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泉-霍华德·洛克(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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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料到你会这样白纸黑字地写下来,还有他的签名。所以那就是他为你做的——可这就是你对他的报答……不,彼得,我收回我刚才对你的侮辱。皮迪,你当时别无选择。你是谁?你要使历史的车轮倒过来转吗?你知道这份契约意味着什么?令人无法忍受的完美,多少个世纪的梦想,全人类伟大的思想流派的最高宗旨。你给他套上了缰绳。你迫使他为你工作。你夺取了他的成就,奖赏,他的钱,他的光荣,他的荣誉。我们只不过是思考它、写写它而已,而你却做出了实际的演示。自柏拉图以来的每一位哲学家都要为此而感激你。这就是它——哲学家的石头——用来将金子变成铅块。我本应该高兴的,可是我想我是普通人,所以我控制不了。我并不高兴,我只觉得恶心。其余的人,柏拉图和所有其他哲学家,他们真的认为那块石头能将铅块变成金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我对自己一向是诚实的,彼得,那是最难达到的一种真诚的形式,是那种你们所有人都不惜任何代价避之不及的诚实。可是现在我并不责怪你,不守信用是最难做到的,彼得。”

    他疲惫地坐下来,两手握着那份契约。他说:

    “如果你想知道那有多难,我就来告诉你:现在我想烧了这张纸。随便你怎么理解。我并没有自称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守信用的人,因为我知道明天我就会将它送到地方检察官那里去。洛克将永远不会知道,不过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坦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确想把它烧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文件折叠好,顺手将它装进他的衣服口袋里。吉丁跟随着这个姿势,整个头都跟着转动着,就像一只猫盯着绑了线的小球。

    “你让我恶心。”托黑说,“天呐,你多让我恶心,所有你们这些虚伪的感伤主义者都让我感到恶心!你跟随着我,你滔滔不绝地吟诵着我教给你的东西,你从中渔利——可是你却连向我承认你在做什么事情的美德都没有。一看到事实的真相,你的脸色就发青。我以为那是本性使然,而且正是我的主要武器——可是天呐!我对此厌倦了。我必须躲开你一会儿。那是我一生中必须上演的一出戏——是为了像你这样的小庸才上演的。为了保护你的感伤情调,你的故作姿态,你的良心和你还没有的内心宁静。那就是我为了我所要的东西而付出的代价——不过至少我知道我必须付出这个代价。而且我对这个代价,或者说这笔交易,也并没有抱任何幻想。”

    “你想……想要……什么,埃斯沃斯?”

    “权力,皮迪。”

    楼上房间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快活地蹦来跳去,天花板上有那么四五下敲击的声音。吸顶灯的灯座叮当作响,吉丁顺从地抬起头来。接着他又转回来看着托黑。托黑脸上挂着一丝几乎是漠然的微笑。

    “你……过去总是说……”吉丁口齿不清地开口,却又停住了。

    “我一直是这样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开坦率。如果你听不懂,那并不是我的过错。当然,你是能够听懂的,你只不过是不想听懂而已。对我来说,你这样做反而更安全些。我说过我有统治他人的欲望,就像所有我精神上的前辈们一样,不过我比他们要幸运些。我继承了他们劳动的果实,而且我将成为那个亲眼目睹这一伟大梦想变成现实的人。现在我就能看到我身边的这种现实。我认识到这种现实的存在。我不喜欢它。我本来也没想喜欢它。愉悦并不是我的目的所在。我将得到我的能力所赋予我的满足感。我要成为统治者。”

    “对……谁进行统治?”

    “统治你,统治全世界的人。只是找到控制杆的问题。如果你学会了如何去控制一个人的思想,那你就能够控制整个人类。是思想,彼得,要靠思想去控制,而不是靠皮鞭和棍棒,更不是战火或枪炮。这就是为什么恺撒们、阿提拉们,以及拿破仑们都是傻瓜,为什么他们都不能长久地进行统治。我们能。彼得,思想是无法统治的。必须要摧毁它。砸进一根楔子,伸手把它攥住——那个人就是你的了。你不必使用皮鞭——他自己就会将鞭子拿来,求你抽打他。上好他后背的发条——他自己的机械装置便帮你把工作全做了。利用他来对付他自己。想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吗?看看我有没有对你撒过谎。看看你是不是没有把这一切听进去,而且还不想听,所以过错在你,而不在我。支配人们思想的办法有很多。举一个例子来说——让人自觉渺小。让他自觉有罪。扼杀他的抱负和正直。这很难。连你们中间最坏的人都要以他自己曲折的方式探索他的理想。通过内心的腐败来扼杀一个人的正直。让它自己对付自己。把它导向一个破坏所有人的正直的目标。鼓吹无私。告诉人说他必须为了他人而活。告诉他说利他主义便是理想。没有一个人曾经实现过这种理想,将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实现。他身上的每一种生存动机都在呐喊着对此表示抗议。可是,难道你不明白你所取得的成就吗?人类意识到了他的无能为力——他无法拥有他所接受的那些崇高的美德——而这使他有负疚感和罪恶感,让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既然最高理想是遥不可及的,他便放弃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渴望和抱负,放弃了一切个人的价值观。他认为,自己鼓吹那种他无法付诸实践的东西是出于迫不得已。可是一个人不能做半个好人,或者说做个大体上诚实的人。维护一个人的正直,是一场艰苦的战役。明知道那是腐败,为什么还要去维护它呢?他的思想放弃了自尊,你便得到他了,而他则会对你唯命是从。他会乐意听命于你——因为他无法信赖他自己,他觉得没有把握,他觉得内心不够纯洁。这是其一。还有一种方式。毁灭人的价值观。扼杀他辨别伟大或者成就伟大的能力。伟大的人是无法统治的。我们不想要任何伟大的人。不要否认伟大这一概念本身。从它的内部去毁灭它。伟大是罕见的、困难的和例外的东西。设定一个关于成就的标准,向所有人开放,包括那些最差、最无能的人——那样你便将所有人内心自强不息的动力阻断了,无论他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你把一切努力去提高、去实现优秀和完美的动机都阻断了。嘲笑洛克,而将彼得·吉丁奉为一名伟大的建筑师,便已经将建筑学摧毁了。吹捧洛伊丝·库克,便等于摧毁了文学。向爱克致敬,就等于摧毁了戏剧。赞美兰斯洛特·克鲁格,就等于摧毁了出版业。不要动手去捣毁所有的神殿——你会吓坏人们的。将平庸之辈也供奉在神殿里——神殿就被捣毁了。还有一种方式。以笑来扼杀。笑声是人类快乐的工具。要学会将它当作一种杀伤性武器来使用。将它变成一种讥笑。简单至极。告诉他们去嘲笑一切。告诉他们幽默感是一种无限制的美德。不要让人的思想中留存任何神圣的东西——那样他的思想对他来说就不再神圣了。毁灭敬畏,你就将人类心目中的英雄扼杀了。人不会边格格笑着边去敬畏。他会俯首听命,而且他的顺从永无止境——任何事情都成——什么事都不要太当真了。还有一种方式。最重要的方式。不要让人们感到幸福。幸福是自我包容和自给自足的。幸福的人是无暇顾及你的,对你来说也是无用的。幸福的人都是自由的人。所以要毁掉他们生活中的快乐。剥夺那些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或者弥足珍贵的东西。永远不要让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让他们认识到个人渴望这一简单的事实是一种罪恶。使他们处在这样一种境地——在这里,说“我想”不再是与生俱来的权利,而是一种可耻的事情。利他主义在其中大有用处。不幸的人会自动找上门来。他们需要你。他们会找你来寻求慰藉,寻求支持,寻求逃避。大自然是不允许有真空存在的。掏空人的思想——所得的空间就任凭你来填补了。彼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竟然看起来如此震惊。这是一切方式中最老掉牙的一种了。回顾一下历史吧。看看从亚洲到欧洲的伟大伦理体系吧。它们宣扬的不都是对个人快乐的牺牲吗?在所有错综复杂的冗长措辞后面,不都有一个共同的主旨吗?——牺牲、自制和自我否定。难道你还没有理解它们的主题曲吗?——‘放弃,放弃,再放弃’。看看当今的道德风气吧。一切令人愉悦的东西——从香烟到性,到野心和谋利动机,通通被认为是堕落的和有罪的。只要证明某样东西能使人快乐——就已经是在诅咒了。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将快乐跟罪过捆在了一起。所以我们已经扼住了人类的喉咙。将你的新生儿扔进一个自我牺牲的大熔炉里,躺在一张撒满钉子的床上,到沙漠里去苦修肉体,不要跳舞,星期天不要去看电影,不要企图致富,不要吸烟,不要喝酒。那是一条同样的封锁线。伟大的封锁线。傻瓜们以为这种性质的禁忌只不过是胡说八道。有些过时的东西留了下来。可是胡说八道之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目的。不要费心去检验一个愚蠢的念头——只要问问自己它能实现什么。宣扬牺牲的伦理体系最终都发展成了超级大国,而且统治着数以百万计的人。当然了,你得将它包装起来。你必须告诉人们,通过放弃一切使他们幸福的东西,他们将达到一种更高级的幸福。你无须对此十分了解。只要使用冠冕堂皇的词语就够了。‘普遍的和谐’、‘不朽的精神’、‘神圣的目标’、‘天堂和极乐’、‘人种优越性’。彼得,内部的腐败。那是一切方式中最古老的。这种滑稽戏已经上演了好几百年,而且人们还在不断地为之前赴后继。然而,检验是如此简单:只要去听一听任何一位先知的宣讲,如果听到他提及牺牲——赶紧逃跑。跑得比逃避一场阴谋更快。理所当然,哪里有牺牲,哪里就有人收集祭品。有人服侍,就有人享受服侍。谁对你宣扬牺牲,宣扬奴隶与主人,谁就想成为主人。不过,如果有人告诉你说你必须幸福,说幸福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说你所要尽的第一天职便是对自己负责——那便是一个不想控制你灵魂的人。那个人对你一无所求。可是真让他为所欲为,你准会发疯地大叫起来,大声咆哮着说他是个自私的魔鬼。所以,这个骗局才得以延续许多许多个世纪。不过或许你也发现了点问题。我说过:‘理所当然。’你明白吗?他们手里掌握着对付你的武器。理性。你必须很有把握,能夺走他们的理性。斩草先要除根。可是要当心。不要公开否定理性,绝对不要公开否定任何东西,那样你就暴露了。不要说理性是邪恶的——尽管有些人已经这样做了,而且还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功。只要说理性是有限度的就行了。还有超越理性的东西。是什么?对此你也不必讲得十分清楚。这个领域是无穷无尽的。‘本能’、‘感觉’、‘启示’、‘神圣的直觉’、‘辩证唯物主义’。如果你在某个关键的地方被人抓住了破绽,而且有人告诉你说,你的哲学没有意义——你早就做好了准备。你就告诉他——还有超乎意义之上的东西。告诉他,他不能去思考,他必须去感受。他必须相信。将理性暂时搁置,你就手到擒来了。无论你什么时候需要,都可以翻云覆雨。你已经得到他了。你能控制一个有思想的人吗?我们不需要任何有思想的人。”

    吉丁在地板上坐下来,靠在梳妆台上。他感觉有些疲倦,但他只是将腿蜷了起来。他不想离开梳妆台。靠着它,他感觉更安全,仿佛它仍然保卫着那封他已经交出去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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