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秘闻-寺庙血案 疑窦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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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秦瑟前来长公主府,道是太后已为西岭月择了三名夫婿候选,想寻个机会彼此相看一番。当然,此事由她单独说与长公主,西岭月并不在场。

    “这么快?!”饶是长公主再心急,也没想到王太后动作如此神速。

    “可见太后十分疼爱外孙女。”秦瑟得体回应。

    长公主总觉得太过仓促,可转念一想,到底是外祖母为外孙女打算,难道还会害了月儿不成?况且她一向信得过自己母后的眼光,事实佐证,她老人家保媒或撮合的夫妇都很和美。

    长公主思来想去,先问:“不知母后相中了哪几个子弟?”

    秦瑟来前早有准备,便拿出三张字条,上书三位年轻公子的姓名、八字、家世以及所任官职。这几人长公主也略有耳闻,都是书香世家的嫡子,品行端庄、年少成才,目前都在长安任职,与西岭月的年岁也般配。

    长公主心中欢喜,已有六七分满意,便回秦瑟道:“劳烦县主跑一趟了,请你回去禀告母后,这事我应了。”

    秦瑟颔首微笑:“太后言道,这三位都是抢手的好儿郎,不知有多少闺秀盯着,还请您尽快定个时间,她老人家好安排相看一场。”

    长公主本就是个急性子,经她这般一说,当即开始盘算日子:“这时间好定,也不好定。最近不过年不过节,也不是踏青的时候,要如何安排才显得自然?”

    如今大唐虽风气开放,可男女相看之事还要寻个说头,若有一方相看不满,才不至于毁了另一方的名声。尤其是对女方而言,有个合情合理的机由更加保险。

    王太后着急为西岭月定亲,自然将一切都想得极其妥帖,来前已示意秦瑟提醒长公主:“长公主莫要忘了,您年年九月都要去安国寺上香祈愿,如今您与爱女团聚,合该去还愿才是。”

    “对啊,我怎将此事给忘了!”长公主醒悟过来。自从女儿丢失之后,她便虔诚向佛,每年三、六、九月都要去安国寺上香祈求,祈求佛祖能保佑她早日寻回爱女。即便寻不回,也盼女儿能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倒是今年九月,因为寻回了西岭月,她便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说来的确该去还愿了!

    秦瑟再笑:“太后还说,明日安国寺会有一场诗会,那三位郎君皆在受邀之列。您不妨带着县主去进香还愿,两不耽误。”

    眼见母后如此上心,将一切都安排周到,长公主自然不会再拒绝,干脆地回应:“明日我便带着月儿去安国寺上香。”她顿了顿,又笑说,“说来不巧,本该留县主吃个便饭,奈何驸马和霆儿都不在,我也要出门会友小聚,便不留你了。”

    秦瑟仍旧笑吟吟的,面上不见一丝生气,痛痛快快地告辞:“长公主言重了,秦瑟告退。”

    当日晚,长公主便关起房门与夫君商议此事。

    她将那三张字条拿了出来,询问郭鏦:“这是母后挑的人选,我瞧着都不错,但朝中之事我也不懂,你瞧瞧哪个最有前途?”

    郭鏦接过字条一看,这三人的确都不错,但皆非上上之选。据他所知,长安城里还有更显赫、更有才、更适龄的重臣乃至公侯王爵之子未娶,比这三人更加合适。

    况且女儿若嫁给袭封爵位的公侯世子,不仅门当户对,一生显赫,且不用离开长安,三全其美!

    但太后的主意他猜不透,也不便与妻子明说,遂道:“这三人的确不错,但据我所知,其中一人已确定外放,其余两人约莫也到了外调的时候。太后寻这三人,岂非要让月儿远嫁?”

    “这正是母后的主意。”长公主叹了口气,将太后日前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郭鏦越听越是疑惑,但细想太后自不会害了月儿,只道是这三位子弟有什么过人之处,或是与月儿的秉性更投契?

    于是他表态道:“既然太后安排了,先见见吧。左右是借了上香的名义,不成再说。”

    翌日一大早,西岭月便被长公主拉起来好生打扮,说是要去安国寺还愿,让阿翠和阿丹随行服侍。

    西岭月听了还愿的前因后果,自然无法拒绝,便任由阿翠装扮自己,随长公主一道出行。虽然她心中纳罕,在佛祖面前不该衣装朴素吗?为何要让她穿得花枝招展?更不用提这一路上长公主一再露出雀跃之色,雀跃之中又暗含一丝紧张。

    一行人带着侍女、侍卫浩浩荡荡启程,岂料马车还没走到安国寺,便被堵在了半道上——各世家的马车纷纷停下,将通往安国寺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经车夫询问才知,原来安国寺昨夜出了命案,今日取消一切集会,未来七日闭门谢客。路上那些马车都是各家来参加集会或进香的人,此刻纷纷掉头回程,这才堵塞了街道。

    长公主得知消息后颇为泄气,连道今日不宜出行。

    西岭月有种不祥之感,隐隐猜到了遇害者是谁。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执意要去寺里询问,长公主拗不过她,只得遂了她的意愿。

    短短两条街的距离,因着围堵,长公主府的马车足足行了半个时辰。待行到安国寺门前,入眼只见寺门紧闭,只有一队不良人在外把守,正在驱赶香客。

    她差人过去询问,果然印证了猜测——昨日夜里,安成上人遇害。

    西岭月想进寺询问详情,却被长公主一力阻挠,理由是:大家闺秀不宜涉足血光之地。西岭月好不容易说服她改变了想法,又被不良人拦在门外,即便亮出长公主和郭家的身份也丝毫不给情面。

    西岭月只得对守门的不良人动之以情:“这位小郎,我与安成上人一见如故,前些日子还一起吃茶,此事安国寺住持广宣禅师也晓得。如今上人遇害,于情于理,至少该让我去看看他的遗容,否则我岂能安心?”

    西岭月说着还掉下两滴眼泪,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这也不全是演戏,她方才甫一听说安成上人遇害,第一反应是惊愕与担忧,此刻略一冷静,那种悲伤便袭上心头。

    可守门的不良人依旧态度坚决,客气地回道:“县主的心意小人们自是敬佩。可您若想凭吊上人、瞻看遗容,大可在他的超度法会或是祭礼上,何必眼下非去那血腥之地?也让小的们为难。”

    西岭月方才说了半晌,口都干了,眼见他们态度坚决,直感到束手无策。毕竟她担着郭家女儿的名分,实在不宜硬闯。

    长公主在马车里等了半晌,见不良人始终不肯放行,倒是先恼火起来。她原本是勉强同意西岭月进安国寺的,可眼下不良人执意堵着门,周围又有许多世家的马车围观,她顿觉失了脸面,隐有怒意。

    “月儿你回来!”她撩开车帘,伸手召回西岭月,“这些小吏身份低贱,你一个县主与他们废话什么?”

    西岭月很是为难:“可他们把守着大门啊。”

    长公主冷哼一声,转头吩咐侍卫长:“去,把京兆府的武元衡叫来!就说我汉阳长公主请他!”

    侍卫长不敢多问,连忙打马前去,长公主遂靠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西岭月听到这个名字却心头直跳,原因无他,只因武元衡就是现任的京兆尹!阿度遇害那日,她被不良人误认为是帮凶,受询了几个时辰,正是李成轩请动了武元衡才将她解救出来!

    而此事,长公主迄今还不晓得。西岭月生怕武元衡会当众拆穿此事,惹长公主生气,心中一片忐忑。

    母女两人坐在马车内皆不说话,幸而京兆府距离安国寺不远,今日又恰好休沐,百官不用上朝,侍卫长很快便将人请了过来。西岭月撩起车帘一角,远远瞧见武元衡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侍卫长的护送下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属官,似乎是万年县县令及县尉等人。

    大唐是马上打来的天下,历朝天子皆精于骑术,嗜马如命。上行下效,许多官员也惯于骑马,不惯乘车。这位京兆尹武元衡虽官拜从三品,却是能文能武,年近五十还不愿坐车,日日骑乘。

    只见他骑马至长公主的马车跟前,利落下马,躬身拜道:“下官武元衡,见过汉阳长公主。”

    其身后官员也随之下马,纷纷行礼拜见。

    阿翠极有眼色地撩起车帘,露出长公主的骄矜容颜:“数月不见,伯苍别来无恙?”

    武元衡,字伯苍,曾祖父武载德是则天武后的堂兄弟,故而他是武后的曾侄孙。他才华横溢,少年成名,乃建中四年的科举魁首,今上的祖父德宗在世时便十分欣赏他,屡次擢升他至御史中丞之职,更称他是“宰相之器”。

    待到先帝顺宗即位,宠信王叔文与柳宗元等人,恰好武元衡与他们政见相左,又有私怨,便被顺宗寻了个错处贬为太子右庶子,去辅佐当时刚刚成为太子的今上李纯。

    可顺宗登基时已重度中风,只做了半年皇帝便禅位给太子李纯,李纯登基后感念武元衡伺主有功,便复迁他为御史中丞,另兼户部侍郎,正四品。

    待到今年初,京兆尹一职空缺,圣上又立刻将他擢升至此,如今他已是从三品。

    不知从何时起,京兆尹的人选开始频繁变更,圣上登基至今才两年,京兆尹却已经换了四任。而这四任无一例外全部升迁,众人揣摩圣心,便知天子是在拿这个官职作为晋升之阶。

    因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武元衡颇得圣心。即便他一时片刻无法再升迁,京兆尹也是个极好的官位,大权在握,下辖包括长安两县在内的二十余个县,掌管着辖区内的人、财、物、军、政、法大权,可谓天子脚下的一方大员。

    而武元衡能顺利坐上京兆尹的位置,更有郭家在朝堂上的鼎力支持,故而他对汉阳长公主十分敬重,于公于私皆是。

    自然,这其中的内情西岭月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听到长公主不称武元衡官职,而称表字,便知二人关系不错。这般一想,她更加担心武元衡会“告密”,忍不住悄悄探头对其使了个眼色。

    武元衡会意,只当是从未见过西岭月一般,朝她问候:“想必这位就是西川县主了?下官早已听说您断案如神,实在是佩服至极。”

    西岭月闻言长舒一口气,知道阿度之事是揭过去了,忙矜持礼貌地回道:“哪里,武尹京过誉了。”

    尹京,正是对京兆府主官京兆尹的敬称。

    长公主却毫不客气,对武元衡表露出不满:“既然知道月儿断案如神,你的人为何还拦着我们?难道去寺里看一眼都不行?”

    武元衡流露出几分难色:“非是下官不讲情面,实在是这案子的主理权……还没有定论。”

    长公主很是不解:“万年县内的凶杀案,难道不该万年县管?恰好是你手下。”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分为东西两县,以西是长安县,以东为万年县。而安国寺位于长安城的东北角,就在万年县内。

    “可安国寺受皇家供奉,死的又是扶桑遣唐使,已超脱了下官的职权。”武元衡连忙再行解释,“今日一早下官已进宫请旨,在圣裁之前此案仍是无主,万年县只是暂时封锁寺庙,无权放行,还望您恕罪。”

    长公主听后没再说什么,西岭月也听明白了,这案子死者身份特殊、案发地也特殊,万年县乃至京兆府都不敢直接查案,要上达天听等候示下。

    可她心里清楚,查案越晚,证据越容易流失,破案的难度也就越大。旁的不说,就是安成上人的尸身怕也等不了太久。这般一想,西岭月心中更加着急,忍不住问道:“敢问武尹京,主理权何时才能定下来?”

    “应该快了,圣上也知道案子不等人。”武元衡沉吟片刻,由衷建议,“长公主和县主不如先回府上,一旦这案子有主,下官立即派人前去通禀。”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西岭月暗叹一口气,与长公主一道坐车返回。岂料刚走到家门口,武元衡便派人来传信,说是圣上已将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审。

    而这其中似乎还有内情——京兆府把案子推给了礼部,道是遣唐使归礼部管理;礼部却以无查案权职为由,将案子推给了刑部;刑部尚书倒是没推托,当仁不让地把复审案件、缉拿真凶、下狱刑罚的职责揽下,但如何查案,谁去查案,一句不提。

    于是,众人都觉得大理寺身兼数职,更合适查处此案。恰好大理寺主官大理寺卿近期告病,少卿资历尚浅,不敢在圣前驳斥京兆尹和礼部、刑部两位尚书,只得被迫接下此案。

    其实交给大理寺查案也不妥,大理寺向来只负责诉讼断案,查找证据和追凶一直是各县县尉的职责,在京兆府的权柄之内。奈何新上任的京兆尹武元衡圣眷正隆,又拿出邦交和僧侣两个借口,轻轻松松推掉了此案。

    想来圣上也知道此举不妥,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钦点大理寺“设立专案员”,专办此案。其实一个小小扶桑僧人的死他并不放在心上,但为了天朝盛名,让大理寺专案专办更显得重视,也好给扶桑一个体面的交代。

    西岭月得知案子的主理权有了着落,二话不说便要返回安国寺。长公主拦不住她,只得派了阿翠、阿丹随行服侍。

    武元衡政务繁忙,此刻早已离开,留下了万年县令在此等候。县令姓孟,领着西岭月走进寺中,边走边道:“武尹京已同大理寺打过招呼,说死者乃县主的故人,您想前去凭吊。大理寺应了,您只管放心。”

    “有劳了。”西岭月心中记挂案情,随口应付道。

    她方才已经打听过了,安成上人是在他所住的东禅院遇害的,她来过几次,已然轻车熟路,便决定直奔东禅院。

    却没想几人刚走过观音堂,一位身穿官服、年约三十的男子便迎面走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人,看样子都是大理寺的办案官员。

    打头那男子身形颀长,身材瘦削,剑眉长目,看起来一脸的严肃之相。他像是专程来见西岭月的,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拱手拜道:“大理寺丞蒋维,见过郭县主、孟县令。”

    孟县令见正主已到,立刻松了口气,笑眯眯地回蒋维道:“蒋寺丞,武尹京的吩咐您可清楚?”

    “下官清楚。”

    “甚好,那本官就把县主交给您了,好生照拂。”

    “是。”蒋维惜字如金。

    孟县令便向他和西岭月拱手告辞,匆匆离去。

    西岭月心急,也没与蒋维过多寒暄,径直说道:“有劳蒋寺丞带路了。”

    蒋维面无表情,生硬地伸手相请:“县主请。”

    西岭月遂带着阿翠、阿丹随他前往东禅院。一路上,蒋维一句话也没说,态度显得很冷淡。西岭月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想问一句,又碍于他严肃的神色没有开口。

    说起来,她对蒋维的印象并不差,此人礼数虽然欠缺,但不卑不亢,沉默寡言,倒像个铁面无私的正直之人,很适合在大理寺办差。

    几人一路无话走到东禅院门外,蒋维这才停下脚步,对西岭月道:“死者的遗体已经送去让仵作验尸,恐怕县主是看不到了。”

    西岭月也没多想,回他:“无妨,看看案发之地也行。”

    蒋维便领着她跨入东禅院拱门,指着西北处的连廊:“就是那里,死者遇害之处。”

    西岭月顺着蒋维所指,快步走到连廊下,一眼看到西北方向的石壁上赫然多出两个血淋淋的手印,在吴道子所画的天龙八部壁画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血色。而连廊的地砖上也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一路蜿蜒,像是有人将受伤的安成上人拖到这里的。

    阿翠和阿丹见状,脸色皆惨白不已。

    西岭月见她二人面色不好,遂道:“你们若是不忍看,便去院外等着我。”

    那日来安国寺偷查箱笼时,阿丹从始至终没见过安成上人的面,故而也没什么伤感之色,点了点头,离开东禅院到外头等候。

    阿翠毕竟陪着李成轩与安成上人彻夜长谈过,也算有过一面之缘,面上的伤感之色浓一些,便强忍不适留下。

    西岭月站在壁画前,抬头望着那两个血手印,询问蒋维:“这手印是安成上人留下的吗?还是凶手?”

    “初步验证,是死者的手印。”蒋维诚实地回答。

    西岭月闻言蛾眉紧蹙,又循着地砖上的血痕往廊外走。待走出连廊,那道血痕便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点点血迹,血量稀疏,却隔三岔五便能看到几滴,一路顺延到了安成上人所住的正房。

    西岭月提起裙裾走了进去,一眼看到窗下的案几上狼藉一片,笔架散落,砚台摔裂,镇纸歪斜。地砖的蒲团上也是血迹斑驳,素净的布面已被利刃划破。

    她又走近几步,发现案几上还有一封未写完的书信,纸张已被鲜血染红,但字迹依然清晰。她定睛细看,才发现信是安成上人写给其师空海大师的,目的是请空海大师把京都座禅院的一幅《滕王阁序》书法找出来,交由来朝的使臣带至长安。

    安成上人遇害之前,竟然正在寻找未删减的《滕王阁序》,那么他的死是否与此事有关?

    难道又是“殿下”和“阁主”做的好事?为了阻止原版《滕王阁序》流传回来?

    可遣唐使又不只安成上人一个,若要阻止,难道要杀遍所有扶桑人?

    西岭月心中惊疑不定。

    她缓缓转头看向窗外,从所站方位还能清晰地看到连廊下的两个血手印,再结合一路走来所见的情形,她几乎能够确定安成上人就是在这张桌案前遇刺,并有过一番抵抗、闪躲,负伤从这里跑了出去,想要逃出东禅院。

    然而他刚跑到连廊附近,又被凶手抓住了,也不知是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他被狠狠拖到廊下,凶手在壁画前将他杀害。

    临死前,安成上人定然经过了一番痛苦挣扎,才会在墙壁上留下两个骇人的血手印。西岭月推测着当时的遇害现场,不禁鼻尖一酸,心惊之余落下两滴泪来。

    阿翠也低下头去,簌簌落泪。

    蒋维见两人如此悲伤,仍旧没什么表情,只道:“倘若郭县主看完了,便请回吧,莫要耽误我大理寺办案。”

    西岭月吸了吸鼻子,问道:“敢问蒋寺丞,这案子如今有头绪吗?”

    蒋维神色冷淡:“这好像不是县主该过问的。”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的确是我逾越了,但上人的死恐怕另有内情,或许会涉及一些秘闻……您若能将线索告知,我必感激不尽。”

    听闻此言,蒋维竟扯出一丝讽笑:“怎么,郭县主还想插手此案?”

    西岭月惊讶于他的犀利,但她的确存有这个心思,便坦白承认:“是,我愿尽绵薄之力,以告慰上人在天之灵。”

    “早便听说西川县主才智过人,断案如神,看来此言非虚。”蒋维口中虽如是说,却无半分恭维之意,反而满满都是讽刺。

    西岭月又岂会听不出来,心里却是奇怪至极。她自问没有得罪过蒋维,可看他的态度分明是对自己极有意见。

    难道是因为自己找武元衡走了后门,武元衡对他施压,从而引起了他的不满?

    西岭月唯有歉然再道:“请京兆尹帮忙实在是无奈之举,我断没有看低蒋寺丞的意思,还请您见谅。”

    这一次蒋维却沉默了,西岭月等了很久也没见他有任何反应,看样子是真生气了。她正想再说些赔罪的言辞,此时又听他突然开口,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本是行伍之人,自祖父遇害之后便自请调任大理寺丞,发誓断尽天下冤屈……本月初刚刚到任。”

    哎?原来是个新手。西岭月虽不知他此话何意,但也生出三分钦佩:“蒋寺丞推己及人,兼济天下,令人佩服。”

    此言一出,蒋维面上的讽笑更加浓重,又冷冷说道:“家祖是两月前遇害,家父上个月已回乡丁忧。”

    难怪蒋维冷着一张脸,语气生硬,原来是家中刚刚遭逢变故。西岭月深感体谅,神色又柔和三分,客气礼回:“还请蒋寺丞节哀。”

    蒋维闻言脸色更沉,眯着眼睛看向她。大理寺其他官员见状皆面面相觑,不知蒋维何意,甚至还有人低声出言提醒:“寺丞,这位是圣上新封的西川县主,您……”

    然而蒋维不为所动,目光冷得像是两把利剑,似要将西岭月狠狠射穿。

    两人这般面对面互看许久,西岭月突然反应过来,脸色渐渐转白。

    蒋维见她终于有所醒悟,这才缓慢张口,吐出几个字来:“大理寺断案,不敢劳驾县主费心,您请回吧。”

    西岭月返回长公主府时正赶上用午膳,显然食欲不振,吃得很少。

    同样食欲不振的还有长公主,她一个上午心里不住打鼓:今日本该为女儿相看夫婿,却遇上这等晦气之事,岂非不祥之兆?难道女儿情路坎坷?

    西岭月见长公主忧心忡忡,少不得宽慰她几句,心里想的却是安成上人的死。十日前,她和李成轩刚刚找过安成上人,想要寻找王勃原版的《滕王阁序》,只可惜那日话未说完,她义父萧致武便到了长安,欲解开她的身世之谜。

    此后,她从福王府搬离、认祖归宗、册封县主、进宫小住……短短十日内经历了一系列大事,便再也没机会去见安成上人,未料到那日相见竟然是最后一面。

    安成上人来自扶桑,在大唐无权无势,又是个不问俗事的僧人,绝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谁会对一个无害的遣唐学问僧痛下杀手呢?答案恐怕只有一个。

    也即是说,那日李成轩和她去安国寺的行迹被发现了。

    再进一步推测,她和李成轩身边有眼线!

    西岭月这般想着,直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背脊,沁出一身冷汗。她再也坐不住了,饭后拉着郭仲霆一起去了福王府。阿翠仍旧跟去服侍,阿丹却推说身子不适,告了半日假。

    来到福王府,西岭月将今日所见之事尽数相告,李成轩听后神色沉沉,将屋内服侍的下人、当值的护卫一并屏退,连带阿翠也不例外。

    直至屋内只剩西岭月和郭仲霆,他才开口问道:“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很显然,安成上人的死和‘殿下’的身份有关……有人不想他找到原版《滕王阁序》!”西岭月率先开口。

    “未必。”李成轩持有不同见解,他像是有所顾虑,迟疑着没再往下说。

    西岭月好奇地问道:“怎么未必?王爷有什么想法?”

    “其一,安成上人曾说过,大唐与扶桑通信不便,若要找到他少时见过的《滕王阁序》,必须经由年底来朝的扶桑使臣把书信带回,送至他当年剃度的禅院,翌年再由使臣或商人把东西带来,前后至少需要两年。”李成轩冷静分析,“此事耗时太久,对幕后之人根本无法造成威胁,至少近期不会,他无须着急杀人。”

    “其二,你方才说过,安成死前正在写信,说的正是此事。倘若凶手当真受‘殿下’指派,必定会将这封书信销毁或带走,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

    “还有,你见过刘掌柜和阿度的死状,凶手百发百中,只需一支毒飞镖便能悄无声息地了结被害人。而以你今日所见,安成死前曾有过挣扎,东禅院血迹斑斑,不像是‘殿下’杀人的风格。”

    李成轩有条不紊地分析出这三点,将此案与“殿下”“阁主”的嫌疑剥离得干干净净。

    郭仲霆心悦诚服地赞叹:“哎呀,王爷真是断案如神!服了!”

    西岭月却有不同见解,她将案发现场的情形回想了一遍,提出质疑:“万一是凶手故意使的障眼法呢?也许他是想嫁祸别人,才会故意留下疑点呢?”

    李成轩闻言凝眉不语。

    “呃,月儿妹妹说得也对。”郭仲霆见风使舵。

    另外两人都不搭理他,西岭月接着说道:“王爷,咱们至少得看见安成上人的尸身,才能断定凶手是不是惯用毒飞镖的人。”

    “的确。但负责主理此案的是蒋维,”李成轩话语声渐沉,“你今日也见到他了,他是不会通融的。”

    是啊,他不会通融,因为他正是镇海蒋家的嫡长孙。他的父亲,就是一直在长安为官的蒋公长子蒋方克。蒋方克的仕途一直不顺,好不容易遇上个升迁的机会,听说任命都下来了,却在此时遇到高堂去世,只能按照朝廷吏制辞官回乡,守孝三年。

    西岭月想起蒋维今日的刁难,那诸多的冷言冷语,一时也感到很委屈:“蒋公一家的死虽与我有关,可我也是受害者啊!若不是我福大命大,早就被蒋家害死了!他对我有怨是正常,可也不该如此怨怼,假公济私!”

    岂料李成轩竟然沉默一瞬,回道:“他不只怨怼你,也怨怼我。”

    西岭月以为他说的还是镇海之事,便努着嘴:“他怨我还有几分道理,怨你就没道理了,蒋公一家的死和你又没丝毫关系。”

    “不,他应该怨我。”李成轩沉声回道,“他就是玲珑的心上人。”

    玲珑?那个帮过李成轩的青楼女子?

    原来是他!原来李成轩和蒋家还有这层关系!

    西岭月顿感一阵唏嘘,可细想一层……她恍然明白了一切!

    “您在镇海那么帮我,原来是因为您对蒋家有愧。”她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一齐涌上来,滋味难辨。

    李成轩没有否认,只转头看了郭仲霆一眼,示意后者暂时离开。

    突如其来的静默萦绕在两人之间,像是一潭死水。良久,才听李成轩划开那一丝涟漪:“其实你调查青烟刺客那日,并非我第一次见你。”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金山寺。”李成轩面色平静地说出事实。

    “金山寺……”西岭月喃喃自语。金山寺她只去过两次,第二次是和李成轩去戳穿高夫人的阴谋;而第一次,便是她在镇海一切经历的开始,那一天,她遇到了假扮李衡的裴行立,和假扮仆从的李衡。

    “果然是因为蒋家。”她溢出一丝苦笑。

    李成轩负手站起,看向窗外,开始讲述这段不为人知的内情:“今年五月,母后向皇兄推举我办差,皇兄便让我以护送生辰纲为名,去润州调查李锜谋反的罪证。我想抢夺先机,便与仲霆先一步潜入润州,对外则宣称和五百神策军同路。你们都以为我是七月初四才到,实则我已提前十日抵达。我开始暗中调查节度使府,得知高夫人要举办簪花宴,广邀各地闺秀,而这其中便有蒋公的幺女,蒋维的小姑蒋韵仪。”李成轩转过身来看向西岭月,解释道,“玲珑是孤女,蒋维便是她的至亲。她死后,我一直对蒋维心存愧疚,难免对蒋家多些关注。”

    西岭月听到此处,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您是听说蒋韵仪要去参加簪花宴,怕她和李锜一家子有牵扯,故而想去阻止她?”

    李成轩“嗯”了一声,缓缓回忆着:“我记得那日是六月二十九,仲霆打听到蒋韵仪要去金山寺,我便跟了去,想找个机会劝阻她……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微露一抹笑意。

    西岭月也忆起前情,问道:“那我和裴将军、李衡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我听到了。”李成轩承认,“我早就见过李衡,那日看他扮成个奴仆,便知他在耍把戏。可笑的是,我见你和他发生了口角,还以为你定不会得他青睐,竟放心离开了。”

    “原来王爷也有失算的时候。”西岭月略带讽刺笑道。

    李成轩也是自哂,继续说道:“当日晚,我计划去节度使府假装行刺,逼李锜陈兵布阵,摸清他手里到底有多少人马。可我刚到节度使府,就看到李衡又扮成一个奴仆外出……当时我也不知怎的,竟尾随他而去。”

    李成轩的俊目幽幽地看了过来,目光隐晦:“直至到了蒋府门外,我才发现错估了李衡的心思,他应该是很中意你。我潜入你的闺房,想找机会提点你几句,无意听到你和婢女的对话,才晓得你是假冒的。”

    听到此处,西岭月猛然想起那一晚李衡来造访时,天外飞来一支冷箭。

    她指着李成轩:“那……那支箭……”

    “也是我射的。”李成轩坦然承认,“那支箭、那张字条,本是为夜探李锜所准备。但我见李衡邀你提前进府,你却手足无措,我竟鬼使神差把箭射了出去。”

    他虽说自己是“鬼使神差”,但西岭月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转移李衡的注意力,让他淡了对我的心思?”

    “也是暗示你李家危险复杂,盼你知难而退。”

    西岭月不语,心中感叹李成轩道行之高。

    “只可惜,那支箭惊扰了李衡。此后他们父子多加防备,我再也没找到机会夜探节度使府,反而每天都去夜探蒋府。”他又看了过来,眼神毫无遮掩。

    西岭月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替他寻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你是怎么想的?想让我赶紧离开,别连累蒋府?”

    “或许吧。”李成轩再一次自哂。

    “可我没能逃走,被裴行立拦住了。”西岭月遗憾地说出事实。

    “我知道,于是我又改变计划,在簪花宴之前露了面。”

    李成轩踱步走到西岭月身前,清淡的龙涎香气瞬间盈满她的鼻息之间:“所以,即便没有义军行刺那件事,我也会寻个机会认识你,让你在簪花宴上落选。只是我没想到你自己倒先出了手,让李衡死了心。”

    他指的应该是她设计摔落画缸,让李衡看到阖府画像的那件事。但他不知道,李衡只生了她三天的气,便又改变主意原谅她了。

    倘若后来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她没去劫狱,蒋府没被灭门,蒋韵仪和李衡也没死的话……看来她也不会成为世子妃,因为李成轩会极力阻止,而她一直相信他的能力。

    只是她突然之间感到心口有些疼,像是有一把钝刀子插了进去——原来在镇海,李成轩只是想帮蒋家。

    因为玲珑,因为蒋维,他才会注意到她,不想让她连累蒋府。也是这个缘由,他才在事发之后全力帮她,为了查清蒋府的惨案……

    虽明知这话不该说,但西岭月没能忍住:“爱屋及乌,多谢您对我如此关照。”

    李成轩终于不再言语。

    西岭月轻轻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原先是我太得意忘形,事事都想倚仗王爷……以后不会了。”

    她说着便要往门外走,连句告辞的话都忘了说,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

    而李成轩一直沉默注视着她,当她快要跨出门槛时,他才开口挽留:“安国寺的案子还没说完。”

    西岭月停住脚步,却没转身,心灰意懒地道:“我自己查吧。”

    此言说罢,她继续往门外走,只觉得背后有两道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可她就像是失去了感知,再也分不清那目光的意味到底是灼热,是关心,抑或平淡?

    她只是不想再沾任何人的光,不想再仗任何人的势,不想再自作多情。她强忍失落推开屋门,步下台阶,就看到郭仲霆百无聊赖地站在庭院中,朝她露出关切之色。

    她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唯有忽略掉郭仲霆,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一声久违的呼唤阻止了她:“西岭。”

    西岭月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禁僵直身子,缓慢回头。

    她以为李成轩会开口解释,解释他对她不是“爱屋及乌”。可她等了很久,只见他薄唇微微翕动,数次张口,但始终什么都没说。唯有那漆黑如夜的双目似乎蕴藏着闪烁的星辰,忽明忽灭,在她的注视之中渐渐消亡。

    “此案凶险,你不要独自行动。”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阵失望汹涌袭来,淹没心头的伤口,西岭月狠狠扯开一丝笑容:“多谢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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