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陆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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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原文】

    陆澄[1]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1]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浙江吴兴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陆澄问:“关于专一的功夫,比方读书,便一心一意地读书;接待客人,便专心地接待客人,这样可以叫作‘主一’吗?”

    先生说:“好色就一心全在好色上,喜欢财物就一味去追求财物,难道这也可以算作专一吗?这只是追逐物欲,而并非专一。‘主一’就是一心只在天理上。”

    2.

    【原文】

    “日间功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译文】

    “在白天学习,觉得被外界纷乱打扰,就学习静坐;觉得懒于看书,就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

    3.

    【原文】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译文】

    “同朋友相交,一心相互谦让,就会获得好处,而相互攀比、互争高低,则只会受损。”

    4.

    【原文】

    孟源[1]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功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著源旧时家当。”

    先生曰:“尔病又发。”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

    【注释】

    [1]孟源:字伯生,滁州(今安徽滁县)人,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自以为是、喜好虚名是孟源一直以来的缺点,为此先生曾多次批评他。一天,先生刚刚批评了他,一个朋友来向先生陈述自己近日来所学,并请求先生加以指正。孟源在旁边说:“你的这些所学只是找着了我以前的那些老家当。”

    先生说:“你又犯毛病了!”孟源顿时脸色一变,想要为自己辩解。

    先生说:“你又犯毛病了!这是你一生的大病根。就好比一丈方圆的地里种着一棵大树,滋润的雨露,肥力的土壤,只能养着这棵树根。若在四周种上些优良的种子,大树的树叶会把其遮挡住,下面还会被树根盘结,它们怎么能够长活呢?所以必须将这棵树连根拔起,这个地方才能够再种植优良的种子。否则,任凭你再怎么努力耕耘和栽培,也只能仅仅滋养了那个树根。”

    5.

    【原文】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功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1]。”

    【注释】

    [1]静亦定,动亦定:语出《河南程氏遗书》。

    【译文】

    陆澄问:“静来无事的时候也感觉自己的想法很清晰,可是遇到具体的事情就不能再依据自己的思路去做,为什么?”

    先生说:“这是你只懂得静心修养,却不下功夫来克制自己的原因。这样的话,遇到具体的事情就会觉得思路不稳。人必须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磨砺自己,才能稳,才能‘静亦定,动亦定’。”

    6.

    【原文】

    问上达[1]功夫。

    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2],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号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3],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功夫”。

    【注释】

    [1]上达:意为参悟天理。语出《论语·宪问》:“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2]下学:意为关于事物的基本知识和思想方法。语出《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忧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3]日夜之所息:语出《孟子·告子上》。

    【译文】

    陆澄求教参悟天理的功夫。

    先生说:“后世儒生教人,才涉及精微之处,便说不应当学参悟天理的功夫,只学一些简单的基础知识和思想方法,于是将‘上达’和‘下学’分开了。那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嘴巴说得出、心里想得到的,都是‘下学’;而那些用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嘴巴说不出、心里想不到的,就是‘上达’。比如说树木的栽种灌溉,都是属于‘下学’,至于树木的生长休息、树枝繁茂,就是‘上达’,不会被人力干预。所以凡是那些能够用功学到、用言语告知的,都只是‘下学’,‘上达’只存在于‘下学’当中。凡是圣人谈到的虽然极其精微,但也只是‘下学’而已。学者只需在‘下学’的功夫里用功,自然而然就能到达到‘上达’的功夫,而不必要在别的地方去寻‘上达’的功夫。”

    7.

    【原文】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译文】

    陆澄问:“如何在唯精、唯一上下功夫?”

    先生说:“唯一是唯精的目的,唯精是唯一的功夫,唯一并不是在唯精之外的。‘精’是‘米’字旁,就用米来比喻。唯一是要让大米纯然洁白,但是如果稻谷不经过舂簸筛拣等,大米就不可能纯然洁白。舂簸筛拣好比是唯精的功夫,其目的是让大米洁白。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也皆是唯精而求得唯一罢了。另外,‘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也都是这个意思。”

    “知为行的开始,行为知的结果。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开当作两码事。”

    8.

    【原文】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用力,渐渐‘盈科而进’[1]。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1]盈科而进:比喻循序渐进。

    【译文】

    陆澄问:“知识没有长进,该怎么办?”

    先生说:“做学问首先须有一个根基,然后从根基上面下功夫,慢慢地循序渐进。道家学说用婴儿作比,说得很精辟。婴儿在母亲的肚子里还未成形时只是一团气,完全什么都没有。待他出生后,方才能够啼哭,之后能够笑,然后认识父母兄弟,既而可以站立、行走、背、拿,最后世上的事情已经无所不能。因为婴儿的精气日益充足,筋骨也越来越有力气,头脑则越来越聪明。婴儿并非出生便具备了各种能力,所以需要有个根基。圣人也是从喜怒哀乐各种情绪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慢慢培养起来,才能够立足于天地之间让万物随其本性生长。后代的儒生们不懂得格物的学说,却觉得圣人看起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于是妄想一开始就把学问讲求完,真是岂有此理!”

    先生又说:“立下志向用功做学问,就好比种树。开始发芽时没有树干,长出树干时没有树枝,长了树枝后才长叶子,叶子长好后才开花,最后结果。种上树根的时候,不要事先想着生枝、长叶、开花、结果,只管培土灌溉。因为空想也是无益。只要不忘尽心培土灌溉,怎怕没有枝、叶、花、果?”

    9.

    【原文】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1]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注释】

    [1]四书:宋代理学家朱熹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起来,编为《四书》,作为儒学的基本经典。

    【译文】

    陆澄问:“读书时看不懂含义,怎么办呢?”

    先生说:“读不懂主要是因为你只求明白字面上的含义,钻牛角尖。这样的话,倒不如专门去做程朱的学问。他们做学问极其清楚明白,看得多,而且解得通。但也只是终生没有收获。做学问必须在自己的心上苦下功夫,凡是看不明白、想不通的,回到自己的内心仔细体会,这样就能明白了。《四书》《五经》所阐述的不过是个心体,这个心体就是所谓的‘天理’,体明就是道明,再没有别的。这才是读书做学问的关键。”

    10.

    【原文】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1]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注释】

    [1]“虚灵”两句:语出朱熹《大学·章句》。

    【译文】

    “‘让心空灵明澈而不愚昧,就会具备各种道理,万事万物也从这里显现。’在人心之外再无天理,也无事物。”

    有人问:“朱熹先生说过:‘人做学问的原因,在于心与理而已。’这句话说得对吗?”

    先生说:“心就是性,性就是理,‘心’和‘理’之间掺入一个‘与’字,恐怕会将‘心’‘理’分开。这就要求学者善于观察和体会。”

    有人说:“人人都同样有心,而心就是天理,那为什么有的人善良,而有的却不善良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早已经丧失了它的本体。”

    11.

    【原文】

    澄尝问象山[1]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2],‘致中和’只在‘谨独’[3]。”

    【注释】

    [1]象山: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自号存斋,江西抚州人。曾讲学于象山,学者称象山先生。

    [2]中和:中,天下的根本。和,天下的大道。

    [3]谨独:即慎独,意为一个人独处时也要严格要求自己,言行思想要符合道德规范。

    【译文】

    关于陆九渊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学说,陆澄曾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世界上也再没有别的事了。喜怒哀乐不是人情吗?从看、听、说、做再到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而事变都只在人情里体现,它的关键是要做到‘中正平和’,而‘中正平和’的关键就在于‘慎独’。”

    12.

    【原文】

    一日,论为学功夫。

    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1]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欲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1]槁木死灰:语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译文】

    有一天,大家讨论做学问的功夫。

    先生说:“教人如何做学问,绝不能偏执一种方法。初学者心猿意马,心中考虑的多是个人私欲而不能够集中精力,因此,姑且可以教他学习静坐,安定思绪,平息心中私欲。久而久之,当他的心思渐渐安定,如果还一味让他像槁木死灰一般悬空静坐,也没有什么作用。在这个时刻就需教他反省体察克制私欲。这种功夫是不能间断的,就像铲除盗贼,要有彻底清除的决心。没有事的时候,一定要把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逐一搜出来,然后将其连根拔起,使它永不复发,才觉痛快。平时则要像猫捉老鼠,一边用眼睛看着,一边用耳朵听着,有丝毫的私心杂念萌动的时候,就要立马斩钉截铁地克服,绝不能姑息纵容,让它有放松的机会,不能包藏它,更不能让它有生路,如此才能尽扫心中的私欲,这才是真功夫。到了心中再无私欲需要克除,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端坐拱手状。虽然也是什么都不想,却不是初学者能做到。初学时必须专注思考省察克治,也就是思考如何使意念专诚,只思考一个天理。到了天理纯正圆满的境界,就真正‘何思何虑’了。”

    13.

    【原文】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1]而必有所谦,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2]曰:“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澄问《学》《庸》同异。

    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注释】

    [1]集义:意思是经常积累善心。语出《论语·公孙丑上》。

    [2]子莘: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官至御史,王阳明最早的福建弟子。

    【译文】

    陆澄问:“夜里怕鬼的人该怎么办?”

    先生说:“因为平日里不积累善心,心中有愧,因此才会怕鬼。如果平时的行为合乎神明,有什么害怕的呢?”

    子莘说:“不须怕正直的鬼,只是邪恶的鬼会无视善恶,而伤害人,所以未免有些害怕。”

    先生说:“难道有邪鬼能够迷惑正直人的吗?有怕的心理,就是此人心术不正的表现。是人的心把自己迷惑了,而并非鬼迷惑了人。就像人好色,便是被色鬼迷惑;贪财,就是被贪财鬼迷惑;不应当发怒的地方发怒了,就是被怒鬼迷惑;害怕不该怕的,就是被怕鬼迷惑。”

    “定,恒定平静,是心的本体,也就是天理。动和静的变化,是天理在不同环境下的具体表现。”

    陆澄向先生请教《大学》《中庸》两本书的异同。

    先生说:“子思总结了《大学》一书的宗旨,并以此写了《中庸》的第一章。”

    14.

    【原文】

    澄在鸿胪寺仓居[1],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

    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练。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2]。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表,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3],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4],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1]鸿胪寺:掌管赞导相礼的衙门。王阳明于正德九年(1514年)升任南京鸿胪寺卿,许多弟子随他前往。仓居,在衙舍居住。

    [2]有所忧患不得其正:语出《大学》。

    [3]毁不灭性:意思是孝子哀伤不能伤害性命。语出《孝经·丧亲》。

    [4]体用一源:语出《伊川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问。”意为体与用同出于一个源头即易,它们虽然有或者显著或者微妙的差异,却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

    【译文】

    陆澄在南京鸿胪寺的衙门里居住的时候,突然接到儿子病危的家信,顿感忧虑,无法忍受。

    先生说:“这是修身养性的好时机,如果此时不用功,平日里无事时讲求学问有什么用呢?这时候的人就应该磨炼自己。父亲关爱儿子,是符合天理的最深切的情感,但是天理也要有中正的度,超过这个限度就成了私欲。大多数人在这时依照天理应当心有忧伤,于是一味悲伤痛苦,而不知自己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来讲,七情六欲一旦出现,大多有点过分,很少有不足的。然而只要过分,便不再是心的本体,所以一定要调节,直至适中才可。比如父母去世,作为人子,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以化解心中的悲痛的?然而圣人说过:‘毁不灭性。’这并非圣人要强行规定,而是因为天理本身便有限度,凡事不能过分。人只要真正认识了心体,自然不会增减分毫。”

    先生说:“不能说一般人都能保持‘情感没有表达出来时中正的态度’。因为‘本体和运用是同一个源’,它们虽然有显著或者微妙的差异,却是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有这样的体才会有这样的用。有‘情感未发时的中正’,就会有‘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如今人们应该知道是因为他‘情感未发时的中正状态’还没能完全得到的缘故,才没能做到‘情感发出来符合中正的平和’。”

    15.

    【原文】

    惟乾[1]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2]。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1]惟乾:冀元亨(1482—1521),字惟乾,武陵(今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弟子。

    [2]执中无权犹执一:意为坚持中庸虽然正确,但如果不知因时制宜,加以权变,那就是偏执。语出《孟子·尽心上》。执中,即坚持中庸之道。无权,不知道灵活权变。执一,固执而不灵活。

    【译文】

    惟乾向先生请教孟子所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一句的含义。

    先生说:“中庸就是天理,就是易。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化,怎么能‘执’而不变呢?所以很难事先确定一个标准,必须因时制宜。后代的儒生们,为了想把道理阐述得没有缺漏,就去定一个个固定的模式,这正是所谓的偏执了。”

    16.

    【原文】

    唐诩[1]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需要为善而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逾矩’[2],只是志到熟处。”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注释】

    [1]唐诩:江西人,王阳明的弟子。

    [2]“从心”句:意为心与天理已合二为一,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背离规矩。语出《论语·为政》。

    【译文】

    唐诩问:“立志就是心中一直存一个善念,就是行善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于心间,就是天理。这个念头就是善,还需要想其他别的善吗?这个念头并不是恶,还哪有恶去除呢?这个意念就好像树的根和芽,立志的人就是永远确立这个善念罢了。只有等到立志已经十分纯熟,成为习惯时方可做到孔子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

    先生说:“精神、道德、言语、行动,大多以收敛为主,向外发散开来是不得已而为之。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17.

    【原文】

    曰仁[1]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释】

    [1]曰仁:徐爱的字。

    【译文】

    徐爱说:“人心就像是镜子。圣人的心像明亮的镜子,而普通人的心像暗淡的镜子。近代朱熹的格物学说就像是用镜子照事物,但只会在照上用功,不晓得镜子本身还仍旧是暗淡的,这怎么可能照清楚呢?先生的格物学说就像是在打磨镜子,使它变得明亮,把功夫下在打磨镜子上,镜子明亮后就不会影响照亮事物。”

    18.

    【原文】

    问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得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道的精深和粗浅。

    先生说:“只是人们认识到的圣道才有精粗之分,圣道本身并没有精粗的区分。就好比一间房子,人们刚进来的时候,只看一个大概的轮廓而已;住久了,房间里的柱子墙壁也能一一看清楚;时间再长一些,人就会把柱子的花纹等都看得明明白白。但实际上房子还是同样的一个房子。”

    19.

    【原文】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译文】

    先生说:“最近见面,为什么你们都很少提问题呢?人如果不努力,就会自以为已经懂得怎样做学问了,只须循着已知的方法做就行了。哪里知道私欲就好像地上的灰尘,会日日滋长,一天不去打扫就又积多一层。真正踏实用功的人认为圣道是不能够穷尽的,越探究越深奥,一定要做到精通明白,尽然透彻了才行。”

    20.

    【原文】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功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大学》说:‘完全知道后才可以说诚意。’但是在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天理私欲的时候,如何去下克制自己私欲的功夫呢?”

    先生说:“假若一个人真正地坚持不懈用功修炼,那么他会一天比一天深刻地认识到天理的精妙细微和私欲的细微。如果没有下功夫克制私欲,每天只是说一说而已,最终就认识不到天理和私欲。就像人走路,走一段才能看清楚前面一段。到了岔路口,有了疑惑就不耻下问,问明白再走,这样才能渐渐走到目的地。如今人们即使已经认识到了天理也不愿存养,已经认识到了私欲却不愿意克制,仅仅在原地发愁是不能够把天理认识完全的,一味空谈有什么用呢?暂且先克制自己直到再没有私欲的境界,再去发愁不能完全认识天理和私欲,那也不迟。”

    21.

    【原文】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1]。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释】

    [1]一元:宋朝邵雍说天地从形成到毁灭的一个周期叫作一元,共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年。

    【译文】

    先生说:“与其造一个数顷宽却没有水源的池塘,还不如挖一口数尺深但会有水源的井,这样才不会干枯。”

    当时,先生刚好坐在池塘边,旁边有一口井,所以他就用这个来比喻治学。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怎样才能重现太古时期的淳朴民风呢?”

    先生说:“一天就是一元。清晨醒来的时候坐起身,还没有接触任何事物,这个时候心中的清明景象,就像游历在伏羲所处的时代。”

    22.

    【原文】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译文】

    陆澄问:“心要追逐外物,怎么办才好?”

    先生说:“国君端身拱手,庄重肃穆,而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大治。人心统领五官,也需要如此。眼睛看的时候,心就追逐在颜色上;耳朵听的时候,心就追逐在声音上。如果君王选拔官吏的时候,要亲自去吏部;调动大军的时候,要亲自去兵部。像这样的话,哪里只是君王的身份丧失,官员们也不能好好履行属于自己的职责了。”

    先生说:“认识到善念萌发便发展扩充它;认识到恶念萌发就努力遏止它。扩充善念、遏止恶念是心志的体现,也是上天赋予人的聪明才智。圣人是拥有这种聪明才智,而学者则应当存养这种聪明才智。”

    23.

    【原文】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著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译文】

    陆澄问:“身的主宰是心,心的灵明是认识,认识的起因是意念,意念的载体是事物。这么说对吗?”

    先生说:“也可以这么说。”

    先生说:“学习就是时时存养本心。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想了有什么用?徒然丧失了本心而已!”

    先生说:“讲起话来语无伦次,也能够看出他并没有存养本心。”

    24.

    【原文】

    尚谦[1]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2]。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

    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冲漠无朕[3]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注释】

    [1]尚谦: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王阳明的弟子。

    [2]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语出《孟子·公孙丑上》。

    [3]冲漠无朕:是一种寂然无我的境界。

    【译文】

    尚谦向先生请教孟子和告子所认为的“不动心”有什么差别。

    先生说;“告子的观点是人为地把持着心,让它不动;而孟子的观点是把道义集中到心中,使它自然不动。”

    先生又说:“心的本体本来就是不动的。因为心的本体是性,性就是理。人的性原本是不动的,理也是原本不动的。所以聚集道义只不过是恢复人心的本体。”

    先生说:“万事万物呈现在心中的时候,就是寂然无我;而当达到了寂然无我的境界时,万事万物也会呈现在心中。冲漠无朕是‘唯一’的父亲;万象森然是‘唯精’的母亲。‘唯精’中有‘唯一’,‘唯一’中有‘唯精’。”

    先生说:“心外无物,就好像我的心中产生了孝敬父母的意念,那么孝敬父母就是事物。”

    25.

    【原文】

    问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1],是动静皆有事。”

    “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功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2],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1]必有事焉: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时候都一定要培养(浩然之气),不要有特定的目的,不要忘记也不要违背客观规律去助长它。

    [2]“格物”句:语出《大学》,王阳明认为《大学》中的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可归结为“明明德”,与程朱理学的解释不同。

    【译文】

    陆澄请教有关格物的学说。

    先生说:“格,就是纠正。纠正不正确的使它归于正确。”

    陆澄问:“‘知止’,就是明白至善原本不在心之外,而只存在于我们心中,而后志向才能安定。”

    先生说:“是的。”

    陆澄问:“格物是指在有所行动的时候用功吗?”

    先生说:“格物没有动静之分,静的时候也是有事物存在的。孟子说‘必有事焉’,就是说不管动静都要用功。”

    先生说:“最难的功夫就是格物致知,这也就是之所以必须意诚的原因。意念真诚,基本上心就能自然中正,身自然也能得到修养。但是正心、修身的功夫也各有侧重点。修身是在感情发出之后,正心则是在感情未发之时。心正就是中正,修身就是平和。”

    先生说:“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都是‘明明德’。‘亲民’也是‘明明德’的事情。‘明德’也就是本心的善,就是仁爱。‘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假使对一件事物感觉到失去,也就说明心中的仁德还有不完善的地方。”

    26.

    【原文】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1],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2];若无一阳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出来。”

    【注释】

    [1]墨氏兼爱:墨翟(约前468—前376),春秋战国之际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后世称为墨子。鲁国人,曾为宋国大夫。兼爱是墨子政治思想和伦理思想的核心,以为天下之所以有众暴寡、强凌弱的现象,根源在于人们不能兼相爱,提倡天下人相爱互利,反对儒家的亲亲主张。

    [2]渐渐至于六阳:汉代易学家孟喜用《周易》中六阳卦分别代表夏历十一月至第二年四月,用六阴卦分别代表夏历五月至十月,显示阴阳的消长,决定四季寒暑的变化。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仁爱的人把天地万物和自己融为一体,视为一个整体。’那为什么墨子主张兼爱,却不被认为是仁爱呢?”

    先生说:“这个也是一言难尽。你们必须自己去体会才能够明白。仁爱是孕育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天理,尽管它存在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但它的运行也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才会生生不息。比如冬至的时候一阳初生,一定是会慢慢地从一阳发展变化到六阳。如果没有一阳产生,怎么会有六阳呢?阴也是这样。只因为它是一个渐变的过程,所以就会有个发端点;因为有了这个发端点,才会有生命;有生命才会生生不息。好比树木,萌芽就是树木生命的开端,之后长出树干,树干长出后再生出枝条和叶子,生生不息。没有萌芽这个开端,哪来树干、枝叶?而能够长出树芽来,就一定是下面一个树根在支撑。没有根就会死掉,有树根才能生长。父子、兄弟之间的爱,就是人心意念的发端,就像是树木的芽。有了这个才会仁爱百姓,爱惜万物,好比生发出来的枝条和叶子。墨子的兼爱学说,没有区别‘爱’,将自己的父子、兄弟、路人等同看待,这就是没有了发端。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兼爱是没有根据的,不能够生生不息地流传,这样怎么能称得上是仁爱呢?仁理就是从孝顺父亲、尊重兄长这个仁爱的根本中生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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