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雪令-见之不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只可惜,美妙的光景总不会停留太久。

    曲不过半阕,四周芬芳静谧的空气中突然传来细微的蜂鸣声,旖旎的夜色仿佛被奇异的气流撕开了一道裂缝。原本懒洋洋看起来好像快睡着的宋雪心突然一偏头,身体后仰,随手拿起琉璃瓶掷了出去。

    “叮”的一声,瓶身迎上数道快如流星的碧色光芒,顿时四分五裂,酒浆淋漓倾泻。

    一地的琉璃碎片中,还有三枚一寸来长通体碧绿的暗器,幽光四溢,显然有毒。

    “碧玉钉?”

    她十分吃惊,这种暗器她七年前就见过,正是长恨岛的碧玉钉。然而她和长恨岛素无瓜葛,所以这暗器,是冲着倾城谷来的?

    她想起之前樊素玉也说过,上一任倾城谷谷主曾经为了萧逐夜的血蛊亲自登临长恨岛。详细原因她没有说,但二者终归是有所牵扯的。

    转过头,只见无数寒光自四面而来,最密集的方向,正是萧逐夜所在的屋檐之下。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抽出红棘,足尖一点,朝屋檐下掠去。

    就在她掷出琉璃瓶的同时,乐声也已戛然而止,紫离肩上的披帛飞旋之势未减,却骤然变得迅疾刚猛,挥舞而出,打落了一整排的碧玉钉。

    花墨予指尖一转,手中铁箫轮转半圈,猛然挥出,一蓬细如牛毛的钢针被这一挥的劲力逼得偏离了方向,扎进了一旁的树干。

    他的武器,正是手中的乐器。

    宋雪心落在萧逐夜身侧时,他正一手搂起萧茵茵,衣袖卷起面前的桐木琴,一道无形的屏障铺开,琴身翻转竖起,恰好挡住了十数支短小锋利的弩箭。弩箭余力未消,顷刻间就将桐木琴撞得四分五裂。

    借着这一挡之势,他已经抱着萧茵茵退到了檐下,与凌天涯并肩而立。

    凌天涯手中的一念妄闪着寒光,将手抱琵琶的樊素玉护在身后。不多久,花墨予和紫离也退了进来。

    宋雪心轻轻吁了口气,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眼前的这个人是倾城谷谷主,和多年前那个被一枚碧玉钉折磨得晕来晕去的孱弱少年并不一样。

    她挨着萧逐夜站住,道:“你们又惹麻烦了?”

    这个时候,萧逐夜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看着她,道:“你第一时间便赶来保护我,是因为担心我吗?”

    她面无表情地继续问:“接下来怎么打算?”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不如你继续担心我,可好?”

    “……”

    宋雪心侧身绕过他,她决定直接问凌天涯。

    可是才走一步,肩膀就被萧逐夜按住了,那双抚琴的手,竟意外地有力量。

    “雪心……等一等。”

    她停是停下了,但没有转头。

    谁知萧逐夜竟将手中萧茵茵很不客气地塞进她怀里,道:“替我看好茵茵。”

    宋雪心下意识地接住,尚未抱稳,萧逐夜却突然斜掠而出。暗器的攻势依旧密集霸道,他却如一片鸿羽飞掠,周身仿若有一层看不到的屏障,暗器近身即缓,被他的衣袖轻轻一振,便纷纷落地。

    转眼之间,他便已跃上围墙,宋雪心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忍不住低喊道:“你要去哪里……”

    话音未落,她耳边听到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转头只见方才还站在身边的凌天涯、花墨予和紫离纷纷跃出,朝另外三个方向迅速地离去。

    密集的暗器攻势也随之减弱了,不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低喝声,还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转瞬间,屋檐下只剩下她和樊素玉,还有怀中的萧茵茵三人。

    萧茵茵虽然小脸发白,却还算镇定,双手攀住宋雪心的脖子,嘴唇紧抿,她能不哭喊已经表现上佳,余下的事,只有问樊素玉。

    “樊姑娘,他们要去哪里?”

    “别担心。”樊素玉抱着琵琶,目光在小院四周的高墙上一寸寸巡视,神情虽然多了一分凝重,却依然十分平和,“他们即刻便回,我们便在这里等着吧。”

    只是等着?

    她蹙眉打量樊素玉片刻,缓缓道:“眼下的情形,早在你们意料之中吧?”

    行事一向隐秘的倾城谷,突然在鹿苑高调与空青堂少主人对峙;明明五个人随时都能小聚,却偏偏选这个晚上;还有那曲《凤求凰》——本是夜深人静时,却用了四种器乐合奏,简直就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这一切,或许根本就是他们的计划。

    因而应对之时有理有序,从容不迫,甚至算是……得偿所愿?

    那么,她又算什么?计划之中,还是计划之外?

    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怀中的萧茵茵轻轻哼了一声,水光盈盈的大眼睛看向她:“雪心姑姑,疼。”

    宋雪心急忙松手,这小姑娘晓得叫她“姑姑”了?肯定被她爹敲打了许多次……不知为什么,那种或许被欺骗利用的憋闷突然间消失了,她朝萧茵茵笑了笑:“对不起。”

    “宋宗主,你看。”樊素玉伸出手,指了指一片狼藉的庭院,“碧玉钉来自东海长恨岛,蝴蝶针是南疆蝴蝶谷的暗器,短弩虽然普遍,可是这么大的量,绝对不是远道而来的人一时就能备得起来的,因此极有可能来自本地,比如,鹿鸣城最大的门派凌霄门。”

    宋雪心转头看着她。

    “光暗器,便不下三个门派,外面埋伏的或许还不止。”樊素玉轻叹,“我们虽有计划,却并非胸有成竹。萧师兄叫你一起来,便是想要借你一分助力,这里若有宋宗主相帮,他的担心,便可以少几分。”

    宋雪心皱了皱眉:“那他怎么不一开始就和我说明白?”

    “若是说明白,你还会来吗?”

    宋雪心认真想了想,干脆答道:“不会。”

    樊素玉不禁莞尔:“虽然是我们隐瞒在先,却不该怪责萧师兄一个人。你是他带来的第一个姑娘此事是真,那曲《凤求凰》也是真,还请宋宗主莫要见怪。”

    “……”

    其实,她并没有怎么见怪,后面那两句话大可不必说了。

    正说话间,墙上突然传来声响,几个黑衣人借着飞爪掠入院中,大概是大部队留下扫尾的,见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两个女子和一个孩子,不由得互看一眼,齐齐抽出腰间佩刀,一步步走过来,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看这几把刀的制式……樊素玉说得没错,果然是凌霄门弟子。

    凌霄门和长恨岛的联姻岌岌可危,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倒是第一时间便联手了。

    宋雪心眯了眯眼,将萧茵茵轻轻放下,红棘刚引了一个剑诀,衣袖却被樊素玉轻轻拉住,她朝她微微摇头,道:“区区几个小贼,何须宋宗主出手?”说罢伸出手去,手心里是两枚小小的木塞。

    “宗主虽然内力深厚,但接下来的曲子实在不怎么好听,还是不要扫了你的兴致。”樊素心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皓腕一转,五指骤然在弦上转了一轮。

    与之前婉转清透的音色不同,好似有一枚针刺入耳中,直达心脏,宋雪心顿时明白过来,接过那两枚木塞塞进耳中。她一转头,见萧茵茵早就熟门熟路地做好了准备,显然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果然,随着樊素玉弹拨琵琶的动作,那几个来势汹汹的黑衣人脚步逐渐缓慢,眼中也渐渐现出迟疑之色。乐音越快,他们眼中的茫然越加浓重,连握刀的手都不听使唤,脚步也都东倒西歪起来。

    终于,其中最年轻、功力最浅的一个人,提起了手中佩刀朝另一个人肩头砍去。

    隔着特殊的耳塞,乐音隐隐听不真切,但那几个人的模样却看得一清二楚。宋雪心有些吃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有人可以用乐音惑人于无形。

    传说零落海中的瀛洲岛上有一位碧箫仙,留下一十八篇幻海音尘曲,习之能惑人心神。

    但这毕竟只是传说而已。

    早在鹿苑水榭中,她就发现了樊素玉的武功并不高明,与紫离的舞绸成剑相差太多,可她既然能位列五君子之一,一定有其过人之处。

    单打独斗或许不够强,但她和她手中的琵琶,却是最好的防守利器。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已有三拨共计十一人折在樊素玉的琵琶乐音之下,这些人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像见了鬼似的一路奔逃,竟然没有一个近到一丈之内。

    樊素玉的额上渗出点点细汗,呼吸有些加重,大抵音律惑人这门功夫,也是相当耗费心神的。

    幸好大部分偷袭者都去追萧逐夜、凌天涯他们了,留守的人本就不多,又一个个有去无回,没过多久,就再也没有人敢进来了。

    樊素玉轻吁口气,手指一松,耳边那种叫人不快的靡靡之音顿时消失了。

    宋雪心正要取下耳塞,后背突然一寒,一股无形又料峭的异样感觉直逼而来,丝丝缕缕渗入身体发肤之间。

    长久以来与剑为伍,让她对危险的感知也格外敏锐一些。

    这刺骨的气息,绝非之前那些寻常弟子可比,一定是有非常厉害的人来了。

    她霍然回头,只见正对她们的院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高大、冰冷、满蓄杀意,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宋雪心握紧红棘,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和之前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那些下毒使暗器、偷偷摸摸埋伏的人,和他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段位。

    樊素玉的琵琶声又响了起来,可是对这个人似乎毫无影响,他的身形跃起,快得就像一道闪电,朝宋雪心扑去。

    樊素玉低低地“呀”了一声,手指如轮盘极速拨动,音波层层翻卷铺开,那人的脚步却也只是停滞了一瞬,来势不减。

    乐音控制不住的人,要么是心性异常坚定纯粹、无知无感,要么就是功力极其高深,远超运功之人。

    不管哪一种,都是极少数,而极少数,通常代表很难对付。

    宋雪心不再犹豫,一把扯开耳塞,将樊素玉朝萧茵茵方向一推,道:“到屋里去,这里交给我!”

    电光石火间,红棘挥出,剑身迎上一道暗光,剑吟之声震人心魄,连绵不绝。

    那人用的居然也是剑,通体漆黑,厚重古朴,却锋利异常。

    宋雪心心中一凛,她从小阅尽名剑图谱,却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剑。

    可是没有见过,不代表无名。父亲曾经说过,自远古造剑之日起至今,沧海遗珠,名剑蒙尘之事不胜枚举,一把剑能不能成为旷世名剑,除了自身锻造之功,与后来握剑之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眼前这个人,不光手中剑漆黑,连衣服也都是漆黑的薄甲,脸上戴着一副玄铁制成的赤鬼面具,青面獠牙,十分可怖,头发花白稀疏,和凌天涯因为中毒而致的银白发色不同,这个人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年纪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出招的狠辣。一击不成,他立刻抽身退开,又一剑当胸刺落。

    宋雪心身形疾转,“驭灵式”连续使出,血红的剑光铺陈展开,将黑色剑气团团围住。

    那人轻轻“咦”了一声,伸指轻弹剑身,长剑宛如漆黑蛟龙,张牙舞爪地撕开红棘的攻势,迅速蹿出,直噬宋雪心前胸。

    她不得不撤剑回挡,两剑再次相撞,面具人眼中难掩兴奋之色,声音嘶哑道:“来!”言罢骤然后退,足尖轻踏树干,再次扑了过来。

    落花纷纷如雨,宋雪心的心却沉了下去。

    她看不透这个人的剑术,她竟然无法估算他们之间的差距,这情形从未遇到过的——从前即使遇到实力比她更强的对手,她也能根据武功路数找到对方的弱势,以此推断出胜负的概率,找到机会以弱胜强。

    可是现在,面对这刚猛又诡异的剑术,她居然找不到一丝丝的头绪。

    有可能,会输。

    心念一起,似有所悟,一瞬间,某种可能如阴云一般笼罩而来。

    七年前宋雪阳死于剑下,她和父亲参研伤口,很清楚那些伤非剑术高手不可为之,就连当时如日中天的菁华剑派掌门欧阳云天都做不到。

    她一度怀疑是北剑宗为了剑宗令,暗下毒手,毕竟能和南剑宗比肩的,唯有同宗同源的北剑宗,而事后得到最大好处的,也是北剑宗。

    但,若是眼前的这个铁面人……

    她不断变换脚下步法,一边引铁面人渐渐远离屋子,一边潜心观察对方的剑术。

    剑刃的宽窄厚薄,出剑的方位角度……看得越久,她的心越凉。一招一式之间,她仿佛能看到当年宋雪阳的身体是如何被这把漆黑的剑刃一剑一剑刺穿。不会有错,就是眼前这个人,就是他手上这把剑!

    现在轮到她了!

    会输……也许还会死……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逃!这七年里,她等的就是这一天,找的,就是这个人!

    她将全身劲力灌注于红棘上,一剑逼退铁面人,趁机回头,对着屋子里的樊素玉做了一个手势——

    我来引开他。

    铁面人的黑剑如影随形,宋雪心闪避稍慢,被剑尖划破衣领,鲜血登时飞溅而出,她却趁势退后,跃上墙头,身形轻灵如燕,且战且退。

    她知道铁面人一定会跟她走。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倾城谷,他手中有剑,只为她而来。

    刚离开小院没多远,院中一道幽蓝烟火直冲天际,应该是樊素玉放出的求援信号。可宋雪心已经无暇关注,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只剩下眼前的铁面人。

    剑宗屹立百年,可谓集天下剑法之大成,其中轻剑剑法,分为三十六路“驭灵式”和一十二路“驭妖式”,重剑剑法,则有四十八路“驭风式”,以及只有宗主才能修习的九式“驭天地”。每一式又有不下九种变化,随机应变,灵活配合,对阵之时可以根据对手招数化出成千上万种打法。

    可是打法再多,在那个铁面人身上似乎都不太管用。他的剑术看似毫无章法,却异常霸道,一招一式,足以封住她所有的变化。

    汗水混着鲜血从额角淌下,流进脖子,渗进伤口,刺痛入骨。

    痛很好,痛能让人保持清醒——所以她还能战!

    至少,她的红棘已经在对手的皮甲上划了三道口子,见了血,虽然她身上的伤,是他的三倍。

    她很清楚,凶手必定不止他一个人,空青堂的底细也还没有查明……可是他既然找上了门,赌上南剑宗所有尊严,赌上她的命,也不能退,更不能逃。

    宋雪心也不知道打了多久,四周的景致早就从街巷屋舍变作了荒郊野外,天空灰沉,星月暗淡,可是看在她眼里,都是血的颜色。

    铁面人大概是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顽强的对手,眼中满溢兴奋。他除了“来”和“继续”,几乎不说话,可体力却好得惊人,更糟糕的是,她不怕死,他更不怕死。

    宋雪心越来越吃力,受伤的右手几乎连剑也提不起来了,她想她大概是快不行了,宋雪阳死在他手上,她最后也得死在他手上,非但报不了仇,连承影山都去不了,南剑宗到她这一辈,怕是要完蛋。

    最后的悍勇支撑着她,红棘挽出灿烂剑光,“驭天地”第九式,六道寂灭,同归于尽。

    铁面人被剑光团团围住,无处可避,身上顿时被剑气削出好几道深深的血口,他痛得低吼一声,手中漆黑长剑骤然挥出,潮水般的剑影将红棘的剑气冲散,直刺宋雪心的心口。

    六道寂灭,本就不给自己留退路,周身空门大开,只要剑气一破,便无处遁形。

    她心里一瞬间寂静无声,天地万物都化作了虚无。

    她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然而冰冷的剑锋并没有如预期刺穿胸口。刹那之间,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缕古怪的乐声,说不上是什么乐器,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听起来分外诡异。

    她睁开眼,却见漆黑剑锋生生停在自己胸前一寸之处,铁面人的手臂一动不动,原本炽亮兴奋的眼神此刻却黯淡茫然,瞳孔中毫无生气。

    他不动,宋雪心也不敢妄动,更何况,她也没有力气再动。

    诡异的乐声突然一线抛高,听得她心头一颤,铁面人的手臂也随之弯曲,手肘重重地撞在她小腹上。

    她早已力竭,如何吃得起这一撞,剧痛之下,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浑身瘫软下来,被铁面人拦腰一抱,竟就此扛在肩上,大步朝前走去。

    宋雪心头朝下倒悬在他肩上,鼻子里充斥着血腥气,一挣扎,满手的黏腻,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不杀她吗?那此前的以命相搏有何意义?

    他要带她去哪里?

    这奇怪的乐声又是什么?

    她努力地思考,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晕过去。眼角望见幽蓝的夜空,月如银盘,树梢的黑影与月光交接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影子正翩然掠过,像是巨大美丽的蝴蝶,又像是月中仙子下凡。

    一定是血流得太多,产生幻觉了。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伸手吃力地摸索着,从腰侧贴身的地方摸出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攥在手里,而后狠狠地扎进了铁面人的小腿。

    可惜力气不济,才扎进一半就被对方体内自然而生的内力锁住。铁面人怪叫一声,将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抬起另一只脚照她头顶直踩下来。

    这一脚雷霆万钧,被踩中的话恐怕头骨都要碎掉。宋雪心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往前挪,哪怕一步也好,只要避开头部……

    那乐声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铁面人的动作也随之停顿了片刻,可终究那只脚还是重重地落了下去。

    下一刻,她的身体突然被人从地上抱起,随后落进一个带着浅淡药香的怀抱中。环住她的手臂蓄满不容反抗的力道,却并不粗暴,甚至为了避开她的伤口,而显得小心翼翼。

    铁面人踩了空,握剑的手又再度举起,乐声越加急切如鬼哭,他的动作也没有了先前的迅疾。

    宋雪心看到抱着她的那个人扬起衣袖,手腕翻转灵动,银光在指间跳跃舞动,铁面人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最后竟然全身僵直,不能动弹。

    那是极其高明的拂穴手法,银光……是针?

    也许是知道自己不再有性命之虞,她再也无法维持神志清明,竟就此昏睡了过去。

    似梦非梦之间,眼前出现了一张魂牵梦萦的熟悉脸庞,近在咫尺地看着她,清冷幽静的眼睛仿佛吸纳了天地间所有的月华,专注而深邃。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清晰地梦到他了?

    “叶惊弦……”看着这双眼睛,她多年来竭力武装起来的坚强顿时分崩离析,忍不住伸手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声音柔软,几近哽咽,“我来找你了叶惊弦……对不起,不能为你报仇……对不起……”

    宋雪心是被痛醒的。

    之前浑浑噩噩,不知是晕着还是睡着,来来去去地尽是梦到一些古怪的事。梦里一袭白衣的叶惊弦在熊熊大火中抚琴,她冲上去抓他的袖子,火焰燎上来,漫天飞灰中,叶惊弦的脸突然变成了萧逐夜,他的衣袖连同整个人,在她手中一寸寸化作灰烬。

    又梦见哥哥宋雪阳,站在七星阁的阁顶,笑着看她,说:“雪心,南剑宗就交给你了!”说罢一跃而下。她伸手去拉,却转瞬到了阁底,背着桃木剑的云深抱住宋雪阳满身是血的身体,看着她说道:“雪心,你嫁给我,我就把他救活。”

    她张口结舌,心头一凉,却见一截漆黑剑尖透胸而过,铁面人嗜血的眼睛代替了云深的笑脸,狞笑:“你去死吧!”剑身一绞,她痛得大叫,一下子张开了眼睛。

    光亮让她眼前一阵发白,等适应了光线,才发现这不过是黎明时微薄的晨曦。

    她是趴在地上的,鼻尖上还沾着草露,身子底下垫着自己的外衣,血腥气夹杂着泥土气息,不太好闻,但是身上却盖着干净的长衣,玄黑的衣裳衬得一截手臂越加苍白,臂上的剑伤裹得利落整齐,血迹也擦得十分干净。

    她偏头轻嗅,衣服上有淡淡的药香,以及男子身上的味道。

    心念一动,她正要撑起身体,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别乱动。”

    她又顺从地趴了回去,只是将手臂垫在脑袋下面,转头朝身后看去。

    “萧逐夜,是你救了我?”

    正在替她处理腿伤的男子头也不抬,只淡淡道:“真是抱歉,没让你如愿死成。”

    大概是为了行事方便,他乌黑的长发此刻都归拢在耳侧,用发带束起。他的外衣正盖在她身上,雪青的缎子撕开用以包扎,因此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荼白的素纱中单,袖子挽到手肘,小臂修长结实,领口微敞,露着半截锁骨,与侧脸和脖颈连成一笔渊渟岳峙的线条。

    虽然他平常规矩有礼的君子之态也很好看,但现在随意的样子,好像格外好看一些。

    明知他话中带刺,宋雪心也没力气生气,只有气无力地笑道:“你要是晚来一会儿,也许就救不活我了。”

    话音刚落,腿上又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咬牙轻哼一声,额角的冷汗都渗了出来。

    萧逐夜终于肯抬头看她,嘴角缀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你腿上这道剑伤深可见骨,想死也很容易,不要上药,不要包扎,三日之内伤口就会流脓溃烂,十日之内你的腿就保不住了,随后腐毒深入内脏骨髓,不到百日,你就会全身腐烂而死。”顿了顿,笑得越加温柔,“这样你可满意?”

    “萧逐夜!”她瞪大眼睛重重吸了口气,“你可真恶毒……”

    明明眼角眉梢都是冷峭,却笑得这样温柔,她竟不知道他狠起来是这般恶形恶状。

    “反正你也并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萧逐夜复又垂下头,淡淡道,“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这样说,下手到底还是重新变得轻柔稳定,小心翼翼,没再让宋雪心痛得死去活来。

    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突然道:“那个人,七年前杀了我哥哥,重伤了我父亲。”

    萧逐夜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来。

    “不是我不爱惜自己,我留着自己的命,本就是为了找那个人拼命。”她的神情十分认真,也有些无奈,“更何况,他那么强,又是专为我而来,就算我想临阵逃脱,也做不到啊。”

    他默默地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南剑宗七年前的事,我听天涯说过了。”

    之前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原来这些天已经找凌天涯了解过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点高兴。

    “总之谢谢你救我。”能活着终归还是值得庆幸的,她只是不怕死,并不是一心求死,虽然执念复仇,却也从来没有要为宋雪阳和叶惊弦殉死的念头。

    他回以淡淡一笑:“不必谢,自此往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谁同意的!宋雪心差点跳起来。这人惯会在不动声色间说些了不得的话,语调又平静如常,最易引人上当。

    她咳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铁面人剑术卓绝,闻所未闻,你是怎么打败他的?”

    “我没有打败他,只是点了他的穴道。他和你交手许久,本就受了伤,体力不支,何况此人行为有些异常,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除了你之外的人。”回想起当时铁面人狰狞的眼神和僵直的动作,萧逐夜不禁皱眉……其中,必有蹊跷。

    “我习剑十余载,从来没见过那样诡异霸道的剑术。”宋雪心回想起那一段可怕的经历,心有余悸,“也许我该在承影山赢了北剑宗,好去剑渊里查一查那些上古典籍。”

    萧逐夜停下抹药的手,挑眉道:“赢?凭你现在这样?”

    本就是无心之言,因此她也不以为意,随口道:“不是还有你吗?”

    “我只是医生,不是神仙。”他低头看着她血肉模糊的伤口,轻叹道,“何况遇到你这样的病人,我连医生都不愿意当。”

    很难形容看到她浑身是血被铁面人照头一脚踩下时的心情,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一瞬——那一瞬,呼吸停顿,仿佛连心跳都要停止。

    那一年蛊毒回噬之苦,刻骨难忘。不该这样,他早就立过誓,终此一生都不再为任何人伤心,也不要再被任何人伤害。

    他抿着唇不再说话,宋雪心却笑起来,比起之前那个清雅温润得滴水不漏的倾城谷谷主,眼前这个会生气、会怼人、会抱怨的萧逐夜,突然可爱了许多。

    他熟练地将最后一个伤口处理完,起身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可以站起来吗?我们最好快些离开这里,我身上没有多余的药。”

    她将手放进他的手心,他微微用劲将她拉起,可左腿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一哆嗦,差点又摔下去。

    萧逐夜及时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肩膀,顺手又将她肩头滑落的外衫往上拉了拉。

    宋雪心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贴身小衣,肩膀和手臂都裸露在外,大部分部位都被仔细地清理包扎起来,连最轻微的擦伤都上了药。转眼看了看地上,自己那件衣服沾满了鲜血和草泥,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也只好如此了。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衫,尽管她不算娇小,但男子的衣服披在身上,还是显得十分宽大。上好的衣料摩挲着她赤裸的肌肤,心里那个让她心烦气躁的喧嚣声又再度响起来,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放肆地盘旋围绕,不肯放过她。

    伤痛和失血让她的意志力变得薄弱,被他手掌搂住的地方异样炽热。她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个替她治伤的白衣少年,面对她的恼羞成怒,曾经半戏谑半认真地说,我会负责的。彼时她虽羞怯,却是真的欢喜。

    而今,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性少女,她不光要为自己负责,还要替很多人负责。

    这世上会关心她是不是欢喜的人都已经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忸怩羞怯之态,连她自己都厌恶。

    伴着沙沙的脚步声,萧逐夜的声音听起来分外轻柔:“在想什么?”

    她一怔,急忙摇头,正要说话,萧逐夜却接下去道:“是不是在想,此人竟如此浑蛋,衣服都脱了,居然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不禁愕然,下意识道:“你是在替我治伤……”

    “好理由。”他轻叹,“所以只要是为了替你疗伤,谁都可以是吗?”

    咦,难道不是?

    搂住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她抬头看他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这表情她近来也很熟悉了,他这是有情绪了。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她试着缓和气氛,开玩笑道:“莫非我应该说,只有你可以?”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目光沉静。

    不会吧……被她说对了?

    她倏地站住,心里那个纠缠不去的声音再也按捺不住,有些话,她一定要说!

    “萧逐夜,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她的目光澄澈专注,没有一丝调笑之意。

    他迎着她的目光,搂住她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扬眉道:“你说呢?”

    她问得这么认真,他就不能认真一点回答吗?宋雪心不悦道:“若我明白,何必问你?”

    萧逐夜笑了笑,语气温柔又无奈:“我自认言行已然十分明显,你却还说不明白,非要逼着我承认,这是什么道理?”

    她听得心惊肉跳,解释道:“我只是……”

    他打断她,慢慢道:“是,我对你有意,见之不忘,思之若狂。宋宗主可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原本就是清冷又魅惑的声音,而今切切低诉,宋雪心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顿时哽在喉中,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一丝红晕。

    这次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皱眉问道:“你是当真的?”

    他看着她,叹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

    她没有再追问,轻轻吐出一口气,从贴身小衣中取出一块系在天青色丝绦上的白玉玦,指尖轻捻绳扣,慢慢举到他面前。

    丝绦已经褪了颜色,陈旧黯淡,但玉玦上首尾相衔的凤凰却栩栩如生,没有丝毫缺损。

    隔着轻轻摇晃的丝绦,萧逐夜的神情依旧温柔,眼神却一瞬间变得幽深。

    他认得,那是她一直系在腰畔的饰物。她并不爱戴首饰,唯有这一块玉玦常伴左右。如果遇到危险,更是第一时间将其贴身收护,可见极其珍爱。

    宋雪心道:“萧逐夜,我有心爱的人,这是他给我的信物。虽然他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但我早已将他视为夫君,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忘记他,将来也不会忘记他。”

    他似乎听得愣住了,目光在玉玦和她脸上不断巡回,只有他自己知道,负在背后的双手要握得多么紧,才能勉强止住颤抖。

    “而且,我父兄大仇未报,对手隐藏极深,铁面人武功更加深不可测。这次出门,我只有孤身一人,危险重重,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她慢慢收起白玉玦,诚恳地看着他,道:“所以萧逐夜,到此为止吧,没有结果的。身为倾城谷的谷主,你应该去喜欢更适合你的女子。”

    他怔了半晌,突然笑了:“雪心,连我自己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意,你又凭什么认为可以替我做决定?”

    “我没有替你做决定,只是……”她有些颓丧地低下了头,“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实情,我一个生死未卜的人,又是个寡妇,喜欢我有什么好处?”说着,又烦躁地拢了拢头发,“虽然云深和白翳他们也向我求过婚,可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你明白吗,我是真的很有诚意……萧逐夜,你要听我的……”

    他捉住她的手,抚平她翘起的发梢,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明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却偏偏让我离你远一些?”

    “不是!”她抬头瞪他,因为他的故意曲解而怒气冲冲,却也因为这一刻心里那股不管不顾的冲动而快意,脸色有种病态的嫣红。

    她赌气一般,大声道:“因为,我也有一点点喜欢你……”

    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欺近,侧过头,蜻蜓点水般地在她唇上一吻,舌尖扫过干裂的唇瓣,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他停在她唇边的方寸之地,蛊惑般地低语,“雪心,既然你在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你休想再甩掉我。”

    未到午时,宋雪心起了烧,浑身发烫,昏昏沉沉。

    萧逐夜不顾她的反对,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寻了一处紧挨水源的空地,停了下来。

    他给她逐个检查伤口,滤出干净的水,替她重新清洗包扎。

    伤药用完了,他便去附近寻找可以用得上的草药,顺便还打了两只山鸡,摘了些草菇。然后生起火堆,将山鸡拔毛洗净,塞入草菇,串上树枝翻烤。

    他甚至还用树枝和草叶铺了一张床,将宋雪心放在上面,大有一副在此过上几夜的架势。

    荼白的素纱中单下摆沾了泥灰鲜血,发丝中粘着草屑,外表的优雅不再,他的一举一动却依旧从容,不慌不忙,熨帖周到。

    宋雪心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看着他的背影——那么近,伸手就能够到。她竟已和这个人这般亲近。

    她居然有些柔肠百转。

    七年前,她以为她的心也早已经同叶惊弦一起死去。复仇之路艰辛,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若是侥幸未死,她也不打算再与谁生出什么纠葛,云深也好,白翳也好,世家子弟,绝世高手,侠客英雄,再好的男子,她也统统都不要。

    可是,她没有料到会遇到萧逐夜。

    也不是没有抗拒,可总是会被不由自主地吸引。她对自己的不坚定很气恼,却又屡屡生出放肆的欢喜——比如他突然亲她,她竟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扇他一巴掌。

    该如何是好……这样下去,渐生留恋,只怕要糟。

    “要吃东西吗?”萧逐夜转过身来,便看到她直愣愣的眼神,不禁莞尔,“怎么,烧得傻了?”

    她避开他的目光,有气无力道:“我想喝水。”

    萧逐夜依言拿宽大的草叶舀了清水,一手环住她的肩膀,一手将草叶递过来,被她一把抢了,凑到嘴边几口灌了下去。喝得太快,水珠顺着她的下颚滚滚落下,他握起袖子替她擦拭,轻声道:“慢点喝,我再去取。”

    他又起身去舀水,宋雪心勉强撑住身子,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他施施然回转,道:“不离开,你的伤口为外邪所感,导致瘀毒闭塞经络,不宜劳累移动,安心在这里等着烧退再走。”

    她着急起来:“不行!万一再被铁面人找来要怎么办?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又再度在她身边蹲下,淡淡道:“来就来了。你不相信我能护你周全?”

    她一愣:“可那是我的仇人,和你没关系。”

    他睨她一眼,语声温软:“我偏要有关系,你若不满意,大可自行一走了之,叫我再也找不到你。”

    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代表他心情不大好,他一旦心情不大好,就能让别人气得半死,还没办法反击。

    让她自己走?她现在连坐着都很勉强!

    她只得瞪着他,不知不觉间又被他喂下一叶子水。

    嘴唇的干裂得以缓解,她舔了舔嘴角,缓过神来:“可是,你说已经没有药了。”

    “我已经留了信号让人送药过来,估计夜间就会到了。”他看了看天色,“此时在这附近的人,应该是天涯或紫离,都十分稳妥。”

    她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谷主,他们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自然知道。”他一边说一边将她轻轻放平,“要睡一会儿吗?”

    她摇了摇头:“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本来一切都在你们的计划之内,为什么中途会有铁面人来杀我?”

    萧逐夜叹气:“雪心,你伤重未愈,不宜多费神思。”

    “我得弄明白他的来历,否则下一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她据理力争,“不可能每次都有你救我。”

    他目光一凝,过了半晌,才道:“雪心,你听说过《清澄丹书》吧?”

    宋雪心点头:“听说此书可活死人肉白骨,亦可让人功力大增,甚至长生不老,是你们倾城谷的传世珍宝。”

    萧逐夜乜斜她:“你信?”

    宋雪心叹道:“就算我不信,也一定会有人信的,毕竟死而复生、长生不老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倾城谷的倾城二字,本是后人附会,其实原先是清明澄澈的‘清澄’二字,也就是《清澄丹书》名字的由来。丹书分三卷,记载了许多上古秘方,对疑难杂症的治疗很有帮助,可是想要死而复生、长生不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显然大家都不知情,所以你们不断被人骚扰?”

    “是,也不是。三年前,早已退隐避世的师父,连同丹书的前两卷一起突然失踪了。我们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师父的下落,师父已经又聋又瞎,腿脚不便,不可能自己离开,一定是有人把他带走了。”

    他的师父……是上一任倾城谷谷主?

    原本只想和他聊聊铁面人,不想他竟然就这样把自己的秘密讲给她,她连选择听或不听的机会都没有。

    萧逐夜继续道:“恰逢此时,我收到了北剑宗的邀帖,于是和天涯他们商量,决定趁此机会出谷。与其没有头绪地乱找,倒不如让对方来找我们。”

    宋雪心恍然:“难怪你们行事这样高调。”

    顿了顿,她又皱眉沉吟:“莫非丹书内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法的消息,也是你们自己放出去的?”

    萧逐夜朝她微笑:“孺子可教也。”

    江湖中人,想要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人那么多,其中必定有那个得到了前两卷丹书却一无所获的人。

    方法虽好,却太危险。菁华山庄、白虎帮、凌霄门、长恨岛……仅仅是她看见的,就已不下四种势力,偷袭豪夺者占了多数,他们这一路去往承影山,想必也相当曲折。

    只听萧逐夜低低道:“鹿鸣城小聚,是我们引敌的计划之一。如今鹿鸣城中并没有什么强势的门派,即便合而围之也无妨。叫你一起来,却是我的一己私心,没想到会……”

    他突然停住,转开了目光,指尖狠狠攥进掌心。

    宋雪心也没说话,只是抓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极小的动作,却让他周身气息一松,转过头时神色已温柔如初:“雪心,对方既然为你而来,必定了解你的行踪,你可有头绪?”

    她想了想,在酒楼暴露身份之后,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临走时她也曾留书给七羽,只要对方有心,看到那封留书也不难。

    她只好摇了摇头。

    他伸手替她拨开额前发丝,取了湿巾擦拭发根里干涸的血迹,一边道:“这个人,特意挑了只有素玉和茵茵留下的机会来袭击你,可见至少是知道倾城谷底细的。这个世上,既了解我们,又了解你的人,恐怕不多,慢慢找,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说得那样有道理,以至于宋雪心没有留意他亲密的动作,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方才救我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乐声?”

    萧逐夜动作顿了顿,点头道:“那是埙。”

    宋雪心于声乐一道并不精通,顿时一愣:“埙?”

    “一种很古老的乐器。”萧逐夜皱眉,“吹的曲子很奇怪,我没有听过。”想了想又道,“可能并非乐声,只是一些简单的音调。”

    宋雪心沉吟:“我总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和铁面人的行动息息相关,原本那一剑能杀了我,可是乐声一起,他就停住了……会不会和樊姑娘的琵琶一样,也有人用乐音控制了铁面人?”

    “不会。”萧逐夜摇头,“素玉的琵琶传自《幻海音尘》,乐音中灌注内力,只能使人产生幻觉,生出心魔,却不能控制行动,更不能左右心神。”

    也对,樊素玉的琵琶乐音并不能阻拦铁面人。她低头沉思,冷不防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耳边听到萧逐夜道:“还烧着呢,别再想了,先睡会儿好不好?”

    宋雪心不领情,干脆拒绝:“我不想睡。”

    “不想睡的话,我可以帮你。”他笑得轻柔,另一只手手腕一翻,有银光闪烁。透过指缝,宋雪心看得清楚,那是一枚细长的银针。眼下她打不过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十分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扫过掌心,又酥又痒,萧逐夜忍不住莞尔,拿开手,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好好休息。”

    她的眉心一颤,耳根有些发红,却没有再说话。

    宋雪心以为自己满腹心事加上满身是伤,应该很难入睡,结果居然很快睡着了。

    混乱的梦境又开始蔓延,铁面人的剑、飞溅的鲜血、夹杂埙的呜咽,还有铺天盖地的雨,雨帘隔着白衣少年瘦削的背影,模模糊糊,越走越远。

    她不停地追逐,却始终无法接近。他转过头,面目陡然清晰,微笑着说:“洛雪,再见。”

    白衣隐入风雨,她却像是被定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叶惊弦!”

    声音刺穿梦境,她猛然惊醒,意识还没有复位,却发现嘴唇被一双手捂住,有人在耳畔低低道:“噤声,有人来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伤口的疼痛顿时袭来。梦中大雨瓢泼,醒来居然也是,她正半躺在萧逐夜怀中,那件玄色外袍被他一手撑开,挡在她和他的头顶,林间枝叶茂密,亦能挡住风雨,可两人的衣衫还是湿了大半。

    雨声簌簌,夹杂着风声,四周十分嘈杂,她偏过头,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不由得一阵心虚,暗中调整姿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溪水对岸不远处,参天大树中有两块爬满了藤萝的岩石,石头上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左边一人,白发玄衣,长身玉立,正是凌天涯。

    右边的是个年轻女子,穿着暗色劲装,腰间束着软皮腰带,长发利落地扎起,一张不施脂粉的脸,容貌虽然美丽,却显得很冷峻。惹人注目的是,她的右手反握住一张小巧的铁弩,精铁打造的弩身经过雨水冲刷,泛着冷冷水光。

    弩箭不适合近身相斗,却是远距离袭击的绝佳武器。宋雪心皱了皱眉,因为嘴巴被捂住,只好用眼神询问——“她是谁?”

    萧逐夜没作声,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又遥遥地指了指凌天涯。

    宋雪心心里一动,顿时明白了,她是让凌天涯中毒白头的人!

    可还是很奇怪,若说是仇人,凌天涯手中的剑却并没有杀气;如果是朋友,姑娘那如临大敌的站姿,亦不像冰释前嫌……雨声太大,隔得太远,功力没有恢复,她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既然听不到,她也不再费劲猜,干脆闭上眼睛,朝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些。

    萧逐夜的手臂微微一紧,捂在她唇上的手掌随即松开,轻轻圈住了她的腰。

    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梦中种种,让她似有所悟。复仇之路已然艰辛,她突然不想再为难自己。从来都是随性张狂的人,如今刚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她没有力气瞻前,也暂时不愿顾后。

    既然他无论如何都要拽上她,那便随他沉落一回又何妨?

    雨声淅淅沥沥,外衫到底不经用,脸上还是湿了,他又把她的头往怀里按了按,侧过肩膀替她挡雨,湿漉漉的长发垂落在她脖子上,她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然,昏昏沉沉的,又想睡过去。

    突然间,他的身体一动,圈住她的手臂也骤然抬起,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她立即睁眼,霍地直起了身子。

    小溪对面的石头上,灰衣女子手里的铁弩举了起来,箭在弦上,平平前举,几乎抵到了凌天涯的心口。可凌天涯手中的一念妄还是斜指地面,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他要束手待毙?可他若是因为她而中毒白头,要复仇的不应该是他吗?

    宋雪心对他们的关系有些摸不透,眼角的余光见萧逐夜手里扣着三枚银针,心下略安。她现在浑身无力,铁弩又离凌天涯太近,那姑娘真要发力,她根本来不及去救护。

    可是,灰衣女子的手迟迟没有扣下弩箭的扳机,她的表情还是很冷漠,眼底却有无法描述的悲戚,大雨在她脸上滑下一道道水渍,看起来很像是泪痕。

    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凌天涯往前走了一步,那姑娘便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他再走,她就再退,直到退无可退,她才轻叱一声:“你站住!”

    这一声穿透雨幕,宋雪心和萧逐夜都听到了。

    凌天涯依言站住了,伸出握剑的那只手,将她持弩的手臂推开,另一只手却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微微一带,把她带进了怀里。然后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宋雪心睁圆了眼睛,忍不住吸了口气,这走向曲折跌宕,她有些看不懂。

    湿漉漉的手掌挡住了她的视线,耳边传来萧逐夜的低语:“喂,非礼勿视。”

    他身上那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消失了,指间银针也已收起,想来凌天涯那边已经不会有什么危机。她固然好奇前因后果,却也十分疏懒,对于窥人隐私一事向来缺少兴致。

    纠结至此,看着都觉得累。她从未尝过爱恨交织的感觉,以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大约这一辈子也尝不到。

    她又重新缩回萧逐夜怀中,他身上的味道淡雅,十分好闻,她如今意志力薄弱,一时很是贪恋,并不想挪动地方。

    萧逐夜轻叹一声,收回手再度搂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他没有说话,周围只剩下雨声切切,听在她耳中,竟分外悦耳。

    直到雨声中传来凌天涯清冷的声音:“萧师兄,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