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番外七:东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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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妄言找到善觉寺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山寺只两进,香火亦凋零。

    残照下,绛色晚霞分明地映着山寺的残落凋敝。

    “要说十年前,这善觉寺也曾兴旺过一阵,后来香火淡了,众人便都渐渐散了,到如今,就只剩了贫僧师徒三人,在此修行。倒是好些读书人来本寺寄宿,一来省钱,二来也清静。”

    引路的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浓眉大眼,笑容爽朗,一边走,一边又急又快地说着话:“师父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就该大开方便之门。所以凡是有来借宿的施主,都请他们住在这后院。”

    苏妄言跟随其后,漫不经心似的,四下张望着。

    穿过前殿,沿着回廊而行,进了月洞门,便是后院。

    院落不大,却极干净。

    地上长满了青草地衣,一眼望去,只觉碧意深幽。三尺见方的青石铺成一条甬道,穿过森绿庭院,通向对面一廊厢房。厢房只三四间,门前几级石阶,正对着,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

    禅房东首,是一壁山墙。或是年久失修,砖石松落,在墙上留下了一个缺口。

    一个胖乎乎的小沙弥正握着笤帚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那缺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晶亮的闪着光,倒像是全没听到有人接近了。

    苏妄言看在眼里,不由轻轻一笑。

    那年轻和尚咳了一声,高声唤道:“妙了——”

    那小沙弥一惊,急急回头,见了两人,吐了吐舌头,讷讷地叫了声“妙定师兄”,话音未落,已拖着笤帚,一溜烟地跑开了。

    妙定冲那小沙弥的背影扮了个鬼脸,咧嘴一笑,目光却也情不自禁地飘向墙上的缺口。

    苏妄言不由得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那墙上的缺口,约莫到人齐肩高度,站在缺口前,不必垫脚,便可看到院墙外的山径。又不知是什么人,随手砌了几块石头填补,看起来,便有些摇摇欲坠。缺口下方,连着一条长而狭的裂缝,从中挣出些杂草,夕阳下看来,甚是荒芜。

    妙定看着那缺口,一瞬间神情古怪,竟像是有些神往,停了片刻,才指着那一廊厢房笑道:“除了最东头那间,这几间房都没人住,苏施主可以任选一间住下。”

    苏妄言笑着应了,问:“不知东头那屋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是位读书人,寄宿在此,准备明年开春赴京赶考。”

    “原来是位读书人。”苏妄言漫不经心似的笑了笑,又再看了眼东首的厢房,却突地问道,“这读书人,可是姓王?”

    妙定便是一愣:“这位施主姓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裴生之前,倒是有位王生住在那房里。”

    苏妄言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说话间,只听“吱呀”一声轻响,便见东头那厢房里有个书生推门走出来。那书生见了两人,略一迟疑,先回身掩了房门,煞有介事地振了振衣摆,这才慢慢地向两人走过来。

    苏妄言不等妙定开口,已上前一步,拱手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裴兄?在下姓苏,洛阳人氏,要此处小住一段时日,还请裴兄多多提点。”

    那书生相貌寻常,气度亦庸碌,像是不擅与人应对,片刻才诺诺地道:“在下裴世成……在此……在寺中借住……苏公子有礼。”

    说完了,似有些踟蹰,低首快步去了。

    妙定与那书生已处得熟了,笑着向苏妄言道:“裴施主为人极好,就是勘不破酒戒,这会儿,必是又出门打酒去了。”

    苏妄言选了最西头的房间。

    略略收拾了一下,又和衣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戌时。

    才点着了灯,便听有人敲门。

    裴世成站在门外,笑得有些憨厚:“我在房里备了些薄酒小菜,苏公子,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裴世成无疑是个老实到有些温暾的男人,但喝过酒,话便多起来,俨然已成了相交日久的熟人,再喝了两杯,就拿了一块家传的古玉佩出来,说是代代相传,只传长媳的信物,非要苏妄言鉴赏一二。

    苏妄言此时才知道,妙定说裴世成勘不破酒戒,倒也有些道理,眼见已是戌末时刻,苏妄言忙推说不胜酒力,自回了房,到睡下许久,还听见裴世成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不知是不是醉了。

    半梦半醒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外间才没了声响。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干净出了房门,妙定已在院中洒扫。

    两人才说了几句闲话,便听院外一阵喧哗,转眼间,七八个身穿公服、腰佩大刀的捕快已从门外一拥而入。

    苏妄言不由吃了一惊。

    那领头的捕快个子不高,长了一张娃娃脸,两颊甚至还飞着两抹红晕,看来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为何,却努力瞪大了圆眼,装出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昂着头走在一众捕快前面。

    到了面前,沉着声音叫了声:“师弟。”

    苏妄言惊讶不已。

    妙定却已念了声佛,微笑道:“师兄,这位是寄居本寺的苏施主”,又向苏妄言道,“这位是本县的唐捕头——”

    苏妄言才拱手道:“唐捕头……”

    妙定却已接着说道:“唐师兄还俗之前,也是本寺的和尚,法号妙空。师兄俗家姓唐,当年还俗时,师父说,世间从此少了个蠢笨的和尚,多了个聪明的痴儿。于是,给师兄取了个俗家名字,叫唐多儿。”

    唐多儿听到一半,脸已红了又白,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旁边一群捕快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连苏妄言也已忍俊不禁。

    妙定却还唠叨着:“师兄当了捕快,又自觉长了张娃娃脸……”

    唐多儿努力板起脸,怒道:“住嘴!”

    妙定脾气甚好,微笑道:“师兄一大早回来,可是有事?”

    唐多儿脸色一变,片刻,才沉着声音道:“昨夜,镇上燕子巷李家一夜之间,一家九口全被人杀了。”

    妙定骇然,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唐多儿向左右挥了挥手,一众捕快便四散开了,各在院中查看。

    唐多儿压低了嗓子道:“昨夜亥时,镇上的更夫亲眼看见裴世成进了李家大门,他跟着进去,看见裴世成站在大厅里,旁边是李家一家九口的尸体……”

    苏妄言和妙定皆是一惊,急忙追问。

    妙定道:“裴生杀人?万万不会!师兄,你常常回来寺里,也是和裴生极熟的,他怎么可能杀人?!”

    唐多儿似是有些不解,道:“事情有些古怪。”

    定了定神,才接着道:“裴生说,大约半个月前,他偶然在后院围墙的缺口处见到了一个美貌女子。他虽然不知道那美貌女子是什么人,却已是一见倾心,相思不已。可那女子来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出现,直到昨夜……”

    妙定愣愣反问道:“昨夜?”

    唐多儿叹道:“他说,昨晚,他和苏公子一起在他房中喝酒。大约戌时末刻,苏公子回了房。他一个人又多喝了几杯,酒意上来,便又到院子里散步……”

    妙定道:“那女人……又来了?”

    唐多儿一点头,吸了口气,道:“裴生说,他在院子里散着步,过了一会儿,苏公子房里灯也熄了。他看到庭前的榕树,想起老家的门前也有这样一棵大榕树,不由有些感叹。才叹了口气,就听旁边有人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一惊,立刻想到是上次那女人,不由大是高兴,回头看去,果然见那女人笑着站在墙外。他一高兴,还脱口念了一句诗——”

    苏妄言吸了口冷气,截断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妙定失声道:“苏施主也听到了?这么说来,裴施主说的都是真话?!”

    苏妄言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昨晚入睡之前,确实听到裴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知为何,突然就吟了这么一句诗。不过,要就此认定裴生说的都是真话倒也不够。”

    唐多儿脸色变幻不定,片刻才接着道:“照裴生所说,那女人这次一来便在墙外向他招手,他想也没想,就从墙头的缺口翻到了院外,跟着那女人一路到了镇外。这小子色迷心窍,也不问问对方的来历,还把家传的玉佩都拿了出来,送给那女人。那女人领着他到了镇上一处人家的门口,收了玉佩,笑了笑,自己进去了。裴生说,他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觉得不对,见门没关,就也跟着进去了。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李家一家都被人勒死在了大厅里。”

    妙定一骇,面露不忍之色,连连念了好几声佛,才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裴施主全因勘不破色戒,乃才有此劫数!可知红粉骷髅,一线之隔,美色当前,亦该以白骨观之!”

    苏妄言微笑道:“唐捕头,可知道那女子是什么来历吗?”

    唐多儿哼了一声,悻悻道:“谁知道裴世成那小子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无名无姓的,倒教人能上哪儿找去?我看这小子,也是活该!”

    妙定闻言,抬头看了唐多儿一眼,嘴唇掀动,却终于没有说话,脸上神色,像是有些不以为然。

    唐多儿话才出口,便像是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苏妄言正要开口,妙定已笑道:“苏施主,你昨日问起一位王生,可是认识?”

    苏妄言略想了想,道:“是幼时好友,前阵子听说他曾在贵寺盘桓过一阵,所以随口一问。”

    妙定道:“原来如此,裴生之前,这房里住的是一位岭南来的王生,是否贵友,便不知道了。那位王生住在这院子时,似乎也曾见过那墙头上的美人。师兄和贫僧都曾听见过院中有女子说话之声,但每次走近了,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院中。”

    苏妄言不由一怔。

    唐多儿已冷着脸道:“确有其事,所以有人传说,这院子东墙有女怪出没。”

    此时那几名捕头已将后院细细搜了一遍,却都没有发现,便纷纷聚拢过来。

    唐多儿听了回报,又亲自四处查看了一圈,回来道:“我要回去向大人禀报原委,还请苏公子和师弟随我走一趟衙门,也做个人证。”

    苏妄言和妙定都应了。

    到了衙门,已近午时。

    苏妄言等人一到,知县于飞也顾不得用膳,立刻传了相关人等到堂上问话。李家一门九口死于非命乃是大案,整个镇上已传得沸沸扬扬,是以不一会儿,衙门口便挤满了来听审的百姓。

    于飞最先问话的,是更夫。

    那更夫直到此时脸上还有残留的骇色,好在说话却还流利。道是:“小人是镇上的更夫,每晚打更巡夜,五更方回。二十年来,晚晚都是如此。昨晚亥时三刻,小人经过燕子巷,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影在巷中走来走去。小人留神看了看,便看见那人影在巷中来来回回走了一阵,跟着就直直走进了巷中一户人家。”

    “小人认得,那是镇上有名的大户李家。李家老爷凶得很,小人怕惹了他,原本不想多管闲事,可小人又生恐那人是贼,所以还是壮着胆子跟了过去。没想到,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惨叫!”

    更夫说到这里,打了个寒战:“那叫声真是……真是惨!小人知道出了事,忙冲进李家,便看见……看见李家一家九口都教人勒死了!尸体东倒西歪的,都倒在大厅里!小人还看见这书生……这书生,便也站在李家的大厅里!这时候,附近的人听到惨叫声,也都赶来了。小人所见的,其他人也都看见了。”

    裴世成性子本就温暾,才一到堂上,便软倒在地下,竟像是连跪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听了更夫的话,更是六神无主,张皇欲死。

    于飞微一颔首,一拍惊堂木,喝问道:“裴世成,这更夫亲眼看见你站在李家命案现场,你做何解释?李家一家九口,可是被你杀害的?”

    裴世成只急得眼眶发红,急急道:“大人明鉴,我没有杀人……我实在没杀人……冤枉啊……”

    于飞冷笑道:“仵作已验过尸体,李家九口皆是被人勒毙。众人在李家抓住你时,尸体犹温,不是你杀的人,还会是谁?”

    裴世成急道:“大人,晚生进去的时候,李氏一家九口已经死了,晚生就是看到尸体,才会骇得大叫!何况晚生才一进去,这个更夫便跟着进来了!试问晚生一介书生,又怎么可能在片刻之间就杀死李家这么多人!”

    “既然如此,本官且问你,你深夜前去燕子巷李家是为了什么事?”

    裴世成脸色一白,半晌才颤声道:“大人明鉴……晚生……晚生其实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家……晚生是被一个美貌女子引到李家门口的……”

    于飞脸色一沉,道:“你说是那女子引你到了李家,那你可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裴世成跪在地上,神情凄惶,如临末日,呻吟了一声,半晌才抽噎着道:“晚生……晚生不知……”

    他说到这里,堂上众人不约而同都变了脸色。

    门口众人更是哄然。

    裴世成朝四周看了一圈,深深吸了口气,才又带着哭音说了下去。

    裴世成的说法是:“事情……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晚生借住在善觉寺后院东厢房中,已有两月……开始的一个多月,一直无事。半个月前……有一晚,晚生独自在房中喝酒,才有了两三分酒意,突然听得窗外像是有人走动。晚生先以为是听错了,也没在意,过了片刻,却又听到一声叹息,听声音竟像是个女子。晚生仗着酒意,也不觉得害怕,拿了一盏灯,就出门去院中查看。”

    那一晚虽是初秋,天气却也很凉。

    裴世成一出房门,被夜风一吹,便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举着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正准备走上石阶去,去那几间空屋里看看,便又听见一声叹息。

    那一声叹息极轻。

    也极悱恻。

    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让人一听之下,心底顿生缠绵。

    裴世成站在榕树下,一听那声叹息,顿时不由自主呆住了,只是心头乱跳,过了许久,才道:“晚生姓裴,寄居于此,不知阁下何人?能否请现身出来,容在下一见?”

    一时间,竟像是草丛间种种虫鸣都停顿了,院中一片寂静,又过了许久,只听那女子的声音,又再幽幽长叹了一声,少顷,却曼声吟道:“月色驱秋下穹昊,梁间燕语辞巢早。古苔凝紫贴瑶阶,露槿啼红堕江草。越客羁魂挂长道,西风欲揭南山倒。粉娥恨骨不胜衣,映门楚碧蝉声老。”

    ——虽然未见其人,但只听那声音,其中一种幽艳动人之处,已至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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