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风气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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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宗棠出征西北,十年为期评定回乱。每年高达三百万两白银的军饷,已是当时清政府无力支付的。于是胡雪岩巧妙周旋,从洋行获得巨额贷款。而左宗棠的勋业,以及胡雪岩的事业,也因此达到了巅峰。新疆初定,胡雪岩红顶戴、黄马褂加身,晋封二等侯,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商人。

    ——作者题注

    饷从己出

    左宗棠西北平捻,起程之前,胡雪岩问他要打上几年。

    “我入闽平发逆,约的是六年为期,实际上三年不到。这一次我预备约期五年。”

    还要打五年?就按一年四十万银子算,也得筹二百万。

    “这军饷最是重要,左大人预备要从什么地方支出?”

    左宗棠道:“我已经上了奏折,如果朝廷没钱,希望能各省协饷。”

    粮饷由一省独拨不能完成时,通常由朝廷协调,让最富庶的省份各自分担一部分,作“饷”。

    “左大人你考虑过没有,闽浙是你署理过的地方,当然无话可讲。不过闽省有一福州船政局,连粤省也搭上了。两江两湖之地,把握能有多大?”

    左宗棠道:“眼下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想办法先搞到一年的粮饷。”

    胡雪岩明白朝廷催促甚紧,便道:“我可以从我的钱庄先垫支二十万。”

    左宗棠甚喜:“有二十万,人马就可以先开动了,随后的军饷还望雪岩兄多多费心。”

    朝廷果然没钱,而且依了左宗棠之请,由东南各省协饷。

    胡雪岩无奈,只好去催饷。浙、闽、粤三省,因为确与左宗棠有过关联,所以再度支不开,也会想办法,凑齐了应有之数,交给胡雪岩。

    两江和两湖却分文未得。按他们的说法是连年战事,库府告罄。其实谁也看得出来,只是个托辞。左宗棠这人的脾性太直,早把这帮人给得罪干净了。

    胡雪岩无奈,只得去找古应春商量。

    “应春兄,你得帮我出出主意,总不能让左大人在西北断了炊。”

    古应春道:“主意倒有一个,不知能不能行得通。”

    胡雪岩因为着急,便道:“你说出来听,只要是正办,没有行不通的。”

    古应春道:“上海有几个外国洋行,可以问一问他们是不是愿意放款。”

    “向洋人借款?”胡雪岩想都没想过。

    “这也没什么,和自己钱庄放款是一样的,只要双方认为合理可接受,就能办成。

    “那你说的难处在什么地方呢?”胡雪岩问道。

    “既然动了向洋人借款的念头,一次就要多借一些,免得来回周折费事。不过洋人就要问你了,靠什么作保,我怎么相信你。”

    这是通理儿,洋人也不例外。

    胡雪岩道:“就拿我的钱庄作押。”

    古应春摇了摇头:“不妥,不妥。洋人首先就要问你:‘这是给公家贷款,还是私人贷款?’要是私人贷,你有那么多钱庄、典当行在,用不着贷你那么多,也不能贷那么多,不然洋人就要怀疑你的生意出问题了。”

    自己开了钱庄还要用别人钱庄的钱,一般都是因为有了急事,一时周转不开,才临时从别人那里拆借的。这种事是典型的“救急不救穷”。要是因为钱庄都快要倒闭了,才去开口求援,没有钱庄会帮,一切只好公事公办了。

    “那我就以福建候补道台。上海转运使的身份去办。至于保证,只好去找左大人了。”

    左宗棠回信,他已经向朝廷出奏,拟从各江海关的岁入中划拨。相信朝廷不久就可回复。

    胡雪岩得了这信儿,就可以放心和洋人商谈了。

    几家洋行听说是左大人西征要用,先就放心了。况且还可能以江海关的岁入为押,退一步讲,胡雪岩自身就是个大财神,稍有不济,胡雪岩肯定会先自己想办法,决不至于坏了名声。

    不过商议归商议,洋人坚持要见到朝廷的批文后再决定放款。

    没想到朝廷这一次没有同意。

    “搞的什么鬼嘛?”古应春问道。

    胡雪岩苦笑道:“这也是前世之因,后世之果,谁让左大人脾气太直。”

    “你是说这不是朝廷的意思,有人存心跟左大人作对了?”古应春问道。

    “存心作对倒谈不上,不过也确实是因为左大人平时不检点所致。”

    原来左宗棠心高气盛,是个弯弓射向云、浩气干云霄的人物,曾经因为人马调动,和曾国藩不和。后来曾国荃攻下金陵,朝廷论功行赏,委他为浙江巡抚。当时左宗棠任闽浙总督兼署浙抚,左宗棠对曾国荃占了头功很不服气,又记起前番与曾国藩之争执,便闹起脾气,迟迟不交卸浙抚一职,害得曾国荃只好告病还乡。

    不过曾国藩也并不以为过,此番左宗棠入陕,临行前,曾国藩以自己下属的刘铭传部相赠。刘是员骁将,左宗棠自然大喜,曾左矛盾消去了大半。凑巧曾国藩外放两江总督,人还未出京,就听说左宗棠奏请朝廷,同意向洋人贷款。有人便建议曾国藩参他一本,治一治左宗棠。

    曾国藩也觉着筹借洋款不妥,便在奏折中称此种事情不甚合体,还望朝廷三思,以绝后患。

    朝廷自然要给曾国藩面子,况且左宗棠的粮饷也未必那么急,于是就下了旨,不予应准。

    “这下可苦了左大人了。”古应春道。

    是该想个办法才是。

    “应春,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先从自己人那里筹一笔。”

    “你是说个人掏腰包?”古应春问道。

    “也不是,我想真的拿我自己钱庄作押,从其他钱庄筹措一笔。”

    “这个办法倒可以,只是数额不会太大。”

    “先有一年的饷就可以了,一步一步来。”

    上海各华商,对胡雪岩十分信任,总算筹齐了四十万两,解送左宗棠军营中。

    到了第三年冬这个办法不灵了。胡雪岩无奈,只好自己拿出五万,又从古应春几位朋友那里筹来了五万,解送西北。

    左宗棠初始还不解胡雪岩何以一次只送来十万银子。左宗棠的亲信去了趟上海,胡雪岩把实情告诉了他。回来后他给左宗棠一讲,左宗棠感动了,在奏折中讲到:

    “布政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每遇军用艰巨饷需缺乏之时,不待臣缄续相商,必设法筹解。”

    在另一奏折中又说:

    “浙江绅士布政使衔在籍候补道胡光墉,经臣奏派办理臣军上海采运局务,已逾八年。转运输将,毫无缺误。……臣军西征度陇,所历多荒瘠寒苦之地,又值频年兵燹,人物凋残殆尽。本省辖款,无可设措,关省关欠解协饷,陈陈相因,不以时至。每年准发足饷,先犹以两月为度,继则仅发年杪一回,而忧虑不能如期收到,转散各营。第年岁事将闹,辄束手悬盼,忧惶靡已。”

    诉完自己在西北的艰苦情况,笔锋一转,讲述胡雪岩的勤勉用心,其中多有褒扬之词:

    “胡光墉接臣予筹出息借济缄牍,无不殚精竭虑,黾勉求之,始向洋商借巨款,格于两江督臣非体之议中止,继屡向华商筹借,均如期解到。去冬华商借款不敷,胡光墉勉竭己资,并劝各亲友协同出借,计借十万两,以副期限,不取息银。其力顾军需深明大义如此。”

    捻回的队伍逐渐萎缩,胡雪岩已经在计算着左宗棠的归期了。

    “左大人回来,起码你能节省一半的时间。”古应春对胡雪岩说道。

    “这样我就可以放手去搞我的生意了。”

    “上次你讲到蚕丝收购,何不等左大人回来后,借他之力,独霸一方?”

    胡雪岩道:“我不希望给别人造成这个印象,好像我是靠官做生意的。”

    古应春笑道:“应该倒过来,当官的是靠你这个做生意的人做官的。”

    两人哈哈大笑。胡雪岩又道:“这话只可你我玩笑,绝不可让做官的听到。”

    “极是,极是,”古应春道,“当官人的脾气我也懂一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借款洋行,左宗棠收复新疆

    左大人没有回来,却还要向西北开拔。

    新疆的回民发生了叛乱。有一个叫阿古柏的,串通了天山南北的各地回民头领,攻占县城,杀死官吏,宣布独立。整个新疆迅速陷入混乱。

    阿古柏为了保证他所宣布独立的王国的安全,又秘密勾结俄国,寻求他们的保护。

    俄国人自然高兴,就派了兵,陆陆续续进驻新疆,说要协助平静地方。

    这样一来,如果长期沉默,无疑是在纵容俄国人占领新疆。

    可是如果打仗呢?朝廷有些担忧打他不过。

    朝内分成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眼看着主和派占了上风,朝廷也要同意言和了。

    这一天上朝,突然就有一位老臣出列,说新疆万不可丢,那可是祖上的风脉。

    在朝的两位太后吓了一跳,新疆怎么成了祖上的风脉。

    原来,这老臣苦谏不成,心思忧郁,就有一个老翰林告诉他回家读读地方志,或许有所帮助。回到家中,他秉烛夜读,一点儿一点儿地翻检有关新疆的档案。忽然就发现了一条证据。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叶赫那拉氏族,祖籍新疆轮台。

    叶赫那拉氏慈禧太后一听,也吃了一惊,心想这一疏忽间,差点儿把祖上的风脉就断送了,真是该死该死。

    于是朝议风气一变,一致主张开战。主和派拗不过主战派,也都纷纷改弦更张。

    左宗棠极力言战,主和的李鸿章等以东南海疆辽阔,洋人骚扰不断为由,主张放弃西北,防好东南。现在左宗棠言战,分明与李鸿章形成对垒的两派。这是朝廷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入新疆,以左宗棠的意思,仍是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不求速定,但求稳当。这样一来,战事恐怕就又要长了。

    胡雪岩闻此消息,明白自己也要跟着忙了。

    果然,左宗棠来信要他专程去营中一见。

    “我找你来,仍是希望你能帮我筹措军饷。”

    “那筹饷之途呢?”

    “筹饷之途,无非有二。第一仍由东南各省协饷,第二就是借洋款。”

    协饷只是有名无实,无法保证饷源。这一点,连朝廷也非常清楚。

    “自曾相去后东南各省都在李鸿章把持下,协饷一途,我也不再去想。我现在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筹借洋款。”左宗棠对胡雪岩道。

    “朝廷不是不同意吗?”胡雪岩问。

    “现在由不得他们了。社稷不保,还空谈什么面子。我已经上了奏折,这一次断无驳掉之理。”

    “那么筹集多少呢?”胡雪岩问道。

    “我准定以十年为期,每年的饷银是这个数。”

    左宗棠做了个手势。胡雪岩道:

    “三十万?”

    “三百万。”左宗棠道。

    “三百万!”胡雪岩简直不相信自己了。一年是三百万,十年岂不就是三千万。

    “怎么要这么多?”胡雪岩问。

    “多吗?不多。整个新疆值多少钱?祖上的风脉,要是断了,那可不是这个数能补过来的。”左宗棠道,“而且我入新疆,不但要剿,还要抚,剿抚并用,才能见效。”

    胡雪岩忧心道:“这么大的数目,恐怕几个洋行合起来也凑不齐。”

    左宗棠道:“不用急,先凑齐了第一年的饷,后边的陆陆续续到了就可。”

    这又是左宗棠的策略,胡雪岩明白了。先开个大价,把架子先撑起来,到最后也可能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这么一想,胡雪岩轻松了许多。

    “洋人需要作保,”胡雪岩道,不过这时他不想扫左宗棠的兴,“不过,他们听说是左大人出面,就再信任不过。”

    “洋人也知道我?”左宗棠问道。

    “哪一个洋人不知道左大人,”胡雪岩恭维道,“左大人南征北战,早就打出了名气。现在满朝上下,还有谁能比得上左大人?”

    左宗棠听得脸上放光。的确,自从曾国藩去年殁于赴任途中之后,满朝上下,也就只有左宗棠是老牌重臣了。何况现在左宗棠正要挥师西进,声名更是远播四海。

    “你让洋人放心,有我左宗棠在,中国朝廷就不会赖掉这笔账。”

    朝廷下了旨,仍以各江海关岁入为抵,同意贷款。

    胡雪岩回去后与汇丰银行接洽,结果以一分五厘成议,分十年还清。左宗棠听后嫌息稍高。胡雪岩解释道:

    “左大人,这是第一笔款子,两家初次交道。他们已经答应,后边的几笔就放低一些。”

    借款成功,开了我华人向洋人借款的先例。

    左宗棠有了这一笔款子,便整顿人马,开拔新疆了。为了显示平定新疆的决心,左宗棠要人去置一口棺材来,说要抬着棺材入疆。幕僚嫌太晦气,便劝左宗棠打消这个念头。

    左宗棠一听又来了骡子脾气,拍着桌子大骂:“格老子都不嫌晦气,你倒嫌晦气。”

    有人便传开了,说左宗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李鸿章。

    李鸿章在湖北做官时,有一回他娘去武昌住。船停上轿,轿夫抬着他娘,李鸿章在一旁跟着。

    李鸿章他娘是个大脚。可是这老太太坐在轿中,偏偏要把双大脚从轿帘下露出来,引得沿途行人都驻足观看。

    李鸿章只得悄声提醒道:“娘,娘,你把脚收回去。”

    李鸿章他娘也在轿里发了牛脾气:“你老子都不嫌我脚大,你倒嫌弃了!”

    李鸿章无奈,只好乖乖陪着走。

    左宗棠这话倒不是有意,湖南人骂人,从来都是这样。

    左宗棠果然置了一口白木棺材,让六个士兵抬着走在军前,一路迤逦往新疆去了。

    胡雪岩在上海,既为左宗棠筹借洋款,又为左宗棠购买军械。由胡雪岩经手,一共筹措了六笔款子,总额为一千七百万两,而利息累计高达八百万两。胡雪岩个人从中得到的好处甚多,净获利约二百万两银子。连胡雪岩自己也不知道财富因何而来。

    左宗棠初入新疆,阿古柏的人马因为有俄国作为后盾,大多骑马作战,而且装备西式武器,左宗棠人马吃亏不小。左宗棠飞鸿上海,催促胡雪岩无论如何,定要选购洋人最先进武器,押解入疆。胡雪岩购来大批大炮,左宗棠的人马一路遇到叛军守堡垒不出时,便架起大炮,连番轰击。

    当时的堡垒,一般只能做到防火防箭,再坚固一点儿的,也只是能防了马步枪,哪能顶得住新式大炮的连番轰击。守垒的军士只见火光一闪,原来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早已炸开了一个缺口,吓得如遇天神,纷纷投降。

    左宗棠对胡雪岩采办的兵器甚为得意,在上奏折片中专门向朝廷描述:

    “如前购之布洛斯后膛螺丝开花大炮,用攻金积堡贼巢,下坚堡数百座;攻西宁之小峡口,当者辟易。上年用以攻达坂城,测准连轰,安夷震惧无措,贼畏之如神。”

    从陕甘之金积堡,到青海之小峡口,再到新疆之达坂城,有了新式武器,左军真是所向披靡,以至于“官军亦叹为利器,争欲得之”。

    对于胡雪岩筹饷购械之功,左宗棠甚为感激。他在奏折中这样评价胡雪岩的功绩:“关陇新疆初定,虽曰兵精,亦由器利,则胡光墉之功实有不可没者。”

    这是在夸胡雪岩购置军械之功。“臣维胡光墉自奏派办理臣军上海采运局务,已历十余载,转运输将,毫无贻误。其经手购买外洋火器,必详察良莠利钝,伺其价值平减,广为收购。遇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枪炮,随时购解来甘。”

    后边又用数语夸赞胡雪岩筹款之苦:

    “至臣军饷项,全赖东南各省关协款接济,而催领频仍,转运艰险,多系胡光墉一手经理。遇有缺乏,胡光墉必事先筹措,借凑预解。洋款迟到,即筹借华商巨款补之。臣军倚赖尤深,人所共见。”

    胡雪岩身为商人,自然做事要从其商业角度考虑。不过平实而论,左宗棠西北建功,保住西北大片领土,使之不致落入外敌手中,这份功绩,当然也有胡雪岩的一份儿。左宗棠以朝廷重臣之身份,褒奖胡雪岩:“此次新疆底定,核其功绩,实与前敌将领无殊。”并且还以个人人格作保证:“臣不敢稍加预诩,自蹈欺诬之咎,亦何敢稍从掩抑,致负捐助之忱。”

    胡雪岩尽心竭力辅佐左宗棠,立下了汗马功劳,左宗棠自然会多予酬劳。除了在购机器、买武器、借洋款中少不了他的好处外,在官衔上也尽力为他争取,使他的官衔越升越高,直至被朝廷授予一品顶戴。因为顶戴系红顶,故胡雪岩也就被人称为“红顶商人”。最后左宗棠还为他向朝廷请赏黄马褂。穿黄马褂是清朝官员们梦寐以求的荣耀,没有特殊功绩的人,皇帝是不会赏穿的。胡雪岩既戴上了红顶子,又穿上了黄马褂,可谓集荣华富贵于一身,放眼整个清代,没有哪一个商人享有过他这样的殊荣。

    隐现祸患

    当时就有人对胡雪岩借筹款之便中饱私囊有议。与左宗棠不合的人更是直接奏对,借攻胡雪岩之弊要攻倒左宗棠。只是新疆初定,举国欢腾,左宗棠立下了盖世之功业,朝廷不愿拂了他面子,就把攻胡雪岩的奏对都一一压下,稍言词平和一些的,也抄了副本,送与左宗棠。左宗棠见朝中有人议论,便借了机会问胡雪岩可有此事。

    胡雪岩也算坦白,承认按西人借款习惯,双方执事之人都有彩头在。不过他又暗示,他自己所得之份,大都又捐助出去,真正个人所得甚少。

    这话又对又不对。的确在好多关键时刻,胡雪岩自己掏腰包垫支了饷银和还款,这一点左宗棠是知道的。而且北方每遇饥荒,胡雪岩多有报效,这一点左宗棠也知道,所以他没再多说什么。做什么事有人满意,就总有人不满意,这个道理,做了这么多年官的左宗棠深有体会。“看挑担的不知挑担人之苦”,恭亲王也曾经这么对左宗棠说过。

    左宗棠只是告诫胡雪岩,诸事上要适当小心,以免积怨太多。

    这时汇丰银行主管放贷的一位执事回英国,途经香港。在港的英国朋友设宴为他饯行。

    酒宴进行到一半,座中忽然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问在座的各位同胞,今天设宴招待这位执事,是因为公事,还是因为私交。

    大家说是因为公事。

    这个人原是个中国通。他看着这位执事,从容地问道:“我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你曾经借款给左大人之经理人胡雪岩。我记得你说是八厘起息。昨天我见到了合同底稿,上边写的却是一分五厘,这是为什么?”

    这位执事听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感到十分不快。本来向中国人放款,利息高低,关涉的是中国。利息若高,中国自然赔进去的多,利息如果低的话,中国人赔进去的就少一些。只要洋行得足基息,这位执事的做法对洋行本身是无太大坏处的。不过西方的洋行,对职员的品行看得甚重。倘若说只是胡雪岩一人独吞,显与数目不符;如果说这位执事也拿了,自然执事的品行值得怀疑。问题是提问之人与汇丰银行毫不相干,是个局外之人,所以问得虽然在点儿,大家却极感无趣。

    不过这位执事回到上海后,还是通过古应春给胡雪岩提到了这事儿,希望他自己精心一些,免招物议。

    物议想免也是免不了的。已有外国人与中国清朝官员熟悉的,把一些情况陆陆续续告诉了清朝官员。

    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就曾经在《使西日记》中记曰:

    “十二月初二日:葛德立言及胡雪岩之代借洋款,洋人得息八厘,而胡道报一分五厘。奸商谋利,病民囊国,虽藉没其资财,科以汉奸之罪,殆不为枉,而复委任之,良可概已!”

    胡雪岩的母亲也因为胡雪岩经手兵器,认为是杀人之物,终属不祥。所以在家中设了佛堂,日日烧香。每年还嘱咐胡雪岩,一定要向寺庙布施,以化灾去祸。

    想得开,放得下

    盈利无数之日,胡雪岩也很化解不开,认为商人一辈子,无非图的是财源滚滚。一日赴京,去了夏同善那里,夏同善大惊失色道:“雪岩哪,你的气色不正。”

    胡雪岩笑道:“也就是旅途劳累所致。”

    夏同善道:“不是,我给你推荐一位道人,让他给你看一看。”

    这道人是京西白云观的,见了胡雪岩,端详了半天,道:“你有些事挂在心上。”

    胡雪岩道:“这倒没错,我正为左大人筹款一事日夜焦心。”

    道人说道:“既然是夏大人荐你过来,我也不把你当成外人。我看你现在太专心于赚钱,跳不出来。”

    胡雪岩想了一想,也就老老实实告诉他:“商人为钱愁白了头。我现在也是这样。”

    道人说道:“你倒不是愁,而是忧。我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不过我感觉你对自己赚到手的钱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这一下说到了胡雪岩的心里去了。他心中咯噔一下,对道人道:“还望道长明示。”

    道人道:“你怎么个赚钱法,那是你个人的事。不过要想去了心病,我劝你考虑怎么个花钱。”

    换个场合,胡雪岩一定会斥他为一派胡言。不过现在胡雪岩心中正好有个结解不开,所以这话还能听得进去。

    “花到哪一步才算对了呢?”

    道人摇摇头道:“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也不是要你大把大把乱花钱,而是要你‘忘’了你是一心在为钱走,这样就可以了。”

    他又补充道:“我们道家讲‘忘’,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佛家讲一个‘空’,你是信佛的,我倒问你,‘空’是什么。”

    胡雪岩也摇了摇头:“我不甚明白。”

    道人道:“‘空’就是无所谓。就像一个不记事的小孩儿,你给他一个小泥人,他拿着很开心。‘啪’一下松手,泥人掉地上了。掉了就掉了,小孩并不关心。这就是我们道家所说的‘忘’,也是佛家所说的‘空’。”

    这么一比喻,胡雪岩心中豁然一亮。

    “夏大人说你气色不对,无非是说你太在乎了。心有所虑,神有所现。明眼人自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胡雪岩受此一激,心中对钱就又有了一层看法,回去后对古应春道:“应春,你说人挣钱是为了什么?”

    古应春道:“咦,钱挣多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胡雪岩道:“你说我胡思乱想,也对也不对。人没钱的时候也会胡思乱想。有的人想到去偷、去抢、去骗,有的人就想到用个法子去赚。比如,我就想到去办钱庄,做丝蚕生意,你就想到去做通事。一点儿不动脑筋的人,多半是要穷一辈子。”

    “那有了钱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呢?”古应春故意问道。

    “有了钱免不了还要胡思乱想,”胡雪岩道,“大部分人有了钱还想更有钱。有时候还免不了要想一想,我这钱赚得容易吗?或者想一想,我是不是该享受一下了。我前一段的想法和这都不一样,我在想,我这钱来路正吗?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你想明白了吗?”

    “我自己当然是想不明白,不过这次去京见了夏大人一面,我也算明白了一些。”

    “明白什么?”

    “钱呢,还是要挣的。不过还要花。我倒不是乱花,而是用到该用的地方。比如,设个善局,救一批穷人;或者设个义塾,给穷人家的孩子一个机会。”

    “这你早就做到了,雪岩兄。”古应春道,“你想一想,王大人要不是遇到你,也不知他后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蒋营官要不是你帮忙,也不知要有多少日子不好过。我说雪岩,你现在这事业从何而来,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胡雪岩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应春。不过这一段生意越做越大,我这一段的心思却越转越小。要不是大家提醒,我还真钻在死角里出不来了。现在好了,我已经想通了。我要这钱能进能出,真正把死钱变成活钱。”

    死钱变活钱,对于胡雪岩来讲,就是变着法儿做点儿好事。胡雪岩做好事,倒不是见了穷人,给上几个钱便了事。这种事他也做,不过他认为这种做法不好。

    “我倒不是舍不下这几个钱,”他对古应春说,“我就怕把穷人养懒。你就说那讨饭的,身弱、病残、年老,也都情有可原,应该布施一点。那年纪轻轻的一个大小伙子,什么毛病也没有,今天路过,他在这里讨饭,明天路过,他还在这里讨饭,这恐怕就说不过去。”

    “我很赞成你的说法,”古应春道,“俗话说‘救急容易救穷难’。有好多人的穷,是不用心,不刻苦所致。你就是给他再多,他在根儿上没有变过来,到头来还是一贫如洗。”

    “所以我要给钱,就得有个原则。除了大灾大疫、人命关天,急需救助外,我只把钱给那些有一业可守,有一技之长之人。这样我的钱也不至于白花。他们只要用心用力,早晚会借助我的钱自己发达起来的。”

    古应春叫好道:“雪岩,你这么做,也正应了中国一句古话,叫做‘天助自助之人’。人总得自己先有了志气,肯于上进,别人才愿意帮助。”

    “别人见你肯上进,帮了也是心里高兴。比如,我们‘胡庆余堂’的药农,你事先接济他一点儿,他就当天大的恩惠。来年他种起药来就特别用心。送药的时候,成色稍差一点儿的,他们自己先把它捡掉了,说是不能因为自己坏了‘胡庆余堂’的名声。我听了刘中医给我这么讲,我就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帮药农。今年我特意关照,只要是药农告贷的,不问原因,先放给他款子。”

    古应春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真的又想起个点子。雪岩,要说咱们的钱、丝生意已经做得够大子,为什么还老受洋人欺负?”

    胡雪岩想了一想,答道:“无非是洋人在咱这里买不到,还可以到别人那里买。”’

    古应春道:“为什么不可以让他只能在咱一家买?”

    胡雪岩道:“这个我也想到过了,要想能跟洋人叫板,必须中国的丝商联合在一起。过去我做不到这一点,现在手头宽了,已经能这么做了。”

    古应春追问道:“效果怎么样?”

    胡雪岩道:“那洋人很可能专门派人下去收购。咱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是做生意的,咱也不能说:这地盘儿是我的,不准你去。”

    古应春道:“你这话没错儿。不过咱虽然不能拦住别人,不让他去,咱却可以想个办法,让蚕农把丝茧只卖给咱们。”

    “什么办法?”胡雪岩道,“让官府派人强迫蚕农?这样可不妥。”

    古应春道:“亏你想得出,我是顺了你的思路。既然把钱贷给药农,效果就不差,为什么不可同样把钱贷给蚕农?”

    胡雪岩恍然大悟:“着啊!蚕农最怕市场不稳,咱先就给了他订金,还怕他不往咱这里卖?应春,你这主意不错。”

    古应春道:“我有言在先,这可是顺了你的思路来的,所以应该是你的主意。”

    胡雪岩道:“我原来可就没想到这一层。”

    古应春道:“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是没用心往这一层想。”

    胡雪岩感叹道:“看来人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到哪一步,说哪一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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