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薛侃录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原文】

    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

    先生曰:“初学功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功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功夫上又发病。”

    【译文】

    薛侃问:“秉持志向的时候好像犯了心痛,一心只在痛上面,哪还有时间去说闲话、管闲事呢?”

    先生说:“初学下功夫时用这样的方法也好,但是自己要明白心灵的神明原本就是‘出入本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也就不知道它的去向’,只有这样才能让所下的功夫有着落。如果只是死死坚守志向,恐怕会在下功夫上出差错。”

    2.

    【原文】

    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

    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

    曰:“何谓知学?”

    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

    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

    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

    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1],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注释】

    [1]“是非”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译文】

    薛侃问:“专注于德行的涵养而不讲求学问上的研究,如果把私欲认作天理,那怎么办呢?”

    先生说:“人必须先懂得学习。修习研究也是为了德行的涵养,而不修习研究只因为存养天性的志向不坚定。”

    薛侃说:“怎么样算是知道学习?”

    先生说:“你姑且谈一谈为什么要学习?又该学习些什么?”

    薛侃说:“曾经听先生教诲,学习就是学习存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所以只要自己的内心没有私念,就能体察认识天理。”

    先生说:“这样的话只要克制自己把私欲去除就够了,还担心什么不明白天理、私欲呢?”

    薛侃说:“害怕的正是认不清这些私欲。”

    先生说:“这还是志向不够坚定。如果志向坚定的话,眼睛、耳朵只会集中在这上面,哪会有认不清私欲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需从外面去寻求。讲习求学也只是体察自己的内心所见到的东西,难不成还可以去心外另寻他见?”

    3.

    【原文】

    先生问在座之友:“此来功夫何似?”

    一友举虚明意思[1]。先生曰:“此是说光景。”

    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

    二友惘然,请是。

    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2],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有。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功夫。”

    【注释】

    [1]虚明意思:由静坐而产生的超觉体验,恍若海市蜃楼,故曰“光景”。

    [2]见善即迁,有过即改:语出《周易·益卦》:“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即改。”

    【译文】

    先生问在座的朋友们:“近来功夫如何?”

    一个朋友说了一些自己因为静坐而产生的幻觉。先生说:“你这说的是呈现在表面的现象而已。”

    一位朋友讲述了现在和过去的异同。先生说:“你这说的是做功夫的效果。”

    两位朋友不解,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我们现在下功夫只是为了让善心更加真切。这个求善的心真切,见了善就自然会靠近,有了错误会马上改正,这才达到了真切的功夫。如此下来私欲便会逐日不见,天理也就日益明朗。如果只管寻求表面现象和效果,反倒是助长了向外寻天理的弊端,并非达到真正的功夫。”

    4.

    【原文】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曰:“然则无善无恶[1]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2]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3]。”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看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4]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伯生[5]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6]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注释】

    [1]无善无恶:语出《坛经·行由》:“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应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2]“无有作好”等句:语出《尚书·洪范》。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意为没有自私的好恶。遵王之道,意为遵行王道、公道。会其有极,意为会归于法度、准则。

    [3]裁成辅相:语出《周易·泰卦·象传》。裁成,意为剪裁成适用的样子。辅相,意为辅助、帮助。

    [4]有所忿懥(zhì):语出《大学》:“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5]伯生:孟源,字伯生,王阳明弟子。

    [6]周茂叔: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宋营道楼田堡(今湖南道县)人。宋明理学创始人,程颐的老师。

    【译文】

    薛侃在锄花间杂草时,顺势问道:“为什么天地间的善很难栽培,恶很难除去呢?”

    先生说:“因为人们还没有去培养善或者除去恶。”过了一会儿,先生又说:“像你这样从表面上看待善恶,就会出错。”

    薛侃没有理解。

    先生又说:“天地中一团生气,就像花草的生长,何曾有什么善恶之分?”你想要赏花,便把花当作善,把花间的草作为恶。但是当你需要草的时候,你又会反过来把草当作善。这样的善恶之分,都是由你心中的喜好或讨厌生发出来的。所以说是错误的。”

    薛侃说:“这样说来,善恶之间没有分别了吗?”

    先生说:“无善无恶是天理的静止状态,而有善有恶是气的动态产生的。不因气而动,自然无善无恶了,这就是至善。”

    薛侃说:“佛教也有无善无恶的说法,与先生所说有何区别呢?”

    先生说:“佛教执着于无善无恶,便其余一切都置之不理,所以不能够治理天下。圣人讲的无善无恶,只是不刻意为善,不刻意为恶,不为气所动。这样,‘遵循王道’,自然会归于法度天理。也就自然能‘裁成天地之道,辅助天敌之宜’。”

    薛侃说:“既然草并不是恶,那么就不应该把草去掉了。”

    先生说:“这样又是佛、道两家的主张了。既然草成为障碍,把它除掉又何妨呢?”

    薛侃说:“这样不又是在为善为恶了吗?”

    先生说:“不从私欲上为善为恶,并非全无好恶的区分;若是全无好恶之分,岂不成了没有知觉的人了。所谓不刻意为善为恶,只是说好恶需要遵循天理,不夹杂丝毫私心杂念。这样,就和不曾有好恶一样了。”

    薛侃说:“除草时怎样才能遵循天理,不带私欲呢?”

    先生说:“草对你有妨碍,依照天理就应当除去,除去就是;偶尔有没有及时除去的,也勿记挂心中。如果你有了一分记挂,心就会为它所累,便会有许多为气所动的地方了。”

    薛侃说:“那么善恶全然不在事物之上了?”

    先生说:“善恶只存在于你心中。遵循天理就是善,动气就是恶。”

    薛侃说:“那么事物到底有没有善恶之分?”

    先生说:“在心上是如此,在物也是如此。后世儒生们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而舍弃本心去追求心外之物,把格物的学问搞错了,成天在心外寻求,最终只能做到‘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薛侃说:“那么‘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这句话,应当如何理解呢?”

    先生说:“这正是一直遵循天理,天理本该如此,它本来没有私欲去为善为恶。”

    薛侃说:“但是喜好美色,厌恶恶臭,怎会没有私欲在其中呢?”

    先生说:“这是诚意,而非私欲。诚意只是遵循天理。虽然遵循天理,也不能掺杂丝毫私欲。因此,有一丝怨愤或喜乐,心就不能保持中正平和。豁然无私,才是心的本体。明白了这个,就明白‘未发之中’了。”

    孟源说:“先生说:‘草对你有妨碍,依照天理就应当除去。’为什么说这是从表面上产生的私念呢?”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的心去体会。你想除掉草,是什么心思?周敦颐不拔掉窗前的草,又是怀着什么心思?”

    5.

    【原文】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功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

    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学生说:“做学问一定要有个宗旨,这样学问才有着落。虽然在其间不可能没有间断,但就像船有了舵,一提便明白了。不然的话,虽然是在做学问,也只能做个‘义袭而取’,只会‘行不著,习不察’,并非学习的主干大道。”

    先生又说:“有了宗旨,不管怎样说都是正确的。如果只是这里明白了,别处又不明白,那只是因为没有宗旨。”

    6.

    【原文】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

    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1]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释】

    [1]惟患夺志:程颐语,语出《河南程氏外书》:“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意为不怕科举耽误、妨碍学习,只怕因科举丧失了为学的志向。

    【译文】

    有人问:“做学问只是为了父母的缘故,难免会被科举拖累。”

    先生说:“为了父母参加科举考试会妨碍学习,那么,为了侍奉父母去种田,也会妨碍学习。程颐先生说:‘只怕丧失为学之志向。’怕只怕学习的志向不够坚定。”

    7.

    【原文】

    崇一[1]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2]。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注释】

    [1]崇一:欧阳德(1495—1554),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王阳明的弟子。

    [2]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语出宋代范浚《香溪集》。

    【译文】

    欧阳崇一问:“平日里大多情况下思想意念都很忙乱,有事的时候固然会忙,但是没事的时候也忙,这是为什么呢?”

    先生说:“天地间的气息,原来就没有一刻停止过。但它有一个主宰,即使千变万化,也会不先不后,不急不缓,因为主宰是恒定不变的。人就凭着这个主宰生存。如果人的主宰安定,即使像天地一样运行不止,日理万机,也能常常保持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如果没有主宰,便会任由气奔腾放纵,怎么能不忙乱呢?”

    8.

    【原文】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功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1],‘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2]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3],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4]安肯以此望人!”

    【注释】

    [1]疾没世而名不称: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句有二解,一为,到去世时名字不为人称道,君子引以为憾;二为,到去世时名声与自己的实际不相符,君子引以为憾。王阳明从第二种解释。

    [2]声闻过情,君子耻之:语出《孟子·离娄下》:“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意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君子以此为耻。

    [3]四十五十而无闻:语出《论语·子罕》。

    [4]是闻也,非达也:语出《论语·颜渊》。

    【译文】

    先生说:“治学最大的弊病是好名。”

    薛侃说:“从去年以来,我自以为我的这个毛病已经有所减轻,但近来仔细体会观察,才知道完全不是这样。难道好名只是想从别人那求得好的名声吗?只要听到赞誉便欣喜,听到诋毁便郁郁不乐,也是因为有好名的毛病。”

    先生说:“正是这样。名和实相互对应,多一分务实的心,就会少一分求名的心;心全在务实上,便没有求名的心思了。我们知道饿了会到处寻找食物,渴了会找水,如果务实的心也是如此,哪里还有时间去好名?”

    先生又说:“孔子所说的‘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应该读第四声,就是‘名声超过实情,君子感到羞耻’的意思。现实和名声不符,在活着的时候还能够挽回,死了就再也不行了。‘四十五十而无闻’中的‘闻’是没有听闻道,而不是没有名声。孔子说:‘是闻也,非达也。’他怎么会凭名气来看待别人呢?”

    9.

    【原文】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时常会事后后悔。

    先生说:“悔悟是去除毛病的良药,但能让人有错便改才是它的效用之所在。如果仅仅将悔恨留滞在心里,就会因为用药而添病。”

    10.

    【原文】

    德章[1]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功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2]。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

    “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3]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什么,可哀也已!”

    【注释】

    [1]德章:姓刘,王阳明的学生。

    [2]具足:佛教名词,指佛教比丘和比丘尼所受戒律,与沙弥和沙弥尼所受十介戒相比,戒品具足,故称具足戒。这里是完备的意思。

    [3]良知良能: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以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译文】

    德章说:“我听先生曾用纯金来比喻圣人,而以金的分量比喻圣人才力的大小,金的提炼比喻学者所下的修养功夫,很是深刻准确。只是您说尧、舜好比万镒重的金子,而只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的金子,可能不太恰当。”

    先生说:“你之所以会为圣人们争分量,是因为只在表面形式上着想了。如果不是从表面上着想,那么把尧、舜比作万镒的纯金也不会觉得多,而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的纯金也不觉得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本没有你我之别。把他们称为圣人,是只考虑他们的质是否达到了‘精一’的境界,而不在于他们才力的大小。只要他们的心同样合乎天理,便一样把他们叫作圣人。谈到才智气魄,怎么可能会全然相同呢?后世儒生们只懂得在才力的大小上斤斤计较,所以才会陷入功利的泥潭当中。如果能够把这种计较才能大小的私心去除掉,各人只尽自己所能在存天理这方面下的功夫,就自然会人人有所成就,功德圆满,能力大的人做出大成就,能力小的就做出小成就,不需要凭借外力就能完美纯粹。这就是实实在在、明善诚身的事情。

    “后世儒生们不懂得圣人的学说,不知道扩充自己本心的知识和能力,以此追求那些没有认识的事情和不具备的能力,一味好高骛远,爱慕虚荣,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桀纣的心,怎么能动不动就要去做尧舜的事业?直到终老死去,也只是终年碌碌无为,不知道究竟得了什么成就,真是可悲呀!”

    11.

    【原文】

    问:“上智、下知,如何不可移?”[1]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注释】

    [1]“上智”句:语出《论语·阳货》:“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一般认为孔子所说的不移是不可移。

    【译文】

    薛侃问:“智慧和笨愚,为什么不能改变?”

    先生说:“不是不可改变,只是不愿意改变而已。”

    12.

    【原文】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功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先生说:“种树的人定会先栽培树根,培养德行的人定会先存养心性。想让树长高,一定会在开始的时候修剪掉多余的树枝;想让品德高尚,一定会在初学的时候除去对外物的爱好。比如爱好诗文,那么精神就会逐渐倾注到诗文上去。其余的爱好也都是这样。”

    先生接着说:“我这次讲学,讲的是无中生有的功夫。你们如果要相信,首先就要立志。学者的一点行善的念头,就好比种树,不拔苗助长,也不要把它忘记,只管去培育它,生长可任由它,这样自然会生机勃勃,枝叶也会日渐茂盛。树木刚开始生长的时候发出来的多余的枝,必须修剪,这样树的根和干才能粗壮。刚开始治学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贵在立志专一。”

    13.

    【原文】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

    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谈及先生的弟子,发现某人把功力下在修养身心上,某人则在知识见闻上用功。

    先生说:“专于身心修养的,会每天都看到自己的不足;专在知识见闻上用功的,会一天比一天觉得自己懂的东西多到有余。每天觉得自己不足的人,最终会一天比一天提高;而每天感到自己知识有余的人,会一天比一天不足。”

    14.

    【原文】

    守衡问:“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

    守衡再三请。

    曰:“为学功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功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1],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释】

    [1]鉴空衡平:语出朱熹《大学·或问》:“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鉴,镜子。衡,秤杆。此语以镜之空、秤之平比喻心体的清明中正。

    【译文】

    守衡问:“《大学》讲的功夫是诚意,而诚意的功夫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诚意到达就足够了。可是《大学》还有正心的功夫,说‘如果有愤恨喜乐,心就不能中正’,这是为什么?”

    先生说:“这需要你自己思考才能明白。知道了这个你就懂得未发之中了。”

    守衡再三地请教先生。

    先生说:“治学的功夫有深浅的区别,开头如果不用心去好善憎恶,如何能做到为善除恶呢?这里的用心就是诚意。但是如果不明白心的本体原本就是纯净无物的,一直执着地去刻意好善憎恶,便又会多一份执着刻意,便不是廓然大公了。《尚书》中说‘不故意去为善作恶’,才是心的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心就不能中正’。正心就是要经常使心像镜子一样空明,像秤杆一样平衡,从诚意功夫上体察它。这便是未发之中了。”

    15.

    【原文】

    正之[1]问曰:“戒惧是己所不知时之功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之功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功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2]。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功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功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

    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1]正之:黄弘纲(1492—1561),字正之,号洛村,江西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2]见君子而后厌然:意为见到君子后掩饰自己的恶行。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译文】

    正之问:“戒惧是自己不知晓时的功夫,慎独是自己一个人思考时的功夫,这种说法您怎么看?”

    先生说:“都只不过是一个功夫,没有遇到事情时固然是一个人知晓,遇到事情的时候也应当独立思考。人们如果只知道在人人都懂的地方用功,而不知道在应该独立思考的地方用功,便是作假,就好像是《大学》中所说的‘见君子而后厌然’。在独立思考的地方下功夫便是诚意的萌芽。这里没有一丝虚假的地方,不管是善念还是恶念,一对百对,一错百错。这就是王道与霸道、义与利、真诚与虚伪、善与恶的区别所在。能在此立住脚跟,便是正本清源,便是坚定诚意。古人许多诚身的功夫,精神命脉,全都只在这个地方,真是无处不显,无时不在,贯穿始终,只是这个功夫而已。现在又把‘戒惧’分出来,认为是自己不知道的功夫,就会使功夫支离破碎,中间也会有断隔。如果自己并不知道,那是谁在戒惧呢?”

    正之说:“不管善念恶念,都没有虚假,那么,自己独处时,就没有念的时候了吗?”

    先生说:“戒惧也是念。戒惧的念头,从来不会停止,如果不存在戒惧的念头,人就会变得糊涂,就会被恶念侵袭。从早上到晚上,从年少到老时,若是没有意念,就相当于没有知觉。这样,不是在昏睡中,就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

    16.

    【原文】

    萧惠[1]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2]。”

    又曰:“人顺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3]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4],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动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1]萧惠:王阳明的弟子,生平不详。

    [2]替汝克:据《景德传灯录》记载,禅宗二祖神光师从达摩老祖之初,曾对达摩说:“我心未安,请师安心。”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

    [3]“美色令人目盲”四句:语出《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意为过度的感官享受有损人的健康。爽,败坏,在此指味觉有失误。

    [4]非礼勿视、听、言、动:语出《论语·颜渊》:“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欲难以除去,该拿它怎么办?”

    先生说:“说出你的私欲来,我帮你把它除去。”

    接着说:“人需有为自己考虑的心才能够克制自己,能够克制自己,才能让自己有所成就。”

    萧惠说:“我也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不能克制自己,除去私欲。”

    先生说:“暂且说说你的为自己着想的心是什么样的?”

    萧惠过了很久才说:“我一心想要成为好人,就自以为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现在看来,我并非为真正的自己着想,而只是为自己的空躯壳着想。”

    先生说:“真正的自己何时会离开人的躯壳?恐怕你为自己的躯壳都不曾着想过。你所说的自己的躯壳,岂不就是指耳朵、眼睛、嘴巴、鼻子、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这些。眼睛需要美色,耳朵需要声音,嘴巴需要美味,四肢需要安逸,这些私欲无法克制。”

    先生说:“美色会让人眼睛失明,美声会使人耳朵失聪,美味会使人失去味觉,骑马狩猎则会使人心发狂。这些都是损害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的,哪里是为了它们着想?如果真是为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就应该考虑耳朵该怎么听,眼睛该怎么看,嘴巴该吃什么,四肢该怎么运动。必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才能满足耳目口鼻和四肢的需要,才真正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如今,你成天向外去寻求名利,这些只是为了你躯体外面的东西。如果你只是为了耳目口鼻和四肢,便不看、不听、不说、不做违背礼仪的事情,难道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会自动不看、不听、不说、不做吗?必须是你的心决定,你的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嘴巴说,用四肢运动而已。如果没有你的心,也就没有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但是你的心,也不单指身体里的那一团血肉。如果单单是指那一团血肉,死去的人也还有那一团血肉在,为何他们却不能看、听、说、动呢?你的心,指的是那颗能指挥你看、听、说、动的心,就是天性,也就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有了这性的生生不息的道理,也就是仁。这性的生生不息之理,表现在眼睛里就会看,表现在耳朵里会听,表现在嘴巴上就会说,表现在四肢上就是运动,这些都只不过是天理发生作用。因为天理主宰着全部的身体,所以叫作心。这心的本体,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原本就不会违背天理。这就是你的真实的自己,这个真实的自己是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己,躯体也不存在。有了真实的自己就有了生命,没有真实的自己就会死掉。你如果真的为了自己的躯壳,就必须用这个真正的自己,时时刻刻都坚守这个自己的本体。做到戒慎于不视,恐惧于不闻,害怕对这个真我的本体有一丝损伤。违背礼仪的意念稍有萌动,就会像刀割针刺,自己不能忍受,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样才算是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制私欲。你现在正是认贼为子,为什么要说成是有了替自己着想的心,却不能够克制自己呢?”

    17.

    【原文】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个学者患了眼病,忧虑难当,先生说:“你这是珍视眼睛,轻视本心。”

    18.

    【原文】

    萧惠好仙、释。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

    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

    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

    惠再三请。

    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译文】

    萧惠喜好道教和佛教。

    先生告诫他说:“我也自幼深信于佛、道两教的学说,自以为颇有收获,觉得儒家学说根本就不值得学习。但后来我在贵州的龙场待了三年,发现孔子的学问是如此的简易博大,这个时候才开始感叹,后悔枉花了自己三十年的功夫和时间。大致上来说,佛道两家的精妙之处和圣人的学说只有毫厘之差。你现在学习到的不过是佛道两家的糟粕,就已经自信、自我欣赏到这种地步,有点像猫头鹰逮到了一只腐鼠一样。”

    萧惠便向先生请教佛道两家的精华所在。

    先生说:“我刚刚跟你说了,圣人的学说简易广大,你却不问我领悟到的圣学,只问我觉得后悔的部分。”

    萧惠惭愧地道了歉,并且再请教圣人的学说。

    先生说:“你现在只是为了敷衍了事才问我的,等你真正有了求圣之心的时候,我再来告诉你。”

    萧惠又再三请教先生。

    先生说:“已经用一句话全都告诉过你了,你自己还不明白!”

    19.

    【原文】

    萧惠问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

    问昼夜之道。

    曰:“知昼则知夜。”

    曰:“昼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1],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2],更有甚么死生?”

    【注释】

    [1]息有养,瞬有存:意为瞬息都不要间断存养的功夫。语出张载《张子全书》。

    [2]“通乎”句:意为通晓了昼夜阴阳的变化规律就会明白天地宇宙的运动规律。语出《易经·系辞上》。

    【译文】

    萧惠向先生请教生死的道理。

    先生说:“知道昼夜,就知道了生死。”

    萧惠又请教昼夜的道理。

    先生说:“懂得了白天,就懂得了黑夜。”

    萧惠说:“还有人会不懂得白天吗?”

    先生说:“你能知道白天吗?迷迷糊糊地起床,傻傻地吃饭,做了事却不明白,习惯后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全天昏昏沉沉,只是像在做白日梦。只有时时不忘存养的功夫,使心变得清醒明白,天理也没有片刻的中断,才能算是知道白天了。这就是天理,就是通晓了白天夜晚的道理,还会有什么生死之事弄不明白的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