    三年间,虽说我和其他人一样学习,但由于算不得有天分,所以名次一向是倒着数要方便得多。不过,奇妙的是,三年后,竟然稀里糊涂地毕业了。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顺其自然地毕业了事。

    毕业后第八天,校长派人叫我去见他,我想大概有什么事找我,便去见校长。校长说,四国那边有所中学需要数学教师,月薪四十元,你想不想去。我虽然做了三年学问,可说实在的,既不想当教师,也不想到乡下去。当然,不想当教师,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志向,所以校长这么一说,我当即回答我去。这又是老子给的鲁莽性子作怪。

    既然答应了,就得赴任。这三年来,我蛰居在四叠半的小屋子里,不曾听到一次责骂,也没有跟人吵过架,是我一生中比较自由惬意的时光。不过,要去赴任的话,就得搬出这四叠半的房间了。长这么大,我只是和同班同学到镰仓远足那一回出过东京,这回可不是去镰仓,而是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从地图上看,那个地方是在海滨,就像针尖儿那么小,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知那里的街道什么样,住着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也不要紧,不足挂虑,我只管去赴任就是了,只不过得折腾一回。

    我家的房子卖掉以后,我时常到阿清婆那里去。想不到阿清婆的外甥是个极好的人。我每次去,他只要在家,总是热情招待一番。阿清婆有时当着我的面,不住嘴地向外甥夸赞我,甚至吹嘘说,等我毕业后,会在麹町买座宅子,去政府里做事。她想当然地唠叨个不停,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脸都红了。这样的事不止一两次,有时,她甚至把我小时候尿床的事也抖落出来,真叫人害臊。我不知道这位外甥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阿清婆的炫耀的。阿清婆是旧时代的女人,把自己同我的关系看作主仆关系,所以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主子当然也是外甥的主子了,这位外甥可真是够倒霉的。

    赴任之事成了定局。动身前三天,我去看望阿清婆时,她正患感冒,躺在朝北的三叠房间里。见我来了,赶紧坐起来,开口就问:少爷,少爷,什么时候成家呀?她以为只要一毕业,口袋里自然就会有钱。朝着这样了不起的人,还在叫什么少爷,愈发好笑了。我简略地告诉她:眼下还不能成家,我要到乡下去了。阿清婆听了非常失望,不停地捋着散乱的花白鬓发。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安慰她:去是要去的,但很快就会回来的,明年暑假我肯定回来。见阿清婆依然是一副难过的表情,我就问:给你买点什么土产回来好呢?你想要什么?她说:想吃越后越后:新潟县的旧称。的竹叶糖。我根本没听说过什么越后的竹叶糖。首先,方向就搞错了。我告诉她:我要去的乡下好像没有竹叶糖。于是她反问:那么少爷是去哪个方向?我说:是西边。她又问:是箱根的那边还是这边?简直让人没法应对。

    出发当天,阿清婆一早就来到我的住处,帮我干这干那。她把顺路从杂货店买来的牙刷、牙签和毛巾等等,一股脑塞进我的帆布提包里。我说不需要这些东西,可她就是不听。我们叫了两辆人力车,坐车来到火车站。我上了车后,阿清婆站在月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面孔,压低声音说:说不定以后再也见不到少爷啦,少爷请多多保重啊!她眼泪汪汪的,我没有哭,不过差一点就哭出来了。火车开动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我想她大概已经走了吧,就从车窗探出头向后一望,谁知阿清婆依然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她的身影显得非常瘦小。

    二

    呜——随着汽笛声,轮船停下了,舢板从岸边划了过来。船夫赤条条的,只系着红兜裆。真是个不开化的地方。也难怪,天气热成这样,哪里穿得住衣服。火辣辣的日头,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亮得晃眼。一问船上的人,我应该在这个地方下船,看上去,这里就跟大森那样的渔村差不离。这不是耍人玩吗,这种地方我怎么受得了啊?心里虽愤愤不平,却也无计可施。我兴冲冲地第一个跳进舢板,随后又上来五六个人。此外,还装载了四只大箱子。红兜裆把船划回岸边。一靠岸,我又是头一个跳上岸来,揪住一个站在沙滩上流鼻涕的小男孩,问他中学在哪儿。小男孩傻乎乎地回答:不知道。真是呆头呆脑的乡巴佬,这么个巴掌大的小镇子,居然不知道中学在什么地方!这时,走过来一个身穿奇怪的窄袖和服的男子,说了声跟我来,我便跟在他后头走,来到一家名叫港屋的旅店。只听得女人们嗲声嗲气地齐声招呼您来了,我便不想进去了,只站在门口,不客气地问了句去中学怎么走,她们说从这里到中学有十五六里路,得坐火车去。我一听,更没心情住店了。我从那个穿窄袖和服的男人手里拽回我的两个箱子,慢吞吞地走了起来,旅店里的人都一脸诧异。

    我很快找到了车站,还顺利地买了车票。上车一看,车厢就像火柴盒似的,哐当哐当晃荡了五分钟左右,就下车了。怪不得车票这么便宜呢,只花了三分钱。我雇了个人力车,到了中学时,已经放学了,看不见一个人。校工告诉我:值班的教师有事外出了。这个值班的还真够自在的。我本想见一见校长,可是实在累了,就上了车,吩咐车夫把我拉到旅店去。车夫一气跑到一家名叫山城屋的旅店外停下了,这个山城屋竟然和勘太郎家的当铺一个名号,我觉得怪有趣的。

    我被领到楼梯下面一间昏暗的房间里,里面热得简直没法待下去。我说:我不喜欢这间。答曰:现在没有空房间了。说完扔下行李箱就走了。我只好进了房间,流着大汗忍耐。片刻,有人来招呼说,可以去洗澡,我扑通跳下浴池,胡乱洗了两把就出来了。回房间的路上,瞧见许多凉爽的房间都空着,心想,这无礼的店家居然敢骗我!这时女佣送来了饭菜。房间虽热,饭菜却比原来住的寄宿人家的要好得多。女佣一边伺候我吃饭,一边问我从哪里来,我告诉她从东京来。她问:东京是个好地方吧?我说:那当然了。女佣收拾了碗筷回到厨房后,从那边传来一阵哄笑。我觉得无聊,倒头便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不光闷热,外面还特别喧闹,其噪音足足高过寄宿屋五倍。我迷迷糊糊地梦见了阿清婆,阿清婆连竹叶一起大嚼着竹叶糖。我说:竹叶有毒,最好不要吃。她说:不对,这竹叶可是药啊。竟然吃得津津有味。我十分惊讶,张开大嘴哈哈地笑醒了,看见女佣正打开窗户遮板,外面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听人说,出门旅行要给小费,不给的话,会遭到怠慢。我被安排在这个昏暗的小屋子,就是因为没有给小费吧,要不就是看我衣着寒酸,拎着帆布箱和混纺布伞的缘故吧,没想到乡巴佬还这么势利眼哪。那我就给他们一笔小费,让他们开开眼。别看我这模样,从东京来赴任,怀里揣着交学费余下的三十元钱呢,除去购买车船票和零用,大概还剩下十四元,哪怕全都给他们也不要紧,反正以后会领薪水的。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给他们五元钱,就得吓傻了。等着瞧吧。我若无其事地出去洗了脸,回到房里等着女佣。这时,昨晚那个女佣又送饭来了。她端着托盘一边伺候,一边嘻嘻地笑。没规矩!我脸上又没有表演戏法,我这模样再怎么说,也比这女佣好看得多。我本想吃完饭再说,可实在气不过,吃到一半就掏出五元票子来,对她说:回头把这钱拿到账房去!女佣十分惊讶。我吃罢饭,立刻到学校去了,连皮鞋都没来得及擦。

    昨天坐车到学校去过,所以知道大致的方向。拐过两三个十字路口,就到了校门前。从大门到校舍入口的路上铺着花岗石。昨天,车轮在这石头路面上压过时,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真让我受不了。路上碰到许多身穿小仓[40]制服的学生,都从这大门进去了,有的学生比我还高大强壮。一想到自己要教这些家伙,心里就很不舒服。我递了名片后,被人引入校长室。校长是个留着稀疏胡子、皮肤黝黑、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狸猫模样的男人。他摆出一副做作的表情,对我说:好好努力吧。把盖有大印的委任书恭恭敬敬交给了我(我回东京时,这张委任书被我揉成一团扔进了大海)。校长说:现在要把你介绍给各位教员,你要把委任书给他们每个人过目。真是多此一举!与其费这道手,还不如把这委任书在教员室贴上三天。

    教员们都到教员室来,须等第一堂课下课的喇叭吹响,此时离下课还有好长时间。校长掏出表来看了看,说:详细情况以后有时间慢慢介绍吧,先请你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接下来,便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一通关于教育精神的大道理。我当然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暗自思忖:完了,这地方可不是人待的,校长说的那套我根本做不到。对我这么个鲁莽的人,居然大谈什么要做学生的榜样啦,要成为一校师表啦,除教学之外,还需以个人之德行教化之,否则无以成为教育家……要求简直高得离谱。那样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会为了四十元月薪,千里迢迢跑到乡下来呢?我以为人都是一样的,生起气来任谁都会不管不顾地吵一架,可是看这架势,我既不能随便讲话,也不能外出散步了。这么难做的差事,应当事先讲清楚才对。我一向讨厌撒谎,可有什么法子,既然已经被骗来,只好认倒霉了。我打算干脆推了这差事回东京去,无奈已经付了店家五元小费,口袋里只剩下九元了。这点钱是回不了东京的。要是刚才不多事给什么小费就好了,真是后悔莫及。不过,哪怕是九元钱,多少也能管点用,不够做盘缠,也比说谎要强。您所要求的,我实在做不到,现将委任书奉还。校长听罢,眨巴着狸猫眼睛盯着我。过一会儿,他嘿嘿笑着说:刚才说的只是希望而已,我很清楚你做不到我希望的那样,放宽心吧。既然很清楚,又何必来这套唬人玩呢?

    正说着喇叭响了,教室那边顿时喧闹起来。校长说:教员大概已经都到教员室了。于是,我跟着校长走进教员室。这是一间狭长的大房间,四周摆着桌子,大家都坐在桌前,一看见我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瞧着我的脸。我又不是耍猴儿的,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就按照校长的吩咐,依次走到每个人面前,出示委任书,行见面礼。大多数人只是站起来弯弯腰,认真的人则接过委任书看一眼,再恭恭敬敬还回来,这套动作简直就像在跳大神。到了第十五位的体育教员时,由于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多遍,我有些不耐烦了。别人只做一次,我却要做十五次,多少也该体谅体谅人家才是!

    行过见面礼的教师中有个某某教务主任,据说是个文学士。既然是文学士,自然是大学毕业生了,按理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他说起话来竟女里女气的。尤其令人吃惊的是,大热天竟穿着法兰绒衬衫,料子再怎么薄也必定很热。不愧是文学士,宁愿活受罪也穿得这么体面,而且是红衬衫,也太张狂了些。后来我才知道,此人一年到头都穿红衬衫,真是什么怪癖的人都有。据他本人说,红色有益健康,为了养生特地订做了红衬衫。这纯粹是多余,倘若真在意健康的话,那么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换成红色的岂不更好。英语教员中有一个名叫古贺的,此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大凡脸色苍白的人都是干巴瘦的,然而这位却苍白而虚胖。记得读小学时,有个同学叫浅井民的,他的父亲也是这种脸色。浅井是乡下人,我问阿清婆乡下人是不是都这副模样,阿清婆说不是。她告诉我,那人常吃老秧南瓜,才会长得苍白虚胖。打那以后,只要见到苍白虚胖的人,我就断定这是吃老秧南瓜的结果。这位英语教员肯定是常年吃老秧南瓜,不过,这老秧是怎么回事,我至今也没搞明白。我问阿清婆,阿清婆却只是笑,不作回答,想必阿清婆也不知道吧。还有一位是我的同行,数学教员堀田,此人身材魁梧,剃了个光头,那模样活像睿山的恶僧。人家郑重地给他呈上委任书,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说:噢,你就是新来的?有空来我家玩吧,啊哈哈哈!有什么可啊哈哈哈的,这种不懂礼貌的家伙,谁稀罕去你家玩。于是,我当即给这个光头起了个豪猪的绰号。国文老师果然学究气,出口成章道:昨日才到,想必旅途疲惫,却欲登讲坛,堪称热心教育……像个慈祥的老爷子。图画教员一副艺人做派,穿着轻飘飘的透纱外褂,哗啦哗啦摇着扇子,操着京都腔问道:何方人士?啊,东京?哟,幸会呀,终于遇到同乡了……其实我也是个江户哥儿[41]呢。我暗自思忖,这家伙要是江户哥儿,我还真不愿生在江户呢。如此这般,一一描述下去没个完,就此打住吧。

    所有人都见过面后,校长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不过关于上课的事,先和数学主任商量一下,后天开始上课吧。我问谁是数学主任,才知就是那位豪猪。真倒霉!一想到要在这个家伙手下干事,不免失望。豪猪说:喂,你住在哪儿?山城屋?嗯,回头我去找你商量。说罢,拿起粉笔到教室去了。身为主任,却主动上门来跟我商量,太没见识了。不过,总比叫我到他那儿去要好。

    出了校门,我打算直接回旅店,可回去也无事可干,就想去街上走走,于是信步前行,胡乱溜达起来。看到了县公所,还是上个世纪的老旧建筑;看到了兵营,不如麻布的联队[42]漂亮;还看到了大马路,只有神乐坂[43]的一半宽,市面自然也无法相比。这个当年二十五万石俸禄的小藩城堡,规模可想而知。那些住在这弹丸小城里却以城池自居的人们,想来真是可怜可叹!这样边走边想着,不觉已来到山城屋门前。这地方貌似很大,实则很小,估摸走这一圈,就差不多转遍了。我走进旅店大门吃午饭,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一看见我,赶紧跑过来,匍匐在地问候道:您回来啦……我脱了鞋,走进去时,女佣又对我说:房间给您腾出来了。领我上了二楼。这是一间朝向好的十五叠大的房间,还有一个大壁龛。我平生从未住过这样气派的房间,今后也不知何时才能住上。我脱去西服,换上浴衣,在房间中央躺成一个大字,好不舒坦!

    吃罢午饭,立即给阿清婆写了封信。我写文章差劲,且大字不识几个,所以最讨厌写信,再说也没有可寄信的对象。不过,阿清婆一定很惦念我吧,她要是以为我遭遇翻船淹死了就麻烦了,只得硬着头皮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她。信是这样写的:

    昨日到了这里。这地方不怎么样。我住在十五叠的房间里。给了旅店五元小费,老板娘趴在地上磕头道谢。昨夜没有睡着觉,梦见你吃竹叶糖时,连竹叶一起吞下去。明年夏天回去。今天去了学校,给大家起了外号,校长是狸猫,教务主任是红衬衫,英语教员是老秧瓜,数学教员是豪猪,图画教员是马屁精……以后经常写信给你。再见。

    写完信后,心情畅快,就犯起困来,于是又像刚才那样,在房间正中,伸开四肢,躺成个大字。这回没有做梦,睡得很香甜。是这个房间吗?这声响亮的问话声把我吵醒了,我看见豪猪走了进来。他开口就说:失敬失敬,你担任的课是……人家刚睡醒,他就谈事,弄得我狼狈不堪。听了我担任的课程,似乎也没有多难,便答应下来,这种难度的课别说后天,就是叫我明天上课,也毫不慌张。商量好课程之后,他自作主张地说:你不会打算一直住旅店吧,我给你介绍个不错的寄宿人家,赶快搬过去吧。换了别人介绍,房主不会答应的,我一说就成。事不宜迟,今天看房子,明天搬家,后天到学校上课,正好。也是,这十五叠的房间,总不是长久之计,一个月的薪水都用来付房钱或许都不够。刚刚摆阔给了店家五元小费,这就搬走着实可惜。可既然要搬,还是早些搬去早些安定的好。这么想着,我便拜托豪猪给介绍一下。豪猪说:那就先跟我去看看房子吧。我就跟着他去了。那户人家位于城郊的山坡上,环境十分清静。房东做古董买卖,名叫伊贺银,老婆比房东年长四岁。中学时曾经学过巫婆这个洋词儿,这女人就像个巫婆。反正她是人家的老婆,与我何干。最终谈妥明天搬过来。回来的路上,豪猪在大街上请我吃了一碗刨冰。那天在学校初次见面时,觉得此人是个傲慢无礼的家伙,可现在看他如此多方关照我,倒不像是坏人,只是和我一样脾气暴躁,后来听说他在学生中是最有威望的老师。

    三

    次日,正式去学校上班了。当我第一天走进教室登上讲坛时,颇有些不自在。我一边讲课一边想,就我这样的,也能当老师?学生们没有安静的时候,时不时扯着嗓子大喊老师,被别人叫老师,我还真不习惯。过去在物理学校上学时,每天都老师、老师地叫着,看来喊别人老师和别人喊自己老师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总觉得脚心痒得不行。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也不是胆小的人,只是缺少些胆识。每当听到学生大声叫我老师,就仿佛正饿得慌时突然听到丸之内那边的皇宫放报时午炮一般惊骇。第一堂课好歹应付过去了,学生没有提出太难回答的问题。回到教员室,豪猪问:怎么样?我只嗯了一声,他似乎放下心来。

    第二堂课,我拿着粉笔走出教员室时,颇有即将杀入敌阵般的紧张感。走进教室一看,这班学生普遍比刚才那班学生个头高。我是江户哥儿,生得瘦小,即便在讲台上,也压不住台。倘若打架,我倒可以凭借相扑技巧取胜,可是面对这四十几个半大小子,只靠这张嘴,如何镇得住他们?然而,如果在这帮乡下小子面前示弱,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我尽量提高嗓门,操着卷舌腔[44]讲课。起初,学生们如坠五里雾中,呆呆地瞧着我。嘿,这招挺灵,我越发得意忘形,干脆用起了东京的市井粗话。这时,坐在最前边正中央的一个身体最壮实的家伙嚯地站起来,喊了声:老师!要坏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老师讲得太快了,听不懂,能不能讲得稍微慢一点喔?什么稍微慢一点喔,说话跟老娘们似的。于是我不客气地回答他:要是嫌快,我就放慢一些。不过,我是江户哥儿,不会说你们这儿的土话,听不懂,以后慢慢就懂了。就这样,第二堂课比预想的要顺利,只是我刚要离开教室,一个学生追着我问了一道我根本不会的几何题,慌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没办法,我只得说:这题我不知道怎么解,下次上课再讲吧。赶紧走出了教室。学生们噢的一声哄了起来,我听到其中有人喊:老师不会,老师不会!混蛋,真是少见多怪,老师当然也有不会做的题呀。不会就说不会,有什么稀奇的?要是那么难的题都会做,我何苦为了四十元钱跑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呢?我这么想着,回到了教员室。豪猪又问:怎么样?我又嗯了一声。但光是嗯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这个学校的学生真是不听话!豪猪听了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第三、四堂课和下午第一堂,也都大同小异。第一天上课的这几个班级,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足。我想,看来只有当了教师,才知道教书的不易啊。上完了课还不能走,必须在学校巴巴地待到三点钟。据说到了三点,授课年级的学生打扫完本班教室,前来向老师汇报,老师需检查一下是否打扫干净,还要确认学生出席名簿,然后方能离开。即便学校用月薪把我买下了,可没课时也必须待在学校里,两眼瞪着桌子发呆,哪有这样的规矩?然而,别人都老老实实地守规矩,只有我这个新来的耍性子也不太好,便忍了下来。回来的路上,我对豪猪说:真是,不管有课无课,让老师在学校里耗到三点,太愚蠢啦!是啊!豪猪啊哈哈哈地笑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劝告我:你可不能老是说学校的不好,要讲就对我一个人讲,这个学校里居心不良的人可不少呢。说话间到了十字路口,我们就分了手,所以没来得及细问。

    刚回到住处,房东就进来说:泡壶茶吧。我以为他要请我喝茶呢,谁知他毫不客气地泡了我的茶叶,自己喝起来。看样子,我不在时,他也经常这样擅自进来享用我的茶叶吧。房东对我说:我喜欢古董字画,后来就私下里做起这个买卖来。我看你也是个风雅的人,不妨也试着玩玩怎么样?这位劝人也不看对象!两年前,我去帝国饭店替别人办事儿,曾经被人当成了修锁匠;还有一次,我披着毛毯看镰仓大佛时,竟然被车夫唤作老板;直到现在,虽然经常被人看错,却还从未有人夸我风雅过。从穿着、举止上也看得出来,大凡文人雅士,都像画儿上画的那样,头戴方巾或手执书卷,这家伙居然一本正经说我是风雅之人,看来不是一般的尖滑之人。我说:这些都是无所事事的老爷们玩的,我不喜欢。房东嘿嘿地笑道:哪里,没有人一下子就喜欢上的,可一旦入了此道,就乐不知返啦。说着便自斟自饮起来,他喝茶的动作煞是奇特。其实这茶叶是昨晚我托他买来的,可是沏出的茶又苦又浓,我不喜欢喝,只喝一杯,胃里就不舒服。我告诉他,以后要买清淡些的来,他答应着,又喝了一杯。这个混账,逮住别人的茶就喝个没完。房东走后,我备好第二天的课便睡了。

    此后,我每天按时按点到学校上课,每天一回来,房东就过来提议泡壶茶吧。一周过后,学校的情况大致熟悉了,对房东夫妇的为人也有数了。问了别的教员,他们说在得到委任书的一周到一个月间,都非常在乎大家对自己的反应是好还是坏,我却向来不操那份心。有时上课出了点丑,当时虽有些不快,但过了三十分钟就烟消云散了。我这个人,不论什么事,即使自己想长久地惦记,也是做不到的。课堂上出的差子,给学生造成了什么影响,校长和教务主任对这影响又如何反应,我全然不放在心上。正如前面交代过的,我虽是个没多大胆识的人,却想得很开。我已打定主意,这个学校待不下去,就马上到别的地方去,因此,管他什么狸猫还是红衬衫,我压根儿就不惧怕,更何况课堂上的那帮毛头小子,别想让我去娇惯、取悦他们。学校这边还将就对付,住处这头却难缠得很。房东若只是过来喝壶茶倒也罢了,他还向我推销各种各样的东西,起初拿来的是印石,摆了足有十来块儿,说:这些一共只要三元钱,多便宜啊,请务必买下吧。我说:我又不是巡游乡间的蹩脚画师,不要这些玩意儿。下次他又拿来了什么华山的花鸟挂轴,自己把它挂在壁龛里,说:这画儿不错吧?是啊。我随口附和了一句,于是乎他又絮絮叨叨地讲解了一通:名叫华山的人有两个[45],一个叫某某华山,另一个叫某某华山,这幅画就是那个叫某某华山画的……怎么样?若是你想要,就按十五元给你,请买下吧。我一口回绝:没有钱。他还不死心:钱什么时候给都行啊。我又说:有钱也不买。把他赶走了。过不多久,他又搬来一块像兽头瓦那样大的砚台,反复说:这是端砚,端砚。我半开玩笑地问他:端砚是什么东西?他迫不及待地解释说:端砚有上、中、下三层,现在市面上的都是上层的,不过这一块千真万确是中层的。你瞧这眼儿,有三个眼儿的很稀罕,研出的墨极佳,你试试看。说罢,把大砚台推到我面前。我问他卖多少钱,他说:卖主是从支那[46]带回来的,想早一点脱手,价钱便宜一些给你,就三十元吧。这家伙脑子多半不好使。学校那边我好歹还能对付着,可赶上这么个要命的古董奸商房东,真是没法住下去了。

    没过多久,学校也令我厌恶起来。一天晚上,我在一处叫作大町的地方溜达,看到挨着邮局有一家挂着荞麦面招牌的面馆,荞麦面下面还注明东京。荞麦面是我的最爱,在东京时,每次打面馆前面走过,一闻到荞麦面汤的香味,就忍不住会掀开门帘去吃一顿。这些日子,为应付数学课和推销古董的房东,竟连吃荞麦面条都忘在脑后了,此时看到这招牌,自然不能过门不入。心想,既然是路过,顺便饱餐一顿也无妨,便走了进去。谁知,店内满不是那么回事。既然号称东京,应当多少再干净一些才是,可不知是不了解东京,还是本钱不够,店里脏得不成样子。叠都变了颜色,而且净是沙子,走着脚底下硌得慌,墙壁被油烟熏得墨黑,顶棚不仅被煤油灯熏烤得黑乎乎的,而且十分低矮,一进去便禁不住缩起脖颈,只有那醒目的荞麦面价目表是新的。这家店肯定是盘来的旧店,才开张两三天,价目表上第一道面品是天妇罗面。我大声喊道:喂,来一碗天妇罗面!这时,角落里正哧溜哧溜吃面的三个人,一齐朝我看来。刚才因店里昏暗,不曾留意,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是本校的学生。他们先跟我打了招呼,我也回应了一下。好久没吃荞麦面了,倍觉可口,那晚一连干掉四碗天妇罗面,一饱口福。

    第二天,我一如平日地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写着天妇罗面老师几个大字,占满了整块黑板。学生们一看到我,便哄堂大笑起来。真是无聊透顶!我质问他们:吃天妇罗面有那么可笑吗?一个学生回答:不过吃掉四碗也太多了噢。吃四碗还是吃五碗,都是我自己掏的钱,干你们什么事?我对付着上完课回到教员室。过了十分钟,走进另一个教室,去上下一堂课时,只见黑板上写了一句:纵然一顿四碗天妇罗面,亦不许嘲笑!刚才我还没怎么生气,这次可是真的惹怒了我。玩笑开过了头就成了恶作剧,就如同年糕烤糊了没人喜欢吃一样。乡下孩子不懂这个道理,以为无论怎样恶搞都无妨。想来他们住在这种巴掌大的小镇上,即便走上一小时,都看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自然是少见多怪,所以才会把天妇罗面事件当作日俄战争一般大肆起哄吧。可怜的乡巴佬!在幼年时代就受到这样的教育,难怪会造就出他们这些像枫树盆景般的世故小人来。如果出于天真无邪,我也不会计较,大家一起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可这叫什么事儿呀?小小年纪,却这般阴毒。我默默擦去黑板上的字,说:这种恶搞有意思吗?这是卑鄙的胡闹!你们懂得“卑鄙”这个词儿的意思吗?一个家伙回答:自己做的事,受到人家取笑而发火,不就是卑鄙吗?这些混小子!一想到自己大老远从东京跑来教这种下三烂学生,真是后悔莫及。于是我说:不许贫嘴滑舌,好好学习。便开始上课了。等到进入下一班的课堂时,黑板上又出现了:一吃天妇罗面,就变得贫嘴滑舌。让人无计可施。我恼羞成怒道:我教不了你们这样胡闹的学生。说完,转身走出了教室。后来听说学生因为不上课,都欢喜雀跃。如此看来,古董贩子房东倒比学校的学生好对付些。

    回家睡了一夜,天妇罗面惹的一肚子气也消了一多半。到学校一看,学生都来上课了,不知什么缘故,此后的三天平安无事。第四天晚上,我到一个名叫住田的地方吃了顿米粉团。住田是个有温泉的小镇,从城里坐火车要十分钟,步行则需三十分钟。这地方不但有饭馆、温泉旅店和公园,还有花柳街。我去的这家米粉团铺子就位于花柳街的入口,听说那家店很不错,我泡完温泉,顺便去品尝了一下。这回没有遇到学生,估计不会有人知道了。谁料想,第二天到学校,上第一堂课时,看见黑板上写着:两盘米粉团七分钱。不错,我是吃了两盘,付了七分钱。这帮家伙还真是够烦人的!我估摸第二堂课还会有新花样,去了一看,果不其然,黑板上写着:花柳街的米粉团,好吃好吃。直气得我目瞪口呆!

    米粉团的事儿刚刚过去,紧接着又闹开了红毛巾,要问这红毛巾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也挺无聊。我到这里以后,每天必去一趟住田的温泉,此地虽然别的方面远不及东京,唯有这温泉甚佳。既然有这样的便利条件,何不多泡泡温泉呢。于是每天晚饭前,我都顺便活动身体,去泡上一遭。每次去时,我总是拎着一条洋式大毛巾。这毛巾经温泉水一泡,原来的红线条便凸显出来,看上去像是红色的。我无论坐车还是步行,来来去去总是拎着它。因此,学生们便管我叫起了红毛巾、红毛巾。没法子,住在这种偏远之地,就是这么不消停。

    还有呢。温泉旅店是新落成的三层楼,雅间可以租浴衣,加上搓背一共只花八分钱,此外,还有女招待用天目茶碗[47]端来热茶,所以我每次都去雅间。结果就有人说,月薪四十元,每天进雅间,太奢侈了。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还不算完呢。浴池是花岗岩砌成的,很宽大,足有十五叠,通常有十三四人入浴,也有时一个人也没有。因水深齐胸,从锻炼身体的角度出发,在热乎乎的洗澡水里游泳,别有情趣。我就趁着没人的时候,在十五叠大的浴池里游了起来,好不快哉。有一天,我从三楼兴冲冲走下来,心想今天不知能不能游得成。我从石榴门[48]向里一瞅,看见一个大木牌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用粗黑的字写着:浴池内不准游泳。在浴池里游泳的人,除我之外再无他人,想必这告示是冲着我新贴出来的,我就此打消了游泳的念头。尽管游不成了,可到学校一看,又像前几次一样,黑板上写着:浴池内不准游泳。我大吃一惊。仿佛所有学生都在监视我一个人似的,着实让人不悦。虽说我不会因为学生一起哄就放弃自己想干的事,可是,自己何苦要跑到这种一转身都会碰到鼻子的偏僻之地来呢?每当这么一想,就黯然神伤,再加上一回到住所,还要对付古董贩子房东的死缠烂打。

    四

    学校规定,教职员们要轮流值夜班,只有狸猫和红衬衫除外。我问为何此二人可以不履行这个理所当然的义务,说是此二人享有奏任[49]待遇。岂有此理!月薪拿得多,课上得少,还可以逃避值班,实在不公平。自己随意制定个规章,却装模作样地奉之为准绳,居然做得出此等无耻之事!我对此事愤愤不平,可是用豪猪的话说,一个人再怎样不满,也是没有用的。我说,不管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只要是正确的就应该实行。豪猪引用了一句英语Might is right来说服我。我不明白,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强者即权力。强者即权力这个说法我早就知道,用不着豪猪再解释了,不过,强者的权力和值班毕竟是两码事,谁承认狸猫和红衬衫是强者了?可是不满归不满,这值班却渐渐轮到我头上了。我有个怪毛病,只有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才睡得舒服,否则就睡不着。打小时候起,我几乎从未在朋友家里过过夜,朋友家尚且住不惯,更别提在学校值班了。虽然讨厌,可这义务一并包括在四十元的月薪里头,也无可奈何,只好忍下去值班。

    教员和学生都走了之后,空荡荡的校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无聊至极。值班室在教学楼后边那排宿舍的最西头,进去瞧了瞧,正当西晒,闷热得没法待。这乡下就是到了秋天,也要拖拖拉拉热好久。要来一份学生的饭菜,权作晚饭,简直糟得难以下咽。吃这种破饭,这些学生居然还有劲头那么闹腾。况且晚饭甚早,四点半之前就吃完了,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超人能量。吃罢饭,太阳还老高,哪里睡得着觉,便想去洗个温泉澡。值班时随便外出,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可是像坐班房似的憋在这里遭这份罪,如何忍得了。记得那天来学校报到时,值班的人不在,问哪里去了,校工回答出去办事了,当时我还颇有微词。可一轮到自己就觉得情有可原了,看来外出是正确的。于是我对校工说:我现在出去一下。他问: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事,泡泡温泉去。不等他作答,抬脚便走。只是没带红毛巾来学校,着实遗憾,今天只好跟那边租一条了。

    我在温泉里出来进去地消磨了好长时间,看看天色渐暗,才坐火车到古町站下了车。从这里到学校只不过四条街,心想,没有多远,走回去算了。刚迈开步子,只见狸猫从对面走来,狸猫兴许也是要坐火车去泡温泉吧。他急匆匆地走着,擦肩而过的时候,瞧见了我,我只好跟他打了声招呼。于是,狸猫一本正经地问:今天好像是你值班吧?什么好像不好像的,两小时之前,你还对我说了一通什么今天晚上你初次值班,辛苦啦,怎么当了校长,说起话来就这样拐弯抹角呢?我来了气,说:嗯,是我值班。正因为值班,这不是才回学校住吗。说完,丢下狸猫抬腿走人。谁知走到竖町的十字路口,又碰到了豪猪。真是小地方,只要一出门,就会撞见什么人。喂,今天不是你值班吗?嗯,是我值班。值班时间随便外出,不合适吧?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有什么不合适的?不出来才不合适哪!豪猪一反常态地说:你这样吊儿郎当的,要是碰到校长或教务主任可就麻烦啦。刚才碰见校长了,校长还表扬我出去散步呢。他说,这大热的天,不出去走走,值班多难受啊。我懒得再搭理豪猪,大步流星地回学校去了。

    不久,天就黑了。天黑以后,我把校工叫到值班室来,闲扯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厌倦了,便想干脆上床睡觉,管他能不能睡着。我换上睡衣,撩起蚊帐,掀开红毛毯,咚的一屁股躺倒在床上。我从小就养成了这个毛病,睡觉前先要咚的一个屁股墩儿躺下才行。住在小川町寄宿屋的时候,住在楼下的法律学校的学生曾经向我提过抗议,说这是个坏毛病。这个学法律的学生虽然文弱,却很能讲歪理,喋喋不休的,烦死人。我就理直气壮地反驳他说:你睡觉时听见咚咚作响,这不能怪罪我的屁股,只能怪房子的质量太糟糕了,你有意见去找房东提好了。这间值班室不在二楼,不管怎么摔都没有关系。要是不狠劲儿摔一下躺倒,我就没有睡觉的感觉。啊,好快活!我刚伸开两腿,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跳到腿上,扎扎拉拉的,不像是跳蚤。什么呀,我吓了一大跳,两腿在毛毯里踹了两三下,没想到,这些扎扎拉拉的东西突然间多了起来,小腿上五六个,大腿上两三个,屁股底下扑哧压瘪了一个,还蹦到肚脐眼上一个,这可把我吓坏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把毛毯刷地向后一掀,床铺上竟然跳出五六十只蚂蚱来。搞不清是什么东西时,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一看是蚂蚱,顿时怒从心头起。小小蚂蚱也敢来吓唬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我抡起枕头,砸了两三次,无奈蚂蚱个头太小,使再大的力气也砸不死它们。没办法,我又坐在被子上,就像大扫除时卷起席子敲打榻榻米一般,不管不顾地猛拍了一通。蚂蚱受了惊吓,跟着枕头乱蹦乱跳,撞到了我的肩膀、脑袋和鼻尖上,落在脸上的不能用枕头打,只能用手抓住,狠劲儿摔死。更可气的是,不管费多大力气,若是掷到蚊帐上,蚂蚱只是轻轻碰一下,毫发无损,正好就势趴在蚊帐上,根本死不了。我奋战了半个钟头,才把蚂蚱消灭,拿来扫帚清扫了蚂蚱的残骸。校工闻声来问:怎么回事?我骂道:什么怎么回事,没听说过哪国人会在床铺上养蚂蚱的。混账!他辩解说:我不知道这事儿啊。不知道就完了吗?我把扫帚往走廊上一扔,校工战战兢兢地扛起扫帚走了。

    我立即叫寄宿学生派三个代表来见我,结果来了六个人。管你是六个人还是十个人,我怕过谁呀。我穿着睡衣,撸起袖子开始谈判。

    你们为什么把蚂蚱放到我的床铺里?

    蚂蚱是什么噢?站在最前头的一个人问,居然跟我装糊涂。看起来这个学校,不光校长,连学生说起话来都这样拐弯抹角的。

    连蚂蚱都不知道吗?不知道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可是,不巧全扫掉了,一只也不剩。我又喊来校工:去把刚才扫掉的蚂蚱拿来。校工问:已经扔进垃圾桶了,要捡回来吗?嗯,马上去捡回来。校工立刻跑了出去,不多久用一张纸捧着十多只蚂蚱回来了,还一个劲儿解释:真是对不起,天黑看不清,只捡来这几只,等明天白天,再多捡些回来可以吗?就连这校工都够愚笨的。我拿起一只蚂蚱给学生看:这就是蚂蚱。长这么大个子,连蚂蚱都不认识,像话吗?站在最左边的一个圆乎脸的家伙傲慢地回嘴:这是蝗虫噢。混蛋!蝗虫和蚂蚱是一码事!还有,你跟老师怎么老是喔喔的?公鸡才喔喔地叫呢,你懂吗?我胡搅蛮缠地训斥道,他又顶嘴:噢和喔可不一样噢。这些家伙三句话不离噢,真受不了。

    不论是蝗虫还是蚂蚱,我问你们,为什么要放到我的床上?我什么时候拜托过你们把蚂蚱放进来呀?

    我们没有放啊。

    没有放,它们怎么到我床上来的?

    蝗虫喜欢暖和的地方,八成是它们不请自来的吧。

    胡说!蚂蚱怎么会不请自来啊?蚂蚱这样不请自来,谁受得了?快说,为什么干这种缺德事?快说!

    说什么呀?我们又没放,怎么说呀?

    没出息的东西!自己做了坏事,又不敢承认的话,趁早别做。别人拿不出证据,就死皮赖脸地装傻到底,太不像话!本人读中学时也没少干调皮捣蛋的事,但是只要有人问是谁干的时,我从来没有当过缩头乌龟,干就干了,没干就是没干。本人不管如何淘气,一向是敢作敢当。如果想用撒谎来逃避受罚,当初就不要淘气,要淘气就要受处罚。正因为有处罚,淘气才有乐趣。看来他们以为只想淘气、不愿受罚的这种卑怯品性,会在某个地方流行吧。借人家钱却不知道还的事,肯定是这些家伙毕业之后干出来的。这些家伙到底为什么来上学?进了校门,整天撒谎骗人,暗地里坏事干尽,然后堂而皇之地毕业,以受过教育者自居,简直是一群冥顽不化的社会渣滓。

    和这帮废物点心谈判,真让我恶心。既然你们不肯说,我可以不问下去。进了中学的门,连什么是好坏都分不出来,也太可悲了。说罢,我把六个学生放了。我这个人虽然说话做事不那么温文尔雅,可做人却比这帮家伙高尚得多。六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去了,看他们的样子,比我这个当教师的还神气似的。其实这种无所谓的样子恰恰证明他们更可恶,若论厚颜无耻,我实在是甘拜下风。

    我又上床躺下,经过刚才这番折腾,蚊帐中蚊子嗡嗡作响。要是点上蜡烛一只只去烧死,太费事了,于是我就摘下蚊帐,叠成长条,在屋子中央上下左右乱甩一气。蚊帐上的铁环砸在手背上,疼得要命。当我第三次上床时,总算稍微安了心,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看表,十点半了,思来想去,这地方还真不是好待的。原来,中学教师不管到哪里,都免不了跟这帮混小子打交道,也太可悲了。教师居然仍后继有人,恐怕只有忍气吞声的榆木疙瘩才干得了这一行吧,我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想到这里,只觉得阿清婆这样的人很了不起,她虽然是个没有教养、身份低微的老婆婆,但作为一个人,是很高尚的。从前受到她的照料并未觉得怎样难得,如今只身远赴异乡,才体味到她的关爱有多么可贵。既然她想吃越后的竹叶糖,我就是豁出去专门跑去越后,买来给她吃也是非常值得的。阿清婆常常夸我不贪心,直性子。实际上,比起被她称赞的我来,她本人更加高尚。越这么想,我越是想见阿清婆。

    我思念着阿清婆,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脑袋顶上突然响起了咚咚咚有节奏的跺楼板声,听起来足有三四十人,声音大得几乎要把楼板跺塌,紧接着就是一阵堪比跺脚那么响亮的叫唤。我吃惊地跳下床来,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刚一起来我马上意识到,哈哈,学生们为了报复刚才那件事,故意折腾呢。看来做了坏事却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永远也改正不了。做了坏事,自己心里应该明白,按理说,应该躺在床上好好反省一下,明天一大早过来道个歉才对。即使不道歉,也应该心怀内疚,安安静静地睡觉,这样大吵大闹成何体统?盖宿舍又不是为了养猪,装疯卖傻也得有个限度啊。你们等着瞧吧!我穿着睡衣跑出值班室,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不可思议的是,刚才头顶上还咚咚咚的乱跳乱嚷,此时竟突然悄无声息了,喊叫声、脚步声都没有了。真是活见鬼了!已经熄了灯,虽然黑暗中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但是有没有人还是能够从周围的感觉判断出来的。东西向的长走廊上,连一只老鼠也藏不住,月光从走廊那边照进来,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好不奇怪。我小时候总爱做梦,有时会从梦中惊醒,说些莫名其妙的梦话,常常被人取笑。十六七岁时,一天夜里,我梦见拾到一块宝石,猛地站起来,大声质问躺在旁边的哥哥:刚才的宝石你弄哪儿去啦?此事被家里人作为笑料足足说了三天,弄得我别提多害臊了。难道说,现在是在做梦吗?可是确实听到了吵闹声啊。就在我呆呆地站在走廊上纳闷儿的时候,月光照耀的走廊那头,突然响起了三四十人的齐声呼喊:一,二,三,哇——!接着,又像刚才一样,咚咚咚,拼命跺起了楼板。瞧瞧,果然不是梦,是现实!我也不甘示弱大声喊道:安静!半夜三更的,胡闹什么?一边沿着走廊往那边跑去。我脚下的路黑乎乎的,只能朝着走廊尽头的月光跑。我刚跑出三米多远,小腿就撞在了走廊正中央一个又粗又硬的什么东西上,只感到一阵剧痛,身子早已扑倒在地。畜生!我虽然爬了起来,却跑不动。心里越是着急,腿脚就越不听使唤。我心急火燎,单脚跳到了走廊那一头,跺脚声和叫喊声刹那间消失了,变得鸦雀无声。不论多么卑鄙的人,也不能卑鄙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一群猪!既然你们玩阴的,今天我不把藏起来的混账们揪出来服软,绝不罢休!打定主意后,我想打开一间宿舍的门检查一下,却打不开。不知是里面反锁上了,还是用桌子什么的顶住了,不管怎么用力推,就是推不开。再去推对面朝北的一间,同样推不开。我正急于打开门揪出里面的人时,东头又开始跺脚喊叫了。虽然我知道这帮小子是商量好了,东西两头相互呼应,跟我捣乱,可又不知该怎样对付他们。坦白地说,我这个人勇敢有余智慧不足,全然不知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即便如此,我也决不服输。若就此收兵,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放,被人说什么江户哥儿没骨气,那可太无地自容了。要是这事传出去,说我值班时被一帮拖鼻涕的毛孩子戏弄,却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地回去睡觉的话,这一辈子的名声就将毁于一旦。好歹我也是出身旗本[50],旗本的祖先是清和源氏[51],是多田的源满仲[52]的后裔,我一生下来就和这些土包子不是一类人,只可惜缺少些智慧,遇到事束手无策罢了。即使如此,也绝不认输。正因为正直,才不懂得歪门邪道。想想看,这世上会有正直的人不能取胜,小人得势的道理吗?今夜不能取胜,明天取胜;明天不能取胜,后天取胜;后天不能取胜,哪怕让房东从住处来送饭,也要在这里坚守到取胜那天为止。下定决心后,我盘着腿坐在走廊中央,等待天明。蚊子嗡嗡飞来,我也毫不惧怕。摸摸刚才碰伤的小腿,感觉黏黏糊糊的,一准是流血了吧,若是流血就随它流吧。由于之前的那番折腾,我渐渐疲倦起来,不知不觉睡着了。忽听一阵吵闹声,睁眼一看,啊,糟糕!我猛地跳了起来。我右边的房门已经半开,有两个学生站在我面前。我清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飞快地抓住近在我眼前的一条腿,用力一拽,那家伙扑通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活该!另一个家伙正不知所措的当儿,我猛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推搡了两三下,吓得他直眨眼睛。走,到我房里来!我把他拽起来,命令道。这小子看来是个胆小鬼,顺从地跟着我走。这时天已经亮了。

    我把那个学生带到值班室来,开始讯问,可是猪到底是猪,任凭怎么揪打,都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大有豁出去的架势。这时,来了一个学生,又来了一个学生,学生从楼上陆续聚集到了值班室里,一个个眼泡红肿、困倦不堪的样子。没出息的东西,才一个晚上没睡觉就这副德行,还算男人吗!我叫他们去洗了脸再来回答问话,可他们谁也不动。

    我和这五十多个人对峙了一个钟头,这时狸猫突然来了。后来听说,校工特意去找校长,告知学校里出乱子了。这等小事儿就去惊动校长,真是小题大做!怪不得在学校里打杂呢。

    校长听我大致讲述了一遍事件的经过,又听了学生们的辩解,然后说道:此事回头再处理,现在你们照常去上课。还不快去洗脸吃早饭,不然来不及上课了。就这样把学生全放走了。这不是和稀泥吗?依着我的话,立即开除全部寄宿生。正是由于学校这样放纵,才使得学生敢于捉弄值班教师的。而且校长还对我说:想必你也很劳神费心了,今天就不要上课了。我回答:不,我一点儿也没费心。这种小事儿即使每天晚上来一次,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费什么心。课照旧去上,倘若一个晚上不睡觉就不上课的话,我应该将月薪退还学校。校长不知在想什么,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提醒我说:可是你的脸都肿了呀。怪不得我觉得脸部有些坠坠的,而且满脸发痒,肯定是被蚊子叮的。我一边挠着脸,一边回答:不管脸肿成什么模样,只要嘴还能讲话,就不能影响上课。校长笑着称赞我说:你真是精力旺盛啊。其实,这哪里是表扬,是在嘲笑我吧。

    五

    一天,红衬衫问我想不想去钓鱼,红衬衫这人说话嗲声嗲气的,听着肉麻,简直分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男人就应该说话像个男人。还是大学毕业生呢,连我这个物理学校毕业的,都能发出这等嗓门,一个文学士竟这般没样。

    钓鱼嘛……见我的反应不积极,他居然很失礼地问:你钓过鱼没有?我说:没怎么钓过,小时候在小梅[53]的养鱼池里钓过三条鲫鱼。还有一次去神乐坂祭拜毘沙门天[54]时,眼看着八寸长的鲤鱼上了钩,一高兴,又扑通一声掉水里了,现在还觉得怪可惜的。红衬衫撅起下巴颏儿呵呵地笑了。我心想,这么做作的笑,还不如不笑。这么说,你还没有尝到钓鱼的乐趣啊。如果你愿意,我教你吧。他颇为得意地说。谁稀罕你教?大凡钓鱼打猎的人,都是些残酷无情之辈,不残酷无情,就不会以杀生为乐。不论是鱼还是鸟,活着当然比被捕杀要快活。不钓鱼打猎便不能维持生计的人另当别论,那些衣食无忧却不杀生就不能安枕的人实在太过分了。我虽这么想,但对方是文学士,能言善辩,争论起来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便不吭声了。谁知这位先生以为把我说服了,便一个劲儿地鼓动说:那么说干就干吧。你要是有空,今天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去吧,就我和吉川君两个人没意思,一起去吧。他说的吉川君,就是那个图画教员马屁精。这个马屁精不知是何居心,整天往红衬衫家跑,不论红衬衫去哪里,他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哪里是同事,倒像是主仆。凡是红衬衫要去的地方,马屁精必定会去,这也不足为怪,不过他俩去就行了,为何要叫上我这个不识趣的人呢?大概是自认为垂钓乃高雅爱好,欲向我炫耀其钓鱼的本领,才这么约我的吧。我可不是那么没见识的人,即使他钓到了三两条金枪鱼,我都不会吃惊的。我也是人,钓鱼本领再差劲,只要垂下钓丝,总会钓上什么鱼来的吧。要是我硬不去,以红衬衫的为人肯定以为我技术太差不敢去,而不会以为我不想去。想到这里,我就回答:好,我去。下班后,我回住处准备了一下,就去车站跟红衬衫和马屁精会合,一起去海滨了。船身细长,在东京没见过这样的船,只有一个船夫。一上船,我就四下打量,没看到一根钓竿。没有钓竿怎么钓鱼?我问马屁精,他说:海上钓鱼不用竿儿,光用鱼线。他摸着下巴,一副内行的口气,早知如此露丑,还不如不问。

    船夫慢悠悠地划着桨,船速却快得惊人。回头望去,离海岸已越来越远了,高柏寺的五重塔塔尖高耸于森林之端,如针尖般尖细。向前方望去,青嶋[55]浮于海面。听说这是个无人居住的海岛,仔细一看,岛上只有石头和松树。只有石头和松树如何居住?红衬衫频频赞美着景色妙哉,马屁精也跟着连呼真乃奇观。奇观不奇观我不知道,心情确是舒畅之极。我想,在这辽阔的海面上,沐浴着潮湿的海风,对健康一定有益。我感到肚子饿了。红衬衫对马屁精说:你看那棵松树,树干笔直,树冠像伞盖一样张开,酷似透纳[56]画里的景物。马屁精心领神会地附和道:确实酷似透纳的画,那弯曲的线条妙不可言,简直和透纳一模一样。透纳何许人也,我不知道,不打听也于我无碍,便没有发言。小船顺时针绕着海岛转着圈儿,风平浪静,令人难以想象身在海上。这还得感谢红衬衫,甚是愉快。可能的话,真想去岛上看看,于是问道:能不能把船停靠在那边的岩石那儿?红衬衫不同意,他说:倒不是不行,但是想钓鱼,就不能太靠近岸边。我沉默了。马屁精多此一举地提议:主任,咱们以后就把这海岛叫作透纳岛怎么样?红衬衫当即表示赞成:这个名字太有趣啦,咱们今后就这样叫吧。这个咱们里头要是也算我在内,可就不妙了。我觉得还是青嶋最好。马屁精又说:想想看,要是把拉斐尔[57]的玛利亚[58]放在那块岩石上,该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啊。提玛利亚干什么呀,呵呵呵呵……红衬衫笑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这里没有别人,说说也无妨。马屁精瞅了我一眼,又故意扭过脸去,嘿嘿笑起来。我感到一阵厌恶,玛利亚也好,小少爷[59]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随你摆放好了。议论别人听不明白的事,又摆出一副被人家听到也不在乎的面孔,真是下流无耻!居然还厚着脸皮说自己是江户哥儿呢。我猜测,这位玛利亚一定是和红衬衫相好的艺伎的名字,叫相好的艺伎站在无人岛的松树下面来欣赏,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马屁精完全可以将此美妙景色绘一幅油画拿到展览会上去展出。

    就这儿吧。船夫将船停住,抛了锚。红衬衫问:这儿有多深?船夫说:有九米多深。九米深是不容易钓到鲷鱼的。红衬衫边说边把鱼线抛入海里。这家伙竟然想钓鲷鱼,还真敢想。马屁精奉承道:哪里,凭教务主任的本事准能钓到,况且正是风平浪静呀。他也把鱼线抛入海里。这钓丝前头只吊着秤砣一般的铅坠儿,却没有漂儿。钓鱼没有漂儿,如同不用温度计测量温度一样,我心想,我可不行,便只是在一边看着。这时忽听红衬衫说:喂,你也钓啊,有钓丝吗?钓丝倒是不少,没有漂儿。没有漂儿就钓不了鱼吗?那是外行。就这样,把钓丝坠入水底后,你在船舷用食指勾住鱼线,鱼一咬钩,就会感觉到的。——瞧啊,有啦。他连忙提起钓丝,我以为钓上什么了,可什么也没钓着,鱼饵倒没有了。活该!主任,可惜啦!这条鱼肯定是个大家伙,连主任这样的高手,都给逃脱了,看来今天不可大意。不过,逃了也没什么,总比干瞪着漂儿的家伙强啊。那点能耐,跟离开了刹车就骑不了自行车也差不多。马屁精总是废话连篇的,我恨不得揍他一顿。我也是个人,这大海又不是他教务主任一个人包的,这么开阔的地方,至少也能钓上来一条松鱼吧。我把钓丝和铅坠儿扑通一声抛进海里,随意用手指控制着。

    不一会儿,就感到钓丝在颤动,我想,肯定是鱼咬钩了。否则的话,不会这般颤动的。好啊,钓着啦!我开始收钓丝。马屁精嘲讽道:哎呀,钓着了吗?真是后生可畏呀!这当儿,我的钓丝已收起了大半,只剩下五尺多还在水中。从船舷往下看去,一条有着金鱼斑纹似的鱼挂在钓丝上,来回晃动,随着我的拉拽,浮了上来。真是有趣!它露出水面后,一打挺溅了我满脸海水。我好容易将它抓住,想把钓钩取下来,可老是摘不掉,抓着鱼的手黏糊糊的,很恶心。我嫌费事,抡起钓丝往船里使劲一摔,鱼立即死了。红衬衫和马屁精都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我把手伸进海水里哗啦哗啦洗了一通,用鼻子一闻,仍有一股鱼腥味。饶了我吧,不管钓上的是什么鱼,我也不愿意抓它了,鱼想必也不愿意被人抓住吧。于是,我快速卷起了钓丝。

    虽说第一个钓到鱼,可喜可贺,却是条隆头鱼[60]。马屁精又开始信口胡言了。于是,红衬衫胡诌道:这隆头鱼,听起来倒很像俄国文豪的名字嘛。说得没错,的确像极了俄国文豪啊。马屁精马上拍马屁。高尔基是俄国文豪,丸木[61]是东京芝区的摄影师,稻子[62]是生命之本。这个红衬衫还真是怪癖,不管碰到谁,都喜欢大谈一通外国人名。各人学有所长,像我这样的数学教师,哪里知道什么高尔基、古尔基的,应该注意些才是。想说的话,最好说些《富兰克林自传》啦、Pushing to the Front[63]等等我也知道的名词。红衬衫时常拿着一本名叫什么《帝国文学》[64]的红封皮杂志到学校里来,看得津津有味。我问了豪猪,才知道红衬衫念叨的那些外国人名都出自这本杂志。看来,这《帝国文学》也罪不可赦!

    后来,红衬衫和马屁精拼命钓鱼,约一个多小时,两人钓了十五条。可笑的是,钓来钓去全是隆头鱼,连个鲷鱼的影子也没见到。红衬衫对马屁精说:今天俄国文学大丰收啊。马屁精献媚:凭您这么高超的技术也只能钓到隆头鱼,我就更不在话下啦,理所当然的。问了船夫,说是这种小鱼刺多,不好吃,一般只能用来做肥料。这么说红衬衫和马屁精拼命钓了一堆肥料。好可怜哪!我钓了一条就厌了,一直仰面朝天地躺在船舱里,眺望天空。比之钓鱼,这样更潇洒。

    他俩又小声议论起什么来,我听不真切,也不想听。我仰望着天空,思念起阿清婆来。我要是有钱,就带着阿清婆到这个景色秀丽的地方玩一遭,那该有多快活啊。不管景色多么优美,和马屁精这类人在一起总归不开心。阿清婆虽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但是不论带她去哪里,也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像马屁精这等人,不管是乘马车,还是坐船,登凌云阁[65],毕竟不是同路人。如果我是红衬衫,红衬衫是我,马屁精一定同样会巴结奉承我,奚落红衬衫的。人们都说江户哥儿浅薄,正是这等货色,在乡间到处是以江户哥儿自诩造成的恶名。结果,乡下人就以为,浅薄儿即是江户哥儿,江户哥儿即是浅薄儿。我正沉思默想时,他俩不知为什么嘻嘻窃笑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使人不得要领。

    啊,后来呢……就是嘛……我也不知道……真是罪过!不会吧……把蚂蚱……是真的。

    别的话我没有注意听,只是当马屁精一提蚂蚱,我不由一惊,不知为何马屁精强调蚂蚱二字,使之清楚地传入我的耳朵,又故意把下面的话说得含混不清,我一动不动地继续听下去。

    又是那个堀田……也许是……天妇罗面……哈哈哈哈。……煽动……还有米粉团……

    他们的话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从蚂蚱天妇罗面米粉团等几个词来推测,一定是在议论我。要说就大声说好了,既然怕我听见,又何必约我同来呢?真叫人受不了。蚂蚱也罢,雪屐[66]也罢,错并不在我,校长说以后处理,我才看在狸猫的面子上,忍耐到今天的,这个马屁精有什么资格多嘴多舌。我看你还是乖乖地收起那一套吧,我的事迟早由我一人去解决,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他说的又是那个堀田煽动之类的话叫我不快。我弄不明白,他是在说堀田煽动我把事情闹大呢,还是说堀田在煽动学生欺负我呢?仰望青空,阳光渐渐弱了下来,海风送来阵阵凉意,线香般的烟云静静地飘向清澈的天空,不知何时融入遥远的天际,化作了迷蒙的暮霭。

    该回去了吧。红衬衫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嗯,时间掐得正好啊。今晚您要见玛利亚小姐吗?马屁精问。瞎说什么!红衬衫责备道。一看拍错了马屁,马屁精稍稍抬起紧靠船帮的身子,赔着笑脸道:嘿嘿嘿,不用挂虑哟,就算他听到也……说着转过脸瞅我,我虎眼圆睁,狠狠地瞪着他看。马屁精差点儿吓晕过去,赶紧扭过头去,缩起脖子,挠着头皮叨咕:哎呀,真吓人哪。简直不知还有羞耻二字!

    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回岸边。红衬衫问我:看来你不太喜欢钓鱼吧?我回答:嗯,还是躺着看天更有意思。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进海里,烟头发出咝的一声,在橹头搅动起来的浪花中起浮着,转眼不见了。你一来,学生们都很高兴,你要好好干哪。这回他又提起和钓鱼完全无关的事来。学生应该是不太高兴吧?哪里,我不是说好听的,他们真的很高兴呢。对吧,吉川君?何止是高兴,简直跟过节一样欢喜雀跃啊。马屁精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不知怎么搞的,这家伙一说话我就来气。红衬衫说:不过,你要是不小心些,可就危险啦。我顶了一句:怎么做都危险,我现在根本不在乎危险不危险了。我早已打定主意,不是我被免职,就是让全体寄宿生向我道歉,没有第三条路。你这么说的话,如何再谈下去?其实,作为教务主任,我是为你着想才这么说的,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主任对你可完全是一片好心啊。我虽力不能及,好歹也算是老乡,自然希望你能长久在学校干下去,互相有个照应,所以暗地里也在帮衬你呢。马屁精竟然也说起了人话。倘若沦落到要接受马屁精的照应,还不如上吊死了算了。

    你到学校来,学生们是非常欢迎的,当然了,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你大概遇到了些不愉快的事,但你要暂时忍耐一下,要隐忍不发。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你不利的事的。

    你说情况比较复杂是指什么?

    这可说来话长,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即使我不告诉你,早晚你也会明白的。是吧,吉川君?

    唉,确实复杂得很,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弄清楚的。不过你逐渐会明白的,即使我不告诉你,早晚你也会明白的。马屁精像鹦鹉学舌一样附和着红衬衫。

    既然如此复杂,我原本可以不问,因为你主动提起来,我才问的呀。

    你说得没错。是我们先提起的话头,却不往下说了,实在是不像话。那么,我就奉劝你一句吧。我这么说你不要见怪,你刚从学校毕业,初为人师,然而学校这种地方水很深,切不可书生气十足,率性从事啊。

    不能率性从事,该怎样从事呢?

    瞧瞧,你就是这般直率,所以才说你还缺乏社会经验哪……

    当然缺乏经验了,履历书上也写了,我的年龄只有二十三年零四个月。

    所以说,有人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乘机使坏。

    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谁使坏我也不怕。

    你当然不怕。可虽然不怕,却总是被人家整啊。你的前任就被整得好惨,所以我才苦口婆心地劝你要多加注意的。

    我发觉这阵子马屁精安静多了,回头一看,不知何时他跑去船尾跟船夫交流钓鱼心得了。马屁精不在旁边,谈话顺畅多了。

    我的前任被谁整了?

    要说是谁,关系到此人的名誉,我不便告诉你。再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若随便乱说,就是我的不是了。总之,你好容易来到此地,要是在此地栽了跟头,我们就白请你来一趟了。请你务必留意些吧。

    你说要留意,可到底该怎么留意呢?不做坏事就行了吧。

    红衬衫呵呵地笑起来。我觉得我并没有说什么可笑的事,时至今日,我一直坚信自己做人是正派的。仔细想来,世上大多数人仿佛都在鼓励人逐渐变坏,他们似乎相信,人若不变坏,就无法在社会上获得成功,偶尔见到一些正直单纯的人,就管人家叫什么公子哥儿或毛孩子,极尽贬低轻蔑之能事。这样的话,中小学的德育教员就不必教学生什么不要撒谎做人要诚实之类的伦理道德了,索性在学校里教授学生撒谎法、疑人术和骗人策之类,对社会对个人都更有益处。红衬衫呵呵地笑,就是在笑我单纯。嘲笑单纯和直率的世人是无可救药的。在这种时候,阿清婆是绝对不会笑的,她一定会赞赏地倾听。阿清婆远比红衬衫要高尚得多。

    不干坏事当然很好,但只是自己不干坏事,而不知道别人在干坏事,照样要吃大亏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即便表面上光明磊落,无欲无求,热心地为别人张罗住处,却是不能大意的人啊……天气越来越凉了,已经入秋了吧。海岸笼罩在夕霭中,一片深褐色,真美啊!喂,吉川君,你看那海滨的景色美不美?……红衬衫大声问马屁精。

    哇,果然是人间仙境啊。有时间的话,真想写写生呢,这么眼睁睁地放过去,好可惜哟。马屁精使劲拍着马屁。

    港屋旅店二楼上已经亮了灯,就在火车的汽笛呜的一声响起时,我们的船抵达了海岸,船头哐当一下顶在沙滩上不动了。这么早就回来啦?站在海滩上迎候的老板娘,朝着红衬衫殷勤招呼着。我从船头嘿哟一声跳上了岸。

    六

    我最讨厌那个马屁精。这种坏蛋还是捆上腌菜石头沉入海底,才算为日本造福。红衬衫的声音也不讨人喜欢,不过是装腔作势,显得他多么和蔼可亲似的。不管他如何装相,也掩盖不了他那副丑陋嘴脸。即使有人看上他,也只能是玛利亚那种女人。不过到底是教务主任,比马屁精说话还要拐弯抹角得多。回住所后,我回想了一遍这家伙的那番话,觉得也不无道理。由于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好像是在暗示我豪猪不是善类,你要当心。果真如此,何不明说?哪像个男子汉。再说,豪猪若是个品德败坏的教员,尽早免去其职不就得了。教务主任虽是个文学士,却这般没有骨气,就连背地里议论人也不敢指名道姓,可见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大凡胆小的人都很亲切,难怪那红衬衫像女人般亲切。亲切归亲切,声音归声音,因为讨厌他的声音而将他的亲切也一并抹掉,似乎不妥。然而,这世界还真是不可思议,讨厌的人菩萨心肠,不讨厌的朋友反而是恶人。实乃造化弄人。乡下这地方,或许诸事都和东京相反吧,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地方。说不定烈火都会即刻结冰,石头也会变成豆腐呢。不过,看豪猪的样子,似乎干不出煽动学生整人那种下作之事。虽说他在学生中人望最高,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但是,他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直接找我吵上一架,岂不更省事吗?如果我碍了他的事,他尽可以如此这般地向我提出来:你在这里碍着我了,快点辞职吧。凡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如果他言之成理,我明天就辞职。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会饿死路旁。豪猪这种人也太不可理喻了。

    我来到此地时,第一个请我吃刨冰的就是豪猪。让这种表里不一的家伙请我吃刨冰,太丢面子了。虽说我只吃了一碗,他只付了一分五厘钱,可是无论一分还是五厘,接受一个骗子的恩惠,到死也不会快活。明天去学校,还他一分五厘好了。五年前我从阿清婆那里借了三元,至今尚未归还,不是还不起,而是不打算还。阿清婆也绝不会老惦记着那三元,盼着我归还,我自然也不打算那么见外地马上还给她。我越是惦记着这件事,就仿佛越是怀疑阿清婆的一片真心,无异于给她那善良的心灵抹黑。我不还钱并不是想欺负阿清婆,而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看待之故。豪猪当然不能同阿清婆相比,不论是一碗刨冰,还是一杯甜茶,受人恩惠而不还礼,即表示对此人另眼相看、不分彼此的一番厚意。其实,不过是别人掏钱给自己买了点东西罢了,自己却对人家的小恩小惠心怀感激,念念不忘,此情此意绝非一点点金钱所能买到的。我虽无官无爵,却是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要让这样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感恩戴德,难道不是比百万两黄金还可贵的回报吗!

    我自认为让豪猪多付了一分五厘钱,是比百万两黄金还可宝贵的谢礼,豪猪理应十分珍惜才是,谁知他竟暗地里干出那么卑劣的勾当,真是不可救药!明天去还了他一分五厘,从此两不相欠了,而且还要好好跟他理论理论。

    想到这里,困意上来,我便睡着了。第二天,由于心中有事,便早早去学校专等豪猪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来,老秧君来了,汉学教员来了,马屁精来了,最后,连红衬衫都来了,只有豪猪的桌上竖着一根粉笔,不见他的人影。我本来打算一进教员室就还他钱,所以就像去澡堂一样,从出门开始直到学校,一直把一分五厘攥在手里。我的手心爱出汗,张开手掌一看,那一分五厘钱早被汗水弄湿了。我想,要是把汗湿的钱给他,谁知他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于是把钱放在桌子上吹干了,重新攥在手里。这时,红衬衫来了,对我说:昨天让你受累了。累不累啊?我回答:累倒是不累,不过肚子挨了饿。突然红衬衫把胳膊肘支在豪猪的桌子上,将他那张秤盘般的大扁脸凑到我的鼻子跟前,我吓了一跳,只听他说:喂,昨天回来时咱们船上谈的事儿,请你务必保密。你没有告诉别的人吧?这家伙说话一口娘娘腔,肯定是个神经质的男人。我确实还未曾说出去,不过,现在正打算要说呢,已经把一分五厘钱握在手中了,要是这个时候被红衬衫封住口,可不好办。这个红衬衫也不应该,虽然没有明说是豪猪,可他出了一个特别好猜的谜,现在又怕人家解开这个谜,太没有信用了,哪像个教务主任啊。按理说,我和豪猪真刀真枪地打起来的时候,他应该堂堂正正站在我这边才对。那才配当一校之教务主任,才配得上他穿的红衬衫啊!

    我对教务主任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正打算和豪猪理论呢。红衬衫大为狼狈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乱来?关于堀田君,我没有对你讲过什么呀。你要是在这儿胡闹,我可就为难了。你不是为了在学校里闹事才来的吧?既然这家伙问了这么个毫无常识的问题,我断然回答:当然不是了,领了学校的薪水还闹事,学校也为难啊。于是,红衬衫又说:那么昨天的事,仅供你参考,请不要对别人讲。见他汗流满面地请我关照,我只好答应了。好吧,虽然我也挺不痛快,但既然你这样为难,就算啦。说话可要算数啊。红衬衫又叮咛道。这个女里女气的家伙,简直令人作呕。倘若文学士都是他这副样子,可怎么得了。居然提出这么毫无道理、不合逻辑的要求,却不以为耻,而且对我抱有怀疑。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承诺的事,我是绝不会说话不算数的。

    这时,两旁桌子的教员都来了,红衬衫赶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红衬衫走起路来也是装模作样的,即便在房间里走动时,他也是轻轻迈步,不发出一点声响。又不是当窃贼,还是该怎么走路就怎么走路为好。不久,上课铃响了,豪猪还是没有来。我只好把一分五厘钱放在桌子上到教室去了。

    第一堂课下课时因故稍晚了些,我回到教员室,看到教员们都坐在各自桌旁说着话。豪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我以为他今天不来了,其实是来迟了。他一见到我就说:今天都是因为你才迟到的,你交罚金吧。

    我拿起桌上的一分五厘钱放在豪猪面前:这个还给你,拿着!这是上回在通町吃刨冰的钱。

    豪猪嘻嘻哈哈地说:你说什么呢?可是看我脸色严肃,就说: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又把钱扔回我的桌子上。嘿,这豪猪居然想把这份义气坚持到底。

    没跟你开玩笑,真的还你。我没有让你请吃刨冰的福气,所以还给你,你不要也不行。

    既然一分五厘钱让你这么在意,我可以收下。不过,你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还呢?

    现在还也好,什么时候还也好,迟早是要还的。因为我不愿意让你请客。

    豪猪冷冷地瞧着我的脸,哼了一声。要不是红衬衫事先请求我,我非当面揭露豪猪的卑劣行为,和他大吵一顿不可,可是已经答应了不把事情说破,只好强压下怒火。人家气得火冒三丈,他居然还哼,真是岂有此理。

    刨冰钱我收下,不过,请你搬出寄宿那家。

    你收下一分五厘就得了,搬不搬是我的自由。

    这可由不得你了。昨天,那个房东来找我,提出要你搬走。我问为什么,房东说得很有道理。但为了搞清楚,我今早又赶到那里,详细了解了一下情况。

    我不明白豪猪说这番话是什么缘由。

    房东对你说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哪有你这么自以为是乱弹琴的?倘若有什么问题,也应该先说说明白。不要一开口就说什么房东的话很有道理这种大不敬的话!

    好吧,那我就实话对你说了。房东说你太粗野,他家消受不了你。虽说是寄宿人家的房东太太,可毕竟不是女佣,哪有伸出腿来让人家擦脚的?太不像话啦!

    我什么时候叫房东太太擦过脚啊?

    你叫没叫她擦脚我不知道,反正人家受不了你。他们说了,十到十五元的房钱,只消卖一幅画轴就出来了。

    这家伙纯粹是胡说八道。那他何必要出租房屋?

    他为什么出租我不清楚,租是租了,可现在不愿意租了,所以叫你搬走。你就搬走吧。

    我当然会搬走,他就是磕头作揖求我住,我也不住。说到底,最可恶的是你,是你把我介绍到这个混不讲理的人家去的。

    是我可恶,还是你不本分,你自己知道!

    豪猪的火暴性子不亚于我,他扯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教员室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翘着下巴呆呆地瞧着我和豪猪。我自认为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人们都露出吃惊的神色,唯独马屁精幸灾乐祸地嬉笑着,我瞪起大眼珠狠狠地盯着马屁精那张干葫芦脸,以示你小子也想干架吗之意,马屁精立刻收起笑容,缩头缩脑起来,看样子是有些害怕了。这时,上课铃响了,豪猪和我停止了争吵,去上课了。

    下午,开会讨论关于前天夜里对我做出无礼之举的寄宿生的处分问题。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会议,根本不知其为何物,想必是教员们都出席,发表各自的意见,最后由校长大致归纳一下,做出结论而已。所谓结论,应该用于那些是非难辨的事情,至于这件事,明摆着是学生不对,再开会讨论,纯粹是耽误工夫。不论是谁,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这种是非清楚的事,由校长给出处分即可,简直是当断不断。校长要是这样当的话,只不过是优柔寡断的代名词罢了。

    会议室是校长室隔壁的一间狭长屋子,平时用作饭堂。长桌周围摆着二十把黑皮椅子,其格局有些类似神田的西餐馆。校长坐在长桌的一头,他旁边是红衬衫。据说剩下的位子可以随便就座,只有体操教员总是谦逊地坐在末位。我不懂这套规矩,便坐在了博物教员和汉学教员中间,一看对面,豪猪和马屁精并排而坐。马屁精的那张脸,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俗不可耐。即便吵架,还是拿豪猪作对手有趣得多。记得在父亲下葬时,我在小日向养源寺的客厅里看到的那幅挂画,就与豪猪这模样非常相似。当时,我问和尚那画上的怪物是谁,他说叫韦驮天神[67]。今天,豪猪心里有气,眼珠子骨碌骨碌打着转,不住地瞧我。被他两下子唬住还得了?我也毫不示弱,学着他骨碌骨碌转着眼珠,瞪着豪猪。我的眼睛虽说长得也不好看,却特别大,非一般人能比,所以阿清婆常说:少爷的眼睛大,当演员保准合适。

    校长问:人都到齐了吧?川村秘书点了点人数,还差一个人。刚才我就觉得少一个人,果不其然,那个吃多了南瓜的老秧君还未到呢。不知我和老秧君是不是前世有缘,自从见他一面就再也忘不掉。一进教员室,第一眼就会看到老秧君;走在街上,脑海里也不时浮现老秧君的模样;去泡温泉,总是在浴池里看到老秧君影影绰绰的苍白面孔。每次遇见他,他必定哎一声,恭敬地低下头行礼,让人难为情。在学校里,再没有比老秧君更老实本分的人了。他很少笑,也不多说话。我在书上见过君子这个词,以为这个词只存在于字典里,生活中并不存在这样的人。可自从认识老秧君之后,才知道确实有这样的人,心里很是钦佩。

    由于我同老秧君如此因缘深厚,所以一进会议室就发现他不在。说实话,我原本打算坐在他身旁,故而寻觅了一圈呢。

    这就到吧。校长解开面前的紫纱包袱,取出一本胶印的文件看起来。红衬衫用手绢擦拭他的琥珀烟斗,这是他的癖好,也与他爱穿红衬衫相辅相成吧。其余的人都在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无所事事的人就用铅笔上的橡皮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马屁精老想跟豪猪搭话,豪猪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着,不时用凶狠的眼神瞧瞧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他几眼。

    不多久,大家所等待的老秧君不好意思地进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狸猫解释说,因为临时有事,所以迟到了。

    好了,现在开会。狸猫先叫秘书川村君把胶版印的文件分发给大家。我一看,第一条是关于处分问题,其次是学生管理问题,此外还有两三条。狸猫还是摆出那副所谓的教育之魂的派头,讲了下面一番话:

    学校的教员和学生之过失,皆因鄙人寡德所致。每有事件发生,鄙人便深感愧疚,未能胜任此校长之职。不幸的是,骚乱再度发生,在此向诸位深表歉意。然事已至此,无法挽回,至少须作出严肃处理。事情的经过大家已知晓,恕不赘述,恳请各位畅所欲言,共商良策,供鄙人参考。

    听了校长这番话,我心中着实佩服,不愧是校长——狸猫之辈,居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既然校长这样承担责任,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失职、无德,那就无须再处分学生,先免自己的职好了。如此一来,也就没有必要召开这等烦人的会议了。从常识来说,也是不言而喻的。我老老实实值班,学生无理取闹,这事既不能怪校长,也不能怪我,只能怪学生。如果豪猪在背后煽动,那么只要处分学生和豪猪足矣,自己为别人擦屁股,却到处宣扬是我的屁股,是我的屁股,世上哪有这等愚蠢之人。这种滑稽之事只有狸猫才干得出来。他发表了一番狗屁不通的开场白后,颇为自得地朝大家环视了一圈儿。然而没有一个人开口,博物教员正凝视着停在一班教室屋脊上的乌鸦出神,汉学先生将那份胶印文件叠起又展开,豪猪仍旧怒视着我的面孔……早知开会这么无聊,不如缺席,睡午觉去的好。

    我坐不住了,想头一个站起来为自己好好辩解一下。刚抬起半边屁股,红衬衫就开了腔,只得又坐下。只见他已收起烟斗,一面用条纹绸手帕擦着脸,一面说着什么。那绸子手帕一定是从玛利亚那里要来的,男人理当用纯白色的麻布手帕。

    听闻寄宿生闹事,鄙人作为教务主任,甚为失职,并为平素之德行教化未及少年而深感惭愧。然此类事端,大抵因某些缺失引起。就事件本身而言,貌似在于学生,但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其责任或许在学校方面也未可知。因此,仅仅抓住表面现象严厉惩办学生的话,反而于学校之将来不利。况且少年们血气方刚,充满活力,不辨善恶,难免半无意识地干了坏事。当然,如何处理,全凭校长裁决,无须我等置喙,只希望对此事多加斟酌,尽量予以宽大处理。

    狸猫不愧是狸猫,红衬衫也不愧是红衬衫。他公然宣称,学生闹事,错不在学生,而在于教师无德。就好比一个疯子打了人家的头,却说是因为被打的人不好,疯子才打他的。挨打的人应该感到荣幸!若是活力过剩,学生们尽可以到操场去摔跤,他们半无意识地把蚂蚱塞进别人被子里,谁受得了?照此逻辑,即使睡梦中被砍了脑袋,也说成是半无意识,而不加罪了?

    想到这里,我打算说几句。要讲就要滔滔不绝,语出惊人,可是我有个毛病,生气时,一讲话,往往说不了几句便没话了。狸猫和红衬衫,人品虽在我之下,却巧舌如簧,倘若我哪句话说错了,被他们揪住小辫子就麻烦了。我想先打个腹稿,便思考起来。这时,坐在对面的马屁精突然站起来,使我吃了一惊。马屁精也配发表意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马屁精用他那惯用的谄媚腔调说道:

    此次“蚂蚱事件”以及“喊叫事件”,纯属罕见,足以使吾等有良心之教员对吾校之前途抱有危惧之念。当此之际,吾等教员须反躬自省,严肃全校风纪。适才校长和教务主任的高论实乃中肯之至,切中要害,鄙人彻头彻尾赞成,恳请给予学生宽大处理为盼。

    马屁精的话虽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只是罗列了一连串汉语词,完全不知所云。我只听懂了彻头彻尾赞成这一句。

    我虽不明白马屁精表态的意思,却不知怎么搞的,心中十分气愤,没等打好腹稿,就嚯地站了起来。

    我彻头彻尾反对……说到此处,竟一时想不出下面的话来,只好补上一句……这种毫无道理的处分,我最讨厌了。教员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全都是学生不好,必须叫学生赔礼道歉,否则就会养成恶习。勒令他们退学也不为过。……他们太不像话,以为新来的教师好欺负……只说了这些,我就坐下了。

    这时,坐在我右边的博物教师怯懦地说:学生不对是不对,不过,处罚得太重了会引起反作用。我还是赞成教务主任的意见,从轻发落为宜。

    左边的汉学先生赞成稳妥之说,历史教员也赞成教务主任的说法。真可恶!全都是红衬衫的同党。这帮家伙聚到一起办学校,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决心已定,要么叫学生赔罪,要么我辞职,二者必择其一。如果红衬衫的意见取胜,我立即回住处收拾行李走人。反正我没有使这帮混蛋屈服的三寸不烂之舌,况且,即便这次使他们屈服,今后要同他们长期共事下去,我可不情愿。假如我不在学校,随他们怎么搞,与我无关。我一说话,他们就取笑,谁还开这个口。于是,我板着脸,不再发言。

    这时,一直默默听别人发言的豪猪奋然站起身来。我心里想,这家伙肯定又是赞成红衬衫的,反正已经和你闹翻,随你怎么说吧。只听豪猪声音洪亮地侃侃而谈,震耳欲聋,连玻璃窗都被震得哗啦啦直响。

    我完全不同意教务主任及其他诸君的发言。理由如下,这件事不论从哪方面看,毫无疑问,都是五十名寄宿生为了欺侮捉弄新来的某教师而惹起的事端。教务主任将这件事的起因归结于教师的人品,很抱歉,我认为这恐怕是失言。某先生到任后不久,便派了值班,同学生接触尚不满二十天,在这短短二十天中,学生何以对这位先生的人品作出评价?倘若他有应该受到轻侮的理由而受到了轻侮,或可对学生的所作所为加以斟酌。但学生是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捉弄一个新来的教师,倘若对这等轻狂的学生予以宽恕,必将影响学校的威信。教育的精神不仅在于传授学问,还要在倡导高尚、正直的武士精神的同时,扫荡粗野、轻狂、粗暴等恶习。试问,假如以害怕引起反作用,害怕事态闹大为由,姑息纵容,那么,这些歪风邪气何时才能得到矫正呢?我们来校供职正是为了杜绝这些恶习,若是听之任之,那就不必来做教师了。鉴于以上理由,我认为,对全体寄宿生严加处罚,并责成他们公开向该教师谢罪,才是最适当的处理办法。

    说罢,他一屁股坐下了。会场鸦雀无声,红衬衫又开始擦他的烟斗了。我感到痛快极了,我想说的话豪猪全替我说出来了。我就是这么个单纯的人,刚才的吵架早已忘了个干干净净。我满怀感激地望了望坐下来的豪猪,豪猪全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一会儿,豪猪又站起来发言:刚才不慎遗漏了一点,现补充一下。那晚值班的教员擅自外出,去了温泉,我以为此乃不能容忍之所为。既然承担了一校当值之责,便不可借无人监视之机擅离职守,更有甚者,竟然去泡温泉,有失体统。学生的问题归学生的问题,但教师的问题希望校长提醒其注意。

    真是个怪人,刚才还为我讲话,紧接着就揭人家的短。我是无意中看到有的值班人员外出,就以为已成惯例,便到温泉去了。听豪猪这么一说,才意识到是自己的不对,受到他这番批评也无话可说。

    于是,我站起来说:我确在值班时候去泡了温泉,很不应该,我道歉。说完便坐下了。

    大家又哄堂大笑起来。只要我一说话,他们就哈哈笑,无聊的家伙!你们谁能像我这样有勇气公开承认自己做错了呢?你们不敢承认错误,才笑话别人的吧。

    校长接着说:看来各位已尽抒己见了,仔细斟酌之后,再给予处分。

    顺便说一说处理结果:寄宿生被罚禁止外出一周,并向我当面赔罪。我本来打定主意,学生要是不赔罪,马上就辞职,而结果基本符合我的意愿,却导致后来更大的乱子,此事后面再交代。

    接下来校长说:还有一件事,必须在会上说一说。学生的礼仪,应由教师之德行予以正确引导。首先要求,教师尽量不要出入餐饮场所等,当然,告别宴等可以例外。希望不要独自到那种不雅的地方去,比如面馆、米粉团铺子等。

    校长说到这里,大家又哄笑起来。马屁精冲着豪猪挤眉弄眼地说天妇罗面,豪猪没有搭理他,活该!

    我的脑子不好使,听不懂狸猫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倘若进面馆或米粉团铺子,就不能当中学教员的话,像我这样嘴馋的人就干不成教员了。既然如此也就罢了,可当初雇佣时就该声明,只招收不喜欢吃面条和米粉团的人。事先不讲明,就发了委任书,现在又制定不准吃面条、不准吃米粉团之类该死的禁令,对我这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嗜好的人是极大的打击。

    这时,红衬衫又开了口:中学教师属于上流社会之人,故不可单纯追求物质上的快乐,若浸淫其中,久而久之,必将给品行带来不良影响。但人毕竟是人,倘若没有娱乐,来到这穷乡僻壤,如何排遣余暇?故此,吾等应尽力寻求高雅之精神娱乐,譬如垂钓啦,阅读文学作品啦,或创作新体诗和俳句[68]等等……

    没人打断他的话,这家伙就这样信口开河起来。到海上钓钓肥料,胡诌什么隆头鱼是俄国的文豪,让自己相好的艺伎站在松树下,以及什么青蛙跳入古池[69]之类的也算精神娱乐的话,那么吃吃天妇罗面和米粉团自然也是精神娱乐了。与其在这里卖弄这种无聊的娱乐,不如好好去洗洗你的红衬衫的好。

    我按捺不住一肚子气,质问道:那么去会玛利亚,也算是精神娱乐吗?

    这回没有一个人发笑,大家都神色紧张地面面相觑。红衬衫十分难堪地低下了头。哼,这回你老实了吧。让人同情的是老秧君,我这么一说,他那苍白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七

    当晚我就搬出了住处。当我回到住处,收拾行装的时候,房东太太装模作样地来搭话:是不是住着不舒服啊?要是有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请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改。真是奇怪了,这世上怎么全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呢?不明白他们是要赶我走,还是想叫我留下,简直就是精神不正常!跟这种人吵嘴有损江户哥儿的名声,我二话不说,叫来车夫就离开了那里。

    离开是离开了,可却茫然不知该到哪里去。车夫问我上哪儿,我说:你不用问了,跟着我就是,一会儿便知。我迈着大步往前走着,本打算再回山城屋去,可是转念一想,那里肯定住不长久,早晚还是要搬,太费周折。这样边走边找,或许会看到挂着出租招牌的人家呢。索性听天由命,碰到哪家算哪家吧。我带着车夫在僻静、适合居住的地方转来转去,最后来到铁匠町。这里大多是士族[70]人家的宅邸,不会有出租房子的人家,心想还是返回热闹些的地方去吧。这时,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最尊敬的老秧君就住在这条街上。老秧君是本地人,又住在祖传的宅子里,对这一带的情况一定很熟,找他打听一声,说不定能给我周旋一处像样些的住所。幸好曾经拜访过他一次,知道他家的位置,不必到处打听也可以找到。我看到一处宅子很像。大概是这里吧。便上前叫门,只叫了两声,就从里面出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妪,手里端着纸烛[71]。我也并非不喜欢年轻女子,但是一见到老年妇女,就感到格外亲切。也许是喜欢阿清婆的缘故,觉得所有的阿婆都像阿清婆。这位老妪大概就是老秧君的母亲吧。她剪了短发,很有品位,长得很像老秧君。她请我进去,我说:我不进去了,只是有点事,要见先生。老秧君来到门口,我对他说明来意,问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可以给我介绍,老秧先生说:真是难为你了。他思索片刻,说道:后街住着一户姓萩野的,只有老夫妇两人。他曾托我介绍一个靠得住的人,说房子空着也是浪费,不如租出去。不知他现在还租不租了,咱们现在就去问问吧。他热心地带我去了。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成了萩野家的房客。可气的是,我搬出伊贺银之后,马屁精第二天就搬了进去,他若无其事地占据了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连我这个不拘小节的人也不能不对他这种赖皮自叹不如。这世上到处都是骗子,互相骗来骗去,叫人好生绝望。

    世道既已如此,我若是与世无争,独善其身,便无法生存。如果说不与贼人坐地分赃就没有一日三餐吃,那么有没有必要活着,倒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了。可话又说回来,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去上吊寻短见,不但对不起祖宗,名声也不好听。悔不当初,与其进物理学校,不如拿六百元钱当本钱,开一间牛奶店的好。如此一来,阿清婆就可以和我长相厮守,我也不必牵肠挂肚地惦念远在东京的阿清婆了。以前和她住在一起时不觉得,来到乡下这些日子,才知道阿清婆有多么好心肠了。像阿清婆那么心地善良的女人,找遍全日本也难得遇见几个。我动身赴任时,阿清婆有些感冒,不知现在怎样了。接到我上回的信,她一定很高兴吧,不过,按说她的回信该到了。——这两三天来,我一心想着阿清婆。

    我惦记着阿清婆,时常问房东阿婆,有没有东京的来信。每次她都告诉我没有,脸上充满了同情。这对夫妇和伊贺银不同,由于出身士族,夫妇二人都很有品行。老先生一到晚上就怪腔怪调地唱谣曲[72],叫人受不了,好在他不像伊贺银那样成天跑来喝茶,我也落得个清静。房东阿婆常来我屋里闲聊,问我为何不带着夫人一起来。我说:你看我像有妻室的人吗,其实我才二十四岁啊。二十四岁娶太太,也不稀奇的。这句话说完,举了一堆例子反驳我,说某某先生年方二十就娶了太太,某某先生二十二岁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等等,弄得我无言以对。

    好吧,我也二十四岁结婚,请你给我介绍一个吧。我模仿着当地口音打趣道。

    当真?老婆婆认真起来。

    当真,当真。我白天黑夜都想娶媳妇呢。

    我说的没错吧,年轻的时候,人都是这样。

    我有些困惑,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先生一定有太太了,我看得出来。

    嗬,好眼力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问我怎么看出来的?你不是每天都问,东京有信来吗,东京有信来吗?天天盼着来信嘛。

    没想到啊,真有眼力!

    让我猜中了吧。

    是啊,也许吧。

    不过,如今的女子不比从前,大意不得,要多多留意。

    你说什么哪?你的意思是我的夫人在东京会找情夫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夫人一定是正经女人,但是……

    那我就放心喽。那还有什么可要留意的呀?

    你的夫人肯定是正经的女人,不过……

    哪里有这种不正经的女人吗?

    这地方就有不少。先生,你知道远山家的小姐吗?

    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啊,她可是这一带的第一美人啊。就因为长得太美了,学校的先生都叫她玛利亚、玛利亚的,你没听说过吗?

    噢,是玛利亚呀?我还以为是哪个艺伎的名字呢?

    不是的,先生,“玛利亚”是外国话,大概是美人的意思吧。

    也许是吧,真没想到。

    大概是那位教图画的先生给起的名字。

    是马屁精给起的?

    不,是那位吉川先生给起的。

    那个玛利亚不正经吗?

    那个玛利亚小姐就是个不正经的玛利亚小姐!

    怎么搞的,从古至今,凡是有外号的女人,都不正派。看来是真的了。

    就是这么回事,什么“鬼神阿松”[73]啦,“妲妃阿百”[74]啦,都是邪恶的女人啊。

    玛利亚也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告诉你,那个玛利亚小姐吧,就是那位介绍你来这儿的古贺先生——下了聘礼的未婚妻……

    啊?真是咄咄怪事。没想到这位老秧君艳福不浅哪。人不可貌相,以后真不能小瞧了他。

    去年他父亲去世了——从前他家很有钱,银行里还有股份,万事如意——从那以后,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日子就走了下坡路——古贺先生是个老实人,大概是被人家给骗啦。所以女方那边便找各种借口拖延婚期,这时,教务主任开始追求玛利亚,听说他要玛利亚务必嫁给他。

    就是那个红衬衫吗,太可恶了!我就知道他那件红衬衫不是寻常的衬衫。后来呢?

    他托人去提亲,远山家因为早已将小姐许配给了古贺先生,于情于理不便同意,只回复好好考虑一下再定。于是,红衬衫先生托人牵线了,常常出入远山家,终于把小姐给征服啦。虽说红衬衫先生有红衬衫先生的不对,小姐也有小姐的不是,大家都说他们不好。她已经答应嫁给古贺先生了,现在学士先生一来求婚,就想嫁给学士先生了,您瞧瞧,这怎么对得起老天爷呀!

    真是对不起呀,何止是老天爷,连老地爷、老大爷都对不起呀。

    古贺先生的朋友堀田先生很同情他,就去找教务主任理论。红衬衫先生说,我没打算强娶已有婚约的女子,如果她解除了婚约,我也许会娶她的。我眼下只是同远山家有来往罢了,同远山家交朋友没什么对不起古贺先生的。他这么一说,堀田先生也没办法,只好回来了。人们都说,打那以后,红衬衫先生和堀田先生的关系就不好了。

    你知道的可真多,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佩服。

    地方小,什么事都能知道。

    阿婆知道的太多,我不免有些担心。这么说来,她说不定也听说过我的天妇罗面和米粉团的事了?真是个多事之地。不过,多亏了她,我知道了玛利亚是怎么回事,也弄明白了豪猪和红衬衫的关系,对于今后如何与他们相处,很有帮助。遗憾的是,我搞不清楚他俩究竟谁是坏人。像我这样单纯的人,若不明确指出谁黑谁白,我就不知道该和谁站在一边。

    红衬衫和豪猪,谁是好人呢?

    豪猪是谁呀?

    豪猪就是堀田先生。

    要说勇武,当然是堀田先生勇武些,可红衬衫先生是学士,很有才干吧。还有,虽然比较起来红衬衫先生待人温和,可听说学生们都说堀田先生好。

    那么到底谁是好人呢?

    月薪高的人,比较了不起吧。

    看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只好作罢。两三天后我从学校回来,阿婆笑眯眯地迎上来说:总算让您给盼来了。她递给我一封信,慢慢地看吧。说罢,就出去了。

    我拿起一看,是阿清婆寄来的。见信封上贴着几张字条,仔细一看,原来是从山城屋转到伊贺银,又从伊贺银转到荻野家来的,而且在山城屋滞留了一个多星期。难道说因为是旅店,连信都得留宿吗?拆开来一看,是一封很长的信,开头是这样写的:

    接到少爷的来信,本来想马上回信的,不巧患了感冒,躺了一个星期,所以耽搁了回信,请少爷原谅。我不比现在的小姐们那般能识文断字,虽然字写得很难看,也费了好大的劲。原想叫外甥代笔的,但又一想,难得给少爷写封信,不是我自己写的,总觉得对不起少爷,所以先打了草稿,然后又抄了一遍。抄写花了两天工夫,打草稿花了四天,恐怕少爷看着很费劲,但我已是尽全力写了,请少爷尽量看完吧……

    信拉拉杂杂足足写了四尺多长,读着还真是费劲,不光字难认,而且基本上是用字母写的,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开头,在哪里断句,搞清楚一句话是从哪儿到哪儿就费了好大力气。我是个急性子,这样又长又难读的信,要是有人给我五元钱,请我念给他听,我都不干。可此时我却非常认真地从头看到了尾,不过,读是读了一遍,只顾认字了,意思不大明白,只好又从头读了一遍。屋内暗了下来,看着比刚才更费劲了,我就来到檐廊边上坐下,仔细拜读。此时,初秋的风吹动芭蕉叶,也吹拂着我的肌肤,将正在读的信笺吹起,随风朝着院子飘舞。这四尺多长的信纸哗啦哗啦地响着,仿佛只要一撒手,它就会被吹到对面的篱笆墙上去似的。我现在顾不得这些,继续往下看。

    少爷虽是直来直去的个性,但脾气太大,叫我放心不下。随便给人起绰号,会遭人记恨的,所以在外面不要再乱叫,要是已经起了,只能在信中告诉我。听说乡下人很坏,你要提防被人算计。那边的气候一定不如东京,睡觉时盖好被子,不要受凉。少爷的信写得太短,那边的情况还是不大清楚,下回来信,起码要写这封信的一半儿长。给旅店五元小费倒无妨,只是给了之后,手头会不会觉得紧呢?到了乡下,到处都要靠钱打点,尽量省着点花,以防万一。我怕你没零钱花,着急,这就给你寄去十元钱。上次少爷给我拿来的五十元,我替你存在邮局里了,想给少爷回东京成家时贴补家用。取出这十元,还剩四十元,不要紧的。

    到底是女人心细,想得周全。

    我坐在廊子上,陷入了沉思,任凭阿清婆的信随风飘舞。这时,荻野阿婆拉开紧闭的隔扇,端着晚饭进来了。

    您还在看信呀,这封信好长噢!

    哎,这信很重要,所以就让它这么飘着看。

    自己都觉得回答得不得要领。然后开始吃饭了,一看,今晚又是煮番薯。这家人比伊贺银客气,热情,懂礼,只可惜饭食太差劲。昨天是番薯,前天也是番薯,今天又是番薯,我的确说过喜欢吃番薯,可这样天天吃,还活不活了。我还讥笑老秧君呢,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要变成番薯老秧了。要是阿清婆在这儿,一准儿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金枪鱼片或烤鱼糕。赶上这么寒酸吝啬的士族家,只好认倒霉吧。想来想去,还是得和阿清婆住在一起,倘若在这个学校长期任职的话,就把阿清婆从东京叫来同住。校长不许去饭馆吃天妇罗面,也不许吃米粉团,在这里一天到晚吃番薯,早晚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看来做教师真是苦不堪言,想必连禅宗法师也比我有口福。吃完一盘番薯,我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生鸡蛋,在碗边敲碎喝了,才将就吃饱了。不用生鸡蛋补充点儿营养,如何能应付每周二十一节的课?

    由于看阿清婆的信,耽搁了时间,今天晚一些去了温泉。泡温泉已成为每天必做之事,少去一次,都觉得不自在。我打算坐火车去,便照例拎着那条红毛巾来到车站,一看,两三分钟前刚开走一趟,只得再等下一趟车了。我坐在长椅上,正抽着敷岛牌香烟,忽然看见老秧君朝车站走来,因之前刚听了阿婆那番话,我对他倍加同情了。平日里,老秧君就如同寄居于天地之间一般,处处谨小慎微,已经够可怜的了,今晚,在我眼里岂止是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给他薪水加倍,让他明晚就同远山小姐结婚,再到东京去度蜜月。想到这里,我连忙站起来招呼他:是你呀,去洗温泉澡吗?请坐到这里来吧。

    老秧君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不坐了,请不必客气。不知他是客气还是什么,说罢仍旧站在那里。

    火车还要再等一会儿,站着太累,还是请坐吧。我又劝他。

    我对他满怀同情,只有请他坐在我的身旁,才可安心。

    那我就不客气啦。他终于听了我的劝,坐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上,有像马屁精这等不知天高地厚,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有像豪猪那样摆出一副拯救日本,舍我其谁架势的狂妄自大者;也有像红衬衫那种以推销发蜡和色男为己任之辈;还有狸猫之流,自诩教育之魂皆备于我的伪君子。上述人等皆自命不凡,唯有这位老秧君,毫无存在感,宛如一个任人摆布的人质,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样的人我从未见过。虽然他面部有些浮肿,但是抛弃这样的君子,投入红衬衫的怀抱,足见这个玛利亚也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任凭几打红衬衫合起来,也抵不上这样一位正派的好丈夫。

    你哪里不舒服吗?好像很疲倦似的……

    没有,没有不舒服……

    那就好。身体不好,人也就没精神了。

    你看起来很健康啊。

    嗯,虽然瘦些,倒不闹病,我最讨厌生病啦。

    老秧君听了我的话,微微笑了笑。

    这时,入口传来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我不由得回过头去,哇,真不得了!一位皮肤白皙、发型时髦的高挑美人儿,和一位四十五六岁的妇人,并肩站在卖票窗口前面。我没有那么多词儿形容美人儿,不知怎么说好,但千真万确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女,看着她,就仿佛将一颗香水浸润过的温暖的水晶球握于手心一般。那上了岁数的妇人个子矮小,但两人很相像,想必是母女俩吧。呀,今天真幸运啊,我万分庆幸地只顾盯着那年轻女人瞧,早已把老秧君忘在了一边。这时,老秧君突然从我身旁站起来,慢慢走向那个女子,我有些诧异,莫非她就是玛利亚?三个人在卖票窗口前轻声寒暄着,由于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一看车站的钟,再有五分钟就要开车了。没人说话,闲得难受,觉得时间好长,盼着火车快点来。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了车站,仔细一看,是红衬衫。他穿着一件轻飘飘的单薄和服,腰里系着绉绸带子,仍然挂着那条金链子。那金链是假货,红衬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戴着这玩意儿到处炫耀,其实我早就识破了。红衬衫一跑进来,就东张西望,然后来到卖票窗口前,对正在谈话的三个人殷勤地行了礼,交谈了几句什么,然后急忙转向我这边,迈着一如既往的猫步,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跟前。

    呀,你也去洗澡吗?我生怕赶不上这趟车,匆匆忙忙跑来的,一看还有三四分钟呢,那只挂钟准不准啊?说着他掏出自己的金表,那表慢了两分钟。边说边坐到我身边。

    他把下巴顶在手杖上,故意不向那女人瞧一眼,一直望着前方。那位妇人不时瞧瞧红衬衫,年轻女子则一直没有看这边,我越发肯定她是玛利亚了。

    不一会儿,传来汽笛声,火车进站了,等车的人们胡乱往上挤。红衬衫头一个蹿上了头等车厢,坐头等车厢有什么了不起的。到住田头等车厢五分钱,普通车厢三分钱,区分上下只有两分钱之差。即使是我也能买得起,只要看看咱手里攥着的白色车票[75]就明白了。不过,乡下人节省,即便是两分钱也看得很重,多半都乘普通的。玛利亚和她的母亲随着红衬衫上了头等车厢,老秧君呢,就像铅字印刷一样刻板,一向乘普通的。这位先生站在普通车厢门口犹豫不决,看到我在看他,便立刻上了车。此时,我对老秧君同情不已,就跟在他后边,迅速登上了普通车厢。用头等车厢的车票乘普通车厢,无话可说吧。

    到了温泉,我穿着浴衣从三楼下来,进了浴室又碰到老秧君。我这个人虽然每逢开会等关键场合,便觉得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说不出像样的话来,可平常倒是能说会道。于是,我在浴室里一个劲儿地跟老秧君说话。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甚是可怜,我想,在这种时候,多给他一点安慰,乃是江户哥儿的义务。不料老秧君却无法与我合拍,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是或不地应和,而且就这么两个字似乎也懒得说。最后,我只好打住,不再攀谈了。

    在浴池里时,我没有看见红衬衫。当然了,浴室有好多间,即使同乘一列火车来,也不一定能在同一浴室里遇到,这倒没有什么奇怪。洗罢澡出来,望见明月高悬,将街道两旁的垂柳投映在马路中央,一团团浑圆的树影婀娜多姿。我想稍微走一走,就一直向北,走上了坡路,来到僻静之处,路左边有一个大门,门内尽头处是一座寺院,山门之内左右两边都是青楼。寺院内开着妓院,真是闻所未闻的奇观。很想进去看看,又怕狸猫开会时批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从门前走过去了。山门旁边有一家挂着黑色门帘,小格子窗的平房,这里便是我曾经吃米粉团的地方,门口挂着写有汁粉[76]杂煮[77]的圆灯笼,灯笼映照着屋檐附近的一棵柳树。我真想进去吃一碗,但还是强忍着走过去了。

    想吃的米粉团不能吃,可悲可叹,而自己的未婚妻移情别恋想必更加难以忍受。我一想起老秧君,不要说米粉团,就是三天不吃饭都没什么好抱怨的。没有比人再靠不住的了,看她那么美,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干出那种薄情的事来。美人儿薄情,浮肿得像冬瓜一般的古贺先生却是个善良君子,真是人不可貌相。以为豪爽的豪猪,有人说他煽动学生闹事,可煽动了学生的他,又逼着校长对学生严加处罚。令人作呕的红衬衫却待人格外亲切,以为他在暗中关照我,可谁知又去蒙骗玛利亚。以为他是蒙骗吧,却又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古贺那边不解除婚约,他就不会向玛利亚求婚。伊贺银制造事端把我赶了出来,马屁精乘机搬了进去。左思右想,人都是不可靠的,要是把这些写信告诉阿清婆,她一定会很吃惊的。她也许会说,箱根以南,当然会有妖魔鬼怪出没的呀。

    我生性大大咧咧,凡事不以为苦地活到今天。可是到这里还没过一个月,忽然感到这世道令人不安起来。虽然未遭遇大苦大难,却好像增加了五六岁。我想,还是早点辞掉工作回东京去的好。这样七想八想,不知不觉已走过了石桥,来到野芹川河堤上。一说到河,总以为它很宽大,实际上只是一条不足六尺宽的小溪流。我沿着河堤向下游走了二里多路,来到相生村,村子里供着观音菩萨。

    回头向温泉街望去,红灯笼辉映在月光下,那鼓声作响的地方定是花柳街了。河水浅而湍急,河面仿佛也神经兮兮地闪烁不停。我在土堤上信步前行,约莫走了半里路,看见前面有人影。透过月光,我看出是两个人,大概是从温泉返回村里的年轻人吧。但他们也没有唱歌,悄无声息的。

    我继续往前走,似乎走得比他们快,渐渐接近了那两个人影,其中一人好像是个女子。到了相隔十来米远时,那男的听到我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看我,月光从后面照过来,这时我看到了那男的的模样,不禁心头一惊。那一男一女继续往前走,我心生疑问,立刻加快脚步追了过去。他们毫无觉察,仍然像刚才那样慢悠悠地迈着步子。现在,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了。河堤宽两米多,足够三个人并排走的,我毫不费力地追上了他们,从男人身边擦肩而过,向前赶了两步,猛然一回身,仔细瞅了瞅那男人的脸。月光正射在我脸上,毫无遗漏地照出了我的寸头直到下巴。哎呀!男的轻轻叫了一声,慌忙侧过脸去催促那女人:咱们该回去了。两人立刻转身向温泉街走去。

    这红衬衫是打算厚着脸皮糊弄我呢,还是吓得没来得及自报家门呢?看来觉得冤家路窄的,不光我一个了。

    八

    自从被红衬衫拉去钓鱼以来,我便对豪猪起了疑心,当豪猪偏听偏信地要我搬出住处时,更觉得他是个可恨的家伙。然而在会上,他又出乎我的意料,滔滔不绝地主张严惩学生,于是我又觉得他叫人琢磨不透。当我听到荻野阿婆讲起豪猪为老秧君去找红衬衫理论时,不禁为他的仗义执言拍手叫好。由此看来,豪猪不像是坏人,倒是红衬衫有些不正派,莫非红衬衫将他那莫须有的臆想当作事实,转弯抹角地灌进了我的脑子不成?就在我迷惑不解之际,在野芹川亲眼看到了红衬衫陪着玛利亚散步。打那以后,我就断定红衬衫是个无耻之徒了,虽然不知可否用无耻之徒来评判他,但绝对不是好人,而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做人一定要像竹子般正直才可以信赖,哪怕和正直的人吵一架也开心。我想,像红衬衫那样表面上看似亲切和善,品德高尚,炫耀琥珀烟斗的人,万万大意不得,不可轻易同他吵嘴。即便吵起来,也不可能像回向院[78]的相扑那样吵个痛快。相比之下,还是豪猪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了退还一分五厘钱的事,和我争得脸红脖子粗,整个教员室都不得安宁。会上,他怒目圆睁地瞪着我时,我觉得很可恶,过后一想,总比听红衬衫嗲声嗲气的猫叫声要好受得多。自从那次会议之后,我想同他言归于好,主动搭讪了几句,可这家伙竟然不理不睬,还是那样瞪着我。我也来了气,不再理他了。

    从那以后,豪猪不跟我讲话了。扔在他桌子上的一分五厘钱依旧躺在桌子上,落了一层灰尘。我当然不会收回它,豪猪也绝不会拿走的,这一分五厘钱成了我们两个之间的一堵墙。豪猪跟我较着劲儿,我想跟他说话,也是徒劳。我和豪猪都被这一分五厘钱给难住了,以至于我害怕去学校看见这一分五厘。

    尽管豪猪与我处于绝交状态,但红衬衫和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关系。在野芹川偶遇他的第二天,一到学校,他就跑到我身旁,十分殷勤地跟我聊起来:新的住处好不好啊?什么时候再一块儿去钓“俄国文学”吧。诸如此类,等等。我有些讨厌这个家伙,就说:昨晚咱们见过两次面啊。他说:是啊,在车站——你常常那个时候去吗?太晚了吧?我抢白他说:咱们还在野芹川的河堤上碰面了吧?我没有到那里去啊,洗完澡我就回来了。明明被我撞见了,何必如此隐瞒呢?可见是个爱撒谎的人!这种人也能当教务主任的话,我还可以做大学校长呢。从那以后,我越来越不相信红衬衫了。和我信不过的红衬衫说话,和我钦佩的豪猪却不说话,这世道实在不可思议!

    一天,红衬衫说有事跟我谈,让我去他家。我只好忍痛放弃去温泉,四点钟就到了他家。红衬衫虽然是单身,但由于做了教务主任,早就搬出了寄宿人家,住进了独门独院,听说房租才九元五角。望着气派的大门,我心想,倘若来到乡下,花九元五角就能住进这样的房子,我何不也耍耍阔,把阿清婆从东京叫来,让她高兴高兴。叫门后,红衬衫的弟弟出来开门,在学校里,我教他弟弟代数和算术,这小子学习很差,又是外乡人,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更坏。

    见到红衬衫,我问他有什么事,这家伙照例用琥珀烟斗抽着难闻的烟叶,开口说道:自你来我校之后,学生的成绩比你的前任时大大提高,校长也因为得到你这样的人才甚是高兴。怎么样?学校这样信赖你,希望你继续努力啊。

    哦,真的吗?什么继续努力,我只能努力到这个程度了。

    照现在这样就够了。只是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请你不要忘记。

    就是你说的要提防给我介绍住处的人吗?

    你说得这样露骨,可不太好啊!咳,算了,反正我的意思你已经明白了。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好好干,学校方面都看在眼里,过段时间,只要有机会,你的待遇会有所改善的。

    是吗,你是说薪水吗?薪水多少都无所谓。当然了,能增加总比不增加要好。

    恰好最近有位教员要调走——只是我还没跟校长商量,不好跟你打包票——或许可以从他的月薪里匀出一些来给你,我打算就此事找校长谈谈。

    谢谢了,是谁要调走啊?

    反正要公布了,说出来也没关系,就是古贺君。

    古贺君,不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但由于一些原因——一半是考虑到他本人的意愿。

    调到什么地方去?

    日向的延冈——由于地方偏远,所以月薪增加一级。

    有人来接替他吧?

    接替的人也大体定下来了。我就是打算在接替者的待遇上做做文章,好增加你的月薪。

    是这么回事啊,明白了。但不必太为难,不增加也不要紧。

    总之,我会向校长提出来的,估计校长也会赞同的。不过,以后你要多承担些工作了,你要从现在开始,就作好思想准备。

    从现在开始要多上课吗?

    不必,说不定比现在还要少上课呢。

    少上课,就是多工作吗?好奇怪。

    乍一听是有些奇怪——我现在不便对你说明——总之,就是有可能让你承担更重大的责任。

    我完全搞不懂。若是说要我承担比现在更重大的责任,那么就是当数学主任了,可是主任是豪猪,那家伙绝对不会辞职的。而且他在学生中威望很高,不论将他调任还是免职,都对学校不利。红衬衫说话总是不得要领,尽管不得要领,事情也谈完了。之后又闲扯了一会儿,红衬衫说要为老秧君开送别会,问我会不会喝酒,夸老秧君是真正的君子,是可敬可爱的人云云。最后,他忽然换了个话题,问道:你会作俳句吗?这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赶忙说:我不作俳句,再见。便匆匆回来了。俳句是芭蕉[79]或剃头师傅之类的人干的,数学教师怎么能整天吟诵什么吊瓶缠朝颜……[80]那套呢?

    回来后我想了很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人,又有住宅,又有教书的学校,却因为对这地方厌倦了就背井离乡,去人生地不熟的外乡受苦。倘若是个交通便利的城市倒也罢了,为何要去日向的延冈那种鬼地方呢。就连我到这个通船的小镇,不到一个月都想回东京去了,何况延冈,那里是山沟里的山沟,是真正的山沟。听红衬衫说,下了船还要乘一天的马车到宫崎[81],再从宫崎坐一天车,才能抵达那里。一听那个地名,就不像是个开化的地方,总感觉那里是人和猴子各占一半,平分秋色似的。无论老秧君多么正人君子,想必也不会愿意与猴子为伍吧,哪有那种嗜好的人啊。

    这时候,房东阿婆送来了晚饭。我问她:今天还是番薯吗?她说:不是,今天吃豆腐。反正差不了多少。

    婆婆,听说古贺先生要去日向的事了吧。

    真够可怜的。

    可怜什么,他自己愿意去,有什么法子。

    愿意去?谁想去那种地方啊?

    就是他本人愿意去的呀,难道不是古贺先生想要猎奇才去的吗?

    哎哟,先生,你完全弄错啦。

    我弄错啦?红衬衫刚才亲口对我讲的呀。我要是错了,那红衬衫不就成了吹牛大王了吗?

    教务主任先生那样说有他的道理,古贺先生不愿意去也有道理。

    照你这么说,双方都有道理了?阿婆真够公平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今天早上古贺先生的母亲来了,跟我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她都说什么了?

    自从古贺的父亲去世以后,他家的日子就不像咱们想的那样宽裕了。于是,老太太就去求校长,说儿子在学校已经教了四年书,能不能稍微增加一些月薪。

    说的也是啊。

    校长说“好的,我考虑考虑”。老太太也就放了心,以为很快就会听到增加薪水的好消息,伸长脖子日盼夜盼,盼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的。一天,校长把古贺叫去,对他说:“很抱歉,学校经费不足,无法给你增加薪水。不过,延冈那边倒是有个空缺,每月可以多拿五元。我想这正好符合你的愿望,就给你办妥了手续,你去那边吧。”

    这哪里是商量,这不是命令吗?

    是啊,古贺先生恳求校长说,与其到别的地方去加薪,不如不加薪还留在原来的学校。这里有祖产,老母亲也需要照料。可是校长却说,此事已经定了,接替古贺先生的人也找好了,不能改变了。

    哼,真是欺负人!太可气了。这么说,古贺先生是不想去的,怪不得我觉得不对头呢。哪有这等榆木疙瘩脑袋,为了多给的五元钱,情愿跑到深山里去,跟猴子作伴啊。

    先生,榆木疙瘩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都行!这完全是红衬衫的阴谋诡计。这招也太下作了吧,这不是暗算好人吗!他还说什么这样就可以给我加薪了,岂有此理!他就是给我加薪,我也不要。

    先生要加薪了吗?

    他们说要给我加的,我打算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呢?

    无论如何也要拒绝。阿婆,那红衬衫是个混账,特别卑鄙。

    就算他卑鄙,可是给你加薪的话,还是老老实实收下的好。年轻人好冲动,上了岁数回头想想,就会后悔当初没有再忍耐些了。因为一时冲动而吃了大亏,自然要后悔的,就听我老太婆一句吧,红衬衫既然说了要给你加薪,你就说一声“谢谢”好了。

    你这么大年纪,就不要多管闲事了。我的薪水增加还是减少,终归是我的薪水。

    阿婆不再言语,退了出去。老爷子又在拉着长腔唱谣曲。谣曲这东西,说穿了,就是把看得懂的词儿,配上极有难度的曲调,故意让人听不明白的招数罢了。每天不厌其烦地唱这种难乎其难的玩意儿,真不知道这老爷子是怎样的心境。眼下我可没有这份心情欣赏它。他们说要给我加薪,我虽不想要,但余出来的钱白白放着也太可惜,才答应下来。然而,强迫不愿调任的人调任,再从其月薪中扣除一部分给我,这种冷酷的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呢?本人不想走,却非要将他发配到延冈去,究竟是何居心呢?太宰权帅[82]也不过在博多附近,河合又五郎[83]也只是在相良避祸罢了。总之我必须现在就去回绝红衬衫,否则不能安心。

    我穿着一件小仓布裤裙又出去了,来到红衬衫家大门外叫门,照例是他那个弟弟出来开门。这小子一见是我,就露出怎么又来了的眼神。只要有事,来两次、三次,有何不可!说不定半夜里也会来叫门呢,不要狗眼看人低,老子可不是到你这个教务主任哥哥家里来拍马屁的,我是来告诉他,我不要那份月薪的。弟弟说有客人在,我说:我不进去了,就两句话。他就进去传话。我一看脚下,放着一双薄板席面的斜齿木屐,这时听见里面传出太棒啦!的欢呼声,我估计这位客人是马屁精,除了他,没有人会发出那样尖声尖气的怪叫,也不会穿那种卖艺人穿的木屐。

    过了一会儿,红衬衫端着油灯来到门口:请进来吧,不是外人,是吉川君。不用,这里就行,只说几句话。我看见红衬衫的脸红得就像金太郎[84]似的,看样子他正和马屁精一块儿喝酒呢。

    刚才你说要给我增加薪水,我现在改主意了,特地前来回绝。

    红衬衫把灯伸到我眼前,打量着我的脸,一时答不上话来,茫然地站着。不知是因为这世上竟然有人跑来拒绝增加薪水而不解呢,还是觉得即使我想拒绝,也不至于刚回去就跑来而吃惊。不然就是这两种想法兼而有之。他张口结舌,呆呆地站着。

    当时听你说,古贺君是自己愿意调走,我才答应下来的。

    确实是古贺君自己希望调走的。

    不是,他愿意留在这儿,月薪照旧也行,他不想离开家乡。

    你是从古贺君本人那里听来的吗?

    我不是听他本人说的。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是我寄宿那家的阿婆听古贺先生的母亲说的,今天她又告诉了我。

    哦,这么说是住处的阿婆说的了?

    可以这么说吧。

    对不起,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听你的意思,你只相信房东阿婆,不相信教务主任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我有些局促。文学士到底不简单,揪住一点儿把柄,就得理不饶人。父亲常常骂我你这冒失鬼,没出息的东西,我是有些冒失,听了阿婆的话,一时冲动就跑到这里来,也没有去找老秧君或老秧君的母亲问问仔细。这回被文学士之辈将了一军,有些招架不住。

    虽然正面交锋我不是他的对手,但心里对红衬衫已然不信任了。房东阿婆尽管吝啬、贪心,但她绝不是个爱撒谎的女人,不像红衬衫那样表里不一。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回答:

    你说的也许是事实。反正我谢绝加薪。

    这可奇怪了。你特地跑来,是因为发现了不忍心加薪的缘由,可当我说明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后,你还是拒绝加薪,这就叫人费解啦。

    也许你无法理解,反正我要谢绝加薪。

    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好勉强。不过,才短短两三个小时,没有任何理由就突然改变主意,对你将来的信誉可不利啊。

    不利我也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信誉更重要了。退一步说,即使是房东……

    是房东阿婆。

    是谁都一样。即使房东阿婆跟你说的是事实,给你的加薪也不是从古贺的薪水里削减来的。古贺君去延冈,新招聘的继任者,薪水比古贺君还要低一些,这多出来的部分就转到你的薪水里,所以你没有必要觉得对不起谁。古贺君调任延冈比现在荣升了一级,而新招聘的继任者事先已经认可以此低薪赴任,因此才给你加薪,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你不想要也可以,不过还是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的头脑不大好使,若是在平时,对方这样花言巧语地一煽乎,我就会觉得对方有道理,惶恐地承认自己错了,今晚则不然。从我一来到这地方,就感觉红衬衫令人厌恶,虽有一段时间又觉得他像个女子一般待人热情,可最终发现那不过是虚伪的热情,现在越发觉得他可恶了。因此,不管他说得多么天衣无缝,不管他如何靠着教务主任的职位想驳倒我,都是徒劳。能说会道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被驳得无言以对的人也不一定是坏人。从表面上看,红衬衫貌似正人君子,但无论怎样道貌岸然,也无法让我折服。倘若凭借金钱、权势和道理就可以收买人心,那么高利贷者、警察、大学教授应该最受人爱戴了。小小的中学教务主任,只凭这几句歪理怎么可能让我就范呢。人都是因自己的好恶行为做事,不是道理能够左右的。

    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不愿意加薪了,所以谢绝。再怎么考虑也是这句话。再见。我说完就走出了大门。抬头望天,一条银河横跨夜空。

    九

    为老秧君开送别会的那天早上,我一到学校,豪猪突然对我说了老长一段道歉的话:

    前些日子,伊贺银来找我,说你粗野无理,他们不堪其扰,让我劝你搬出去。我信以为真,就叫你搬出去了。后来听说,那家伙很不地道,常常在假字画上盖伪造的印章,强行卖给人家,可见你的事也是他胡编乱造出来的。看来他打算向你推销挂轴和古董,你不买账,他赚不着钱,便编排出那些鬼话来骗我。我不了解他的为人,对你非常失礼,请你原谅。

    我什么话也没说,拿起豪猪桌上的一分五厘钱,装进自己的钱包。豪猪不解地问:你要收回去吗?嗯,本来我讨厌让你请客,才执意还你。可是后来想想,还是领了你这份情的好,所以收回。我向他说明。

    豪猪哈哈哈大笑起来,问:那你为啥不早些收回呢?

    我是早就想收回的,可又不好意思,就一直放在那儿。可是最近到学校来,看到这一分五厘钱就感觉不舒服。

    于是豪猪说:你这人真够倔的。

    我也以牙还牙:你这人真够犟的。

    接着我们聊了起来。

    你到底是哪里人?

    我是江户哥儿。

    唔,江户哥儿呀,怪不得这么倔呢。

    你是哪儿人?

    我是会津[85]人。

    会津汉子啊,难怪这么犟呢。今天的送别会,你去参加吗?

    当然去了,你呢?

    我当然要去,古贺君走那天,我还要到码头去送他呢。

    送别会很有意思的,你来参加就知道了。今天我要大喝一顿。

    你尽管喝吧,我吃完菜就回去,喝酒的人都是混蛋。

    你这人动不动就想跟人吵架吧,典型的江户哥儿的轻狂性子。

    随你怎么说。去开送别会之前,请到我的住处来一趟,有话跟你说。

    豪猪如约来到了我的住处。近来,我一见到老秧君,就觉得他很可怜,到了开送别会的今天,越发不忍看他了。我甚至想,可能的话,自己替他到延冈去。因此在他的送别会上,我很想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说,来为他壮行。可是一想到自己这油腔滑调的江户腔,到底不成。于是打算借用豪猪的大嗓门,杀一杀红衬衫的气焰,所以才特地把他请来的。

    我先从玛利亚事件谈起,当然,关于玛利亚的事豪猪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讲到野芹川河堤上的偶遇时,骂了声:那家伙是个混蛋!豪猪说我:你动不动就骂别人混蛋,今天在学校还说我是混蛋哩。假如我是混蛋,红衬衫就不是混蛋,我和红衬衫不是一类人。于是,我便说:那红衬衫是个外强中干的大傻瓜。这还差不多。豪猪非常赞同。豪猪虽很霸道,但若论这类词汇,远不如我知道得多,会津汉子大多是这样的人吧。

    然后,我便谈起红衬衫要给我增加薪水和将来打算重用我的事。豪猪哼了一声,说:看来,他们是想要免我的职啦。我问他:他想免你的职的话,你愿意让他免吗?他威风地说:谁会愿意?我要是被免职,也得叫他红衬衫跟我一起免!我又追问: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和你一起免职呢?他回答:这个我还没考虑。豪猪虽要强,但缺少智慧。我告诉他我拒绝了红衬衫给我加薪的事,这家伙眉开眼笑地夸我:到底是江户哥儿,有志气!

    我问他:老秧君既然那么不想走,为什么不鼓动大家挽留他呢?他说:听老秧君谈起这件事时,已经决定了。我去找了校长两次,找了红衬衫一次,他们都说已经无法改变了。他还非常遗憾地说,古贺为人太老实,叫人没办法帮他。红衬衫提起此事时,就该断然拒绝,或者推托一下,说考虑考虑再回复。谁知他被红衬衫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当场就答应下来,后来老母亲去找校长哭诉求情,自己跑去请求,都于事无补了。

    我说:这完全是红衬衫的计策,他想把老秧君赶走,再把玛利亚弄到手。

    肯定是他的计策,那家伙装得一本正经,暗地里净干坏事。无论别人说什么,他总能为自己开脱,真是老奸巨猾。对于那种混蛋,只有让他尝尝铁拳头才会老实。豪猪说着,卷起袖子,亮出肌肉隆起的胳膊。我乘机问道:你的肌肉这么棒,经常练柔术吗?这家伙一听,运足了肱二头肌,叫我捏捏看。我用手指捏了捏,就像澡堂里搓澡用的浮石一般硬。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问他:你的胳膊这么强壮,若五六个红衬衫一齐上,也不是你的对手吧。当然喽!他把弯曲的胳膊伸直后再弯过来,一伸一缩时,肉疙瘩在皮下骨碌骨碌滚动着,看着痛快淋漓。据豪猪说,他曾经将两根纸绳绞在一起,缠在肉疙瘩那儿,猛地一弯胳膊,纸绳啪的一声就绷断了。我说:纸绳子我也成。你行吗?那就试试看。我一想,要是绷不断就丢面子了,只好作罢。

    我半开玩笑地鼓动他说:嗨,今晚的送别会上,吃饱喝足后,揍红衬衫和马屁精一顿如何?这个嘛……豪猪沉吟了一下,今晚暂且记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今晚干的话,会让古贺君难堪的。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反正这顿打他们是逃不掉的,但需等到这帮家伙干坏事时,当场教训他们才行,不然倒成了我们的不是。豪猪说得在情在理,看来连他这粗人都比我想得要周全。

    那么,你就发表一番演说,好好夸一夸古贺君吧。要是我讲,只怕我这油嘴滑舌的江户腔太没有分量。而且我一到这种场合,胃里就突然冒酸水,喉咙里像塞了个球似的,说不出话来,所以就让给你老兄吧。他说:你哪儿来的怪毛病啊,这么说,你在众人面前讲不了话,一定憋得慌吧?我回答:倒也不觉得怎么憋得慌。

    说了一会儿话,时间到了,我和豪猪一同向会场走去。会场设在花晨亭,听说是当地一等的料理店,我还一次也没有进去过。据说原是某家老[86]的宅邸,老板买来后没有改建就开张了,怪不得看上去颇有气派,家老的宅邸变成了餐馆,就相当于将甲胄改成了坎肩。

    我俩到了之后,大家已到齐了,五十叠的大房间里,客人三三两两地聚成堆闲聊着。到底是五十叠房间,连壁龛都相当气派,我在山城屋占据的那间十五叠里的壁龛,跟这里根本无法相比。估摸了一下,约有四米宽,壁龛右面摆放着一个红色花纹的濑户陶器[87],里面插着一枝大松枝。不明白为何插松枝,大概这松枝省钱吧,插上几个月都不用担心它凋谢。我问博物先生,那个濑户陶瓶是哪里出产的,他说:那不是濑户陶,是伊万里[88]。我说:伊万里不就是濑户陶器吗?博物先生呵呵笑了起来。后来问他才知道,因为是濑户产的陶器,才叫濑户陶器的。我是江户哥儿,以为凡是陶器都叫作濑户陶器。壁龛正中挂着一幅很长的挂轴,上书二十八个字,每个字都有我的脸那么大。字极难看,我实在看不下去,问汉学先生:为何把这样差劲的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先生告诉我:那可是一位名叫海屋[89]的著名书法家的字。什么海屋河屋的,我至今仍觉得那字难看透顶。

    不一会儿,文书川村请大家入席,我便找了个有柱子可倚靠的地方坐下来。身穿正装和服的狸猫在海屋题写的挂轴前面落座,同样穿着和服的红衬衫坐在了狸猫左边,狸猫右边是今天的主人公老秧先生,他也穿着日本和服。我穿的是西服,跪坐很不舒服,干脆盘起了腿。我旁边是体操教师,穿着黑色西装裤,正襟危坐,不愧是体操教师,跪工真不赖。不久,餐盘上了桌,小酒壶也摆好了。干事起立,宣布欢送会开始,并简短致辞。接着,狸猫站起来致送别辞,而后是红衬衫致辞。他们三人的送别辞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如出一辙地都盛赞老秧君为人师表,乃仁人君子,此次调离,令人深感遗憾,不仅是学校,本人也甚为惋惜,无奈古贺君自身缘由,切望调任,无法挽留。他们竟如此满口谎话,大言不惭地开此送别会。三人中尤以红衬衫为最,肉麻地赞美了老秧君一番之后,甚至说出失此良友,实乃此生之大不幸的话来。加上他讲话一向貌似情真意切,轻声细语,此刻愈加声情并茂,娓娓动听。初次听他讲话的人,无不被他蒙骗,玛利亚也许就是被他这一手给骗上钩的。就在红衬衫正假情假意致欢送辞时,坐在对面的豪猪冲我挤了挤眼,我用食指摁住下眼皮,做了个鬼脸作为回应。

    红衬衫刚一落座,豪猪就等不及似的嚯地站了起来,我一高兴,不由自主地吧唧吧唧拍起手来。狸猫及在座的同人都一齐朝我看来,我赶紧放下手。这时,只听豪猪说道:

    刚才校长尤其是教务主任,都为古贺君的调任深感惋惜。相反,我倒是希望古贺君尽早离开此地。延冈虽地处偏远,与此地相比,物质上自然多有不便,但听说那里民风极为淳朴,师生之间至今仍保有古代质朴的遗风。相信在那种地方,绝不会有那种口是心非、道貌岸然、专门坑害君子的假洋鬼子,像古贺君这般温良敦厚之士,定会受到当地人的欢迎。因此吾辈衷心祝贺古贺君此次调任。最后,希望古贺君到任延冈之后,于当地选择一位具备君子好逑资格的淑女,早日成立圆满的家庭,用事实叫那种不贞无节的轻浮女羞愧而死!豪猪说完,又使劲咳嗽了两声,坐了下来。这回我也想拍手,一想到大家又都要朝我瞧,只好作罢。

    豪猪坐下之后,老秧先生站起来。他恭恭敬敬地离开自己的座位,从上首走到末席,向每一位来客深深鞠躬致意后,说道:这次因自身原因,调任九州,承蒙诸位先生为小生举行如此盛大的送别会,不胜感激。尤其是方才校长、教务主任以及诸君所赠肺腑之言,令小生倍感荣幸,永志不忘。小生此去偏远,唯愿继续承蒙诸位先生厚爱,一如从前。说罢,深鞠一躬,回到坐席上。这位老秧君简直是个善良得无以复加的人,对如此欺侮自己的校长和教务主任,竟这般毕恭毕敬地道谢。若是不得不做做样子倒也罢了,可从他那态度、说话、表情上看,完全是诚心诚意地表示感谢。面对这样的圣人对自己真心表示谢意,无论谁都会感到惶恐而脸红的,然而狸猫和红衬衫却面无表情地听着。

    致辞刚完,只听这边哧溜一声,那边哧溜一声地喝起汤来,我也喝了一口汤,味道不怎么样。凉菜里有鱼糕,却黑糊糊的,看来是做坏了。还有生鱼片,切得太厚,好似在生啃金枪鱼肉。可四周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看来他们都没吃过地道的江户菜吧。

    随着女招待不停地送来烫好的酒壶,席上渐渐热闹起来。马屁精恭恭敬敬跑到校长面前敬酒,讨厌的家伙!老秧君逐一给大家敬酒,看样子他是准备敬上一圈了,真够辛苦的。老秧君来到我跟前时,整理了一下裙裤,郑重地跪坐下来,说道:请喝一杯吧。我也不顾穿着西装裤,端正地跪坐着,敬了他一杯。

    我刚来没多久,先生就要走,太遗憾了。先生哪天启程?我一定到码头送别。

    老秧君说:不,不,百忙之中,万万不要相送。

    不管老秧君怎么说,我一定要请假为他送行。

    过了大约一小时左右,席上逐渐闹腾起来,有那么一两个人已经话都说不清楚了。来,喝一杯!哟,我不是叫你喝吗……我觉得无聊,就去了厕所。借着星光正观赏古老的庭院时,豪猪也出来了。你觉得怎样?我刚才的致辞不赖吧?他得意地问。好是好,就是有一点不太满意。我提出异议。他问什么地方不赞成。

    你说延冈那边没有道貌岸然、专门坑害君子的假洋鬼子……是吗?

    嗯。

    光说假洋鬼子不解恨啊。

    那么,说什么解恨呢?

    你应该说假洋鬼子、江湖骗子、冒牌货、伪君子、奸商、鼯鼠、侦探、狗一般汪汪叫的东西等等。

    我的舌头可转不过来。你口才真好,什么词儿都知道,还说自己不会演说,怎么可能。

    哪里,这些词儿都是为了跟人吵架收集来的,一到演说的时候,就不灵啦。

    有道理。你说得真熟练,再来一遍。

    说几遍都行。——假洋鬼子、江湖骗子、冒牌货……

    这时,忽听檐廊上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有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你们二位太不像话了——怎么逃了?——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们跑掉。来,喝一杯。——冒牌货?——有意思,冒牌货有意思。——来,喝一杯。

    他们说着,拉起我和豪猪就走。其实这两个人都是来上厕所的,大概是喝醉了,忘了上厕所,才揪住了我们的吧。大概人一喝醉了,看到什么就会被什么吸引,而把之前想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吧。

    喂,诸位,我们抓了两个冒牌货。来,给他俩灌酒,让这两个冒牌货喝趴下。不准你逃跑!

    将我俩拽到宴会厅后,其中一个大喊大叫着,把根本没打算逃跑的我按在墙壁上。我四下一看,每个餐盘里几乎都吃得差不多了。有的人把自己那份儿吃光后,居然还远征到别人那儿去吃。看不到校长的人影,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这时,只见三四个艺伎走进来问:是这儿的客人吗?我有些惊讶,可是由于被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她们看。这时,一直靠着壁龛柱子,炫耀地叼着那支琥珀烟斗的红衬衫急忙站起身往外走,与正往里走的艺伎打了个照面,其中一个艺伎和红衬衫擦肩而过时,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这女人是几个艺伎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一个。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说的什么,似乎是哎哟,晚上好啊之类的话。红衬衫佯装不认识,出去后就再没有露面,想必是追随校长回家了吧。

    艺伎一来,酒席顿时热闹起来,众人兴奋得大呼小叫,以表欢迎,声音震耳欲聋。有些人在玩猜数游戏[90],喊声如雷,就像在练习坐姿拔剑时呐喊一般响亮,这边有人在聚精会神地划拳,嘿哈地抡着两只胳膊,比达克剧团[91]的木偶动作还灵活,对面角落喊道:喂,斟酒!接着又摇晃着空酒壶喊:上酒,上酒!一片乌烟瘴气,乱成一团。这喧闹之中,只有老秧君一个人无事可做,一直低着头沉思。他大概在想,学校为自己举办这个送别会,并不是为自己调任而惋惜,大家不过是借此饮酒作乐罢了。只有自己独自枯坐,苦不堪言,这种送别会,倒不如不开。

    酒过三巡,一个个都扯着破锣嗓子,哼起走调的歌来。一个艺伎抱着三弦琴,走到我跟前:您唱点什么吧?我说:我不唱,你唱一支吧。她便唱起来:打起鼓儿敲起锣,迷了路的三太郎,三太郎。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敲锣打鼓若相逢,我也打起鼓儿,敲起锣。咚,锵,咚咚锵,咚锵咚咚锵,去找我那朝思暮想的情郎哟……她中间换了一口气,唱完后说了声哎哟,可累死我啦。既然这么累,何不唱个轻松的呢?

    马屁精不知何时坐到我旁边,操着他一贯的单口相声般的油腔滑调,戏弄给我唱曲的艺伎道:阿铃,刚一见到心上人,他就走掉啦!好可怜噢!那艺伎故作不知地说:说什么呀。马屁精竟厚着脸皮,怪声怪气地学起义大夫[92]的戏腔来了:今日有缘巧遇郎,可谁知……瞎说什么呢!艺伎照着马屁精的膝头拍了一下,马屁精嘻嘻笑着。这个艺伎就是刚才跟红衬衫打招呼的那个。被艺伎拍一下就乐成那样,可见马屁精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货色。阿铃,我要跳“纪伊国”[93],你给我弹曲子吧。这马屁精竟然还想跳舞呢。

    坐在对面的汉学老先生,歪歪着没了牙齿的嘴,正哼哼唧唧地叨咕着:这事我可没听闻,传兵卫,你和我之间……到这儿还算顺利,可后面想不起来了,问旁边的艺伎下边什么词儿。人老了记性就是不好。另一个艺伎缠住博物先生,说:最近我学会了一首新曲,唱一段给您听听?您可得仔细听好啊。时髦花月卷,系上白丝带,会骑自行车,会拉violin[94],还会英文一点点,I am glad to see you.[95]真是不简单哪,还会英语啊。博物老师非常佩服。

    豪猪扯着大嗓门命令道:艺伎,艺伎!我要舞剑,快弹三弦琴!因他的声音太粗暴,艺伎们被吓呆了,一时没有反应。豪猪也不理睬,拿来一根手杖,跑到宴会厅中央,露了一手剑舞。他一边唱踏破千山万岳烟[96],一边挥舞手杖表演剑舞。这时马屁精已经跳完了纪伊国舞,以及活惚[97]舞、架上的不倒翁[98]等,赤条条地只系一条兜裆布,腋下夹着棕榈扫帚,在厅堂里转起圈儿来,嘴里唱道:日清谈判[99]破裂了……跟疯子差不多了。

    老秧君一直连裙裤也不敢脱,规规矩矩地坐着。打刚才起,我就对他非常同情。尽管是为自己开送别会,也不必衣冠整齐、毕恭毕敬地看着别人系着兜裆布跳舞。我这么想着,走到他跟前,劝他退席:古贺先生,该回去啦。老秧君说:今天是为我开的送别会,我要是先走,太失礼啦。不要客气,请您自便吧。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不必在意,送别会也该像个送别会,你看看这些人,简直是发疯会。还是走吧。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我们刚要走出客厅,马屁精挥着扫帚追来:呀,主人先走,太不像话啦!日清在谈判,不能让你们走!说着用扫帚挡住了去路。我刚才就憋了一肚子气:要是日清谈判,你就是大辫子[100]啦。说着猛的一拳,打在马屁精的脑袋上。马屁精被打蒙了,愣了几秒钟,才喊道:哎呀,不得了啦,居然打人,太无情啦!敢打我吉川,真是胆大包天!快要日清谈判了。马屁精正在胡说八道时,豪猪发现这边出了乱子,停下剑舞表演,飞奔而来。见此情景,一把抓住马屁精的后脖领往回拖。日清……呀,好疼!好疼!太野蛮啦!他挣扎着,豪猪揪着他往旁边一抡,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和老秧分手后,回到自己住处时,已过了十一点。

    十

    今天因召开祝捷会,学校放假。据说在练兵场举行祝捷仪式,狸猫必须带领学生参加,我作为教员也要同去。走到大街上,到处是太阳旗,叫人看得眼花。全校有八百名学生,体操教师已整队完毕,班与班之间留出空隙,插进一两名教员带队。这种编队看似巧妙,其实最是愚笨。学生都是些半大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不违反纪律就有失做学生的体面,不管配备多少教员随行,都奈何他们不得。不等发出指令,他们就乱唱军歌,军歌一停,又无缘无故哇地齐声喊叫,如同一群浪人[101]招摇过市一般。若是不唱军歌或不起哄时,他们就唧唧喳喳不停地讲话。其实不讲话也不至于走不了路,无奈日本人都天生喜欢喋喋不休,不管教师怎样训斥,也无人理睬。更下作的是,他们谈论的不是一般的事情,全是关于教师的坏话。上次值班发生的那件事,我要求学生向我赔礼之后,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实际上大谬不然。借房东阿婆的话说,我是大错特错了。学生不是诚心悔过才来赔罪的,而是校长下了命令,不得不在形式上低低头罢了。就好比商人虽低头哈腰地认罪,却改不掉奸猾的本性一般,学生也只管认错,却绝不会就此停止闹事的。仔细想想,这世界或许都是由那些和学生相同的人组成的。如果真诚地接受人们的悔过和道歉,并予以宽恕,便可谓老实巴交到家了。不妨这样来看,既然悔过是假悔过,宽恕也必须是假宽恕才对。倘若要使他真心悔过,就必须严加惩治,直到他真心悔过为止。

    我一走进班与班之间的空当,就接二连三地听到天妇罗面米粉团之类的叫喊声,而且喊的人很多,分不清是谁喊的。即使被抓住了,学生也会辩解说,我没有说老师是天妇罗面,也没有说老师吃米粉团啊,肯定是老师神经衰弱疑神疑鬼,听成天妇罗面了。这种劣根性是早在封建时代就养成的本地习俗,所以无论怎样劝说、教导,都别指望他们会改正。在这鬼地方住上一年,本来洁白无瑕的我,说不定也会被熏染成他们这个德行。哪有这么背运的啊,让对方指桑骂槐地往我脸上抹黑,然后逃之夭夭!倘若他们是人,那么我也是人,尽管他们是学生,是孩子,可个子比我还高,所以不还以颜色以示惩戒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但是,如果我用寻常的手段惩戒他们,他们就会反咬一口。当你指责他们不对时,他们会滔滔不绝地进行狡辩,因为他们已事先为自己准备了退路,他们会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接着来攻击我的不是。我本是要惩戒他们,因此只有列出对方的不是,才能为自己辩解。可这样一来,虽然是对方先欺负我的,也会给世人一个错觉,好像是我挑事儿似的,对我非常不利。若听凭对方胡闹,自己做个和事老,他们便会得寸进尺,总而言之,无益于社会。出于无奈,我只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惩戒对方,自己也不吃亏。尽管这样一搞,就坏了江户哥儿的名声。虽坏了名声,可一年来受够了窝囊气,我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如此心有不甘,管他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越想越觉得还是及早回东京,和阿清婆住在一起为好。待在这乡下,就像是特意为了堕落而来似的,纵然回东京卖报,也比这样堕落的好。

    想到这里,我心怀不快,跟着队伍向前走去。突然间,前头不知何故吵吵嚷嚷起来,队伍立刻停止了行进。我很好奇,便从右边出了队列,向前方张望,只见队伍先头堵在从大手町往药师町拐弯处,学生队伍一会儿往前拥过去,一会儿又被挤回来。体操教师声音嘶哑地从前面边喊着安静,安静!边走过来,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本校学生和师范的学生在拐弯处发生了冲突。

    中学和师范,不管在哪个县,都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不知为什么,互相看着不顺眼,动不动就打架。也许是地方狭小闲得无聊,借此打发时间吧。我生性喜欢打架,一听到发生了冲突,便兴奋地跑过去了。看见对面过来的学生不停叫嚷:地方税[102]们,还不快让路!后面的学生大声喊:挤他们!挤他们!我穿过挡道的学生,快到拐角时,听到一声尖尖的号令:齐步——走!于是,师范学校的队伍威风凛凛地向前行进了。

    争夺道路的对峙一定是有一方让了步,看来是本校学生不得不退让了。据说从规格来说,师范学校要高一些。

    祝捷典礼非常简单。某旅长代表军方致祝词,县知事代表地方致祝词,与会者山呼万岁,然后散会。听说演出在下午举行,我先回了趟住处,给我近日来一直惦念的阿清婆写回信。她上封信里叮嘱我,以后写信要详细一些,所以我必须写得仔细一些。然而,一摊开信纸时,想写的事情太多,不知该从哪里下笔。写那个吧,太麻烦,写这个吧,又觉得没意思。有没有写来不费力,又能让阿清婆高兴的事呢?想来想去,这样的事一件也没有。我研好墨,蘸饱了笔,盯着信纸——盯着信纸,蘸饱了笔,研好墨——同样的动作来回折腾了好几遍,最终还是盖上了砚台,反正我是写不好信的,不如干脆不写了。写信真是个麻烦事儿,不如回东京后,当面告诉阿清婆更简单。我并不是不体谅阿清婆的心情,可要是按照她的要求写,比三个星期不吃饭还要受罪。

    我把纸笔一推,躺倒在榻榻米上,枕着胳膊眺望庭院,心中仍记挂着阿清婆。当时我想的是,即便自己身在遥远的异乡,只要我时刻惦记着阿清婆,她定能感知到我的一片真心。只要能够感知到,有什么必要写信呢。不写信,她会认为我平安无事地活着的,信这东西,只需在人死的时候或生病的时候,以及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写一封足矣。

    庭院有三十多平方米,没有什么像样的花木,只有一棵橘树,标杆般高出围墙,从外面一望便知到家了。每天回来后,我都会盯着这棵橘树看。未离开过东京的人,看到结着果的橘树,自然会感觉稀奇。那一个个青绿的橘子渐渐成熟,变成金黄色,该多好看啊。有的已经半黄半绿了,阿婆说:这橘子汁儿多,很好吃。马上就熟了,到时候你吃个够吧。我打算每天吃它几个。再过三星期,差不多可以吃了吧。这三周内,我应该还不会离开此地吧。

    我正想着橘子的时候,豪猪突然来找我。他说:今天是祝捷典礼,想和你美美地吃一顿,就买了些牛肉。他说着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竹子皮包着的东西来,扔到房间中央。我在这里一日三餐地吃番薯和豆腐,又被学校禁止去吃面条和米粉团,所以不禁喜出望外,立即向阿婆借来锅和砂糖,开始炖肉。

    豪猪一边大嚼着牛肉,一边对我说:那个红衬衫有相好的艺伎,你知道吗?我说:当然知道了,上次为老秧君开送别会时,来的艺伎里有一个就是吧?豪猪夸奖道:没错。我是最近才发现的,你可真是敏锐啊。

    那家伙动不动就把“品德”啦、“精神娱乐”啦挂在嘴上,暗地里却勾搭艺伎,真不是东西。如果他对别人的嗜好宽容一些倒也罢了,可是就连你上面馆和米粉团铺子的事,他也胡说事关学生管理什么的,借校长之口来警告你呀。

    嗯,照那家伙的逻辑,嫖妓是精神娱乐,吃天妇罗面和米粉团是物质娱乐吧。既然嫖妓是精神娱乐,何不公开地搞呢?何必偷偷摸摸呢?为何相好的艺伎一来,自己就逃呢?把别人都当傻瓜,太可恶了。可是别人一说他,他要不就装傻充愣,要不就胡诌一通俄国文学啦,俳句和新体诗亲如兄弟啦之类,云山雾罩地把别人蒙住。像他这种卑鄙之徒简直不是男人,纯粹是宫女转世。说不定那厮的老子就是汤岛的相公[103]。

    汤岛的相公,是什么?

    反正不是正经男人呗。喂,那块儿还没有煮熟呢,吃了要生绦虫的。

    是吗?没事吧。听说红衬衫经常偷偷到温泉町的角屋去私会艺伎呢。

    你说的角屋,就是那家旅店吗?

    是旅店兼饭馆。所以,要想彻底修理他,最好瞅准他带着艺伎进了哪家旅店后,当面去质问他。

    你说要瞅准的话,还得熬夜吧?

    嗯,角屋对面不是有个叫枡屋的旅店吗?租了那旅店二楼临街的房间,在格子窗上戳个洞,来监视他。

    能等着他吗?

    应该可以。当然只守一个晚上不行,必须作好守两个星期的思想准备。

    那多熬人哪。我在父亲病死前,彻夜守护了一个星期,后来整天昏头昏脑的,浑身不对劲。

    身体累一点怕什么。对那样的坏蛋听之任之的话,对国家有害,所以我这是在替天行道!

    太好啦,既然决定要干,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今晚就开始蹲守吗?

    今晚不行,还没有预定枡屋旅店的房间呢。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在这几天。到时候我会跟你联系,请你务必来帮我。

    没问题,我随叫随到。我这人虽然不会用脑子,可打起架来,很有两下子。

    我和豪猪正在热烈研究惩治红衬衫的计划时,房东阿婆来了,跪在门槛边说:学校来了一个学生,要找堀田先生,他说刚才到府上去,您不在家,估计在这里,便寻来了。是吗?豪猪出去了不大工夫,便回来说:喂,学生来邀我们去看下午的祝捷演出,说是今天有好多人专程从高知来表演舞蹈,机会很难得,要我们务必去看。你也一起去吧。豪猪很有兴致,邀我同去。要说舞蹈,我在东京看得多了。每年的八幡神[104]祭日时,花车都会走街串巷地表演,所以像《汐酌》[105]什么的我都看过。至于土佐[106]的地方舞,哪儿入得了我的眼。怎奈豪猪难得相邀,就和他一起出了门。没想到,前来邀请豪猪的竟是红衬衫的弟弟。我直纳闷,怎么是这小子呢?

    走进会场,只见到处插着长条旗,就好比回向院的相扑比赛,又像是东京本门寺[107]的法会,而且一条条粗细不一的绳子上都系着彩旗,迎风招展,仿佛把万国国旗全都借来了似的,会场热闹非凡。东边角上搭起了一个临时舞台,听说就是在这里表演高知的什么舞蹈。舞台右边五十多米处,有一个芦席围出的插花展示角。大家都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其实都是些无聊的东西。若是那样将花草和竹子弄得弯弯扭扭,瞧着高兴的话,还不如找个驼背情夫和跛脚男人更值得炫耀呢。

    舞台的对面频频放着焰火,焰火里飞出一个气球来,上面写着帝国万岁。气球飘过天主台[108]的松林上空,落进了兵营之中。紧接着砰的一声响,一团黑色的东西嗖地飞上云天,仿佛要穿透秋空,瞬间在我头顶上炸裂开来,青烟如撑开的伞骨一般散开,慢慢散落到空中。气球又飘出来了,这回是红底白字,上面写着陆海军万岁,随风飘去,从温泉街飘向相生村,多半落在观音菩萨的寺院内了。

    上午的庆典倒没有太多人参加,现在却是人山人海。我很惊讶,乡村里竟然也住着这么多人。虽然看不到多少聪明的面庞,但从数目上看却不容轻视。不久,那个传闻中的高知的什么舞蹈开始了。一听说是舞蹈,我就以为是藤间[109]舞之类,原来根本不是一回事。

    舞者有三十个人,在舞台上站成三排,每排十人。他们威风凛凛地将手巾箍系在脑后,下着伊贺收腿裤,每人手里握着一把钢刀,寒光逼人。前后排之间只相隔一尺五寸,左右两边的间隔比前后间隔只窄不宽。只有一人离开大家,站在舞台的一端,这位离队者只穿着伊贺收腿裤,头上没有扎手巾箍,手中也没有握钢刀,只是胸前吊了个大鼓,这鼓和太神乐[110]使用的鼓一模一样。然后这个人呀——哈——地拖着长腔,唱起奇怪的谣曲,一面咚咚咚地敲鼓。曲调很怪异,未曾听过,把它看作是三河万岁[111]的混合物,大概不会错。

    唱腔极其悠长,犹如夏天的糖稀一样拖沓,那咚咚的鼓声便是用来断句的。所以,虽然拖沓,听起来却有板有眼。三十个人随着节拍挥舞着手中闪闪发光的钢刀,而且出手迅速,看着令人胆寒。表演者之间相隔一尺五寸,前后左右的方寸之间,都有人手握锋利的钢刀上下舞动,左劈右砍,因此,他们的动作必须非常协调一致才行,稍有差错,就会将同伴砍伤。倘若只是站在原地,上下左右挥动钢刀,还没有什么危险,可有时候三十个人还要一齐踏步、转身,或者转个圈,或者屈膝弓步,旁边的人早一秒或迟一秒,自己的鼻子或旁边人的脑袋都可能被削掉。钢刀虽自由自在地飞舞着,但其范围只限于一尺五寸见方的空间内,而且必须和前后左右的人同一方向、同一步调挥刀才行。这舞蹈太叫人心惊肉跳了。这种刺激可不是《汐酌》或《关扉》[112]之类所能比拟的。一问人家,才知道这舞蹈需要无比娴熟的功底,要想配合得这般默契,绝非一日之功。尤其困难的是那个唱万岁小调的敲鼓师傅,三十个人的步调、挥刀、转身等等,都取决于他的鼓点。在观众看来,这位师傅最悠闲,咿咿呀呀地唱着,好不轻松,其实他的责任最重,也最辛苦,真是不可思议。

    我和豪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全神贯注地观看舞蹈,忽然,从五十多米远的地方传来哇的一阵喊叫,一直安静地观看演出的人们忽然骚动起来,波浪般涌动着。有人喊道:打架啦,打架啦!这时红衬衫的弟弟从人群里钻出来,报告:先生,又打起来啦。为了报早上被迫让路的仇,中学又同师范进行决战啦。快来吧!说罢,又一猫腰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豪猪说:这些叫人头疼的混小子,没个消停的时候,报哪门子仇啊。他躲避着逃跑的人们,飞奔而去。他大概是觉得不能置之不理,想过去平息一下事态吧。我当然不想临阵脱逃,就跟在豪猪后面迅速赶到现场,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师范方面有五六十人,中学方面比对方多三成。师范的学生穿着校服,中学的学生在仪式结束后大都换成了和服,所以敌我分明,但学生们扭打成一团,不知从哪里下手劝架才好。豪猪怔怔地看着眼前混乱不堪的场面,对我说:这样下去不行,警察来了就麻烦啦!进去把他们分开吧。我来不及回答,一头冲进了打得最厉害的地方,喊着:住手!住手!这样打架对学校影响不好。不要打啦!我拼命喊叫,想冲开敌我双方的分界线,却没有成功。我冲进去几米后,就被困住了,进不去,也出不来。我面前一个大个子师范生正和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扭在一起。住手!还不住手!我抓住师范生的肩膀,使劲分开他俩。这时有人从下边抱住了我的腿,我没有提防,手一松,摔倒在地上。一个家伙用坚硬的鞋底踩住了我的后脊梁,我撑着双手和双膝,突然往右一拱,将踏在我背上的人掀翻了。我站起身来一看,五米远的地方,豪猪庞大的身子被夹在学生群里,推来搡去,还一边喊着:住手!住手!不许打架,不许打架!我对他喊:喂,看来不行啊!也许没有听见吧,豪猪没有回应。

    嗖的一声飞来一个石子,打在我的面颊上,同时,有人用木棒子打我的后背。有人叫道:老师还打架,揍他,揍他!还有人喊:两个教师,一个大个的,一个小个的,砸他们!我骂了声:竟敢胡说八道,乡巴佬!照着旁边师范生的脑袋就是一拳。石子又嗖的一声飞来,这回掠过我的寸头,飞到了后面。豪猪不知怎么样了,看不到他。事到如今就别怪我了,我原是来劝架的,不想挨了棍棒,吃了石子,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当逃兵不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别看我身材矮小,可是个久经沙场、一身功夫的打架大哥噢!想到这里,我胡乱地抡起胳膊,跟师范生对打起来,师范生也胡乱地反扑着。不一会儿,听到有人喊:警察来啦,快跑!刚才还像在葛粉糕里游泳似的,动弹不得,现在一下子轻松了,敌我双方都四散奔逃了。这乡下人逃跑起来真够快的,比库罗帕特金[113]跑得还利索。

    我一看豪猪,他那带有家徽的外褂已被撕成一条条的,正站在那边擦鼻子。他的鼻梁好像被打出血了,肿得老高,红红的,很是狼狈。我穿的是飞白[114]夹袄,所以虽满身泥土,却不像豪猪的外褂那般破烂,可面颊却隐隐作痛。豪猪告诉我:你脸上流了不少血。

    来了十五六个警察,可由于学生们朝相反的方向跑了,所以只捉住了我和豪猪两个人。我们自报了姓名,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警察叫我们到警察局去一下,到了那里,我们又向警察署长述说了一遍,然后才回到住处。

    十一

    第二天早上醒来,浑身疼痛不已。大概好久没有打架了,才会这么疼吧。我躺在铺上琢磨着,这回可够丢人的。这时,房东阿婆拿来《四国新闻》放在我的枕头边。老实说,我现在连看报纸都费劲,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被这点小伤打倒呢?我咬牙翻过身,趴在床上,打开报纸的第二版一看,大吃一惊,昨天打架的事竟然登出来了。打架的事被报道出来倒也没什么,但这篇报道居然是这样写的:

    中学教师堀田某,伙同最近由东京来此地任教的狂妄之徒某某,不仅唆使驯良学生打架斗殴,二人还亲临现场,指挥中学学生向师范学生滥施暴行。

    下面还附有一篇评论:

    本县中学素来以善良温顺之校风誉冠全国,然吾校之名誉因此轻狂二竖子之举而受损,致使全市蒙羞,故吾等不能不奋然而起,追究其责。吾等深信,在吾等追究之前,当局者定会对彼无赖之徒予以相应惩处,使彼等再无涉足教育界之余地。

    这篇评论的每个字旁都加了着重点,像针灸穴位一般。我躺在床上大喊一声:简直是放屁!翻身跃起。奇怪的是,刚才浑身的关节还疼得不行呢,可这么一跳,倒不觉得疼了。

    我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院子里,还不解气,又特意把它拿到茅房去,扔进粪坑里。报纸这玩意儿专门撒谎骗人,要说世界上最能撒谎的是什么,非报纸莫属。本该我们说那些混小子的话,居然被他们说了。甚至胡说什么由东京来此地任教的狂妄之徒某某……岂有此理!天下有叫某某的人吗?也不好好动动脑子,我可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出身。想看我家家谱的话,我可以把多田之满仲以来的历代祖先的大名说出来,叫你们一一顶礼膜拜。洗脸时,两颊顿时疼起来。我让房东阿婆拿镜子来,她问我早上的报纸看了没有。我说:看完扔到粪坑里了,想看报纸,你去捡吧。她吓得退了出去。对着镜子一照,脸上的伤还和昨天一样。我这张脸长得再不济,也很重要。脸上受了伤,再背上个狂妄之徒某某的称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假如别人以为我是因为今天报纸上的那篇报道才请假的,有损我一世英名。所以吃过饭,我第一个到了学校。来上班的教员都瞧着我的脸笑。有什么好笑的!这张脸又不是你们制造出来的。这时,马屁精来了,讥笑道:哎哟,昨天劳苦功高啊——你看看,都光荣负伤了!送别会时挨了我的打,大概他想报那一箭之仇吧。我给了他一句:哪儿这么多废话,舔你的画笔去吧。于是他说:不好意思,想必很疼吧?我的脸疼不疼关你屁事!你操什么心!挨了一顿臭骂,他才坐到对面自己的坐席上,可还望着我的脸,和邻座的历史教员一边咬耳朵,一边窃笑。

    过了不久,豪猪来了。豪猪的鼻子肿着,青紫青紫的,一碰就会流出脓来似的。也许是太高估自己了吧,他的脸比我的脸伤得厉害得多。我和豪猪关系亲近,故而桌子挨着桌子,不巧的是,桌子又正对着门口,结果两张伤痕累累的脸并排在一起,别人一闲下来,就朝我们俩看。他们虽然嘴上说:真是没想到啊。内心肯定在骂我们是大傻瓜。否则,他们不会那样窃窃私语,嘿嘿直笑。我一进教室,学生们拍手欢迎,还有两三个人喊:老师万岁!我不知道他们是真心的,还是在嘲弄人。正当我和豪猪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时,唯有红衬衫还像往常一样来到我们身边,半安慰半道歉地说了一通:真是飞来横祸啊,我对你们甚是同情。关于报道一事,我同校长商量过了,已经要求报社给予更正,请不必担心。是我弟弟邀请的堀田君,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抱歉!因此,对于此事,我会尽力妥善处理,见谅!见谅!

    第三节课时,校长从校长室里出来,多少有些担心地说:这么不堪的事居然登报了,但愿影响不会太大。我却一点也不怕,若要免我的职,我将在免职之前提交辞职信。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错,主动辞职离开此地的话,反而助长了报纸造谣生事的气焰,倒是让报纸更正错误,赌气干下去,才顺理成章。我回住处时,想顺便到报馆去交涉,听说校方已申请了更正才作罢。

    我和豪猪趁校长和教务主任有空的时候,对他们说明了整个事件的过程。校长和教务主任听完之后,作出了判断:我们也估计是这样啊,报馆跟学校有过节,所以故意登出这种报道。红衬衫在教员室里转了一圈为我们辩解,对每位教师说,他的弟弟邀请豪猪完全是他本人的过失。大家都说:是报馆不好,不像话!两位实在是受委屈了。

    回来的路上,豪猪提醒我:喂,红衬衫居心不良,一不留神就要上他的当。我说:这家伙一向阴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豪猪告诉我:你还没有觉察吗?这是他的计谋,昨天他故意让他弟弟把咱们叫去看演出,让咱们卷进骚乱中去。对呀,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这让我很佩服他,别看豪猪粗鲁,比我可有智慧。

    他骗咱俩参与打架,然后让报馆写了那条报道,让咱们丢脸。这家伙太阴险啦。

    连那篇报道都是红衬衫干的吗?太叫人吃惊了。可是报馆会轻易听红衬衫的话吗?

    怎么不会?报馆有朋友,就轻而易举。

    他报馆里有朋友?

    即便没有也不难。随便撒个谎,告诉报社的人,就是这么这么回事,马上就写成报道登出来了。

    太可恶了,果真是红衬衫设的圈套的话,我们很可能因此被免职吧。

    搞不好,有这个可能。

    那么,我明天就提出辞职,立即回东京去。这种烂地方,求我留下我都不干。

    你就是提出辞职,红衬衫也不在乎。

    说得也是,怎么做他才会害怕呢?

    那家伙狡猾得很,做坏事之前想得非常周密,所以很难抓到他的把柄。

    真麻烦。这样说来我们只好吃哑巴亏啦,气死我了!天道,是耶非耶?[115]

    再等两三天看看吧,实在不行,就只有到温泉街去堵他了。

    污蔑咱们打架的事,就这么算了?

    是啊。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击中他的要害。

    这也是个办法。我脑子不够快,想不出什么好计策,一切都指望你了,若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商量完,我和豪猪分了手。倘若红衬衫果真像豪猪所说的那样,可真是够恶毒的。看来比拼智力是胜不过他了,非凭借武力不可。怪不得这个世界上,战争会连绵不断,人与人之间,到头来还得靠拳头说话。

    第二天,好容易盼到了报纸,打开一看,且不说更正了,连取消该报道的声明也没有。到学校去问狸猫,他说或许明天会登出来吧。到了第二天一看,只用六号小字登了一段取消的文字,但是报馆方面没有进行任何更正。我又去同校长交涉,他回答学校只能尽力到这个程度了。这位校长长着一张狸猫脸,人模狗样的,竟如此柔弱无能,就连让登虚假新闻的乡下报馆赔礼道歉都做不到。我气不过,说:好吧,我自己去找主编交涉。校长像和尚讲经似的开导我说:那可不行。你要是去交涉,只会让他们加倍说你的坏话。也就是说,报道这东西,不论是真还是假,都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忍了。报纸若真是这样混账的话,不如趁早砸个稀巴烂,省得受这份窝囊气。原来只要上了报纸,就跟被甲鱼咬住了差不多,只能自认倒霉。今天听了狸猫的这番说明,我才算开了窍。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豪猪愤然来找我,对我说:时机到了,我决定实行那个计划。是吗?我也参加。我当即表态,结成死党。然而豪猪想了想说:你还是不参加为好。为什么?校长有没有找你谈话,让你辞职?还没有,你呢?我反问他。他说:今天他把我叫到校长室说,实在抱歉,出于无奈,请你主动辞职吧。

    这是从何说起啊?狸猫大概是把他的大肚皮敲过了头,连肠胃都颠倒了吧。你是和我一起去参加祝捷会的,一起看的高知耍刀舞,一起去拉架的。要是勒令辞职,应该公平地叫咱们两个都提出来才是,为什么乡下学校总是这般蛮不讲理呀?真是急死人啦!

    这是红衬衫唆使的,因为我同红衬衫一直是死对头,势不两立,而对于你,他认为留你在学校,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我和那个红衬衫也是势不两立的呀。他以为我不会危害于他,太狂妄了。

    他觉得你特别单纯,把你留下来,可以随便蒙骗你。

    那就更可恨了,谁要同他两立下去!

    再说,上次古贺走了之后,他的后任因故还未来报到,要是再把你我二人同时赶走,学生的课程就会出现空堂,影响学校运转。

    这么说把我留下,是为了让我临时填补一下空当喽?混蛋,我才不上他们的钩呢。

    第二天,我去学校找校长谈判。

    你为什么不叫我提出辞职呢?

    什么?狸猫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叫堀田辞职,却不叫我辞职,这样合理吗?

    这是学校的安排……

    这种安排是错误的,假如我可以不辞职的话,也没有必要叫堀田辞职呀。

    这个问题我不方便跟你解释,其实堀田君辞职,也是不得已的,但你是没有必要辞职的。

    不愧是狡猾的狸猫,净说些不得要领的话,而且不慌不忙的。懒得跟他啰唆下去,我告诉他:

    既然是这样,我也提出辞职。你以为叫堀田君一个人辞职,我还会心安理得地留任吗?这种不近人情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那怎么行啊。堀田君走了,你也走的话,学校的数学课就没人教啦……

    有没有人教跟我没关系。

    你可不要这样任性,也要体谅一下学校的苦衷啊。而且你刚来一个月就辞职,这关系到你将来的履历,这一点也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管什么履历不履历,义气比履历更重要。

    你说的不错,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也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话。你如果一定要辞职,我可以答应,但希望你坚持到你的后任来了之后再离开。总之,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再说吧。

    好好想什么?理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不可能改变的。看着狸猫的面孔白一阵红一阵的,忽觉怪可怜的,便答应再想想,退了出来。我没有跟在旁边的红衬衫说一句话,反正迟早要教训他一顿,到时候跟他一起算总账好了。

    我把和狸猫谈判的情况告诉了豪猪,他说,估计会是这个结果。他说辞职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必要的时候再提也不迟,我听从了他的建议。毕竟豪猪比我要精明些,所以我万事都听从他的忠告。

    豪猪终于提出了辞职,辞别了全体教员后,搬到海滨的港屋去住了。但他又悄悄地回来,躲在温泉街枡屋旅店二楼临街的房间里,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监视起外面来。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只有我一人。红衬衫一般都是晚上偷偷地来,而且天刚擦黑时他怕碰见学生或其他人,至少等到九点以后才敢来。最初的两个晚上,我一直蹲守到十一点,也不见红衬衫的影子。第三天从九点监视到十点半,还是不见他来。空等一场,只好半夜三更返回住处,好不丧气。这样过了四五天,房东阿婆担心起来,告诫我:您可是有家室的人,夜里还是不要出去游玩了。阿婆有所不知,她说的游玩和我们的游玩完全是两回事,我们游玩是为了替天行道!虽说如此,可是又过了一周,还是没有收获,我开始不耐烦了。我是个性急的人,热情来了可以干个通宵,但不论干什么都不曾坚持到底过,即便是替天行道,还是难免厌倦起来。第六天,我已经有些生厌,第七天就想打退堂鼓了。相比之下,豪猪倒是很固执,他每天从黄昏直到十二点多,眼睛贴在窗洞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角屋那盏圆玻璃罩的瓦斯灯下面进出的人。我一去,他给我看他的记录,今天进去多少客人,过夜的几人,女的几人,十分详细,使我惊讶不已。有时候我说:看样子不会来了吧?他抱着膀子叹息着:嗯,按说不会不来的呀。我真是可怜他,如果红衬衫一次也不来这里的话,豪猪这一辈子都无法替天行道了。

    到了第八天,我七点左右离开住处,先去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然后在街上买了八个鸡蛋,这是用来对付阿婆的番薯战的。我在左右两边的袖筒里各塞了四个鸡蛋,照例肩上搭着红毛巾,袖着手登上了枡屋旅店的楼梯。一推开豪猪的房门,他就冲我说:嗨,有希望,有希望!他那护法神般的脸上充满了活力。直到昨天夜晚,他都是愁眉紧锁,连陪在他旁边的我,都觉得他有些沮丧了,此时看到他兴奋的表情,我也骤然快活起来,还什么也没问,就连声说:痛快!痛快!

    今晚七点半前后,那个叫阿铃的艺伎进了角屋。

    和红衬衫一起吗?

    不是。

    那可完了。

    艺伎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我看大有希望。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那家伙狡猾得很,多半是叫艺伎先来,自己随后悄悄地来。

    有可能。已经九点了吧?

    现在刚九点十二分。他从腰间掏出镍壳表看了看,喂,你把灯灭掉,窗户上映着两个圆脑袋怎么行,狡猾的狐狸会起疑心的。

    我噗的一声吹灭了涂漆矮桌上的煤油灯,星光映出朦胧的窗纸,月亮还没有出来。我和豪猪把脸紧紧贴在窗纸上,屏息静气地向外窥看。当——挂钟响了,九点半了。

    哎,他会来吗?今夜再不来,我可不干啦。

    只要还有钱交房租,我就要坚持下去。

    这得花多少钱?

    到今天为止,八天花了五元六角。我每晚结一次账,以便随时可以离开。

    你想得很周全,店家不觉得很怪吗?

    店家不必理会,只是整天神经紧绷,真受罪啊。

    白天可以睡大觉呀。

    睡觉是睡觉,但是不能外出,憋闷得很。

    替天行道也真够遭罪的,要是天网恢恢,疏而有漏的话,可就气死人啦。

    哪里,今夜肯定会来的。——快看,快看!他压低嗓门儿说道,我立刻来了精神。只见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抬头朝角屋的煤气灯瞧着,朝黑暗处走去。不是红衬衫他们。唉,我心里凉了半截儿。过了片刻,账房的挂钟自顾自地敲响了十点,今夜看来又白等了。

    四周静下来了,连花柳街的鼓声都听得真切。月亮从温泉山后露出了脸,映照得街上很亮。这时,听见下面有人说话。我们不能从窗户伸出头向下看,所以看不见是什么人,但可以判断出正朝着这边走来,能听见斜齿木屐发出的嘎达嘎达的响声。我斜眼望去,终于看到两个人影已近在眼前了。

    这回可放心啦,碍事的人被赶走啦。这正是马屁精的声音。那家伙徒有其勇,不知筹谋,自然一败涂地。这是红衬衫。另外那个也跟小痞子似的,说起那个小痞子,倒是个傻仗义的公子哥儿,蛮可爱的哟。那小子又是拒绝加薪,又是辞职的,肯定是精神有问题。我真想打开窗户,从楼上飞身跳下,狠狠地揍他一顿,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两个坏蛋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从煤气灯下走过去,进了角屋。

    喂!

    喂!

    来了吧!

    终于来了!

    这下子可放心啦!

    马屁精这畜生,竟敢说我是傻仗义的公子哥儿。

    碍事的人是说我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和豪猪必须等他们回去时,在半路上伏击。但不知道这两个混蛋何时出来。豪猪下楼去,拜托老板,今晚半夜可能有事要出去,请不要锁上店门。现在想来,店老板居然答应了,一般人说不定会把我们两人当成小偷看的。

    把红衬衫等来已经够受罪的了,现在还得等他出去,就更加难熬了。也不能睡觉,还要一直从窗上的洞里盯着外面,真够受的。不管干什么心里都不踏实,我还从来没有遭过这种罪呢。于是我提议:干脆闯进角屋,当场抓住他们算了。豪猪一句话就给我否定了:咱俩要是现在闯进去,人家会把咱俩当成闹事的拦住的。如果说明来意,要求见他们,店家会推说不在,或把咱们带到别的房间去。即便能够出其不意闯进去,那里有几十间屋子,怎么知道他们在哪间。所以虽然烦闷,也只能耐心等待,别无他法。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好容易等到了早晨五点钟。

    一看到从角屋走出两个人来,我和豪猪立即跟了上去。由于离头班火车还有一段时间,他俩必须走着回镇子去。走出温泉街后,是一条一百米远的杉树林荫道,路左右两边是农田。走过这段路,是一片村落,有些零零落落的茅草房。沿着这条乡间小路走下去,便走上了土堤,可直达镇里。只要离开温泉街,无论在哪儿追上他们都行。我们打算尽可能在没有农家的杉树林荫道上追上他们,便悄悄跟在后边。一离开街道,我们就突然加快了脚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上了他们。两个家伙发现后面有动静,吃惊地回过头来时,我大喝一声:站住!抓住了马屁精的肩膀,马屁精吓得想要逃跑,我绕到他前面,堵住了去路。

    你身为教务主任,为什么去角屋住宿?豪猪马上质问道。

    谁规定的教务主任不能去角屋住宿?红衬衫依然拿腔拿调地问,但面色有些苍白。

    你不是说,为了管理起见,教员连面馆和米粉团铺子都不能出入吗?你既然是这等正人君子,为什么还和艺伎在旅店里鬼混?

    马屁精想趁机逃跑,我当即挡住他,喝问:你说谁是小痞子?

    没有啊,不是说你呀,实在是冤枉啊。他厚着脸皮拼命狡辩。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两手都抓着袖口呢。刚才追赶他们时,怕袖子里的鸡蛋滚来滚去,所以一直这样紧紧抓着。我立即把手伸进袖筒,掏出两个鸡蛋来,大喊一声:看打!照着马屁精的脸砸去。鸡蛋咔嚓碎了,蛋黄从马屁精的鼻尖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马屁精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地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喊救命。我买鸡蛋本来是吃的,不是为了打架装进袖筒的。只是被他气晕了,才会不知不觉扔出去的。我看到马屁精一屁股坐下来,才发现这一招很有效。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我一边骂,一边把剩下的六个鸡蛋一股脑儿都砸在他脸上了,马屁精顿时满脸黄汤。

    我往马屁精脸上砸鸡蛋的工夫,豪猪和红衬衫一直在争吵。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带艺伎去旅店过夜?

    昨晚我亲眼看见你那个相好的艺伎进了角屋,你还想抵赖吗?

    用不着抵赖,我是和吉川君两个人一起去住宿的。艺伎昨晚来没来,我哪里知道?

    住口!豪猪一拳打去,把红衬衫打得直晃悠。

    你敢打人,太粗野了!你蛮不讲理,胡作非为,简直无法无天!

    你才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呢!说罢又是一拳,像你这种狡诈的混蛋,不打不解恨。说完又是一通雨点般的痛打。与此同时,我也将马屁精狠狠地揍了一顿。最后,他俩蜷缩在杉树下,不知是动弹不了,还是被打得头昏眼花,反正不打算逃了。

    挨够打了吗?不够的话,再接着揍。于是,我们又是噼里啪啦的一顿揍。红衬衫说:够啦!我问马屁精:你也够了吗?马屁精回答:当然够啦。

    你们两个都是混蛋,所以我们这是在替天行道。要是怕挨揍,今后就老实点。无论你们怎样花言巧语,无理狡辩,正义也不会饶恕你们!豪猪说罢,这两个人都没有吭声。说不定他们被打得连张嘴都费劲了。

    我不逃也不躲,今晚五点以前我就在港屋。你们要是想找我们,尽管来。把警察叫来也可以,悉听尊便。听豪猪这样说,我也学舌:我也不逃不躲,和堀田待在同一个地方,要想报警,就去报好了。说罢,我们两个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回到住处时,还差几分钟七点。一进屋我就开始收拾行装,阿婆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我回答:阿婆,我要回东京,把夫人接来。结了账,我就乘火车到海滨的港屋去找豪猪,他正在楼上睡觉。我打算尽快写辞呈,可又不知写什么好,只简单写了一句:小生因故辞职回东京,请予批准。敬礼。然后邮寄给校长。

    轮船晚上六点开。豪猪和我都很疲倦,呼噜呼噜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问女招待警察来了没有,回答说没有来。看来红衬衫和马屁精都没敢去报官啊。说罢,我们俩哈哈大笑。

    当晚,我和豪猪离开了这块不干不净的地方,随着船离岸越来越远,我们的心情渐渐快活起来。到了神户之后,又乘火车直达东京,在新桥车站下车时,我才仿佛重回人间似的。我和豪猪就此分别,直到今天也未曾见面。

    对了,忘了说阿清婆了。我一到东京,不等去找住处,就提着皮箱跑去找阿清婆了。一见面,我就嚷道:阿清婆,我回来啦!

    哎哟,是少爷呀,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啦,谢天谢地!阿清婆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我也激动地说:我以后再也不去乡下啦,在东京找处房子,和阿清婆住在一起。

    后来,靠一个朋友周旋,我成了电车公司的技师。月薪二十五元,拿出六元租房子,虽然不是高门大院,但阿清婆仍非常满意。遗憾的是,阿清婆今年二月不幸染上肺炎死了。临终前,她把我叫到跟前,央求我说:少爷,求求你啦。我死后,请把我葬在少爷家的墓地里吧。我在那里等着少爷。

    因此,阿清婆的墓也在小日向的养源寺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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