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番外六:君子如玉·惊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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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谎话,是我先说出来的。”刘二郎打断,随后默默喝了杯酒,怅然道,“蕙湘小姐,这些年来,我一直倾心小姐,此事除了小姐,细鱼镇怕是已无人不知了……那天晚上,除了丁丑,其实我也在这院子里。”

    孙蕙湘目光微动。

    “重阳那天下午,我见小姐出门打酒,神色有些异样——我对小姐一往情深,小姐神色凄厉,旁人也许看不出,但我如何看不出来?我心中记挂,从入夜起就在门外徘徊,看到丁丑突然冲出去,我怕出事,赶忙闯了进来,结果刚一进来,就听到蕙湘小姐从里屋出来的脚步声。我一时惊慌失措,又怕说不清楚,只好依样闩了门,躲了起来。”

    刘二郎苦笑着,指指门后那株二人合抱的榕木。榕木下,是暗沉沉的一片阴影,吞噬了一切光线,厚重而黏稠。

    “就是那里。蕙湘小姐,我看到你把一个包袱丢进了墙边一个坑里,然后在坑边四处寻什么东西,现在想来,是在找被丁丑穿走的那件血衣吧?你没找到,发了一会儿愣,用力把俯在桌上的苏大哥拖了过去。”

    “蕙湘小姐,那时候苏大哥是不是已经死了?你把苏大哥拖进坑里,铲土埋了,收拾半天,才在黎明的时候出了门。我听到你一边走,一边叫着苏大哥的名字……我知道小姐的用意,是要让人相信,苏大哥是自己走了。偏偏那时,许多人都不信苏大哥会做这种事,我见了事情始末,笃定丁丑不敢说真话,于是信口撒谎,说我和丁丑在翠色楼见过苏大哥。”

    刘二郎也无愧色,只用力捏着酒杯道:“苏大哥,那日在镇口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回来索命了……我自知对不起你,不敢求你原谅,可我只是夜夜在想,蕙湘小姐这么温柔,这么善良,你究竟做了什么,逼得她如此地步?”

    周家阿婆、吴寡妇和李丁丑都已是面如土色。坐在孙蕙湘身旁的秦夫子,更是骇得只剩了半条命,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李丁丑喃喃道:“原来你真的死了……原来你真的死了……”

    吴寡妇鼓足勇气,带着哭腔问:“那苏、苏……你们究竟是人是鬼?”

    那少年先是放声大笑,跟着笑容一收,森然道:“实话告诉你,我们便是从枉死城来索命的!”

    孙蕙湘此时方笑了笑,平平静静地道:“君公子,你也不必吓唬我。我早已明白了,他不是苏郎——若是苏郎的鬼魂真能回来,让我见上一面,蕙湘纵是填命也心甘了……”

    “苏子平”没有反驳,在他脸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克制的复杂神情涟漪般扩散开来:“你为何要害子平?”

    孙蕙湘幽幽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当我对不起苏郎吧。”语毕,怔怔出了半天神,低声道,“我和苏郎成亲一载有余,真应了媒人那句‘举案齐眉,夫妻恩爱’,我以为我得到了他,他也答应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可男儿薄幸,哪有什么理由?他渐渐生出了离开细鱼镇的念头。”

    “他说自己是江南大盐商苏子瞻的亲弟弟,赶考回家的路上被人偷了盘缠,以至流落到细鱼镇。家里日子清苦难熬,他想先回江南家里,再派人来接我……”孙蕙湘凄凉一笑,“难为他,竟编了这么套谎话出来,也算是用心了。”

    “苏子平”略一垂眸,没有开口。

    “我怎么劝他求他,他都不肯打消念头。我不明白,细鱼镇不好吗?怎么就一定要走呢?我日夜担心,终于病倒了,可就在我病中,他还在提走的事,说什么我身子弱,家里又窘迫,等他回了江南,带名医名药回来给我治病。其实我何尝有病?有的,不过是心病罢了。我知道留不住他,重阳那天,我买了酒,说要为他饯行,苏郎只是高兴,却不知道我的心事……之后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我把刀子刺进他后心,杀了他,埋在墙下。”

    那姓君的少年道:“那件血衣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发慌,一时悲切,一时昏茫。坑挖好了,却只是舍不得他。我走回桌前,想再看看他,却看到满桌子都是他的血,红得刺眼!便随手拿件衣服出来,把血迹都抹干净了,裹着刀子,扔在那坑里。后来我发现刀子掉在坑底,衣服却不见了,就知道有人来过了,可是到了那时节,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我只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周阿婆、二郎、秦夫子、丁丑哥都帮着我说谎……”

    孙蕙湘像是耗尽了力气,疲惫而轻柔地道:“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丁丑哥、二郎,多谢你们。”

    刘二郎咧嘴一笑,眼眶却陡地红了。

    “苏子平”沉默良久,又问:“那一百两银子,也是莫须有的事了?”

    孙蕙湘摇了摇头,惨淡一笑道:“先父确实留下了一百两银子,但一开始,确实是我故意放出去的风声,好教人相信,苏郎是自己离开了。而且也正好能解释,为什么院子里有动土的痕迹,不教人起疑。可苏郎死后,我发现,那一百两银子竟然真的不见了!苏郎!苏郎!我当初果然看错了他!”

    “苏子平”抿紧了嘴唇:“秦夫子,你说谎,又是为什么?”

    “苏兄,这个问题让我来答吧。”少年似笑非笑,淡淡问道,“秦夫子,你家的小院儿,是去年重阳后砌的吧?”

    秦夫子的脸顿时涨得血红。

    “从你家到镇外竹林,路上正经过李丁丑家。那晚,你散步时,正遇到李丁丑慌慌张张地回家。开始你以为是苏子平,但立刻你就发现认错了人。李丁丑进门没一会儿,就换了衣服出来,你好奇,跟着他到了竹林,把他埋下的血衣挖了出来,并且发现了李丁丑慌乱中没有发现的东西——苏子平偷来的一百两银子,就藏在那血衣里。秦夫子,我说得对不对?”

    秦夫子嗫嚅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吴寡妇舔了舔嘴唇,涩声道:“这些、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年微微笑道:“吴夫人还记得上个月路过细鱼镇的那货郎吗?苏子平离开细鱼镇时,曾给家里寄了一封家书,他迟迟不归,他兄长知道他必是出了意外,于是约我一起前来查探。那货郎,便是我让他先赶来探消息的。”

    而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苏子平”轻轻吁了口气:“结束了?”

    姓君的少年点点头:“结束了。”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

    少年眯起眼,笑了笑,晃晃酒杯。

    “人人都知道,可是人人都在说谎。这世上的事,其实大都这么简单。”

    “苏子平”没有出声。

    孙蕙湘慢悠悠一笑,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醉不了人的酒,浅浅喝了一口:“是啊,就是这么简单。好在,总算是结束了。我只想问一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神色淡淡的,目光流盼,隐隐含了苍凉,似在恸那俗世儿女的情肠,又似嘲那俗世儿女的胸怀。

    “我姓君,名如玉。这一位,便是苏子平的兄长。”

    “苏郎的兄长……”孙蕙湘望向绿袍男子——与苏子平神似至极的面孔,让她有些恍惚。

    那男子微微地,悲凉地,笑了。

    “我叫苏子瞻。”

    突然间,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孙蕙湘手里的酒杯落在了地上,没破,孤零零地转着圈。

    少年冷眼看着,嘴角宛然带笑。

    这一年惊蛰,君如玉十六岁,第一次踏出烟雨楼,到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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