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番外六:君子如玉·惊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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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蕙湘缓缓说着,说到后来,那语调像是被不断滴落的泪水打乱了,禁不住的悲切。

    “我找啊,找啊,找遍了细鱼镇,从天亮找到天黑,又从天黑找到天亮,可就是找不到他!我一家一家地敲开门,一家一家地问,问有没有人见过我的苏郎。我的苏郎,他去了哪里?我的苏郎,他为何要抛下我走了?他们告诉我,有人看到苏郎连夜跑了。我怎么都不信,央求大家陪我回家再找找,可回家一看……”

    她幽幽叹了口气,抬起手,隔窗指向外面墙角。

    “那一百两银子我本来埋在院子里那棵新罗底下。等我回到家,才注意到那株新罗已被人掘开了丢在一边,地上也挖得乱七八糟的。银子藏得如此隐秘,除了他,断没有别人能找到。”孙蕙湘深吸了口气,“我又急又气又伤心又绝望,昏了过去,多亏了邻里照顾,不然……”

    姓君的少年突地一拍手,将屋中众人都骇了一跳,但他自己却恍如未觉:“可是,嫂夫人也说自己喝醉了,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那或是来了贼人,又或是出了别的变故,未必便是苏兄卷了钱跑了啊?”

    “没有别人,就是这没良心的东西偷了钱!”还是周家媳妇的声音,脆生生地说着,“那天晚上,我娘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周家阿婆。

    周家阿婆被众人的眼光围在当中,神情有些异样的兴奋,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她郑重点了点头,绘声绘色地说道:“重阳那天,我去邻镇走亲戚,回来得晚了,正看个人影鬼鬼祟祟从孙家出来,也没提灯笼,一路小跑,还一路东张西望的。刚开始,我还道是个贼呢!可那身儿衣裳瞅着眼熟,像是孙家小姐的男人。近了一看,哟,可不是苏子平吗?!我还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听见,急匆匆就跑了。苏子平,你要不是干了亏心事,用得着三更半夜偷偷溜走吗?”

    苏子平像是吃了一惊,愣愣地没说话。

    却是那少年低声冷笑道:“不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也没提个灯笼,怎么就知道一定是苏兄呢?大娘怕是看错了。”

    “错?”周家阿婆登时恼怒起来,“后生家就是后生家,说话前也不会先打听打听。你知道我是谁?我年轻那会儿,可是方圆百里公认最好的绣娘!这双眼睛就是那会儿练出来的。知道先皇那位孙娘娘不?孙娘娘袍子右边襟口上的文鸟,就是我拿了头发丝儿粗细的丝线掰成八半绣出来的!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是一里外的一朵花,我都能数出有几瓣来!我能看错?就是苏子平!错不了!”

    周家阿婆歇了口气,愤愤地道:“再说了,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看见。”

    少年扬了扬眉:“怎么?还有别人?”

    人群中乱哄哄的,好几个声音一起叫着秦夫子的名字。

    秦夫子清清嗓子,矜持地捻起一小绺胡须:“是也。是也。当日适逢重阳佳节,老夫一时兴起,步出家门,沿阡陌徐行,赏菊观景。不觉到了镇外竹林,却见前方一人,疾步行过,观他穿着形貌,确是孙小姐的夫婿苏公子。老夫本欲上前招呼,但见他行色匆忙,深恐有所不便,是以并未出声,由着他走过了。”

    苏子平大是惊讶,有些手足无措,道:“这……我怎么半点也不记得了?”一边说,一边看向那少年。

    少年连连摇头,莞尔道:“我还是不信。别说一百两了,我遇到苏兄时,他身上就连半文钱都没有。再者,苏兄是正人君子,怎么会抛下病中的结发妻子一走了之呢?”

    他说了这话,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讥笑声、骂娘声响成一片。不知是谁提高了嗓门喊道:“这年头,越是斯斯文文的,肚皮里越是不知道藏着些什么坏水儿呢!李丁丑,你来说!”

    李丁丑猛听得自己的名字,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但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只得咬咬牙,站了出来,硬着头皮道:“苏大哥,你……你大概不知道,去年重阳节前没多久,有一回,我在汴州城的翠色楼门口碰到过你。我亲眼看到你和一个花红柳绿的女人亲亲热热地进去了,那女人妖里妖气的,一看就是个婊子。你光顾着和她说笑了,也没注意到我……那时候……那时候孙小姐还生着病呢……”

    苏子平脸上已是铁青一片,目光闪烁不定,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分辩。

    李丁丑更是心里发慌,咽了口唾沫,眼珠转了转,正见那穿白衣的少年目光阴冷如剑,透过了层层人群,着落在自己身上,肩头一抖,不由侧开了头:“我……我要说谎,是大姑娘养的!对了,不信可以问刘二郎,当时他就和我在一起!”

    众人目光又一起移向刘二郎。

    刘二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开口:“是去年秋天的事,我和丁丑一起去汴州城里买东西,经过翠色楼门口时看到的。”

    “古来只有痴情女子负心汉,何曾听说过负心女子痴情郎的?”吴寡妇适时地叹了口气,拿出绣帕擦了擦眼角,眉梢都画着哀怨,“这天底下的男人呀,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家那死鬼活着的时候,也是日日去青楼寻欢,家产都送给了窑姐儿。他倒是一闭眼,一了百了,却连累我只能回娘家跟着爹妈过活……唉,孙家妹子,要不怎么说女人都是一般苦命呢?合该是来这世上受苦还债的呀……”

    她苦涩的叹息回荡在房里,引得一阵同情的安慰。

    李丁丑趁着没人留意,悄悄地退到了门外。

    院子里的空气清新许多,却也冷冽许多,半人高的草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不经意地望了眼墙角,那里如今只剩下荒草了,但就在去年重阳的时候,那里植的,还是一株青叶紫枝的菊花,花瓣是纯白的,在夜色里分作千瓣万瓣,鲜明澄澈,想必就是孙蕙湘口中的名种新罗吧?

    回头看去,屋子里,苏子平还在徒劳地分辩着什么。

    李丁丑便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突然之间空落落的,忙深深吸了口气,一溜小跑离开了孙家。

    李丁丑一整天没出门,隔天再到大榆树下,那里比往常还要热闹,就连刘二郎、秦夫子都破例出现在了人群中。镇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苏子平的突然出现,脸上无不露出种异样的兴奋,只是兴奋之中又带了几分神秘和恐惧。

    他才一出现,就有人抢着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说是孙家小姐又病倒了,忘了前尘往事的苏子平像是有心要弥补之前的过失,忙里忙外地抓方子买药,孙家小姐却是心灰意冷,房门一闭,死活不肯见他。

    “还有那个怪里怪气的小君公子——就是跟苏子平一起来的那个——没事儿干,闲得整天地在这街上散步,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但凡开了门的铺子他都进去光顾一圈儿,跟老板伙计说些闲话,买些小玩意儿,阔绰得很呢!哎,你们说,这小君公子古古怪怪的,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呀?”

    有人神秘兮兮地接过了话头:“你们没听他说吗?他住那地方,白天都不出门,夜里才出来活动,依我看,别是鬼差来孙家拘魂的吧!”

    “鬼差?要真是鬼差,第一个就该把苏子平这没良心的拘了去,找孙家小姐做啥?”

    “那也难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说不定还真是冤枉了苏子平呢!反正我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说话的妇人顿了顿,“哟,红丝线用没了,上月货郎来的时候,怎么就忘了买了?”

    坐在旁边的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听到“货郎”两个字,手上的针便不由自主地慢了:“那货郎前阵子天天来,怎么最近好些日子不来了?”

    “是啊……说到这儿,那货郎长得可真俊,货色好,嘴也甜,看样子还年轻,不晓得成亲了没有?”

    吴寡妇抬起头:“怎么?他也跟你们搭话了?”

    “搭话了。不过啊,依我看,那货郎怕是也看上孙家小姐了。那回他在我家门口卖胭脂,跟我攀话,问来问去,问的都是孙家的事儿……”

    “当真?”吴寡妇嘴里应着,目光却飘向靠在树下的李丁丑。

    李丁丑一声不吭,裹紧了夹衣,慢吞吞地从大榆树下走开了。

    才二月,还冷得很呢。

    正对大榆树十来丈外,是细鱼镇唯一的酒肆。那姓君的少年坐在酒肆门口的小桌子上喝酒,见了李丁丑,笑着招手:“李兄,来,坐。”

    李丁丑茫然了片刻,费劲挤出个笑脸,低头走开了。

    少年看着他走开了,转过头,却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叫骂起来:“小二!这酒怎的掺了水?”

    小二赔着笑脸走过来:“瞧您说的,这天底下的酒肆,哪有不掺水的酒啊?”

    少年眨了眨眼:“你们这里的酒一直都掺水吗?难道就没人喝出来?”

    小二满脸尴尬地点了点头,看了眼老板,低声道:“这个么……细鱼镇小,酒鬼也不多,喝得出来的就那么几个人……”

    少年突然一扫怒容:“那去年重阳,是孙小姐还是苏子平来打的酒?也掺水了?”

    小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老板,见他没有留意,才撇撇嘴:“是孙小姐来的。只差不是清水了。老板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会喝酒,平时也没见苏子平来打过酒,可见得是外行人,闻着有点儿酒味也就够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扔下几钱银子,起身出了酒肆,也向着李丁丑离开的方向走去。细鱼镇唯一的主街在刘家门口拐了个弯,站在拐角处,刚好可以看到,吴寡妇家门外,李丁丑失魂落魄地徘徊着。

    再左右看看,弯道那边,周家阿婆正迎面走过来,少年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锭碎银抛在地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站到路边,看着周家阿婆走过了好两步,才出声叫住了她:“周阿婆,是你掉的吗?”

    他扬手指了指地面。

    周家阿婆顺着他手看过去,迟疑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两步,眉开眼笑地拾起银子,吹去了上面的灰土:“是!是!是我掉下的!”

    那一边,李丁丑听到人声,像是吃了一惊,左右看了看,仓皇逃开了。

    姓君的少年看在眼里,嘴角不由浮起一丝骄傲自矜的笑意来。

    这天晚些时候,苏子平在街边拦住了李丁丑:“丁丑兄,今夜我在家中置酒设宴,还请务必赏光。”

    苏子平这么说着,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像是笃定了什么。

    李丁丑不由得心惊胆跳——苏子平生前,遇到他不是冷淡就是敷衍,可从不会这样笑法。

    酒席设在院中。

    苏子平坐了主位。

    姓君的少年笑说自己算半个主人,在席上相陪。

    旁边一个空位,是留给孙蕙湘的。

    客人只有李丁丑、吴寡妇、周家阿婆、秦夫子和刘二郎,大眼瞪小眼地围坐在圆桌四周。菜品不算丰盛,酒也只小小的两壶,好在客人们的心思似乎也并不在这上头。

    毕竟是初春的夜晚,荒芜的庭院里飘送着似有若无的芳香,有红色或黄色的野花开在杂草丛中,虽非名种,却也娇嫩。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多谢各位照顾内子。今天请了各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苏子平挨个给众人斟上了酒,转头望向东厢,东厢的门掩着,房内烛火跳动,在雪白绵纸上映出孙蕙湘一动不动的侧影。

    苏子平笑了笑,笑容似乎有些为难,踟蹰了片刻,却把目光投向了姓君的少年。

    少年会意,微笑开口:“几位都知道,这次苏兄一起回来,是要带嫂夫人一起走的。可现下的情况,几位也都看到了……”

    “嫂夫人不肯跟苏兄走,还是因为去年重阳的误会——要我说,什么抛妻出走,什么偷了银子,都是屁话!”少年依旧残存了一两分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傲慢神色,睥睨似的环顾了一圈,嗤笑道,“我思前想后,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这误会,还得要几位帮忙才是。”

    秦夫子手一抖,碰翻了面前的酒杯,倒在圆桌上,亮晶晶的一摊。

    少年问:“夫子怎么了?”

    秦夫子讷讷地,擦了擦额上虚汗。

    周阿婆一愣之后,杀猪般叫了起来:“苏子平,你……你交的好朋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姓君的少年也不说话,左手拿起烛台,右手拿了酒杯,起身快步走到东厢门外,隔窗笑道:“嫂夫人,值此良夜美景,何不出来共饮一杯?对了,嫂夫人大可放心,我白天刚问过酒垆的小二,这细鱼镇的酒都掺过水,是断断醉不了人的。”

    房中静了片刻,跟着便见窗上一黑,房门轻轻开了。

    孙蕙湘走了出来,烛火映照下,那脸色异样的惨白。她微一侧目,接过少年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跟着,把那酒杯往地上一掷,便看那浅碧的鞋子径直踏过同色的青草,安安静静地坐到了空位上。

    随着她的脚步,席上所有人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仿佛在这夜里汇成了一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惊雷。

    “孙小姐……”刘二郎低唤了一声,嘴唇翕动,后半句话终于咽回了肚子里。

    那少年回转身,挑起下巴道:“周阿婆,你说重阳那晚亲眼看到苏兄从孙家出去,是也不是?”

    “没错。”

    少年左手举高了烛台,右手从怀中掏一件物事,轻轻一抖,展了开来——却是一尺见方的一张大帕子:“周阿婆,你可看得清我手里这张鸳鸯绣帕是什么颜色?”

    周阿婆不假思索道:“红色。”

    “真是红色?”

    “是红的。”

    除了周阿婆,众人脸上顿时或多或少有些阴晴不定。

    少年只是微笑,扬手将那帕子一抛,帕子借着风力,轻飘飘的,正落在圆桌中间。

    周阿婆眯缝着眼,凑近去看,忽而脸色大变,那帕子上干干净净,连一个针脚都没有。

    “是红的没错。不过可没绣什么鸳鸯。”少年带点嘲讽地挑起嘴角,“周阿婆,我手里有烛台,离你也不过七步之遥,这么大一张方帕,你已看不清了。重阳那晚,既无灯火,相隔又远,你当真看得清来人的模样?”

    周阿婆神色变换,好半天才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虚弱地辩道:“可那晚,我的的确确看到有个男人偷偷摸摸地从孙家出来……”

    “是有人,不过不是苏子平。”

    少年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缓步走到墙角处,脚在地面点了一点。

    “蕙湘小姐,当初那棵新罗就是种在这里吧?”

    孙蕙湘看了他一眼,默然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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