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就学武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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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蓝明净的天空纤尘不染,满月当空,下面是三里见方的一片草地,仿佛铺着一张天然的毛茸茸的大绿毯。草地四周的垂柳已经冒出了嫩芽儿,柔弱的枝条随着习习的春风轻轻地摆动,散发出清新醉人的气味。

    在纳兰容若牙牙学语之时,明珠就专门为儿子在自怡园的一角铺设了一片习武场,待孩子长大了习武用。

    纳兰容若刚满十四岁时,便在父亲明珠的身后聚精会神地模仿着每一个动作,忽而一个怀中抱月,忽而一个野马分鬃……

    明珠一面教儿子练武,一面想:这孩子念书倒是挺用心,可就是忽略了习武。单凭每晚上做完功课学那么一会儿是远远不够的,再说自己终日侍奉皇上,哪有精力教儿子练武,何况自己这身武艺连个蟊贼都防不了,怎能教儿子。忽视了武功,不仅是违背了祖训,也是培养后代的一大失误。

    明珠还忧心忡忡地想:满族人入主中原,建立大清王朝,靠的就是马上功夫。要保住大清的江山,单凭马上的功夫不成。于是,明珠便萌生出为儿子请名师授艺的想法。

    他想从大内中选一位武艺高强的侍卫来教容若,但又怕皇帝不准;若从武林高手中物色一位师傅来训练儿子,唯恐武林高手多出于江湖,怕带坏了孩子。后来,他托人在河南登封县少林寺,以重金请了一位叫禅真的武僧教纳兰容若武功。

    禅真和尚与明珠见面后谈定,先看看纳兰容若的功底后再授艺。

    一天傍晚,纳兰容若做完了当天的功课,又来到自怡园的习武场跑马射箭,练功习武。今晚,他重画出一个比昨晚还小一圈的靶心,吊到一根埋在武场北端的木桩上。随后他飞身上马,绕场周围遛了几圈。容若这才由南向北,搭弓引箭,屏住一口气,瞄准了靶心,“嗖”的一声,不偏不斜正中白色的圆圈内。他拨过马头返回原处,两膝一撞马肚,那马四蹄蹬开,他张弓引羽,又射出去一支箭,仍中靶心。一连射了三箭,都穿在靶心上。他为自己的成绩沾沾自喜,心想:可惜,阿玛今晚没来,若是阿玛亲眼看见该多好呀。

    “哼!”传来不屑的嗤鼻声。

    纳兰容若一怔,他环顾四周,从树林中闪出一个人来。

    “谁?胆敢擅自到这儿来!”

    “箭法太糟,大不必得意!”一颗光得发亮的秃头,笑嘻嘻地走过来,原来是个和尚。

    “什么?”容若自从学骑射以来,一直是在赞扬声中长进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秃和尚竟敢讥笑自己的箭法。他满脸不悦地喝道:“你过来!”

    “少爷,有何吩咐?”

    “甭说大话,你也射三箭我看看。”

    那和尚毫不犹豫地说:“让你长些见识也好。”他接过纳兰容若的弓箭,飞身上马喊道,“小公子,看仔细了!”

    和尚挽住缰绳扬鞭策马,一溜烟跑到武场的南端,调转马头,只见他滚下鞍鞒,一只脚蹬在马鞍一侧的蹬上,蜷曲着身子,左手张弓,右手扣箭,那马风驰电掣地跑着,“嗖”的一声,箭头往上斜穿在容若射过的一个箭洞里。纳兰容若一怔,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骑射。和尚接着拨回马,跑出半箭之地,搭弓引羽,倏地急转身,两肩往后一闪,又“嗖”的一声,这一箭直穿在前一个箭洞中。容若心中暗自佩服和尚马上的功夫。待马跑到南端,又踅回来向箭靶奔驰时,却见那和尚腾地飞起身来站在鞍鞒上,张弓引箭,射出最后一支,箭头又往下斜插在前一个箭洞里。

    容若惊呆了,他不由得倒抽口冷气,觉得这个和尚果然箭法精绝。可是,纳兰容若表面上却不肯服输,他认为满族人马上的功夫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而且,今天被一个秃和尚戳伤了自尊心,他一肚子火气。

    “你会格斗吗?”容若冲着和尚不屑地一睨。

    “十八般武艺俺都行,可就是不能跟你斗。”

    “为什么?”纳兰容若睁圆了眼睛问。

    “你不堪一击。”

    “你太狂啦,和尚看拳!”容若叉开两条小腿,成个骑马蹲裆式,屏住一口气,朝和尚猛扑过去,就来个冲天炮。

    和尚眼见着一个拳头照着脑门打来,不慌不忙地把头一歪,便躲过去。

    接着容若又冲上来,一纵身来个顶心锤。和尚搂手束身一闪,倏地转到他的身后。经过两个回合,和尚看清了纳兰容若打的似乎是少林红拳。可他对套路还不熟,功架也不准。

    容若趁和尚不备,跟步抢手,又来个旋风脚……和尚见他把红拳的套路都打散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无休止地换招儿呢。他看出这小家伙的好强心太盛,怕累坏了他,一心想让他歇一会儿,便佯输跳出圈外。

    谁知,纳兰容若的火气正盛,仍不肯善罢甘休,又追到圈外跟和尚斗。和尚无奈,心生一计,伸出二拇指朝容若右肩轻轻地一点,他的右臂立刻就脱了臼,如柳条般柔软,再也不听使唤了。

    纳兰容若气急败坏地骂道:“秃和尚,没有真本事,竟用妖术来对付我!”

    “小公子,别怕。”和尚笑呵呵地说,“俺不会使妖术伤害你。”

    容若心想:“你太蠢了,这是明珠府,是我的家,只要我一声呼唤,家丁就会一哄而上拿住你,不问你个死罪,也打你个皮开肉绽,魂不附体。”他又急又恼,大声唤道:“来人!”还没等他的话音落地,明珠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想不到阿玛来得这么快,容若的眼睛一亮,栽歪着膀子凑到阿玛身边,狠狠地瞪着和尚告状:“阿玛,他把我的肩打伤了。”

    和尚抢前一步,向明珠解释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明珠大人,贫僧怕累着公子,才点他一穴,岂敢加害少爷。”

    明珠温和地冲着和尚笑笑,说:“我在树林里都看清楚了。”

    “呀!”纳兰容若心头一荡,方才自己那丢盔卸甲的惨状都给阿玛看在眼里了,真糟糕!

    接着,和尚到纳兰容若跟前,趁容若不备,伸出二拇指,朝他的右肩又一点,容若突然浑身一颤,只觉右臂热乎乎地一阵酸麻,随后和尚又握住他的腕摆动几下他的右臂,手臂便恢复了常态。

    纳兰容若满以为阿玛能唤家丁把这个和尚抓起来。不料,阿玛竟出人意料地对自己说:“容若,从今以后就由这位禅真师父教你武功了。你一定要用心地学!”

    “什么?”容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不等纳兰容若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玛又向和尚嘱咐说:“禅真师父,今儿个我把这孩子交给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重托哟!”

    那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明珠大人,请放心,贫僧一定尽心尽力地去教公子就是了。”

    月下,明珠拉着禅真和尚坐在木墩上,随后命纳兰容若跪拜认师父。容若一肚子不情愿,迟疑了一下。明珠看出儿子的心事,背着和尚瞪容若一眼,强硬地说道:“快,来拜师父!”容若知道拗不过阿玛,便压住一腔子的怨怒,走到和尚面前,趴在地上很不情愿地磕了三个头,算是行过了拜师之礼。

    为了容若早晚学习武功方便,明珠安排禅真和尚在府中角落一座小房里居住。

    从此,每天早晨,东方天边刚现出鱼肚白,禅真就在树干上钉上厚厚的一个棉垫,让纳兰容若不停地以掌拍打。纳兰容若心想:早晨趁着头脑清楚,看几页书该多好,拍这玩意儿真没意思。

    有时,他趁师父在一旁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默地诵经,便偷着歇一会儿。谁知,刚停下,师傅就喝道:“不可偷懒!”他只好继续拍打那棉垫,成千上万次地拍打,直到把厚厚的棉垫拍烂,见了树皮,和尚睁开眼睛停了诵经,才肯放他。一停住,他的两只手掌就觉得火辣辣的疼痛,肿得红红的厚厚的。

    有时,容若心中埋怨:难道拜和尚为师,跟他每天就学着拍打棉垫子玩儿?他到底能教我什么武艺?会不会白白吃苦,一无所学,岂不耽误了读书?真讨厌!阿玛,你好糊涂啊!

    日复一日,一味地拍打棉垫,不仅引起容若对和尚的反感,还对他恨之入骨呢。有一次,禅真让纳兰容若到他的房里去给他拿出一套拳路的图解看,可容若没有心思看什么图解,却对案上摆着的一幅画像挺感兴趣。他看看禅真师父的脸,又端详那幅像,画得倒挺逼真,一对摄人心魄的圆眼睛,突得吓人的颧骨,一副尖嘴猴腮的脸谱,真逗!活像个野人,不,活像个猴子。尤其那新剃的头,光得发亮,多么像一个葫芦瓢。

    于是,他向禅真说:“师父的尊容画得很带福相。”

    禅真的脸突然现出微红,觉得怪不自然地说:“啥福相?俺生下来就穷酸!”

    容若故作虔诚地说:“若是为徒能给您的画像写一副福星高照的对联,岂不更好!”

    禅真巴不得地说:“敢情难得!”

    纳兰容若提笔写道: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

    炉火已灭,且把意马立边。

    容若写完这副对联,犹嫌不足,他看见画像的下面还有一块空地方,便又题一首诗:

    一夕灵光出太虚,化身人去意何如?

    秋丹不用炉中火,凡子心头一点除。

    禅真和尚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乐呵呵地说:“俺收这徒弟真得济了!”他说完,把自己的画像又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

    纳兰容若这下可出了一口憋了多少日子的气。

    过些天,明珠打发府中的总管安三给禅真和尚送去教授武艺的月银。他看见案上摆着一幅禅真的画像,很惹人眼目,便凑到跟前,见两旁还有一副对联,他默念一下,觉得不大对味儿,再往下一看,还有一首小诗,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和尚被安三笑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便向安三请教。

    安三解释说:“你看这副对联头一句的‘香’字去掉‘日’,剩下‘禾’字,‘凡’字去掉里面的点,变作‘几’,再把‘禾’与‘几’二字摞起来,禅真师傅您说该念作啥?”

    禅真漫不经心地说:“俺不识字,爱念啥就念啥。”

    “秃呗!”

    “秃,秃就秃吧,不碍俺的事。”

    安三强憋住笑,继续解释道:“下联的‘炉’字抽去‘火’字旁,再换上个‘马’字,便是‘驴’字。禅师,您看,把‘秃’与‘驴’二字合起来,应该念作……”

    “秃驴!”禅真这才恍然大悟,气得涨红了脸。

    接着,安三又告诉禅真,下面那四句诗里面隐藏着两个字——“死秃”。

    和尚听了觉得又气又恼,又晦气,赶忙取过画像要把它撕掉……

    安三在明珠府虽然是个奴才,但他却是明珠得力的总管,腰板极硬,拣那软的主子也要捏。纳兰容若一向不把安三放在眼里,加之彼此有过几次摩擦,他便耿耿于怀,总想报复。他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便火上浇油地阻拦道:“哪有徒弟骂师父的?谬种!师父,您不好意思找他阿玛,交给我去告诉明珠大人。”

    禅真宽宏地说:“容若到底是个孩子,就担谅他这一回吧。”

    “不,他已是十好几的人了,若是娶亲早,都抱孩子了,一定让他阿玛狠狠地教训他一番!”说着,他倏地从禅真手里夺过那张画像。善良的禅真和尚,哪里知道安三要幸灾乐祸、借刀杀人呢?

    当天晚上,明珠把纳兰容若叫到书房,先温和地询问:“这些日子武功学得可有长进?”

    纳兰容若顺着眼睛回道:“那和尚也不教真本事,天天竟让孩儿拍打一个棉垫子,别再学了吧。”

    明珠不悦地纠正道:“不许叫和尚,要称师父!那是给你打基础,盖房子还需打地基呢。”接着,明珠从案下抽屉里拿出一张画像,指着那上面的对联和诗问容若,“这是怎么回事呀?”

    容若看了不禁一怔,心中更恨和尚还到阿玛跟前告状。他低下头,涨红了脸,不言语。

    明珠催促道:“快说呀!”

    “孩儿那是——那是戏言。”

    “戏言,这是辱骂师父!”明珠板起脸,把眼睛一瞪,训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可以辱骂师父呢?混账!”

    “孩儿再不敢了。”

    其实,明珠是怕得罪了禅真和尚,不肯真心实意地教儿子武艺,才把容若找来教训一顿。他煞有介事地喝道:“再不敢就了事啦?去!先向师父赔礼,认个罪,然后要好好地练功。”

    纳兰容若掌过多日棉垫以后,禅真又给他换上厚厚的一叠宣纸钉在树干上,命他用双掌拍打,每天都要拍三千次。月余,换上一箱沙子,又经过月余,换了鹅卵石,然后箱内又换成了像杏核一般大的铁砂。强迫他一刻也不停地每天都要拍打两三千次,日子久了,把那些带锈的铁砂都拍打得锃亮。这样的练法,起初使容若白嫩的两掌起了老茧,后来渐渐地磨出了许多紫色的血泡,鲜血欲滴,钻心似的痛,尤其一握笔杆的时候,更疼得难熬。若不是禅真师傅从少林寺带来秘方配制的护肤药,每次练功前都为容若涂上,像这样的练法,他的手就是再结实也会伤残的。

    禅真一向注重身教,素常言语不多。他见容若只顾爱惜自己的手,对练功没有信心,便说:“练功须循序渐进,万万不能时断时续,功亏一篑。若想学得一身好功夫,不经过千锤百炼是不成的!”说着,禅真弯下腰一掌把身边地上的一块青砖打得粉碎。他起来顺势又是一掌,把眼前的树干拍得陷进一寸多深。

    纳兰容若看着不由得浑身一颤,可把他吓呆了。容若和师父朝夕相处近一年了,禅真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一手儿。想不到师父竟有如此神奇的功夫,实在是令他心服口服。他好奇地看着师父的巴掌连红都没红,可见师父深邃的功底了。

    禅真说:“这就叫铁砂掌。”

    纳兰容若的眼睛突然一亮,神秘地问:“这就是铁砂掌?真厉害!”

    师父鼓励容若,说:“只要肯吃苦练功,你也能练成!”

    容若眨眨眼,兴奋地想:“对!师父能,为啥自己就不能?人应该有点骨气!”

    打这以后,纳兰容若看师父那尖嘴猴腮的脸也顺眼了,对师傅从心眼儿里尊敬。他从不间断,一时一刻也不肯耽误练功,手疼得像猫咬似的,还咬紧牙关,挺着也要坚持练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了。他曾几次问师父,还需练多久才能成,禅真都是用这么简单而又朴实的十个字告诉他:“莫急于求成,功到自然成!”

    纳兰容若整整苦苦地练了十八个月的基本功。一日傍晚,禅真特约明珠到习武场去,看看他儿子的功夫。禅真胸有成竹地把容若叫到自己跟前,看看他的手掌也坚实了。然后活动几下容若的腕关节,又摆动几下他的肘关节,接着又摇动他的臂,左扳右扳,只听肩关节被禅真扳得喀吧喀吧作响。明珠站在跟前吓得心惊肉跳,担心孩儿的胳膊给他扳下来。

    禅真满意地说:“这一年半就是练你的掌力、臂力,看来不错!”说着,他命徒弟朝马背试试掌上的功夫。

    纳兰容若屏住一口气,把浑身的力气都运到右臂上,只觉得掌心热乎乎地发胀,照着马背“啪”的一声,那枣红马一尥蹶子便倒在地上。

    明珠一双眼睛瞪圆了,情不自禁地喊道:“真吓人哪!”

    禅真对明珠说:“明珠大人,贫僧教贵公子的这一招,可是少林正宗呢。”

    明珠满脸堆笑地朝儿子说:“还不快磕头,谢师父!”

    纳兰容若叩完头,起身长出一口气,得意地寻思着:“真是工夫不负苦心人哪!”

    后来,禅真就接着把两个沉重的沙袋绑在纳兰容若的脚脖上,让他跑一阵,跳一阵,直到累得挪不动步为止。稍歇一会儿又让容若在树下练下腰,在树叉上练拉肩。每天都要下腰、拉肩上千次。容若每天练完功,只觉筋疼、肉疼、骨头疼,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疼得他抬不起臂,弯不下腰。现在,他有苦只往肚里咽,不找阿玛,不找额娘,也不让表妹知道。有时候,他疼得难熬,就躲在角落里流泪。哭一会儿又暗暗地恨自己、骂自己:“没出息,书上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真没骨气,疼,咬咬牙就过去了呗,哭鼻子。给梅表妹看见,多丢人!”于是,他把眼睛擦了又擦,生怕给雪梅发现了泪痕。

    禅真每天督促纳兰容若练功的时候,总是一脸的严肃,他的脸甚至阴冷得吓人。禅真授艺有一个信条:“严师才能出高徒。”常常由于容若练功不得要领,没少挨师父训。可他从未向阿玛告过状,因为他理解师父是恨铁不成钢。师父的武功实属罕见,即使是武林高手也无人可比。师父一纵身,来个“旱地拔葱”,紧跟着一个“紫燕双飞”,身轻如燕,腾身蹿上房,在脊瓦上如走平地。师父一俯身,翻下房来,轻飘飘地落地无声,身轻得又像一片羽毛。

    整整练了三年,纳兰容若这三年没有虚度,白天研经读史,得闲便赋诗填词;早晚练功习武,虽未学成什么绝技,一般武功还是学得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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