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僧装入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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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纳兰容若探知真的是额娘命安三把舒穆禄雪梅骗进皇宫,他捶胸顿足,痛悔自己没早点设法把梅表妹送往江南。他怪额娘太心狠手辣,他更想不通仅比自己年长九个月的康熙夺去了他的恋人。他怨,他恨,酸咸苦辣一股脑涌上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怎地也出不了这口恶气,真有些痛不欲生……

    纳兰容若终于病了。书童阿满见他病得很沉重,便跑到上房去禀报。明珠一面命安三用快轿去请御医,一面携觉罗氏夫人快步来到纳兰容若的榻前。见他昏迷不醒,摸着他的手脚都是火热的,还不时地唤着梅表妹,说:“是我害得你好苦哇!”夫人听儿子烧得直说胡话,心中未免难过,暗自垂泪。

    这时,纳兰容若翻着白眼,粗声粗气地喘息起来。明珠慌了,一时手足无措,盼着御医快来。夫人也吓得顿足捶胸、号啕大哭:“我那儿呀……”侍立在门旁、屋角的丫鬟们禁不住也都流下泪来。顿时,举府上下又乱作一团。

    御医急忙赶到纳兰容若的病榻前诊脉,只觉得脉搏微弱,却不见有何病症。可眼见着病人昏昏沉沉,高烧不退,一时无法向明珠大人回禀诊断结果,也无法斟酌药案。这时,御医见榻前恭恭敬敬地立着一个男孩儿,知是纳兰公子的贴身书童,便急中生智,推说出去净手,让书童为他引路。在去茅厕的路上,御医故意找话夸奖书童两句。人小禁不住好话,两个人很快就像一见如故似的。跟着,御医问书童的主子近来是否有过不遂心的事。御医问得有心,书童答得无意,便把纳兰容若热恋表妹,被夫人送进皇宫的事和盘托出。

    御医的心里有了底,回到纳兰容若的房里,洗把手,又煞有介事地给病人切了一会儿脉,便示意把明珠请到另一房间,夫人也跟着过来。御医悄声对明珠夫妇说:“贵公子的病是因火气瘀胸,所致气亏。女怕亏血,男怕亏气,恐怕……”

    明珠一听,打了个寒战。

    夫人听了,便不能自持地哭了起来。她清楚儿子的症源,心想:若早知道儿子如此想不开,就不把雪梅送进宫去了。可现在就是把肠子悔青了,后悔药也没处买去了。宫禁森严,比不得平常人家,要送就送去,要接就接回来。

    明珠心急火燎地催促御医道:“死马当活马医,不管怎么说,也须开个药方。”御医当即开了三剂药,嘱咐早晚服用。而后,明珠命安三派轿送走御医。

    从此,每日请医服药,派专人精心侍药床前,餐餐都由厨役熬着各样细粥,做点精美小菜,悉心将养。月余,才渐渐地好转。可是,他仍然茶不思,饭不想,一味大杯大杯地饮酒。喝醉了,就如疯似癫地狂笑,笑累了就昏睡,醒转来再喝。他把酒长叹,向苍天发出一个又一个质问:

    “我们这一对恋人,天造地设,本该相爱相亲,为什么偏偏把我们拆散?老天哪!你在干什么?你到底为谁缔造幸福的春天?”

    接着,他异想天开地记起《宿香亭张浩遇莺莺》的故事:相传,张浩与李莺莺于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虽然中道而止,历经曲折,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为什么自己与表妹的婚事却是如此多磨?他希望有情人在无拘无束的月宫享受人间享受不到的爱情幸福,从而,想到嫦娥奔月的故事。说的是,嫦娥偷了仙丹灵药奔上月宫。从此以后,即或有人炼成丹药,也再难飞上月宫和嫦娥相会了。月亮距离人间遥远,中间横亘着茫茫碧落,极难跨越,嫦娥也就只好一个人过着孤苦寂寞的日子。

    绝望之余,纳兰容若又突发奇想,如果能让自己与梅表妹在天上相见,如愿以偿,那么他甘愿抛弃尘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和表妹去过那清贫厮守的快乐生活。想到这里,他挥笔疾书一首《阮郎归》: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钦牛津,相对忘贫。

    异想天开也好,突发奇想也罢,向往毕竟是向往,况且远水解不了近渴。纳兰容若在痛苦之中,萌生出非见雪梅一面不可的念头。说来也巧,时逢仁孝皇后身染沉疴,卧床不起,连日食欲不佳,一餐进不了几调羹碧粳粥。虽经御医悉心诊治,却不见疗效。近几日,皇子和各宫妃嫔纷纷到天坛致祭,许愿宁肯减自己的寿命,但求增皇后的天年。药道神道皆不灵验,不想,这位享尽人间富贵荣华的皇后,终于在早春二月的一天,午初二刻,命归西天了。

    宫中治办国丧,每日都有喇嘛、尼姑、和尚、道士上百的僧人进宫诵经。纳兰容若急中生智,忽然想到若是能换上僧人的袈裟混进宫去,和表妹见一面,了却心愿,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可怎么能弄到袈裟?找谁去说呢?他冥思苦想,忽然记起大觉寺的慧充和尚。此人赋诗、填词功底不浅,是一位饱学的高僧,与纳兰容若早有唱和之交。可又一想,他那里是和尚的寺院,自己的头上有辫子,怎么能扮得和尚呢?喇嘛、道士中又没有一个熟人。想来想去,还是得找慧充和尚讨个主意。

    大觉寺位于北京西郊台山侧。纳兰容若走进山门,把马拴在寺院的树下,拾阶而上,轻轻叩门。迎出来一个小和尚,说慧充禅师正在打坐,先请他到禅房里饮茶。纳兰容若端起碗吹着漂在水上的浮叶,听着有人从身后过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和尚走过来,他就是慧充和尚。慧充着一件大红袈裟,里面穿一领土黄色的僧衣,满面红光,双目有神。

    “阿弥陀佛!”慧充和尚两手合十,“纳兰公子,多日不见,近日可好?”

    纳兰容若忙欠身离座,抱拳揖礼,道:“老禅师您好!”

    “请坐,请坐!”慧充和尚让了座,问道,“纳兰公子莫非又有了新作?”

    纳兰容若回道:“近来心情不佳,没曾填词。”

    慧充和尚有点诧异,纳兰公子从未到寺里来过,今又没带来新作,想必有事。这时,小和尚换上新茶。纳兰容若呷了一口茶,想说明来意,只觉不好启齿,欲言又止。慧充和尚看出他的心理,便问:“纳兰公子此来,想必有事,但说无妨。”

    纳兰容若平素本来是个健谈的人,不知怎的,今日却寡言少语,吞吞吐吐。半晌,才鼓起勇气,说:“今来贵寺,有一事相求,不知老禅师能否帮忙?”

    慧充和尚不解地问:“纳兰公子原是快言快语的人,今天怎么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兜起圈子来?”

    “不瞒老禅师说,在下有一表妹近来被选入皇宫,想求一见,但无计可施,请您赐教!”

    慧充和尚听了心头一荡,倒抽一口冷气。沉默了许久,才悄声说:“这可是欺君之罪呀!一旦败露,是要处以凌迟,并抄没寺院的。”

    屋内顿时寂静,空气也好像凝滞起来,二人相视不语。许久,慧充和尚拧起眉头,离座,倒背着手,踱来踱去,反复地思考着,觉得事体关系重大,万万不可应诺,便婉然谢绝,道:

    “贫僧学疏才浅,能力单薄,毫无办法,望公子原谅!”

    纳兰容若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但想见梅表妹的心情急切,便拿出十两黄金放在茶几上,然后冲着慧充和尚跪下,央求道:“我今生誓得一见表妹,从此了却心愿。不然,我心日夜难以安宁!务求老禅师指点。”

    这下,慧充和尚可左右为难了。若答应他,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不答应他,跪在眼前的纳兰公子,苦苦地哀求执意不肯起来。再看茶几上那闪闪发光惹人眼目的黄金,实在令人生涎。若是拿到手,足够养老送终的,日后不用再沿街去化缘了。

    “纳兰公子先说说,要我做什么?”慧充和尚话有转机,俯身扶起容若,说,“贫僧心中,一时实在没有个谱。”

    纳兰容若干脆地说:“我想扮作僧人,混进皇宫。可是——”

    “可公子头上那辫子,”没等纳兰容若的话说完,慧充和尚拦道,“怎么能冒充和尚进宫呢?”

    纳兰容若说:“我也想到这一点,还望老禅师为在下想个万全之策。”

    慧充和尚略一沉思,眉头舒展,笑道:“有了!不妨,待我跟道士经棚的人说说,那里倒是有我一个朋友。”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打点一下,慧充和尚的精气神儿就来了,办法也多了。

    “不过,”慧充和尚装作为难地说,“智真道士不是好说话的人,着实需费一番口舌,不一准办成,公子不可十拿九稳地指望。”

    纳兰容若是何等聪明的人,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当即又拿出五两黄金放在茶几上。慧充和尚见了喜出望外地说:“待我去试试,明天一早就给公子回信。”

    纳兰容若抱拳施礼告辞,慧充和尚嘴里不断地叨咕着“阿弥陀佛”,一直送到山门以外。

    第二天,慧充和尚仅以二两黄金去贿赂智真道士。不承想,智真不允。慧充误以为智真嫌贿金少,便一咬牙又加上一两。可智真仍然执意不肯答应。原来,慧充和尚多了个心眼儿:黄金,他乐意收下,越多越好。可这欺君的罪责,却要推脱给智真道士担着。智真早就猜透慧充和尚这一手儿,便百般不依。

    翌日,纳兰容若一等再等,却不见回信,便又回到大觉寺求见慧充和尚。

    “阿弥陀佛!”慧充和尚虽然对纳兰容若让座、献茶,十分热情,可他却面带难色,郁郁不乐地说:“昨日贫僧以重金去求智真道士,可是他决意不肯相助。如今吾亦一筹莫展。”

    纳兰容若听了,“嗖”的一声,抽出腰中雪亮的佩剑,吓得慧充和尚往后闪个趔趄,顿出一身冷汗。不想,纳兰容若突然跪在慧充禅师的面前,手执宝剑刷地割下脑后的辫子。按着清制,此举出自旗人,无疑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是纳兰容若这时也顾不了这许多,只想恳求老禅师为自己剃度。慧充十分感动,无奈只好答应为他剃度,但只助他混进皇宫,不是永入空门。当下,留他在寺院暂住,待次晨一起入宫。

    纳兰容若得了此信,喜不自胜,立刻取出五十两花银,求一个小和尚贿通宫中内监,把自己亲笔写下的帖子秘密交给舒穆禄雪梅。

    那天,雪梅下了轿,发现自己被安三骗入后宫,一气之下打了他个耳光,昏倒在地。经御医抢救,多日医治,玉体才渐渐得以恢复。但她仍想自尽,了此一生。在众宫女与侍女的劝说、关照下,她的情绪才慢慢地有所好转。由后宫的女官教她宫中的规矩;让她学习乐器、歌舞;教她如何侍候皇上……她对于这些,一直无心学进去。

    一天到晚,纳兰容若的音容笑貌仿佛总是浮现在她眼前,响在她耳畔。这天,一个小内监突然鬼鬼祟祟地递给她一个帖子。她接过帖子,顿觉不安,心想:“八成是舅母又在耍什么手段,来加害自己。”她连忙躲到僻静处,把帖子展开一看:

    “梅,明天,吾着僧装,去看你。德。”

    雪梅想:“这可真蹊跷!他怎的成了僧人?必定是舅母以表哥的名义,又出的新鬼点子。”她的心禁不住一哆嗦,尤觉不安,害怕又会有什么大祸临头。一阵心慌意乱之后,她又打开帖子,仔细地瞧瞧,那遒劲俊秀的蝇头小楷,确是表哥的手迹,便自言自语道:“是,是表哥亲笔所书。明天,他真的来看我?!”她不禁摇了摇头,不敢轻信。

    她冷静下来之后,琢磨起帖子上那“僧装”二字:“莫非是表哥出家,当了和尚?我离府后,表哥痛苦的心境不言而喻,想必是他万念俱灰,无路可走,才逼入空门的。对我,他太痴情了。可叹,表哥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这儿,她的心不禁涌起一阵悲伤,泪水簌簌地流下来。转而,她又一寻思:“表哥刚刚中了举人,还没得三元及第,他还有远大的前程,怎么会做出当和尚那种傻事呢?”

    她慢慢地叠起帖子,藏在怀里,倏地感悟到:“表哥的心胸是何等的豁达,哪能走出家的路?必是他又上来平日那股好恶作剧的劲儿,化装成和尚,夹在和尚中混进宫来看我。可见哥哥的用心是多么良苦,对我多么痴心!”想到这儿,她喜上眉梢,感动得热泪盈眶。

    “可是——”她横竖掂量这事情的分量,愈来愈感到可怕,替表哥捏把冷汗,“扮作僧人混进宫中,这岂不是犯欺君之罪吗?那要杀头的呀!”

    她的心突然为表哥的性命紧缩起来。她倒埋怨起哥哥:“既然自己被骗进宫,事已至此,也就认命了,何必那么痴情,为了看我一眼,铤而走险。这可不行!”她立刻去找给她捎信儿的那个内监,求他告诉哥哥,万万不能来。可是怎么也没有找着他。

    用罢晚餐,她回到自己的房里,一盏孤灯伴着她坐在床头上,她从怀里掏出表哥写的帖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帖子贴在心窝上,久久地抚摸着,心想明天若是真的见了表哥该说些什么……

    她把帖子放到枕头底下,换上睡衣躺在被窝里,让自己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明天好有精气神儿去见哥哥。可是,她翻来覆去,怎的也不能入睡。在成亲王府住时,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不停地在脑中闪回:初会冬郎哥,四目交投,一见钟情的激动;在自怡园练马场尽兴戏耍时的欢乐;书房中,刻苦攻读,切磋学问的惬意;回廊里,馈赠信物,插竹为香,海誓山盟的幸福;渌水亭上,默默著书立说,茅屋内精心校勘编辑,书成之日的喜悦……那一幕幕令人难忘的景象和舅母那阴险可怕的面孔、令人心寒的冷笑、诱她入宫的毒辣手段,这一切,使她无法平静。

    玉漏四更,舒穆禄雪梅才似乎昏昏沉沉入睡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表哥被紫禁城的侍卫捉住了,五花大绑着,脚脖上还铐着沉重的铁索,被监禁在囚车里,只露出脑袋,声嘶力竭地朝她喊:“梅表妹,生相依,死相恋!”

    重兵押着囚车匆匆地奔赴刑场。雪梅一边哭着,一边跟在囚车后面跑。到了京城的菜市口儿,两个狱卒把表哥从囚车里拉出来,牢牢地绑在木桩上。巡防营的兵士戒备森严,把整个刑场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昂首踮脚地围观。这时,一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一手端着一盆凉水,一手持把锋利的尖刀,来到表哥跟前……她被吓醒了,原来是个噩梦。她连忙爬起来,揉揉眼睛一看,天已放亮。

    她下了床,心仍然嘣嘣地跳,勉强振作精神,梳洗一番,换上一身缟素,收拾完备,喝了几口鲜奶,漱漱口,和宫女们一道去慈宁宫吊祭。

    纳兰容若在大觉寺住了一夜。翌日早晨,用过斋饭,慧充大师打发小和尚给纳兰容若送去一身袈裟换上,混在众僧中,乘了马车,直奔慈宁宫。

    到了宫门,纳兰容若随着众和尚下了车,巴不得一步迈进皇宫,去见妹妹。前面是道士、尼姑和喇嘛鱼贯而入。临到和尚进宫门时,纳兰容若却紧张起来,心头突突地狂跳,连腿肚子也有些软了,迈步不听使唤。他暗暗地提醒自己,露了马脚,会坏事的,便极力地镇定下来,鼓足勇气,混进宫门去。

    在隆宗门前,排列着京中王公大臣和京外各州府官员来吊祭的大轿小轿百十来顶,各式各样的车辆也不下百余乘,一字儿摆了二三里远。

    整个慈宁宫里里外外,白茫茫的一片,成了银色的世界。硕大的紫红色棺椁,左右侍立着金童玉女。棺材前面的一张祭桌上摆着香炉、烛台、供品。两侧有六十四名青衣垂手侍立,昼夜轮班守灵。单是在灵前上香、添油、烧纸的就有三十人轮流当值。

    祭桌前,跪着一排排素服的大臣、王爷、贝勒、贝子和京外诸官。接着是身着孝服麻冠的太子、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凡是年满五岁以上的皇子都按着年龄跪在左边。跟着是一二品诰命、妃嫔、答应、常在,还有一些曾受过皇帝御幸,并未册封的佳丽和三宫六院的女官、宫女等,皆穿一色的缟素,不施脂粉,依次跪在右边等候吊祭。

    到了卯正时刻,执事人吩咐一声:“供茶烧纸。”随即高喊道,“举哀!”只听一锤锣鸣,众乐齐奏。灵前跪拜的男女放声号哭。

    这时,喇嘛僧开始延请土地神,开金桥,引幢幡;众道士忙着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鬼神,又伏亲申表,朝三清,叩玉帝;众多的尼姑,身披绣衣,脚穿红鞋,在灵柩前默诵按引经卷;还有和尚们一边振振有词的奉经,一边行香火,放焰口,拜水忏。纳兰容若也不懂什么经文,只是看众僧的口型,一面哼哼呀呀地随声附和着,一面在宫女堆里扫视着,寻找雪梅的身影。

    在慈宁宫眼观缟素、纸扎、冥器,耳闻哀乐、号哭、奉经,皇家治丧,场面非凡。

    待念过头遍经,跪着的男男女女止住哭声,起来稍息的时候,纳兰容若只见雪梅的目光不时地投向和尚的经棚。可巧,正与表哥的眼光相接。纳兰容若情不自禁地走出经棚,却见她穿一身洁白的孝衫,尤显得苗条清丽。仔细一瞧,表妹虽然不曾描眉画鬓,更觉一种自然的风韵。她消瘦了,满面愁苦的神情。只见她樱唇微启,好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难得相逢,彼此无语。但见表妹顿时泪花如泉涌,默默地垂肩袖,低头离开了。本来有一肚子贴心的话要说,彼此只是以眉目传情,谁也没得开口说上一句话。纳兰容若本想悄悄召唤梅表妹,可是到处是眼睛,宫禁森严,处境险恶,只能噤口无言。刹那间,雪梅转过回廊,在那极不惹人眼目的地方,轻轻地叩了几下玉钗,就消失在人群中。这究竟是约表哥在回廊等待她呢,还是让表哥珍惜时间,多看她一眼呢?令纳兰容若百思不解其意。他拍着腿,怨恨自己,不该如此胆小怕事,让宝贵的时刻白白地过去了。他兄妹冒着生命危险,争得相见的珍贵时刻就这样在无尽情意中,掺杂着极苦涩的滋味、带着莫大的遗憾分手了。

    纳兰容若回府后,孤独地躲在书房里,饮着酒,流着泪,痛苦地回忆着宫中与表妹相见时那难忘的一幕,以墨和着泪,填下《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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