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愁读《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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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兆骞的冤案,给了纳兰容若电笞一般的打击。对此,他曾吟道:“休为西风瘦,痛饮频搔首,自古青蝇白璧,天已早安排就。”他清楚地看到,汉槎蒙冤受辱绝非偶然,才人被压抑,历朝如此。他痛惜朝中无人珍惜人才。他对朋友说:“世无伯乐谁相识,骅骝日暮空长嘶。我亦忧时人,志欲吞鲸鲵,请君勿复言,此道弃如遗。”他尤不满朝中辅政重臣,妒贤忌能、箝制言路,更憎恶诸臣结党营私、尸位素餐。

    他常常吟咏西汉贾谊的诗篇:“为文吊屈原,可怜湘江水;愤俗谢勋贵,轻生答知己。”他认为当今没有像贾谊那样的有识之士出来主持正义,为有才能的人鸣不平。每言念及此,他便无比苦闷地一面饮酒一面吟诗:

    才人自古多酒徒,独醒只有屈大夫。

    屈大夫,尔将胡为乎?

    不从渔父谏,甘受公子诬。

    我虽知此是寓言,终投湘江何其冤!

    湘江万丈波涛恶,中有蛟龙与鲸鳄。

    君不见今人造龙舟,喧腾鼓吹吊中流。

    群为大夫沉角黍,水族依然争不休。

    嗟乎!世途不可处,水底不可留。

    我劝大夫一杯酒,庶几醉乡还可游。

    纳兰容若虽然深感于屈原的遭遇,但他却不主张投江自尽,认为水底与人世间同样充满着险恶与纷争。因而,他认为最好是以酒浇愁,一醉万事皆休。可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常常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一次,纳兰容若随侍康熙皇帝东巡,戍边将军巴海向皇上奏禀流人情况时,提到正在尚阳堡服役的孙,说:“此人才华横溢,尤能赋诗,勤于劳作,毫无怨言,颇得当地村民的赞扬。”康熙听了因要召见孙。几日后,但见一个年近半百、中等身材、头发花白、脸颊黑黄瘦削、目光呆滞的小老头儿,来到皇上面前施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仍不肯抬起头来。

    康熙问道:“尔为什么不起来?”

    来人战栗着,声音发抖地回道:“愚民不敢。”

    康熙说:“平身,赦你无罪。”

    来人才缓慢地起身,低眉顺眼地站着。他就是孙,字赤崖,也是江南闻名遐迩的才子,顺治朝丁酉科考后,江南闱的科场案发,参加江南闱考试的孙与同科考试的举子都被揪到京师复试。孙等举子没有作弊,他确有真才实学,可是在皇帝金阶下,众御林军威风凛凛,持着寒光闪闪的钢刀,严密监督,墙上挂着镣铐、铁索、枷棍诸般刑具面前,他们个个被吓破了胆,手臂战栗不能握笔,交了白卷,竟被看做是靠输通关节入闱中举的人,当场责罚八十大板,浑身被打得血肉横飞,投入大牢里。数月之后,籍没家产,被发配到尚阳堡。像孙这样蒙受不白之冤的有二十多人,或流放到宁古塔,或流徙到尚阳堡,过着非生非死的悲惨生活。

    “朕听说尔颇具诗才,”康熙很感兴趣地说,“拿来给朕一阅。”

    孙献颂万余言。康熙翻阅几篇,见诗句生动,意境深邃,果然不凡。然后,又试他书法。

    孙眼光滞缓地瞅瞅太监送来的御用笔砚。二十三年的苦役操劳、精神折磨,使他委靡不振。他挽起袖口,伸出干裂得像松树皮一般的手,操起御笔朝铺在案上的明黄纸,先以楷书写下“大清江山”四个字,接着以行书写出“万古长青”四个大字。

    康熙看那楷书笔锋遒劲,又看那行书犹如龙飞凤舞,不禁叹惜其才,便有意把孙召还京都。

    康熙君臣此次东巡结束,回北京后,授意大学士宋德宜疏荐孙。一日早朝,宋德宜提出商议召还孙一事。只见明珠、索额图等几位满族重臣的脸上顿现不悦,继而,怒容满面。索额图终于捺不住了,气得不可一世地出班走到圣上面前,将马蹄袖轻快地甩开,撩起袍子,跪下奏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孙一案事关重大,当年先皇未赐他一死,已是龙恩浩荡,流放到尚阳堡又是对他的格外宽容。他就该死心踏地在那服刑一辈子。去年,给宁古塔的吴兆骞申冤昭雪,今年将孙诏还朝廷,日后都要来——”说到这,他抬起头来瞧瞧龙颜,还很平和,接着又说,“若是如此一个一个地都召还,只会长了江南那帮酸儒们的志气,使他们扬眉吐气;再者,戍边的流人都归回关内,边防的力量自然要减弱,罗刹若再来犯边,如何是好。”

    明珠听索老三这一席话谈得倒头头是道,可还嫌他没说到点子上,便出班来到康熙面前奏禀:“皇上,方才索额图大人所言极是,卑臣以为前朝江南闱丁酉科场案,是先皇顺治钦定的。如今吴兆骞刚刚申冤昭雪,孙又要平反,如此下去,皇上虽然无意为流人翻案,可是也要落下否定先朝的名声,请圣上三思。”明珠不紧不慢、不软不硬的几句话,就如触痛康熙的软肋一般。顿时,乾清官的空气紧缩起来,墙角处那一人来高的镀金西洋自鸣钟机械地“咔咔咔”响着,半晌没人言语。

    康熙皇帝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看了看站在金阶下面的两列文武百官,说:“各位爱卿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就这样,江南名士孙流放到尚阳堡二十三年的冤案也未得到昭雪。

    纳兰容若深切地同情遭到无情打击的吴兆骞与孙等人,又无比厌恨无端害人的人。他意识到,群犬吠人,“青蝇白璧见排诋”的黑暗现实,他认为这种现状非改变不可,但自己又无能为力。他只好一面悄悄写信叮嘱孙要好自珍重,耐心等待时机;一面暗地里苦闷。

    又一日,早朝时,吏部尚书出班奏道:“原秘书院典籍顾贞观已被撤职近三年,听说刑部现已查明,事属诬陷,此人乃江南名士,不仅饱学,且颇具韬略。当今正是用人之际,可否诏令起复……”

    康熙因向刑部新换的尚书关辑贤,问道:“关爱卿你说说顾贞观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辑贤跪叩道:“微臣接任后业已查清,顾贞观确系于老佛爷驾崩前两天剃的头,因他们同僚之间有隙,诬告他……”

    康熙听了一怔,自然自语道:“哦,竟有这等事?”

    当下李光地很觉不是滋味儿,他想:“朝中任用许多江南才子,日后哪有我等立锥之地……”李光地并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他的家虽然富贵,却是行商起家,兄弟四个他排行最小,因自幼聪明伶俐,喜好读书,常受父亲责备,说他不务商贾,将来会一辈子受穷。唯太夫人出身于仕宦之家,最喜欢光地好读书的性子,恰逢前明遗老伍稚逊游经福建,因缺旅资,来李家教书,李光地才有机会识几个字。他与明珠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出班禀奏:“愚臣以为,既是已罢免的官,就不宜再起用,因为这种人是不会忠于职守的。”

    接着明珠补充道:“李大人说得有理,顾贞观曾在我家教过书,并未见有什么出众的才气,再说,此人生性孤傲,做不了什么大事……”

    原来,明珠与李光地不谋而合,他也不是科第出身。当年,他从关外往北京去想讨个生计,一路上靠讨饭吃,要不是一家旅店接济他,恐怕会饿死在道上。他唯一的本事,是善于巴结,到了京师,一头扎进索额图的怀里,是索老三荐引他在朝中做了个小官,没承想,他竟然累升为康熙皇帝身边四大重臣之首。

    纳兰容若鹄立在御前金阶上,听了李光地的奏词,深感愤愤不平。尤其阿玛的话,分明是无中生有,落井下石,更令他生厌。他不满像阿玛那些在官场里昏天黑地、醉生梦死、黑白不明、拨弄是非、毫无忧国忧民之心的人。这般人为了保住自己的顶戴花翎,竟妒贤嫉能到如此地步。他暗自替挚友顾贞观的命运叫苦:“谁叫你聪颖过人,自然就应受到丑类的诬谄,谁让你生不逢时,竟受到邪恶势力的排挤……最不值得的是被人无端的捕风捉影、不辨真假地谩骂。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被诬者便周身是嘴都辩白不得,这才是真正的可悲呀!”姜宸英屡次失去入仕的机会,就是由于明珠对他的排斥……凡此种种,使纳兰容若对官场的险恶和黑暗深恶痛绝。

    纳兰容若看透了朝野的纷争,明白“武死战”、“文死谏”的把戏。对朝中所谓忠君、爱民的官迷、禄蠹们不屑一顾,他舍得一身剐,终于第一个说出了不该以一个侍卫身份的人说的话,他慷慨激昂地说道:“国家要昌盛,必须尊重人才,任用人才;可如今像战国时期赵国平原君赵公子那样爱惜人才的人特缺;有的倒是漠视人才,竟把一些有才能的人放逐蛮荒,致使无辜者饱受荼毒;有的倒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红顶子,妒贤嫉能,打击人才,不是排挤他们入仕,就是设陷阱,令他们落职。致令众多人的才能湮没,不得施展。当今朝廷亟待用人,长此以往,江山社稷,岂不危哉……”他以古讽今,指桑骂槐,把郁勃傺之情怀,宣泄得淋漓尽致。真还是第一次在圣颜前、在众位大臣中大发宏论。

    康熙皇帝轻轻地扇着御扇,听着这位年轻的侍卫纳兰容若这番议论。在皇帝眼里,纳兰容若不过是能赋诗填词的人,却没料到他居然是个忧国忧民的血性男儿,不仅锦心绣口,且满腹经纶。康熙没有明朗的表态,二目不禁扫视着金阶下的文武群臣,似乎有些失望。

    可是纳兰容若的话音刚落,下面的群臣就像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有人责备他僭越妄言;有人批评他年少疏狂;有人怨恨他没把老臣看在眼里,甚至煞有介事地要摘下顶戴花翎,解甲归田,就连他的阿玛明珠都对他怒目而视,认为自己的儿子,简直目无圣上,无视尊长,不知天高地厚。

    一时间,把这个年轻的纳兰容若围攻得无地自容。他偷视一眼圣颜,未见愠色,心中才有了底儿。还有一点令纳兰容若愤慨的是,朝中执政的重臣结党营私,别人不说,他的阿玛就令他终日为之提心吊胆。

    昨天,六百里加急的奏折呈到御前,说是萧家渡决口,淹死三千多平民百姓,圣上速派钦差伊桑阿、宋文运等前去视察。

    原来,萧家渡减水坝是于成龙主张修筑的工程,就是在河道狭窄的地方,另辟一渠,把汛期的洪水寻入下游的主河道,用来减弱洪水的流量,减缓主河堤坝的冲击,平时还可用新开的渠水灌溉田地。靳辅根本就不赞成修这道减水坝,可是于成龙把修筑萧家渡减水坝说得神乎其神,越权报奏北京,得到户部的允准,拨资白银一百五十万两。

    朝中大小事情没有遮过明珠耳目的,家资万贯,还贪心不足,这件事也给他知道了。偌大的油水,岂能不沾?便瞒着主管河务的靳辅,与于成龙串通一气并为他出谋划策,修筑减水坝时偷工减料,渠道也开得很窄,巧立名目克扣河工的饷银,工程不到三年告竣,勒下五十多万,二人私下均分。

    不想,竣工当年九月,秋讯洪峰提前涌来,就露了馅:成千上万的人往堤上爬,已爬到堤上的人,有的冲着苍天喃喃祈祷,乞求保佑;有的蓬头垢面,坐在堤上啃干粮;有的惊魂未定,扶老携幼地四处乱窜。未及逃出村子的百姓或爬上树,或越上房呼救……下游五千多亩庄稼付之东流;百姓的房舍、财物、牛羊……也被洪水淹没,事态严重得出人意外。

    明珠听说圣上已派钦差到萧家渡去视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茶饭不思,一夜之间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发。晚上做噩梦,白天走路似喝醉般的,摇摇晃晃。他本想派心腹和去萧家渡的钦差疏通关节,可一打听钦差是伊桑阿和宋文运。这两个人正是索额图的亲信,若找他俩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不能让自己和于成龙干的那档子事儿,露了馅儿呀。他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忽然眼睛一亮,要是把经事人李万年和赵双喜打发了,事情就不会败露。于是命人把安三找到自己的书房来。

    “老爷,您找奴才有事?”安三一副媚态,满脸堆笑,躬着腰问。

    “来来来,你来得正好!”明珠赶忙起身,比对同僚还热情地招手儿说。

    安三缩着脖子,往前移动几步,说:“老爷,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奴才这就去办。”他习惯地意识到,主子一对自己亲热,必派他个美差,便会有大把的银子往怀里揣。只见明珠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交给他,然后附在他耳畔低语了一阵子。

    “喳,喳。”安三边听着边答应着。

    末了,明珠高声地说道:“要做得干净利索,回来我重重地赏你。”

    安三仔细地揣起小瓶,乐呵呵地说:“放心吧,老爷,这事儿交给奴才去办,一准成!”

    安三骑着一匹快马,昼夜兼程终于赶在伊桑阿、宋文运二位钦差的前面到了萧家渡,告诉于成龙,说圣上已派出钦差来萧家渡视察。

    于成龙听了陡地吓得魂不附体,做了亏心的事,生怕鬼叫门。他预感大祸临头了,眨眼工夫额上渗出汗珠儿。接着,安三又把明珠的旨意转告他。他惊魂未定,听说明珠要与他合谋杀人灭口,又吓得心惊肉跳。可是,为了保全事情不被泄露,也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他豁上了,横下一条心,干!

    一天,于成龙带着安三与李万年、赵双喜引荐。安三和李赵二人一见如故,叙了礼之后,便诡秘地说:明珠大人有要事相告,须到个清静地方再说。三人就来到于成龙早已为他们安排好的一幢极隐僻的房子,未及他们坐下,便有人送上一个食盒。安三抢先接过食盒,揭开盖儿,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和三个酒盅儿。然后把食盒推给李赵二人,让他们把菜拿出来摆好。安三趁着他们二人不防,从怀里掏出小瓶,把雪白色的药粉分别倒在两只酒盅里,随后麻利地斟满了酒,一手端起一盅,说:“来,我先敬你们二位一盅。”随后,他自己端起一盅,让道,“咱们干了!”他一仰脖儿,亮亮盅底。李万年、赵双喜见安三如此爽快,便也一饮而尽。安三眼看着他俩干了那两盅酒,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热情地让道:“吃菜,吃菜!”没等把一只鸡吃完,这两个人便伸了腿儿。安三把窗前台阶下放着的一个大瓮搬进屋,赶忙将两具尸首剁成数段儿,塞进瓮里,盖上盖儿。他回到案前,一个人大口喝酒,大块嚼着鸡翅、鱼肉,一瓶酒下肚后,他揭开瓮盖儿看看,也不知在瓮里下了什么烈性药,连骨肉都化了,倾斜着瓮口,里面流出紫黑色的血水。于成龙便命两名亲兵抬着瓮把血水倒入河里。

    纳兰容若知道了这件事,吓得浑身一阵哆嗦,为阿玛捏把冷汗。可是,朝中重臣如此贪婪、如此凶残的又何止阿玛一人。

    一些有识之士曾说:“朝廷之事,误于偏私,尤误于推诿。”“朝中绝少实心任事之人,甚至托老成慎重之名,以济尸位素餐之计。树议者谓之疏狂,任事者目为躁进。”“百计诋毁,必禁锢其终身而后已。”

    整个王朝的一切生机皆被扼杀,在纳兰容若看来,人人都于醉酒中,终日浑浑噩噩,他不满这个世道,又无力改变这个世道,也找不到任何出路,便以酒浇愁,以读屈原的诗篇来发泄忧愤。读《离骚》成了他自我排遣的良方妙药。他曾说:“日夕读《离骚》,余旦焚香静坐。新法如麻,总付不闻,排遣之法,推此为上。”越读越觉心潮起伏,好似汨罗江上的潮水,日日夜夜,汹涌澎湃,屈原投江的形象也仿佛在纳兰容若眼前浮现。读到情感激昂时,便唱出了幽忧孤愤的《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

    在纳兰容若的笔下,涌出的是翻江倒海的波涛。他不满现实,更有寄身官场如履薄冰的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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