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番外六:君子如玉·惊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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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来下了一场雨。

    清早,李丁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忆起夜里那场震天响的炸雷,才猛地记起,这天又已是惊蛰了——那一场大雷,这会儿想起来还教人心底直发颤。哪怕隔着窗、闭着眼,那青色的电光依旧耀得人眼晕。

    李丁丑灌了半壶隔夜茶,收拾齐整了,看眼日头,打着哈欠出了门。

    大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迎面来了周家阿婆和儿子儿媳。周阿婆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训着人。错身时,惊蛰的风吹过来只字片语——

    “白底子红花的那件……”

    “娘,您看错了。”

    “放屁!我看得真真的!”

    “真是您看错了。”

    “错?就你们俩的眼神,加一块也赶不上老娘!”

    吴家寡妇和老母亲坐在门槛上纳鞋底,见了李丁丑,脸一板,朝屋里扭了半个身子,手上活计一点儿不慢。

    刘二郎挽了袖子在井台边打水。

    转个弯,就到了镇上唯一的书塾,里面传出学童的打闹哄笑,秦夫子坐在上方,撑着头,睡得春眠不觉晓。书塾隔壁,是秦家新砌的小院儿,七八间屋子,一色都是青瓦白墙小飞檐,夹在一排半旧屋舍当中,打眼得很。

    再往前不到百步,就是孙家。

    李丁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那高高的宅院,比起去年重阳又更加破败了。孙家曾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大户人家,据说祖上还曾出过一任知县,在这芝麻绿豆大小的细鱼镇,便算得是教人望而生畏的书香大族了。不过常言说“富不过三代”,如今孙家也早已没落,这座祖宅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孙家小姐,守着几亩薄田的田租度日。

    褪了色掉了漆的朱红大门敞开着,院子里疯长的茅草足有半人高,往日的姹紫嫣红都湮没在茅草丛里,雕花木窗掉了几扇,门梁上结着蛛丝。看不到人影,只有女人幽呜的低泣同往日一样,自那南窗底下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李丁丑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一路到了镇口。

    远远地,孩童们正绕着镇口的大槐树你追我赶,抽旱烟的老人、绣花的妇人,还有些像李丁丑这样的闲人都齐聚在树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着。

    更远处,两个人骑着驴,一前一后走在通向细鱼镇的官道上。

    细鱼镇小,不过一条主街,两三百户人家,离最近的汴州城都有三十多里,一向少有外客。

    李丁丑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走在前面的,是个陌生少年,十六七岁,生得丰神如玉,神情间淡淡的,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倨傲。头戴金冠,腰佩玉牌,白袍胡靴,衣饰华贵。只是那白袍也好,胡靴也好,式样都陈旧得古怪,依稀竟是前朝的款式了。

    后面,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身穿绿袍,头戴方巾,驴背上搭着书篓,一副书生打扮,那面孔样貌,依稀竟是旧识。

    李丁丑猛地打了个寒战,浑身的冷汗一时间都争先恐后冒将出来。

    那两人骑着驴,渐行渐近。

    大槐树下炸了锅似地鼓噪起来。

    “是苏子平!苏子平回来了!不要脸的苏子平回来了!”几个眼尖的孩子大声嚷嚷着,撒开脚丫朝着镇上跑去。老人也好,妇人也好,都纷纷站起身,跂足望向官道上那两人,或惊讶,或激愤,或咒骂,或好奇,或鄙夷,哗然声一片。

    骑着驴的两个人就在那哗然声中走过大槐树,泰然地往镇上去了。

    “活见鬼了……”

    李丁丑手脚都发着抖,呆立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骂了声娘,猛一转身,跟众人一道朝镇上跑去。

    苏子平和那白衣少年停在孙家门口。

    孩子们清脆的叫喊声回荡在细鱼镇上空,闻讯赶来的镇民挤满了狭窄的街道。早有几个妇人一面高唤着孙家小姐的闺名,一面急不可耐地抢进了孙家朱漆剥落的大门。

    李丁丑战战兢兢站在边上,四下里扫了一圈,周家阿婆、刘二、吴寡妇、秦夫子……一个不少,全都挤在人群中。

    他还恍惚地记得,两年前苏子平第一次出现在细鱼镇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可巧也是惊蛰。

    清早时分,天沥沥地下着雨。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昏倒在孙家门外的书生,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一起,冲那落魄的书生指指点点,跟着,孙家小姐撑着伞走出来,招呼众人把书生抬进了孙家。

    惊蛰的细雨连绵又多情,滑得如缎子一般,轻轻地,从孙蕙湘的白画伞上滚落,滴在鹅黄的裙角,又顺着鹅黄的长裙滑下,打在浅碧的鞋面上……

    书生自称苏子平,是个落第举子,回乡的途中丢失了盘缠,被狠心的客店掌柜赶了出来,不得已流落街头,又得了风寒,昏昏茫茫中,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细鱼镇。

    孙蕙湘素来心好,怜他无处可去,便留他住了下来,出钱为他延医治病。

    镇上人都说:苏书生文质彬彬,孙小姐面若桃花,郎才女貌,正是一双佳偶。再说,苏书生哪里不昏,偏偏就昏在孙家门口,叫孙家小姐救了。落难书生、多情小姐——倒跟戏文里唱的一样,可不是一段天造地设的姻缘吗?

    果然,苏子平病好后,就请镇上长者做媒,娶了孙蕙湘,从此住了下来。

    两夫妻成亲一年多,没吵过一句嘴,没红过一次脸,着实叫细鱼镇的人们羡慕不已。

    然而,去年秋天,孙蕙湘得了一场急病,夫妻俩本就不宽裕的日子更是捉襟见肘。孙蕙湘不得已,只得将孙家最后的家底一百两银子拿了出来应急。没想到,几天后,苏子平却突然从细鱼镇消失了,连同那一百两银子也没了踪影。孙蕙湘发疯似的到处找他,哭得昏了过去。

    李丁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在重阳的第二天。

    李丁丑站在人群最外层,浑浑噩噩地看着苏子平和那少年跳下驴背,一阵阵发冷,又一阵阵发热。正汗出如浆的当儿,周遭忽地静了下来,只听一阵细碎而杂乱脚步声,一个素衣少妇被几个女人半拉半扯着,从门内走了出来。

    苏子平脸上的平淡神情仿佛瞬间鲜活了起来。

    “蕙湘!”他唤了一声,定定望着妻子,胸口起伏着,像是压抑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又温柔地笑了笑,“蕙湘,是我!子平回来了!”

    孙蕙湘怔忪许久,恍惚似的笑了笑,往前迎了两步,跟着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西厢房里,黑压压地挤了一屋子人,李丁丑、周家阿婆、刘二、吴寡妇、秦夫子……个个都在。

    孙蕙湘缓缓睁开眼,脸上满是病容,苍白得可人怜,发髻也散开了,长长的披在肩头。有那么一会儿,她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迟缓地眨了眨眼,然后惶惶惑惑地坐了起来。

    苏子平忙赶上前去,扶她靠在床头,温柔地笑了笑:“蕙湘,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孙蕙湘没有说话,定定望着他,像要在他脸上剜出个洞来,那目光有些悠远,仿佛还在梦里,跟着,便得了热病似的发起抖来。

    “苏郎……苏郎……”孙蕙湘呢喃着,缓缓伸出手,握紧了苏子平的手。一边笑,一边流下泪来,满脸都是热切之色,“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回来就好!没关系,我不怪你,我们好好过!”

    苏子平笑着回握,温言道:“蕙湘,你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孙蕙湘猛然惊觉,肩头一颤,用力扔开他手,往床里侧缩了缩,惨白着脸道:“是你……是你回来了……你回来干什么?”

    语气却是半惊半惧。

    苏子平的唇边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我回来,自然是找你。”

    孙蕙湘神色有些怪异,避开了他目光,颤声道:“找我……你还找我做什么?”

    苏子平还未说话,一旁早有人按捺不住,扯着嗓子高声骂道:“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着紧的把银子还来!苏子平,你这不要脸的负心汉、白眼狼、陈世美!你也不怕现世报!孙小姐,快些赶他出去作罢!你救他的命,他反倒想要你的命!当真是升米养恩、斗米养仇,活生生养了一只白眼狼!”

    说话的人是周家阿婆的儿媳妇,得理不饶人的尖刻语气就同周家阿婆一模一样。她话音才落,屋子里立刻哄然地响起一片义愤填膺的附和。

    “对!赶他走!”

    “要走也得先把银子还了再走!”

    “索性打死这畜生吧!忘恩负义的东西!”

    混成洪流的叫骂声愤怒又狂暴,如同昨夜从九天之上劈下的炸雷,李丁丑听在耳里,只觉一阵阵心惊肉跳。

    苏子平慌乱起身,神情有些茫然、有些困惑,又有些遮掩不住的吃惊,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良心的东西,自己干的好事儿,还有脸问呢?”周家大儿媳朝地上呸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抢着道,“去年重阳,孙小姐还生着病呢,你倒好!卷了家里的银子跑了!害得孙小姐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可不是差点儿要了孙小姐的命吗?你这负心汉,谁稀罕?跑了也就罢了,那一百两银子可是孙老爷留给孙小姐的救命钱啊,你也下得去手!”

    苏子平却像是更加茫然了,他转头看了眼孙蕙湘,语气竟大是委屈:“蕙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蕙湘死死咬着嘴唇,半晌没有答话,只是不住流泪。

    苏子平有些发急:“蕙湘,这……这定是有什么误会!你是我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

    孙蕙湘肩头一颤,侧了头,低声道:“那,这半年,你是去了什么地方?”

    苏子平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说了你也一定不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正要再骂,就听一旁有人笑着道:“苏兄,还是我来说吧。”循声望去,却是与苏子平同行的那位少年。

    “那就有劳君兄了。”苏子平松了口气,微笑道,“蕙湘,这位是我在外面新结交的好友君公子,这些日子,我便寄住在他家。”

    “嫂夫人。”少年几步走到床边,微微一笑,向孙蕙湘行了一礼。近看,更觉这少年身材风流,通身气派。只是衣着古朴,口音也略有些古怪,尤其那件花样繁复的宽大白袍,无端就教人想起祠堂里祖宗画像上的那些古人来。

    一时间,屋中只闻得窃窃私语之声。

    “嫂夫人,我是几个月前在城里遇到苏兄的。我遇到苏兄时,他坐在桥上,丢了魂似的,动也不动。那时候天就要亮了,人们都急匆匆往回赶,集市也散了。我从桥上经过,看到苏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真为他着急……”

    孙蕙湘颤声道:“你遇到苏郎……那是什么日子?”

    “日子?当是九月吧?这可记不清了——嫂夫人有所不知,在我们那地方,从来没人费心去记这个。”

    少年又笑了笑,修长凤目微微地一眯,形容便越发的勾人了。

    “我上前与苏兄搭话,才知道原来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既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城里的。我看天就快亮了,没办法,只好先把他带了回去,让他在我家的铺子里做事。直到半个月前,他才想起了自己的来历。嫂夫人,苏兄一心记挂着您,一记起往事,就立刻启程来接您呢!”

    “接我?”孙蕙湘屏息颤声问,“去哪儿?”

    “当然是回城里去。”苏子平握住她手。

    “城里?是汴州城吗?”

    少年没有回答,却道:“嫂夫人放心,我们那里跟你们这里可不一样,好玩得很呢。到夜里集市开了,人都涌出来,热闹极了。天亮时,大家各自回家,互不打扰。也不许作奸犯科坑蒙拐骗,人人安守本分,是一处极乐之地,去了的人再没有一个出来的。”

    姓君的少年盯着她眼睛,露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但屋子里的人却都静了下来,不知是谁喃喃着问:“乖乖的,夜里出门,天亮往回赶,去了就出不来,这是什么鬼地方……”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回答:“枉死城、奈何桥吧。”那声音低沉得厉害,好一会儿,李丁丑才听出那是刘二郎的声音,二月的春寒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夹衣。

    孙蕙湘像也感受到了那寒意,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神色也渐渐恍惚起来,顿了顿,才昏昏沉沉地呢喃:“可在哪儿不是一样的活呢?细鱼镇不好吗?苏郎,你为何一定要走呢?”

    一旁有人闷闷地问:“苏大哥,重阳那天晚上你为啥要走?”

    李丁丑看了看,说话的是刘二郎。

    苏子平苦笑了笑,无奈道:“我虽然记起了自己是什么人,但过往的事情却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和蕙湘在院子里饮酒——接下来的事,就死活想不起来了,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已坐在那桥上了。”

    姓君的少年看向孙蕙湘:“嫂夫人,你还记不记得,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蕙湘神色连变,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开口。

    “君公子,你看见我家的院子了吗?别看它现在荒得厉害,可就在去年重阳,这院子里还有好多的花呢。先父在时,孙家已破败了,可他老人家爱花,尤其偏好菊花,在院子里种了许多名种菊花。”

    孙蕙湘神态惨然,声音轻轻的,写着凄恻。

    “那天是重阳,菊花已开了好几日了,满院子都是淡淡的微香。我和苏郎在庭中赏菊——鹅黄的是都胜,淡黄的是喜容,纯紫的是荔枝……对了,还有那边院墙底下,有一株白色的,那是新罗。孙郎要我陪他饮酒,我身子弱,素来少有饮酒,偏巧那阵子又得了风寒,本是不肯的,可是经不住孙郎一再劝说,便喝了几杯。或是吹了夜风吧,只喝了几杯酒,便觉得有些儿晕沉了……孙郎说我醉了,要扶我回房歇息。之后,就像做了一梦般,醒来的时候,孙郎已不见了……”

    她微微抬眼,看了看苏子平,又垂下目光,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那长长的睫毛却睡着了般,一丝儿不颤。

    “先父过世时,给我留下了一百两银子做防身用,说是孙家最后的家底了,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可我既和苏郎成了夫妻,银子的事自然不会瞒他——其实,那天我醒来后,到处看不到苏郎的身影,便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只是不敢认真去想……哪知道……越是不敢想的事,竟越是成了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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