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召还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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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五月,吴兆骞随副都统安朱胡的水军沿黑龙江巡边扫荡沙俄侵略军,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宁古塔。吴兆骞下了楼船,风尘仆仆,一身汗碱,浑身疲劳。他本想和一家人团聚,好好歇息几日。可未及他回家,就有人交给他一封公函。宁古塔的流人难得片刻消闲,春夏两季随军出战,常常是刚跳下战马,又乘上战车。秋天在松花江上当差,冬天又要去山区服役。他展开信一看,原来是老将军巴海写的,命他速去将军府。这时,他已精疲力尽了,实在支持不住了。可是军令如山,他一时也不敢迟疑,就急忙踏上通往船厂的官道。吴兆骞来到将军府,向巴海请了安。巴海热情地给他让了一个座。吴兆骞斜坐在椅子边上,巴海说道:“一晃儿,你来宁古塔二十多年了,辅佐我做了不少事,也吃了许多苦。现今,我这里出了个空缺,请你来做衙门的书记,兼管笔帖式和驿站的事务,不知你意下如何?”

    吴兆骞自从流放到宁古塔,巴海从未把他看成流人,将军深爱吴兆骞的才华,对他十分器重。他每逢出军抗击罗刹,都邀请他在楼船上参谋作战;巴将军的两位公子都是他的门生。如今又派他个令所有流人生涎的美差,他对巴海将军真是感激不尽,忙起身作揖称谢,道:“蒙巴将军抬举,兆骞无有不从!唯是感激不已。”

    “那好吧,”巴将军微笑着说,“九月衙门出车接你一家人都搬到府上来。”

    吴兆骞再三谢过巴将军,告辞回宁古塔。他坐在一只快船上想:“这将是自己流徙生活中一个很大的转机,从此再不会随军东讨西杀,该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了。”

    五月天,虽已进入夏季,可这里却是初春的气息。江河两岸,杨柳泛绿,桃花杏花争奇斗艳,蜂蝶翩翩,莺歌燕舞,百鸟鸣唱。今天,吴兆骞的心情比往常格外的好。

    吴兆骞回到宁古塔,又服了三个月的役,八月末,妻子葛氏就把家中的什物,应包的包起来,该捆的捆起来,屋里屋外的东西都收拾利落,只等着搬家了。一进九月,一家人都盼着巴将军派车来接他们。等急了的孩子们天天跑到村头去望,天天盼,日日望,也不见车来。吴兆骞不免心中纳闷儿:“莫非事情有了什么变化,莫非巴将军有了更合适的人选……不管怎么样,也该有个信儿呀!”一家人都为他提心吊胆,葛氏见丈夫又愁眉苦脸起来,揪心地劝道:“你就认命吧,凡事都是老天注定的。罪还没遭完,哪能那么容易就拔出这个苦地方?”

    有一天,突然有人喊着让吴兆骞接旨。原来是圣上下诏,召他还京。这个消息如晴天的一个炸雷,震动了整个宁古塔。不仅吴兆骞全家欢喜,连难友们也乐得奔走相告,纷纷登门祝贺。

    吴兆骞在将要离开服役二十多年的宁古塔时,躺在炕上,望着窗外的明月,不胜今昔之感,含泪吟道:

    山川满目恨沧桑,抚旧悲歌泪几行。

    翟义岂能肩汉祚,贯高原不负张王。

    朱鸢别后非吾主,白马归时是国殇。

    寂寞天涯今庭月,大招何处问潇湘。

    诗人以山河易主,伤心落泪,抚旧悲歌,抒发自己的暗恨离愁。“朱鸢别后非吾主”清楚地指出朱氏明王朝灭亡后的清朝皇帝不是他的君主。即或是被召回北京,可诗人要问候的也不是大清皇上,而是他父亲曾坚持抗清斗争的潇湘故地。他认为自己被召还多亏纳兰容若、顾贞观、徐乾学和一些亲朋故友疏金相助。他同康熙皇上之间的关系毫无什么君臣之恩可言,而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吴兆骞要离开宁古塔回北京了,难友们纷纷设馔备酒为他饯行,饮酒间,吟诗唱曲尽情欢乐,无形中将与难友的离别之苦冲淡许多。吴兆骞一家,日日在亲友的饯别餐饮中等待接他们返京的驿车。

    九月二十日清晨,吴家大门口就停着几辆大车,出出进进的男女老少,有汉族、蒙古族、达斡尔和赫哲等民族的亲朋好友都来挥泪告别。

    老将军巴海派一名拨什库和八名士兵来护送吴兆骞。清朝的法律规定,欢送被召还的流人,送行的只许送到一朗岗,只有被召还的流人亲属、门人和送行的流人本身,才可送到沙兰驿站。可是吴兆骞和前来送行的亲戚朋友在沙兰驿站整整聚谈了一夜,翌日晨,日出三竿,吴兆骞一家人才上路,临行时,吴兆骞挥泪告别。走出二十余里,多愁善感的诗人,怎么也迈不动步了,心中一阵难过,不由得又策马跑回沙兰驿站,只见难友们还都一个未回去,又重聚良久,相互说些慰藉的话语,吴兆骞才依依难舍地离开驿站,追赶已走得很远的车马。

    吴兆骞离开宁古塔,生还榆关,倒是实现了自己的夙愿,诗人初到宁古塔时,每日早晚念经拜佛,求神保佑早日赦免召还。他的老父亲也曾来信写道:“我终望天之有佑汝,有赐还之日也。”后来,在宁古塔服役的时间久了,诗人有时也认为老死他乡并没有什么,但他渴望沉冤昭雪,恢复旧日的家声,这是他后半生追求和盼望的一件大事。可如今真的走在返乡的路上,从此离开抗俄斗争的前沿,不能亲眼看到和亲身参加反击沙俄强盗的战争,最后驱逐罗刹,全部收复国土,又将是自己一生中的一大憾事。

    一天黄昏,吴兆骞一行车马来到松花江南岸,早有官船在码头上等候。巴海老将军亲自来到江边把他一家接到自己家中,为他饯行,当晚摆下几桌丰盛的酒菜。席间,巴海将军的两位公子——额生和尹生轮流给恩师敬酒。吴兆骞语重心长地叮嘱两个门生,说:“二位公子要努力学习满汉文字,日后能成为文武全才!”

    巴海为答谢吴兆骞多年栽培自己两个儿子的教诲之恩,也欠身给吴兆骞斟酒,深情地说:“吴先生这些年够苦的了!若不是朝廷赦免召还,说啥也舍不得让你离开我。”

    宴罢,巴海又把吴兆骞请到书房喝茶。二人谈到日后的抗俄战事时,老巴海兴致勃勃地说:“吴先生请放心,我巴海一家,上至亡父,下至儿女,同罗刹有不共戴天之仇。当今皇上决意平定罗刹,收复失地只在旦夕,你老兄回京等着胜利的消息吧。可有一件,就是千万不要忘记抗俄前线上的广大军民和老朋友。”说着,他起身亲自替吴兆骞斟满了茶,然后又说,“我的两个孩子不久就要到京城去,还多望老先生教导。”

    吴兆骞忙起身热泪盈眶地说:“兆骞多蒙大帅呵护、抬举,不仅兆骞没齿难忘,就是子孙后代亦当永远铭记。二位贵公子,皆一表人才,前途不可估量。兆骞蒙圣上开恩,全家生还京师,重返家园,一定要向亲朋故旧、江南父老讲明罗刹强盗之罪恶、大清军民卫国保家的荣光,要让国人都来支援反击沙俄的神圣战争。”

    二人一直谈到深夜才安歇。

    吴兆骞一家在巴海将军家里住了数日,几次要起程都被巴海挽留住了。吴兆骞执意要走,巴海这才骑马送至十里之外,二人终于抱别,老巴海立马望着吴兆骞的背影,只见吴兆骞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地渐渐走得没影了,才返回。

    吴兆骞随着送行的车马,一路上少不了晓行夜宿,又在尚阳堡和盛京向几位难友辞行。

    吴兆骞在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戊戌出塞,妻子葛氏与他在关外历尽艰辛,共度二十三载,至康熙二十年(1681)辛酉奉诏白首同归生还榆门。当时人们啧啧称羡,传为佳话。其子吴臣历述父亲入关时的景况云:“山海关有一岭,出关者称凄惶岭,入关者称为欢喜岭。岭下有孟姜女庙,是夕宿于内,二位大人各述当时出关之凄苦,今得到此真为欢喜!……至京师,与亲友相聚,执手痛哭,真如再生也。流人复归本土,玉门之关既入,才子之名大振。手加额者盈路,亲绪论者满车,一时足称盛事。”

    吴兆骞生还回京,京中的亲朋故友都来慰问,尤其是倡议纳锾营救吴兆骞的徐乾学和纳兰容若师生更觉得于自己的颜面有光,遂大摆筵席,庆贺吴兆骞夫妇从宁古塔归来。席间,大家纷纷赋诗,以志这苦尽甘来的盛会。只可惜,当年很关心汉槎的诗人吴梅村已经谢世,未能看到汉槎生还玉门的盛况。在座的王士祯因赋诗叹惋:

    零丁绝塞鬓发斑,雪窖招魂再入关。

    万古穷荒生马角,几人乐府唱召还。

    天边魑魅愁千客,江上莼鲈话故山。

    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

    接着查慎行吟诗欢呼道:

    快事相看一笑真,忽传域外有归人;

    劫灰已扫文星尽,党禁初宽大气伸。

    佳客偶逢如有约,盛名长恐见无因;

    廿年冰雪思乡梦,才向田园过一春。

    引起江南秋闱大狱《钧天乐》传奇的作者尤西堂也赴会作诗《赠吴汉槎自塞外归》一首:

    二十三年梦见稀,管宁无恙复来归。

    余生尚喜形容在,故国翻疑城廓非。

    燕市和歌宜眠酒,山阳闻笛定沾衣。

    西风紫塞重回首,不断龙沙哀雁飞。

    当时京都名流、诗人骚客,赋赠甚多,汉槎回赠的诗也不少。他感念徐乾学、纳兰容若和众亲朋故友援救之力,得以重回故园,有奉酬诸君见赠之作:

    金灯帘幕款清关,把臂翻疑梦寐间。

    一去塞垣空别泪,重来系洛是衰颜。

    脱骖深愧胥靡赎,裂帛谁怜属国还。

    酒半却嗟行戍日,鸦青江畔度潺。

    这次祝贺吴兆骞生还,百余人的盛大宴会一直到夜晚才散席。

    翌日,吴兆骞到成亲王府去答谢纳兰容若。二人谈话间提及顾贞观已南归,未得一见,甚感遗憾。容若说他曾在府中的茅屋居住多时。吴兆骞怀念挚友心切,要看梁汾曾住过的居所。纳兰容若便陪他去茅屋,见人去室空,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难过。他扫视顾贞观曾用过的卧床、书案,都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环视四壁,发现在一面墙上大书着“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十个大字。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圆睁二目,再一次仔细地瞧瞧,真的!一点儿不错,正是这几个字。天哪!他眼泪立刻簌簌地落下来,顿时只觉浑身瘫软,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朝那十个大字跪下了。顷刻,忽地膝行到纳兰容若面前,两手猛劲地抓住他的两臂,哭喊道:“这是为何?!”纳兰容若俯身搀起吴兆骞,扶他坐在椅子上,把当年顾贞观求自己营救他的情景备细说一遍。随后,纳兰容若告诉吴汉槎,说:“吾深为梁汾如此重友情而感动,故题壁十字。”吴汉槎听了双手抚字失声痛哭道:“却又为何见不到梁汾?”

    纳兰容若答说:“他因接到家书,说堂上老母染病,匆匆返回故里。”这其间,吴兆骞经常出入明珠府,他花了半年的时间,悉心为纳兰容若编辑一部《通志堂集》一函四册凡二十卷,收有赋、诗、词、书、杂文等,传于后世。

    吴兆骞被召还后,和全家曾回到故乡吴江省亲,而后又返回北京,等了许久,朝廷也未起用,只好以教书为生。可他并没有违背诺言,遇机会就宣传东北边陲各族人民抗击沙皇侵略军的动人事迹。当他听到前方打了胜仗,朝廷调兵遣将、准备反击的消息时,欣喜若狂,一个人跨上骏马,在秋高气爽的京郊奔驰,那英武劲儿,就好像要返回抗俄前线似的。不幸的是,吴汉槎被赦免仅逾三载,竟然得了一场大病,终因医治无效,于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十月,溘然长逝。

    纳兰容若含泪撰写《祭吴汉槎文》:

    呜呼!我与予昔,爰居爱处。谁料倏忽,死生异路。……帷堂而哭,寡妻弱子。七十之母,远在故里,返辆何日,倚闾何俟……自我昔年,邂逅梁汾。子有死友,非此而谁?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临流垂钓。舟还巨壑,鹤归华表。朋旧全非,容颜乍老。中得子讯,卧疴累月。数寄尺书,趣子遄发。授馆甫尔,遂苦下泄。两月之间,便成永诀。自古才人,易夭而贫。黄金突兀,白玉嶙峋。以彼一日,易我千春。知子不愿卓哉……

    纳兰容若涉入仕途不久,就看出官场险恶,常有脱身之心。挚友吴兆骞仙逝后,令他悲痛不已,厌倦红尘,游于宦海尤觉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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