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幽禁秘史-放逐西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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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馆寒窗读明史

    赵一荻到达修文时,张学良已从埋头阳明学说转向对明史的研究。

    对明史的兴趣是从对同时代的王阳明的研究转移而来的。他发现,明朝之所以会灭亡,是因为在其后期,政治腐败,土地大量集中,百姓生灵涂炭,权臣不顾外敌当前,互相钩心斗角,歪风邪气盛行,国库空虚,军事废弛。皇帝和权贵们既不改革政治,整饬军旅,又不团结百姓一致御敌,反而错误地认为心腹之患乃内部之疾,因而采取了“先安内而后攘外”的政策,结果,内乱之中,清军乘隙而入,大明王朝便毁于一旦。

    张学良发现,明朝末年的情形,与当今中国之状况,是何其相似! 只是今日日寇之气焰远甚于清军,而共产党亦非贼非寇,在国家危难之际,主张抗日,爱国为民。若政府能早日看清形势,联合各界共同对外,不致在国共内战中消耗国力,日寇何至于占去中国半壁河山!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良面对青灯黄卷,不断发出一声声喟叹。

    刘乙光等人并不知张学良读史有何心得,只是见他日日伏案,乐而忘倦,便频频向重庆报告。蒋介石闻知后传下指示:希望张学良每个月能上交一份“读史心得”,他要看看。虽然“兵谏”已过了四年,但他仍严密注视着这只让他吃了苦头的“东北虎”的一举一动,连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放过。

    赵四小姐的到来,使张学良的书桌边有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和伴读者,他读书的兴致越发高涨起来。研究历史需要做笔记,赵四小姐愉快地充当了书记员,日日替他摘抄书卷,制作卡片,录下心得,阐发观点,孤馆寒窗的日子陡然间红袖添香,佳人伴读,苦闷与寂寞顿时被扫荡了许多。

    又是一季春光了。

    灰蒙蒙的云雾渐渐散开,露出了好久不见的明澈阳光。山崖上,柳枝新绿初吐,空中乳燕穿梭。无数嫩绿的幼芽从黄色泥土中钻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阵和风拂来,山顶上便弥漫一片清新芳郁的气息。

    张学良和赵一荻挽手并行于山上的林间小道。卸去穿了一冬的棉衣,身上轻松了许多,连脚步也变得分外轻盈。赵四小姐不时蹲下身来,采撷开在路旁石缝中的野花。有满满一大把了,她掏出手绢,让张学良帮着捆成一束,然后凑到鼻下,深深吸一口气。

    “真香哪! 汉卿,你闻闻。”她把花举向他。

    张学良抬手将花接过,却没有放到鼻下。他双眉微蹙,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

    “小妹,”他轻唤道,“还记不记得委员长送我的那部书?”

    “什么书?”赵一荻怔了一下,旋即便嚷道:“你是说那本明朝的《绥寇纪略》? 木版印的,一共四本?”

    张学良惊叹赵一荻的记忆力,欣赏地看她一眼,又转脸向着苍茫云山,缓缓道:“1934年3月我就任‘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部’副总司令,蒋介石从南京赶到汉口,亲手送了我这部书。当时,他对我说:‘汉卿,这是明朝末年绥寇的史书,写了李自成、张献忠、牛金星等反贼和明将孙承宗、洪承畴等人的情况,对当时的战争形势、胜负因果,都记述甚详,对今天的剿共战事很有启示和教益。’他要我认真读这本书,从中吸取历史经验。”

    “对呀,你忙得没时间看,交给我保管一阵后又叫应德田读,把内容讲给你听。”赵一荻又忆起了当年的情形。

    “应德田读了,也给我讲过了。”张学良沉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之中,盯着手中刚摘下的一截柳枝。“他是个激进派,读完书之后对我说,字里行间根本找不出什么绥寇的办法和经验,有的倒是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张学良继续道,“他说书里所讲的不是什么绥‘寇’,反倒是‘寇’亡了‘明’。接着他就向我进言,说我们当时的剿共毫无出路,应当按照共产党的倡议,联合各界共同对外,才不至于重蹈明朝灭亡的覆辙,我们也才能够打回老家,收复东北家园。不然内战不已,鹬蚌相争,外敌正好利用。”

    张学良扔下手中的柳枝,慢慢地坐到路旁一块崖石上。“我当时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心里却受了很大震动。后来,在我下决心发动兵谏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部书和应德田说的那番话。我当时觉得,委员长倡行的剿共方针,同明朝皇帝的政策太相同了。我不想亡国,不想再打内战,所以,才咬着牙捅了天。”

    一阵风拂来,掀起了张学良的衣襟。赵四小姐用手轻轻抚平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委员长可能想不到,他送你的那部书,倒起了相反的作用了。”

    “是啊,他绝对想象不到,”张学良摇摇头。“前些年,一直忙于军务应酬,难得静下来读书。现在有这个机会,未尝不是件好事。历史上王朝的兴衰盛亡,教训太多了。多读点书,多了解点前人的事,可以免走好多弯路。”

    “委员长不是还让你每个月给他写篇读史心得吗?”

    “是呀。短时间我是出不去的。把我的所读所得记下来让他看看,多少也算是我对他的一份提醒,一份心意吧。”

    赵一荻望着他,见他那双略带忧郁的瞳仁里,有一种希望幻灭后留下的沉静和一种无法摧灭的顽强。

    “汉卿。”她唤了一声,扶住了张学良的肩膀。

    热浪从她心中滚滚而过。

    晨诵暮读,张学良继续沉浸于明史研究之中。

    尘封的岁月,迷离的往事,随着书页的翻动,一段段、一幕幕地出现在他跟前;从历史隆隆的运行声中,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刘乙光见他那副埋头书本的痴态,开玩笑地说:“副司令,再这么下去,你怕是要成历史专家了。”

    张学良抬起头来,说:“嘿,我倒还真有这个愿望哩。前半辈子领兵打仗,后半辈子读史著书,做人岂不潇洒。”

    赵四小姐在旁边扑哧一笑,说:“你不是当过东北大学的校长吗? 以后你就去大学教历史,当个教授,我来做你的助教。”

    “真要能这样,倒真是件美事,”张学良回答,“从一介武夫变成一介书生。”

    “那不正应了祠堂门口的那副对联:‘一朝觉悟,文经武纬是全才’了吗?”刘乙光说道。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张学良收住笑,很认真地朝向刘乙光说,“我这里闭门读书,缺乏交流,有些看法观点也不知对不对。还有这些书,真真假假,有上本没下本的,很难说会有什么大的收获。我一直想,是不是能从外面请几位明史专家来,大家一起研讨研讨。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去找他们也行。”

    “这个……”刘乙光迟疑片刻,回答道:“我恐怕做不了主,得请示戴局长才行。”

    赵四小姐想说什么,却被张学良用眼神止住了。“好吧,你去问问老戴,就说我读书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向专家们请教。”

    过了两天,刘乙光向张学良回告,说戴局长认真考虑过了。现在兵荒马乱,形势不稳,考虑到安全问题,暂时不宜同外界过多接触,请副司令谅解。

    张学良一语未发,只向着墙壁“哼”了一声,目光便又回到了书上,不再理会刘乙光。

    他知道,时至今日,蒋介石仍视他若虎,处处提防。为了西安的事,老蒋恐怕是永远不能原谅他了。

    急匆匆的病中转移

    1941年5月的一天,张学良感到腹中有些隐隐作痛。开始他以为是消化问题,没怎么在意,只服了几粒药片了事。没料想到了晚上,腹痛加剧,宛若刀绞,赵一荻急得连连跺脚,哭喊着去找随队医生。诊断结果,是得了急性阑尾炎,只有手术才能解决问题。随队医生这里,有个头痛脑热倒是可以对付,但要动手术,他是无论如何做不了的。

    眼见张学良痛得蜷曲着身子,脸色煞白,冷汗淋淋,刘乙光也慌了,忙叫来汽车立即将张学良送往贵阳。他这边先行钻进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般直奔贵阳,去提前见贵州省主席吴鼎昌。

    对于张学良治病的问题,戴笠早有交代:小痛小病由随队医生解决,若遇大病,则送往贵阳,外科找名医沈克非,内科找贵阳医学院院长李宗恩。但无论找谁,均须事先向重庆军统局请示。

    可是,张学良这病来得如此突然,病情又那么严重,要想等重庆的指示显然来不及了。于是,刘乙光先赶到吴鼎昌家中,将这位省主席从睡梦中叫起,报告了情况。吴鼎昌也觉得事情严重,怕耽误了无法交代,遂同意先将张学良送到贵阳中央医院,并立即拿起电话,要通了院长李宗恩。

    天刚蒙蒙亮,送张学良的汽车开进了贵阳中央医院。此时,这家医院的所有住院病人已被迁走。当人们将张学良从车上扶下来时,从贵阳医学院找来的著名外科大夫杨静波和一班医护人员已经准备妥当,张学良一进手术室,杨静波便叫麻醉师替这位特殊病人作了麻醉,他自己则操起了手术刀。

    赵四小姐被阻在手术室门外,她心急如焚,泪流满腮,口中不停地轻轻唤着“汉卿,汉卿”。

    足足过了近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才被推开,大汗淋漓的杨静波医生走出门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赵一荻和刘乙光忙上去询问。杨大夫摘下口罩,疲惫不堪地回答说,已经切除了阑尾,没有危险了,只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便可以康复。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赵一荻抹去脸上的泪,迫不及待地奔进手术室,同护士一道将张学良躺卧的可移动铁床推到了病房。刘乙光则忙着去发电报,向上司戴笠汇报详情。

    重庆方面很快回电:准允张学良在贵阳住院,但须切实加强安全戒备。

    为了不让外界探知任何风声,张学良被转到了易于防范的贵阳中医医院。住院部的两层楼均被包下,楼下住特务队的警卫和宪兵,楼上住张学良、赵一荻和刘乙光等人。院内外军警密布。

    没有人能靠近住院部,连医生、护士也不知楼上住的是什么人。该查房换药了,医生们一走进病房,便有几个特务在一旁紧紧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所用的纱布、药片,也都要经特务队随队医生检查一番。

    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意出入这所医院,这便是贵州省主席吴鼎昌。他同张学良算不上朋友,但却是老相识,加之张学良现在是在他管辖的区域内,因此每过两天便来探望一次,送点鲜花、水果或滋补品。张学良没法活动,便让赵四小姐将枕头垫高,半躺着同这位省主席闲谈。吴鼎昌吃惊地发现,几年前那位耿直、豪爽的张学良现在居然是文气十足,满口的儒言雅语,而且言谈中引经据典,不乏醒世的精辟之见。吴鼎昌是文人出身,对张学良的一些见解十分欣赏,常常一来便待上半天,有时还携了夫人,让她陪着赵一荻说说女人的体己话。张学良对吴鼎昌亦有好感,每次一见他来,都显得十分高兴,有一次两人居然还在病房中赋诗唱和,其摇头晃脑的融融之态,令赵四小姐在一旁咯咯地笑个不停。

    割阑尾是小手术,张学良平日喜好运动,身体素质又好,因此伤口恢复很快,手术后十天,便能在赵一荻搀扶下到院里散步,看园中姹紫嫣红的鲜花,听树上雀鸟啁啾,望暮云四合时天边的熔金落日,心情倒也十分悠闲恬淡。

    到第三个星期,伤口完全愈合,刘乙光正在张罗着准备出院,张学良却把他叫进屋,说:“我想在贵阳再住段时间。”

    刘乙光惊愕地望着他。

    “是呀,”赵四小姐在一旁插话道,“汉卿在龙岗山住了一年多了,想换换环境,在贵阳待些日子,有个病痛,治也方便些,不要再像这回,把人吓得要死。”

    “这个……”刘乙光有些为难,望望张学良,又望望赵四小姐说:“副司令,您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做不了主。我得请示戴局长。”

    张学良微闭双目,没有说话。

    戴笠的回电第二天传到了贵阳:同意刘队长所请之事。新点拟选为黔灵山麒麟洞。

    黔灵山位于贵阳市西北角,距市区约1.5公里。这是由四座山联结构成的风景区,山上气候温和,古树参天,溪泉奇异,猕猴珍鸟出入林间。清康熙二十七年,登山小路被辟为“九曲径”,盘旋而上,数步一折,沿途怪石耸立,浓荫蔽日。山顶有一名为宏福寺的寺院,四周攒木千章,围绕如幄。山后有圣泉,山前有数处山洞清池和碑石。后山脚下,有青山环抱、碧波粼粼的黔灵湖,站在岸边的石堤长廊和水榭楼台上,可以饱览湖光山色。登上宏福寺右侧的象王岭,低首俯视,贵阳全城便历历在目。

    麒麟洞位于黔灵前山,因洞口有一巨石酷似麒麟而得名。洞内幽深曲折,有天然生成的石花、石幔、石椅、石榻,冬温夏凉,比之阳明洞更显奇异。数百年前即有人以诗相赞:“人间寻胜唯斯地,洞里乾坤别有天。”洞前还有一片平地,花木繁茂。一弯游廊濒临鱼池,举目便可望见对面秀丽雄劲的狮子崖。

    张学良对这新居处十分满意,到后的第二天,便由赵四小姐搀着,去游宏福寺,出入祠殿,诵念楹联,而后又来到黔灵湖边,沿石堤长廊缓缓漫步。正是初夏时节,和风扑面,鸟语花香,周围的山林犹如清水洗浴过一般,青翠欲流;身畔湖波轻荡,柳丝低垂,有一股清新甜润的气息。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其乐融融啊!”张学良不由得对景感叹。

    赵四小姐听他念起陶渊明的诗,也随即接口念了另外两句:“‘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汉卿,山高水长,你自有挂云帆济沧海之日的。”

    “到现在,我是什么也不想了,”张学良回道。“也算是‘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吧。”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淡淡一笑。

    毕竟麒麟洞距市区太近,戴笠很不放心,数度致电吴鼎昌和刘乙光,要张学良尽量减少外出,尽可能将他的活动限制在黔灵山一带。吴鼎昌自知无法将戴笠的意思向张学良言明,便同刘乙光一道,分别找到军事委员会运输统计局监察处贵阳分处处长龚少陕,军事委员会别动军司令部贵阳办事处主任吴仲谋,财政部贵阳缉私处长郭墨涛,贵州省会警察局局长夏松等一干比较稳靠的人,要他们常到麒麟洞陪张学良打麻将、玩扑克,或进行其他娱乐活动,尽可能地把他稳在山上。这些人都对“党国”忠诚,既是戴老板和省主席的意思,岂能怠慢。于是,今天这个去,明天那个到,麒麟洞中几乎天天都有客人。张学良已久遭疏远,到贵州后,除了戴笠来看望过,便只见到了吴鼎昌,现在见有人到山上看望相陪,自是十分高兴,以礼相待。久而久之,他和赵一荻都看出了点名堂:原来他们是要用车轮战术,把我天天困在山上啊。

    张学良是个喜怒皆不掩饰的人,这么一想,对来人的态度便渐现冷淡,后来,便干脆对吴鼎昌说,你叫他们几个不要往山上跑了。我喜欢清静,留点时间让我转转山水吧。

    吴鼎昌见张学良看出了他的心机,十分尴尬,却又不便于解释。这毕竟是戴笠、而非他自己的意思啊。为了表白自己,消除张学良对他个人的误会,吴鼎昌主动提出,过些天他想在花溪搞个诗会,请贵阳的名士墨客们聚聚,希望副司令也能赏光。

    “是官方办的么?”张学良问。

    “不是,”吴鼎昌回答。“纯粹是私人聚会。大家一起论论古,吟吟诗。听说副司令对王阳明和明史很有研究,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多赐教。”

    “哪有什么研究,不过是读点闲书消磨时光而已。倒是我还要向做学问的人多多讨教哩。”

    吴鼎昌见张学良愠色已消,心上宽松了许多,辞别时又再次叮嘱:“到时候愚夫就在花溪恭听副司令的佳词绝句了。”

    花溪在贵阳城南17公里处。清流自广顺而来,三次出入于两山峡峙之中,入则幽窅,不知所向;出则平衍,田畴交错。有小山数座参差其间,或突兀孤立,或蜿蜒绵亘,形成山环水绕,水清山绿,堰塘层叠,河滩十里的绮丽风光。

    吴鼎昌的花溪诗会地点,便选在位于花溪中心龟山上的汉云楼里。

    张学良在几辆汽车的护卫下到达花溪时,吴鼎昌邀请的其他客人早已恭候多时,一见汽车驶来,纷纷出门相迎。他们中有贵州的三位名教授王梦淹、谢六逸、邹国斌,有国民党《中央日报》社社长王亚明,《贵州日报》社社长严慎予,《大刚报》社社长毛健吾,还有一位书法家,叫陈恒安。几位名士早就亲眼目睹或从照片上见到过张学良当年的英姿,可是,当张学良从汽车里走下时,却叫大家吃了一惊。当年风流倜傥、一身英气的张学良已经不在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头发稀疏、两鬓微霜的中年男子,与人握手时也没有了军人的那种雄健。他们当然不知这些年张学良是怎么过来的,但一看他的模样,人人都料到,他遭到了巨大的磨难与摧折,不然仅仅三年多,何能让一个踌躇满志、雄姿英发的将军未老先衰!

    众人心中,都有一番戚戚感叹。

    好久没有与外界接触了,张学良显得十分兴奋,不停地问这问那,像是久已不谙世事。在吴鼎昌的提议下,大家先游花溪,到“坝上桥”“放鹤洲”望瀑布飞泻,河水奔流,然后沿依依柳岸缓步而行,一路闲谈到了棋亭。

    这是真正的幽静所在。耳畔流水潺湲,林鸟轻吟,眼前阳光万道,茂草生烟。张学良停住步,说:“古人一定常在这里对弈厮杀,惊涛骇浪,甲兵万千,在平缓幽静中创造山摇地动的雄伟。”

    张学良语气很平很淡,但人人都感觉到,曾经统兵数十万的将军正在隐述他心中的渴望。他的意志远远没有衰老。

    可惜,没有人能去触到他激荡的心涛。吴鼎昌和刘乙光早就有言在先:花溪赏景,只谈风月。

    回汉云楼吃过午饭,名士们诗兴发动,纷纷填词赋诗赠与他们早就仰慕的将军,句中不乏劝安慰宁之辞。陈恒安即兴挥毫,将早已填好的一阕词题写给张学良,谦言道:“赠给将军补壁而已。”

    张学良接过一看,陈恒安填的是《南乡子》:

    北国暗云稠,戎马倥偬战未休。半壁山河是旧垒,忧忧!收复故土志未酬。将军胆识优,易帜兵谏有权谋。拟向苍穹摘北斗,休休! 醉向花溪垂钓钩。

    其词对张学良是一番盛赞,字也漂亮,笔力苍劲,潇洒飘逸,张学良连连称赞:“好字! 好字!”向陈恒安微鞠一躬,表示感谢。

    接着,邹国斌教授站起身,说:“敝人有首拙诗,写得不好,但却是想了好久,想当面念给张将军。”说罢,诵诗道:

    壮志欲酬,光我神州,疆场气壮/百战未休。力主杀敌,袍泽同仇/东北易帜,版图固有。西安兵谏/震撼全球。抗日复地,万民效遒/促成抗战,扫荡瀛洲。将军赋闲/昊天罔求。花溪度夏,韬晦权谋/风雷再起,碧霞畅流

    邹教授读诗声音不高,但却是抑扬顿挫,充满激情,未及念完,声音里已有了些许颤抖。

    接下来,几位名士都一一赋诗,多是赞誉和勉慰之辞。吴鼎昌也填了一首《鹧鸪天》,词中有句云:“甲被卸,任遨游。一让飘踪随他去,花溪伴随度春秋。”

    见人们纷纷用诗赞慰自己,张学良十分感动,每当一人念完,他都要站起身来,鞠上一躬,再紧紧握一下对方的手。

    “是不是请张将军也赋诗一首,留个纪念,不枉有此花溪幸会啊。”王梦淹教授提议道。

    众人都表示赞同。严慎予说:“早就仰慕将军英名,今日有见,三生荣幸,能得一诗,更是永志难忘。”

    张学良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想当年,金戈铁马,雄姿英发,何等豪迈风流;视如今,身陷囹圄,难消寂寞,纵有美景良辰,又何能平抚躁动的灵魂!

    他站起身来,凝眉沉思一阵,遂轻轻念道:

    犯上已是祸当头,作乱原非愿所求/心存广宇壮山河,意挽中流助君舟/春秋褒贬分内事,明史鞭策固所由/龙场愿学王阳明,权把贵州当荆州

    这是张学良被“管束”之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论及西安事变。诗一念完,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谢六逸凝注着张学良。良久,说了一句:“将军心思,我算是知了。”说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沉默之中,其余诸位亦一一将酒饮尽。

    省主席吴鼎昌也不例外。

    后来,这首诗传到了蒋介石手中。他看过之后,只说了三个字:“诗言志。”

    “花溪诗会”后,知道张学良住在黔灵山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麒麟洞一带,常有人徘徊,想一睹张学良的身影。

    刘乙光深感不安,连连向重庆请示:是否将张学良移往他处?

    戴笠回电:将张学良迁至贵阳以北100公里处的开阳县。

    离开风景秀丽的黔灵山,张学良自是不情愿。可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又何能与之抗争?    当刘乙光进屋来向他报告迁移消息时,他只轻轻说了声:“搬吧。”便转向别处,再无二话。

    刘乙光前脚刚走,跟随张学良多年的两位副官便走进了屋子。

    张学良被“管束”之后,随身带了于、应、李三位副官。他们均是张学良亲自物色的人选,能文能武,长期以来被张学良当做心腹。于凤至离开时,带走了于副官。当时,李副官也有走的意思,但张学良没有答应。现在,眼见又要搬迁,张学良显然已没有了获释的希望,李副官又起了辞别的念头,拉着应副官一道来帮他说情。

    现在,看见李副官迟迟疑疑、畏畏葸葸的样子,张学良已猜出了他的心思。没等他开口,便问:“是不是不打算随我去开阳了?”

    “副司令,”李副官怯怯地说,“我家中有些实际困难,我想回去看看。”

    张学良沉默了好一阵,终于说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强留了。你走吧。”

    “谢谢副司令!”李副官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垂着头哭诉道:“我对不起副司令! 这些年,您这么关照我,提拔我,可是我却不能报答您! 我……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啊!”

    “不要说了!”张学良一声大喝打断他,“你走吧!”转过脸,他又望着应副官。“如果你要走,我也放你。你们都可以走!”张学良的脸因为激动,被突然涌上的血充得通红。

    “我决不离开副司令!”应副官啪的一声立正。“哪怕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寸步不离!”

    “谢谢你,应副官。”赵四小姐走上来说道。“你们先下去吧,让副司令休息一会儿。”

    两人退下后,赵一荻扶张学良坐下,柔声道:“汉卿,你不该对李副官发火的,他毕竟跟了你这么些年。”

    “是啊,”张学良叹息一声。“这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我都受不了,何况他们。”停了停,又说:“这些年李副官对我还是尽了心,尽了力的,相处得也有了感情。他这么提出来,肯定也是下了好大决心的,我也就不要再为难他了。这样吧,小妹,”他吩咐道:“走之前,送些东西给他,再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李副官为此感动得呜呜直哭。

    走的那天,李副官自觉无颜再见副司令,天刚蒙蒙亮便提着行李出了门。麒麟洞中,此时一片寂静。李副官立于一棵树下,先是向张学良住的方向敬了个军礼,而后又深深鞠了一躬,这才一步一回头地沿九曲小径走下山去。

    他没有想到,九曲径尚未走完,早已守候在山下的几名宪兵便将他扣押起来,关进了一间小黑屋。李副官大吵大嚷,呼喊着要见刘乙光。

    他同样没有料到的是,主使扣留他的正是刘乙光。

    几年间,特务队、宪兵连的人员去留补充,均有严格规定。来者须接受严格考查,既要能力突出,又要忠诚可靠。离队者则要起誓:决不向外界泄漏任何有关张学良的情况,否则甘受军法治处。按照戴笠所下的秘密指令:凡是从张学良身边换下来的人,一律派往作战第一线或是边远地区,严防张学良的“管束”情况外泄。

    但是副官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张学良的人,不受军统局的节制,他们的去留不由军统局负责。但是,他们恰恰又是最了解张学良情况的人。在张学良身边时,刘乙光不能支配他们,但是,一旦离开张学良,那他们的命运便又掌握到了军统局的魔掌之中。

    对李副官离开张学良一事,刘乙光向重庆作了几次报告,戴笠两次回电。第一次电文内容为:不可让其擅流社会,拟先将其扣下。第二次电文则明确指示:将其押往息烽监狱。

    希求获得自由的李副官,连一天自由的日子也没有得到,便成了黑牢囚徒。1946年,他从息烽监狱转到了重庆的渣滓洞,1949年11月27日,他同所有被关于歌乐山的“政治要犯”一道,被国民党刽子手残酷杀害。

    不过这一切,张学良全然不知。他一直以为,李副官已安返故乡,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了。

    没有人对他叙说真情。他不幸,他的部属更为不幸。

    怕是看不见太阳了

    1942年2月。

    凛冽的朔风中,张学良和赵一荻踽踽行走在贵州开阳县刘育乡的阡陌小道上。

    抬头望望天空,顶上一片灰色,呈现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原野、篱垣和树林全像被寒气捂杀了,四下里没有一丝生气。初来开阳,心上本就有生疏的淡漠,所见到的又尽是迷雾,昏濛的早晨接着萧瑟的黄昏,窗棂也冥黯得瘆人,张学良的情绪自然就被染上了暗淡的色彩。

    开阳县是古驿,始建于明崇祯三年,后设县治。开阳地处黔北,三面濒临大河;东南清水江、北面乌江激浪飞溅,九曲回环,咆哮东去,是难以逾越的天险,自古乃兵家屡争之地。

    刘育乡与开阳县紧紧相邻,是贵阳至遵义、湖南的交通要冲,距贵阳82公里,距当时的“陪都”重庆420公里。刘育周围山峦起伏,群峰叠嶂,地形险要,亦是一个可攻可守之地。对于国民党当局而言,此地还是一个“堡垒”,国民党第16补训处、税警团和南京汤山炮校等军事单位,都先后驻扎或迁移至此地,县长、乡长,都是蒋介石的忠实门徒,封建袍哥势力也十分深厚。

    自张学良从湖南迁入贵州后,戴笠便一直想把刘育作为张学良的长期幽禁之地,于1941年9月,指派军统局在此地建造所谓 “行辕”。“行辕”者,统帅出征执事之地也,可是,蒋介石从未到过此地,打着造“行辕”的名义,不过是为日后押禁张学良掩人耳目。

    “行辕”位于黔北古道南侧,距刘育寨子以东百米左右,从东南方向望去,其地形颇似把椅子,营区正修建在“座位”上。附近四周山头上修有四座碉堡和几座哨棚,警戒森严,令人望而生畏。张学良和赵一荻的居处位于正房,相连着图书室、澡堂、会客室和副官室,特务队的办公室和住房与此相对,营房周围院墙高筑,哨棚峙立,整个“行辕”覆掩在参天古树之下,既显得幽静,又有一种阴森神秘的气氛。

    张学良到达刘育那天,天气格外阴沉,凉风飕飕吹过,让人深觉残冬的寒意。他身穿灰色旧棉军装坐在藤轿上,木然地注视着沿途的山水景致。到镇上时,正逢赶集,老百姓见突然来了这么多大兵,都很惊奇,胆子大一点的,纷纷凑上前去看热闹。为了做做样子,在刘乙光的安排下,乡长廖文钦组织了个不大不小、不冷不热的欢迎会,参加者除了乡公所成员和乡丁外,大都是刘育小学的学生。张学良耐着性子听完乡长的欢迎辞,接着便去了 “行辕”,脸上没有一丝热情。

    随着张学良迁至开阳,各特务机关、组织的势力也随之渗透进了这个荒僻之地。军统局、中统局都在开阳县设立了直属小组,国民党、三青团的组织也在这里设了区分部、监察员,并对全县的国民党员进行普遍轮训。为了对张学良进行“慎重防范”,控制社会舆论,在“军统局驻贵阳站”的协助下,国民党开阳县政府专门编写了一份《张学良到底是个什么人?》的小册子,广为散发,说西安事变是张学良“倒戈造反”,是“劫持统帅的叛逆行为”,欲使民众从心理上与张学良隔离开来。

    令张学良气愤不已的是,一到刘育乡,对他的监控更为严密了。除了宋美龄和宋子文寄来的信件外,其他亲友们寄来的书信包裹无一不被打开检查;他的活动范围被划定为半径10公里,每要出门,“护送’的警卫从过去的十来人增加到三五十人,一路上戒备森严,很难单独同当地的民众接近。

    张学良无以排遣日渐加深的寂寞孤独,常常独自在辕门外那棵古老的青冈树下沉思,听枝头小鸟自由自在地嬉戏,脸上满是愁苦之色。

    在麒麟洞时,每日尚可看到《中央日报》和《贵州日报》,得以知晓外面的一些情况。到了开阳,外界的消息忽然中断。仅仅才一百来里地,就恍若进了另一个世界。他去问刘乙光,能不能找点报纸看。刘乙光面有难色,迟疑半天,才说:“这里地偏,报纸一时半会儿送不来……”

    张学良很想对他说,这儿离县城不是才几里地吗? 难道县太爷也看不到报纸?

    可是他没问。他明白,他们对他的待遇随一次次搬迁逐渐降格,现在连报纸也不愿给他订了。他相信,这绝不仅仅是刘乙光的主意。

    一股巨大的愤怒从心上涌起,随即又泛起一阵悲哀。阶下之囚,俯仰由人哪! 他头一摆,怅然而去,直走向寒雾弥漫的山野,走向树枯叶黄的小路。

    赵四小姐匆匆赶上来,柔声对他说:“汉卿,大的气都受了,这点小气难道还忍不下?”

    张学良深深吸口气,胸内顿觉一阵潮润。“这儿雾好大啊。”他突然说,语气中好像已没有一点愠怒了。

    赵四小姐一阵心酸。他是用了多大力量才抑住了自己啊! 山无言,地无言,她亦无言,只上前轻轻挽住他,将头倚在他的胳膊上。

    虽已近中午,但雾似乎毫无消散的意思,反而愈来愈浓,几米开外便不见踪影。

    “怕是看不见太阳了,”张学良轻轻说,眼光定定地盯住围遮上来的雾气。

    赵四小姐心上微微一惊。她当然明白,他此时所说的“太阳”是指什么。“雾终归是要散的呀,汉卿。别那么想。”她宽慰道,“以往不是也见过很多雾的吗,到后来还不是都散开了。”

    张学良偏过头望着赵一荻,有些感动地拍拍她的手。“小妹,跟着我,让你吃苦了。”

    “怎么还说这个?”赵四小姐嗔怨地看他一眼。“你我两心相知。自打1928年我们相识,我就下决心把自己全部交给你了。难道你忘了你给我的那两句话了?”

    “岂敢。”一说起往事,张学良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快慰。“‘同命相知,生死与共’。这些年,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那你还说那些生分的话干什么?”赵一荻责怪地摇一下他的手臂。

    “有你相伴,即便是死……”

    “别这么说,”赵一荻急急用手去捂张学良的口。“你可千万别说那个字。雾终归会散的,不见到太阳,你心甘吗? 我心甘吗?”赵四小姐脸上表情变得分外庄严。

    就在这一瞬,张学良陡然觉得,身旁的这位佳人,心地比自己还要宽阔,还要坚韧。

    男儿有时也不如女啊! 他不由得感叹。

    严寒渐渐消失。浓雾淡散开来,乌云也分裂成了小小的蜷缩的云朵。被寒冷束缚了一冬的耕地,被犁头猛地翻转开来,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温暖的空气从天空、从地面流动交融一起,汇成一股和风,将单调的土地吹出一片新绿。

    在日复一日对明史的苦读之中,张学良跨入了被“管束”的第六个春日。

    开阳是“夜郎国”之地,不大,闭塞,难有可心的去处。张学良的时日,都消耗在运动与读书之中了。

    球场上,他仍像一只猛虎。左右奔突,蹲伏跳跃,潜藏的力量顷刻间迸发出来,一只球被打得嗖嗖作响,来回横扫,像操纵着一尊山炮。警卫们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人人都想,若还他那支军队,他一定会横扫千军如卷席的。

    静下来他就读书,一章一节,字字句句,他都读得那么专心,那么认真。一个个王朝在他眼底浮现,史海波澜拍击着他的心胸。读到快处,他击节而呼;逢到哀处,他则推案而起,怅然喟叹。

    如此一来,现实的世界反倒离他远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在似有重力又无重力的遥远历史中荡漾起伏。前人的成败,往世的兴衰,令他遐思无限。

    他对赵四小姐说:“我早就相信,历史发展是要循环的。但没有想到,有时候历史的重复是这么惊人。”

    赵四小姐本想说,若是你早读这些书,你的处境绝不至此。但她翕动着嘴唇,却终于没有出声。

    “不读历史的人,终究不能成其大业。”张学良继续说,同时用征询的目光望着赵一荻。

    似乎是有意避开他的话题,赵四小姐凝视着他:“汉卿,你太累了。”近些日子,他晚上常常失眠,眼里有了血丝,脸上瘦了许多。

    张学良淡淡一笑:“我这个人,从来闲不住。真正闲了,才会觉得累哩。”

    “可也不能一天到晚老看书呀! 这样对你的眼睛也不好的。”赵一荻将他的书轻轻合上。

    “那又能做些什么?”张学良问。“这里的气氛沉闷得很,我哪儿也不想去。与其慵懒度日,倒不如读些书。”说着站起来,背转过身。

    后墙上,挂着他写就的一首词。两个月前,听闻日军七万多人进攻长沙,被中国军民打得落花流水,他兴奋不已,当天便吟就了一首《鹧鸪天》,马上提笔写下来,挂到了墙上。

    欣闻长沙传捷报,敌骑难越旧山河,

    关军能继先哲志,碧血黄沙把敌却。

    民欢庆,我亦乐。

    乘胜直捣长白山,松花江畔奏凯乐。

    此刻,他又轻声念起了这首词。良久,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局势不知怎样了?”

    “这里看不到报,什么也不知道,”赵一荻抱怨道。“过两天我们去县城里转转,兴许能得到点什么消息。”

    张学良默默点头。

    当张学良对刘乙光说他要去县城里看看时,刘乙光却表示了反对。

    “我们得到消息,这些日子形势很不稳,”刘乙光说,“前些日子,我们的空军远航轰炸了东京和名古屋,日本人一直想报复,正大规模调兵遣将。敌人的间谍也活动得厉害。县城最好就不要去了,要去的话,到乡里好了。今天正是新贸易集市开市的日子,热闹得很哩。”

    张学良很不高兴,但有火却发不出来。赵一荻的本意是让张学良出去走走,散散心,至于去哪里,根本就无所谓。所以,她拉住张学良,说:“刘秘书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就去刘育乡转转吧。赶集也正好买东西,我们弄点新鲜蔬菜回来,我给你换换口味。”

    张学良便不再言语。

    刘育乡本无集市,当地的乡绅和乡长廖文钦早就想在这里开集,但一直未得实现。几年来,刘乙光一直在私下里悄悄做着生意,张学良到刘育后,刘乙光找到乡长,说何不在此地设个集市,并透露出他自己也有点生意想在此地做做。这个想法正中廖文钦和当地封建把头、乡绅们的下怀。刘乙光是军统少将,他们正好借这棵大树乘凉,两下一拍即合,遂在刘育乡设了贸易集市,遍请四乡行商坐贾来刘育设市,又向各保乡民发出官方文书,通知乡民携带农副土特产品,到集市售卖交流。

    张学良一行来到集市,令筹划者们格外高兴。开场之时,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乡公所前摆上了二十多桌酒席,让张学良坐了上席。张学良得知这天是开场日,出门时便吩咐警卫们带了他的红“吉士”、“杜米罗”等美国铁听高级香烟,送给商贾们品吸。在讲话时,张学良鼓励客商们好好经营,活跃刘育市场,方便百姓。当客商们拿出礼品赠送给张学良时,他一再谢拒,最后,盛情难却,才收下了两斤四川金堂产的叶烟。

    开场仪式开始时,一名叫郑韵芝的商人正坐在张学良身边。得知郑韵芝是专卖苏广杂货的摊贩时,张学良显得十分高兴,说过一会儿一定去买他的雪花膏和生发油。

    果然,午饭之后,张学良和赵一荻来到了郑韵芝的商摊。赵四小姐指着摊上的货物,说想买点“维尔肤”和“生发油”。郑韵芝见张学良真要买他的货,高兴中又显出几分尴尬,说:“雪花膏倒是真货,生发油小瓶的也可以,大瓶子里是我用山茶籽油熬煎以后加的香精……”

    张学良见郑韵芝显得不安,便微微一笑,说:“不能生发,可以用来擦机关枪打日本鬼子嘛。”

    张学良、赵一荻在货摊前逗留一阵,同郑韵芝聊起了家常。临走时,张学良见郑韵芝不停凝注着自己的手杖,便说:“嗯,你这位兄弟很好,对我说了真话,我也让你看看这东西。”说着,将手杖递到了郑韵芝面前。

    张学良的手杖不仅精致美观,而且藏有秘密,曲形握柄头上,装有一个打火机,打开一个隐形小盖一按,便有一柱火苗升起。握柄中央,是只微型计时器,放到耳边,可听见清脆的细响。更令郑韵芝惊奇的是,张学良的拇指在柄上一按,同时将握柄向边上一扭,“咔”的一声便抽出一支一尺多长的闪光利剑来。

    郑韵芝禁不住连连称奇。

    离开郑家货摊,张学良一行又沿街转了一圈。由于是初次开场,赶集的人并不多,但总算是有了些摆在路旁的土特产品。张学良饶有兴味地逐摊观看,最后来到摆了些蔬菜的街尽头。

    赵四小姐看中了一堆白嫩嫩的卷心菜,这是张学良最喜欢吃的蔬菜之一。问问价钱,便宜得惊人,只两分钱一斤。卖菜的是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人,佝偻着腰,像是随时都可能扑倒在地。趁着赵四小姐挑菜之时,张学良同老头聊开了天,得知他已是76岁高龄,因为儿子被抓了壮丁,孙子们又嗷嗷待哺,只好撑着一把老骨头担着菜走了30里地,来换点油盐钱。老头的一番话,使张学良顿起怜心。赵四小姐共挑了10斤卷心菜,只需付两毛钱,可张学良却叫赵四小姐拿了张5元的钞票递过去。老头张罗着要找钱,张学良却按住老人的手,说:“不必了,老人家。买杯酒喝,交个朋友吧。”说完便转身而去。老头一生何曾受过这样的恩惠,感动得老泪纵横,望着这位善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连声说:“菩萨保佑善人哪,菩萨保佑善人哪。”

    张学良显然听见了老人的话,但却再没回头。走出好远,他才低沉地对赵一荻说:“这天底下,穷人太多,不平也太多!”

    此后张学良连着赶了好几次集,既去刘育乡,也到附近几个乡。有时步行,有时乘车。为不使人注意,汽车远远地停在镇口,张学良背着两手,缓缓步入集市。从打扮上看,他像个商人,又像是教书先生。但是,人们看看簇拥在他身边那些威风凛凛、虎视眈眈的人,便慌忙避到一旁,为这外地人让路。这地方,何曾有过这么铺排、这么气宇轩昂的商人或教书先生?

    终于去了一次开阳县城。转转街,逛逛商店,又去戏院兜了一圈。台子上演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戏,而且演技拙劣,腔调呆板。看了一会儿,待不住了,站起身拂袖而出。

    “台上那老生,还不如我唱的哩,”他笑着对赵四小姐说,“你要上去,也准比那花旦唱得好听。”

    “我可不敢这么说,”赵一荻道,“我倒是好久没听你唱过戏文了。听大姐说,你在苏仙岭的时候,还让许队副拉胡琴吊了阵嗓子,把大家肚子都快笑破了。”

    “嗨,我天生五音不全,不过是吼吼而已。哪天你想听,我再给你吼吼。”

    “那好啊! 选段戏文,我陪着你唱。”赵四小姐边说边抿着嘴笑。

    刚走出戏院不远,便见一个警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前来。张学良吃了一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刚想发问,警卫却揭下帽子,抹一把额头的汗,说:“副司令,快! 快去看老虎!”

    “老虎? 什么老虎?”

    “有人打了只老虎,请副司令去观赏。”

    “是吗?”张学良顿时来了兴趣,拉着赵一荻便跑。

    老虎是几个乡下穷苦猎人打的,用杠子抬了到城里来叫卖,由县长出钱将虎皮买下,又叫人去请张学良前来观虎。

    张学良赶到时,放虎的大院已围得水泄不通。张学良走到近前观赏一阵,见这虎皮色斑斓,足有六七百斤,虽一动不动,但乍一看,仍让人觉得惧怕。

    细细地听完猎人们打虎的经过,张学良连连赞赏道:“好啊,你们真是当代武松哪!”说罢吩咐人拿出30块大洋,犒赏给猎人们。

    猎人们一个个都感激得连连称谢,却不知道这位给赏钱的是何人。后来悄悄一打听,才知是张学良将军。众人都大惊。一位猎户很是羞惭地说:“张将军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们打只虎算得了什么,可当着他的面我们还洋洋得意呢!”

    当不成养鸡大王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张学良和赵一荻又去了一趟开阳。

    这次去是专程跑马。开阳县长养了一匹陕西良种黑马,起名 “冈村”,以示对日寇的轻蔑。张学良自幼就喜欢骑马,在西安时曾重金买了匹雪白的快马,起名为“盖西北”,奔跑起来有如一道雪白的闪电。自被“管束”后,骑马这项运动便基本取消了,偶尔骑骑,大都只跑得了几里地,完全没有了过去纵横驰骋的畅快。但开阳县内有一大校场,是个理想的跑马场地,张学良偶然听人说起县长的黑马,又听说有个大校场,便坚持来到县城,要借县长的马“溜达几圈”。刘乙光见张学良一再坚持,只得表示同意,吩咐警卫们在大校场周围严加防卫,不准任何闲人走进。

    为了跑马,张学良特意穿上了黄呢军马裤和长筒黑马靴,镀铬的马刺在鞋后跟闪闪发光,头上又戴了顶鸭舌帽,显得格外英武矫健。

    来到大校场,张学良脱掉中山服,现出白色衬衣和一件毛呢西装背心。他接过马缰,先拉着马走了一阵,接着便翻身上马,一扬鞭,黑马便飞驰起来,在后面拖出一道黄烟。

    虽然好久没有骑马,但张学良的骑术并没有完全荒废。才跑了两圈,张学良对马的脾性已有所掌握,动作也随之放松,变得轻捷熟练起来,马蹄的节奏也愈见加快。人们只见张学良弓身伏在马背上,手中的马鞭一挥一扬,马蹄“滴答滴答”的声响让旁观者们也禁不住兴奋起来,纷纷鼓掌。

    足足跑了半个时辰,人累了,马也累了,张学良这才放慢下来,翻身下马。赵一荻迎上前去,递上一条毛巾,十分欣喜地说: “汉卿,你骑马的神气儿又让我看到了你过去的样子!”

    “过去的样子?”张学良一边擦汗一边应道。他看了赵四小姐一眼,又回转头看着大校场。马蹄踏出的烟尘仍未消散,他的目光追随着烟尘升起,渐渐又变得迷茫起来。

    跑完马,赵一荻说想到县城里转转,买点东西,一行人又来到了大街上。刚走不远,便见到一家店铺门口围堵着一大群人,正互相推搡,叫骂不止。人群中心还有人在挥动拳头。

    “有劲不去打日本人,却同胞相残,成何体统!”张学良呵斥一声,叫警卫们上前,将纠纷的人群驱开。他走到近前,望着一个鼻孔正淌血的人问:“你们为什么在大街上聚众闹事?”

    没人知道张学良是什么人。但一看他和手下人的威势,便料此人来头不小。于是,被殴者只得从实招来,说是已经缺盐好长时间,县里虽然规定每人每月可购一斤,但是因缺货,常常是淡饭淡菜下肚。今日店铺里进了几百斤盐,人人都来抢购,争得打闹起来。

    “缺盐的事怪不到你们,但买盐总要讲个秩序,不可以乱哄乱抢,扰乱民心!”张学良严厉地说。他令众人重新在店铺前排好队,又对店老板说,凡是恃强捣乱者,一律不得售给。

    街面秩序很快得以恢复,沿着街边,购盐者清清爽爽地排了一列。

    张学良在一旁监督一阵,这才离开,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叫警卫去找县长,说他想找这位本地的父母官谈谈。

    一听说张学良来访,县长大吃一惊,但随即一想,他许是因为跑马的事来表示感谢的。于是满面笑容地迎到门口,却见张学良满脸冰霜,一见面便说:“县长大人,我想向你提个建议。”

    “请张将军赐教,请张将军赐教。”

    张学良便把刚才街上为盐斗殴的事讲了一遍。

    “市民为盐斗殴,自是有刁顽习气,但其起因却是为盐。不知为何不能多进些盐货,以绝市场上的哄抢?”

    “张将军有所不知啊,”县长连忙分辩,说是因为抗战,原来从省上进的盐常因运输等问题解决不了,不能及时运到开阳。盐务局长上周去了趟贵阳,省里也没有了存货。”

    “那何不去四川的自流井进盐呢?”张学良又问。“开阳离四川并不远嘛,何必非倒往贵阳跑不可?”

    “盐务是省里统起来的,我们直接从四川进货,资金没法解决啊。”县长面有难色。

    张学良略略沉吟,然后对县长道:“我住在开阳,喝开阳水,吃开阳米,自然也应当为开阳人民做些事情。没有资金我来想办法,务必让老百姓吃上盐。你这里赶快组织运输,从速去自流井拉些盐回来。”

    县长感激万分,忙起身向张学良作了一揖。“我这里代表开阳的父老乡亲感谢张将军了。一个月内,我若再让开阳人吃不上盐,就挂印回家种地。”县长说完,便吩咐人去叫盐务局长,商量去四川自流井运盐之事。

    张学良通过刘乙光,将购盐所需资金一事通报了重庆的戴笠,戴笠又传电与省主席吴鼎昌,很快便给开阳拨下了一笔盐款。不到10天,开阳百姓已不再为吃盐犯愁。

    开阳的人对县长千恩万谢。能解决老百姓生计大事的官自然是好官,“父母官”名声因此大振。

    只有很少人知道,他们真正应当感恩戴德的,是羁居刘育乡的张学良将军。

    连着赶几次集的另一个重大收获,是张学良买回了七八十只小鸡。

    许是因为生活太寂寞了,张学良竟然对养鸡产生了兴趣。集市上,卖鸡的农民说,这些刚孵出的小鸡长得快,只三四个月,便可达五六斤重。

    “我们的院子那么大,喂几十只鸡根本不成问题的。”张学良兴味盎然地说。

    赵一荻见张学良起了兴趣,也表示赞同。“这儿的人都说,不养鸡不像过日子的样子。等它们长大了,我一天给你炖一只,让你好好补补身子。”

    住房边的空地上,用篱笆圈起了一个鸡栏。几十只鸡关在一起,叽叽喳喳,活蹦乱跳,热闹得很。不几天,张学良就像是同这些家禽有了感情,清晨一起床,便要来到鸡栏外边,看小鸡们争抢菜叶和米粒。小鸡尖尖细细的叫声在他听来是那么悦耳,清亮,不由自主地激发出对生活的巨大热情。有时候,他会亲自给鸡喂食,口里发出“咯咯咯”的诱食声。赵一荻在一旁见了,觉得十分有趣。

    “你这副样子,还真像个养鸡的呢。”她说道,随手抓一把米粒,扔到鸡群中。

    “养鸡有什么不好,自食其力嘛,”张学良回答,“没准哪一天,我还会养鸡发财呢!”

    “你想当养鸡大王?”

    “说不定呢,”张学良拍拍身上沾的菜叶,“你别看现在只有七八十只,几个月以后,就会有一百多只,再往后,就有两百只,三百只。我再把这儿修个正经的鸡场,生蛋的专门生蛋,孵小鸡的专门孵小鸡,用不了几年,我不就是个养鸡大王了吗?”

    赵四小姐似被张学良的话说动了。“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忙还忙不过来呢。”

    她蹲下身子,从鸡栏边捧起一只小鸡。“你们可得快快长啊,千万不能辜负养鸡大王的希望哟。”

    张学良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

    可是,他们的“鸡王梦”并没有做上多久。眼看鸡已有半斤重了,突然袭来了一场鸡瘟。开始是几只鸡不进食,耷拉着脑袋,没一丝生气,接着便出现了死鸡,而且传染面越来越大。张学良慌了,忙叫人从县里请来兽医,给了几大包药拌进鸡食里。可是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死鸡越来越多。

    不到一个星期,七八十只鸡全部死掉。

    耳畔再没有了清清亮亮的鸡鸣,两人好一阵悲哀。

    看着警卫们拆去鸡栏,赵一荻忍不住落了泪。

    “当不成养鸡大王了。”她喃喃说。

    “嗯,当不成了。”张学良也喃喃自语,目光有几分呆滞。

    这之后,张学良一连好些天都打不起精神,不是独自关在房中,便是在院中椅上坐下,望着远天出神。

    为了让张学良高兴起来,刘乙光通知宪兵连和驻扎在附近的特务二团的军官们来“行辕”陪张学良下棋、打牌、玩麻将。张学良玩牌的技术不高,但却特别喜欢打湖南人的“跑福子”(类似川牌的娱乐牌),但多半他是输家。牌桌上的事张学良从不耍赖,输了就付钱,决不拖欠;而有时他赢了,别人没给钱,他也从不计较。

    同军人们在一起,张学良变得开朗了些,有时便讲起他在东北军中的旧事,高兴了还开几句玩笑,但绝口不谈政治。有次打牌,住贵阳的宪兵一团团长阎俊也在座。玩牌尚未开始,阎俊想套近乎,问:“张先生最近看什么书呢?”一副要打探张学良生活内容的样子。张学良十分反感,眉头一皱说:“我有什么书可看!”说罢就举起茶杯喊道:“送客!”弄得阎俊尴尬不堪,怏怏而去。

    离“行辕”大约两三里地,是因日寇入侵而从南京迁来的南京汤山炮校。由于此地偏僻,师生们生活枯燥,校方便常举办联欢晚会,每一次,都邀请张学良出席。在许多老教官们的心目中,张学良毕竟曾任过“陆海空军副司令”,是一级上将,现在虽受“管束”,但其声名仍在,至少仍是一位敢作敢为的硬汉子军人。每逢炮校来邀,张学良从不拒绝,寂寥的生活中,能偶尔回到军人们中间,与他们同唱同乐,他觉得是一大快事。

    炮校有个京剧团,每次演戏,常请开阳中学的国文教员李源浦用胡琴伴奏。一次晚会上,李源浦用南胡演奏了《霸王别姬》中的舞剑一段曲调和《夜深沉》,指法娴熟,琴声优美动听。张学良坐于台下,闭目细赏,频频点首,十分惬意。知道张学良喜听胡琴演奏,以后的晚会上,李源浦总要拉些古典曲调,如《汉宫秋月》、《昭君出塞》、《梅花三弄》、《大江东去》。渐渐地,张学良同李源浦交上了朋友,常请李到“行辕”里,拉几曲欣赏欣赏。拉完琴便是聊天,谈京戏、谈曲调、谈戏班,二人十分投合。一次张学良问李源浦,会不会拉《流亡三部曲》,李源浦很遗憾地说他不会,不过可以学,待学会了一定拉给将军欣赏。张学良连声道:“好,好,我就等着听你的琴声了。”

    不几天,张学良一行正在山上游玩,半山上遇见了上山采集植物标本的开阳中学的师生。见到孩子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张学良十分高兴,在草地上坐下来同大家聊开了天。得知一位叫蒋文惠的女生歌唱得好,张学良和赵一荻便鼓起掌来,非让蒋文惠唱来听听不可。虽然面对那么多生人,但见张学良和颜悦色,赵四小姐又是那么温婉和善,蒋文惠鼓起勇气便放开了歌喉,而唱出口的正是张学良想听的《流亡三部曲》:“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第一部唱完,她又唱第二部,到第三部,边上的同学们也加入了进来。“走!朋友,我们要为爹娘复仇。”“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

    细脆高昂的童声在山间回响,警卫们纷纷鼓起掌来,唯有张学良一动未动,两眼望着远山,沉默凝思,眉宇间分明有深重的愁苦。

    不久,李源浦学会了《流亡三部曲》的曲调,专门来到“行辕”为张学良演奏。

    那是一个黄昏,月亮初起。张学良、赵一荻和一班警卫们在回廊上坐下,屏息静气地倾听琴音。李源浦微闭双目,轻抒琴弓,琴声似轻风穿林,漫漫而起,渐渐地,变得凄恻哀婉,如诉如泣。透过琴声,人们眼前似出现了日寇铁蹄之下人民饱受苦难,扶老携幼,颠沛流离的情景……

    月光下,张学良的眼里闪动着颤颤的泪光……

    刘育乡东去6公里,有个叫白安营的避暑胜地。此处地形险要,峻峰兀立,远望若雄狮委地。悬崖峭壁上筑有一个巨大的巢,数以百计的苍鹰常在这里盘旋会集。山峰上,有一座四合院大庙,周围悬崖险峻,只有一条小径可从西面攀至顶端,而且还要经过栅门、山门两道关口,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每临春夏,古木参天的白安营晨钟暮鼓,古刹烟云,花香鸟语,幽美如画,张学良、赵一荻常乘坐藤轿来到山上,听风望景,消度时日。

    由于张学良一行常来此地,因而寺院专门在大庙正殿的回廊上,增设了数十把折叠椅,供张学良、赵一荻、刘乙光和随身警卫们休息、玩牌和就餐。为了确保张学良的安全,刘乙光还让人在白安营南北沿,各建两座亭子。张学良一到山上,亭内即设上岗哨,这既可观察营下动静,又可监视营上密林。

    在愁苦的时日里,这是一种将自己溶化进大自然的消遣。每次一到山顶,张学良都要在庙宇的回廊上独坐一阵,望着巍巍峭壁陷入沉思。

    眼前是一幅绝妙的景象:数以百计的苍鹰,展翅高飞,俯冲盘旋,不断地发出啁啁鸣叫;有的鹰抓着山兔、山鸡等猎物,从遥远的天际归来,降落在山顶上,兴奋得舞翅抬爪;有的鹰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陡峻的山岩上,似在沉思,似在歇息,宛若一座座凝固的鹰的雕像;也有的鹰扑腾着,直冲山庙而来,在顶上盘桓一阵,又嗖地直冲云霄,消失在无垠的蓝天。

    望着眼前千姿百态的“群鹰图”,张学良百感交集,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鹰真傲啊,傲得敢于蔑视天下所有的雄伟与尊严。当年自己的心性,不也同鹰一样么?什么“民国法统”,“领袖尊严”,统统不在话下,一记勇搏,便击漏了长天……

    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是鹰了。他已被折断了双翅,自由中断在1936年12月15日。从此,鹰志被锁,唯有苦对苍天,只有从飞鹰的身上,感怀当年的一腔豪气,苦念未酬之壮志。

    难道自己永远就只能望鹰兴叹了么?难道自己的一腔热血,只能消磨在深山古寺之中么?

    抗战烈火正炽。国家危难,他恨不能如鹰一般搏击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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