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番外:素衣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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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凤英•夜樱

    “如果要等的人总不来,那便不要再等他。不等就不会失望,也就不会悲伤。”

    说这话时,我七岁。

    那日我与母亲在家中后苑绣花,父亲的三五个姬妾坐在不远之处如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闲聊。我本无倾听她们谈话内容的习惯,似乎自记事时起就已开始厌恶她们所聊的琐碎主题。我寡言的性情一半是由我沉静的母亲赋予,另一半,也许是拜她们长舌所赐,让我感到很多时候语言是多么无趣。但那次例外,我竟凝神听了下去。

    因为她们谈论的是一位失宠的女人。关于她的身份,姨娘们闪烁其辞,大概是不便公然直说,她们用隐晦的说法代指她或故事中的其他人,这给年幼的我的理解造成了一些麻烦,需借助她们丰富的表情才能勉强听懂:

    那女人本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秀丽贞静,嫁的夫婿年貌与她相当且高贵儒雅、才华横溢。夫妻闲时一起吟诗作画观星赏月甚是恩爱,又生下一子,一切仿佛皆如人愿美好无匹。怎奈一场突如其来的飞黄腾达令夫君渐渐离心,他扩大了他所有的收藏,例如书画,例如美女。他的妻开始独守空房,于无边的等待中日益憔悴消瘦,而这样的结果更使挽回郎君的心变得毫无可能。

    虽失去丈夫的宠爱,她正妻的地位还是能使某些人心存顾忌,于是对她进行恶意诋毁,众口铄金,她的夫君开始怀疑她的品行,将她身边所有人送入秘狱严刑拷问,她亦经历了让她倍感痛苦与屈辱的盘问。后来水落石出,还她清白,可她已身心皆疲,从此缠绵病榻,每日却还不忘勉力睁着枯涩的双目,等待夫君的来临。他终究没来,也不会再来,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枕着瑟瑟秋雨声,绝望地闭目,在八岁的儿子哀哭声中离世。

    我听下去,是因为那女子的经历让我想起母亲。

    我极少看见父亲来找母亲,我从小跟母亲共寝一室,而父亲另宿于姬妾处,很小时,我一度以为世事本是如此。

    觉得异常,是发现母亲常在夜间悄然哭泣,但天亮后会用冰块与脂粉精心掩去眼泪留下的痕迹,再以常态出现于人前,沉静安娴,容止端雅,无懈可击。

    姨娘们的话让我悚然心惊,侧首小心翼翼地看身旁的母亲,她始终在垂目刺绣,一丝一线不紊不乱,那么从容。

    那些女人继续谈论另一个女人悲惨的命运。她们蹙眉叹息,引巾做拭泪的姿势,反复说她有多可怜,竞相表达自己的同情,可我却不喜欢她们的语气,夸张而空洞,刻意的哀愁中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最让我不悦的,是她们的目光常有意无意地飘向母亲,并在此刻提高音调。母亲始终未置一词,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似入定老僧,对俗世红尘不闻不问,所有心思只系于指间那枚飞舞的绣花针之上。

    这样的态度显然令姨娘们兴味索然,沉默片刻,她们又讨论起那离世女人的过失,激烈地争论用何种方法才能夺回夫君,摆脱悲伤的宿命。

    她们的办法我觉得可笑。一定要等他回首,才能摆脱悲伤的宿命么?父亲不来看我们,母亲会伤心哭泣,我却不,因为母亲一直在等他,而我没有,我不等任何人,我不会流下母亲那般的眼泪。

    “如果要等的人总不来,那便不要再等他。不等就不会失望,也就不会悲伤。”我开口说,字字清晰。

    母亲停下手中针线,有一瞬的凝滞。姨娘们更是吓了一跳,诧异地以一种古怪神情看我,半晌,才纷纷以团扇掩口,陆续发出矫饰过的娇柔笑声:“凤英小小年纪已这般有见地,真好,日后嫁人必不会受人欺负……”

    凤英是父亲给我取的闺名,作为嫡长女,妾室们直呼我名字也是有悖礼数的。

    母亲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牵我手领我远离她们视线。

    那逝于凄雨冷风中的女人几年后被府中姬妾再度提起,这次她们更多添了数倍热情,那么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因为一场婚姻忽然使这个女人与我们的家族有了某种联系。

    那一年,我伯父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的女儿、我的从姊阿萸被册封为皇太子妃。当时我的年龄已足以令我听懂任何事,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姨娘们谈论的女人是皇太子赵桓的母亲,当今皇帝赵佶的原配皇后王氏。

    府中的女人俨然以皇亲国戚自居,偶尔出门,外人艳羡的目光亦增长了她们高人一等的自得,故此她们有惊人的动力来探听东宫及与东宫相关的信息,从太子刚染的风寒到阿萸用的胭脂,事无巨细。

    她们还会用她们的方式来议论国事,凭着贵戚女眷间捕风捉影的传闻,加上自父亲枕畔打探来的只言片语,居然也得知了太子赵桓不得宠的事实,并常为此长吁短叹,可想而知,她们真正担心的倒不是那素未谋面的太子的处境,而是若东宫易主,朱氏未来的后族地位与她们的荣华能否保住的问题。

    所以她们对威胁到太子储君之位的人开始怀有敌意,常以不善语气提起最受皇帝宠爱的郓王的名字。

    郓王是三皇子,王贵妃所生。“当初皇上就是因为宠爱王贵妃才冷落了王皇后。”她们如是说,仿佛很义愤。

    她们的说法不尽准确。据我后来所知,事实是皇帝赵佶登基后立即纳了数位美女,其中王、郑二女较为得宠。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后升为太后慈德宫的内侍押班,皇上以前每次入宫向太后请安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见她们姿容娇艳妩媚,人也聪慧,便早有了爱悦之意。二女被纳为妃后各生一子,郑氏生的二皇子早夭,王氏生的便是后来被封为郓王的三皇子。若硬要比较,应是郑氏更为得宠,因皇上在王皇后崩后即册封她为后,连生数子及数位帝姬的王氏则被封为贵妃。姨娘们不提郑皇后而单说王贵妃,除了对当朝皇后有所顾忌,也是明显地迁怒。

    当然这并非重点,王贵妃令她们不快的根源是皇上对郓王异乎寻常的重视。

    在此之前我亦隐约听过关于郓王的传说。

    我用“传说”二字,是因为所有关于他的事迹都像是被浓墨渲染过,让我无法不觉得他异于真人,是一抹只应存在于传说中的光影。

    传说王贵妃生他时满室异香,且数日不散。

    传说他五岁时即可吟出令皇上惊叹不已的七言佳句。

    传说他集天地灵长于一身,除诗词歌赋外,琴棋书画、声技音乐无一不精,与创导了宣政风流的当今天子意气相投、趣尚一同。

    传说政和八年,十六岁的他赴集英殿殿试,结果唱名第一,理应点为状元。后皇上为避嫌及笼络士人计,才下令以第二人王昂为榜首。

    另外还传说,他风采绝世,立于天地间,炫目的容光有划破暮霭的力量。

    这点最令姨娘们耿耿于怀,“这样的男人跟狐狸精一样,都是妖魅!”她们恨恨地说,仿佛她们曾亲眼目睹他如何施展妖术,“父母再怎么宠爱儿女,也都会有个限度,但……”

    但皇上赐予此子的恩惠的确打破以往所有惯例,没了限度。

    政和六年二月,十四岁的郓王官拜太傅。本朝有定制:“皇子不兼师傅官”,太子赵桓也不曾出任过此职,此制由郓王而破。

    政和六年十一月,皇上降诏命刚满十五岁的郓王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内东门、崇政殿等门。职责是率亲从官等官员禁卫拱卫皇城,并不受殿前司节制。赵佶还特意放宽了皇城司的职权,增加近千名亲从官供赵楷指挥。这又是个破例之举。“宗室不领职事”亦是本朝定制,即凡皇子皇孙均不得任有实权的官。

    而今又听说年满十八岁的郓王将要出宫外居,皇上为方便他日后常入宫,命人在他的王府与皇宫之间建造凌空飞悬越城墙,将两宫连接在一起的“飞桥复道”以缩短路程。

    这些对东宫来说都是十分不利的讯息。与其相较,太子赵桓暗淡得像一块灰色的石头,虽然我未见过他,但并不妨碍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我从未听过关于太子的华丽传说。

    太子的命运,原本与我的家族无关,可现在不同,因阿萸做了太子妃的缘故,我的伯父,乃至我的父亲都为此有所行动。

    神宗之妃、哲宗之母出自我们开封祥符朱氏,借她余荫,我家勉强算是世家,却也不属什么豪门望族。国朝惯例,皇后及王妃不在当朝权臣族女中选,因此从姊才有了应选太子妃的机会。伯父伯材这武康军节度使的官职只是皇帝赐予外戚的虚衔,其实并无实权,且长年染疾,所为也有限。我父亲亦只领正六品虚职,但他生性慷慨,交游甚广,尤其在成为太子姻亲后,显得越发忙碌,每日均在外奔波,间或带一两位官员归来,时而豪饮,时而密谈。按照国朝祖训,外戚严禁干政,不得与外臣结交,但这个禁令到了道君皇帝时期已形同虚设,宦官尚且可掌兵权,外戚之事又算得了什么?这本来就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

    数年后,我回首再看此间事,不得不佩服我父亲的眼光。当时他屡次带回府宴请的那些官员中,有数位成了支持太子的东宫官,包括后来太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耿南仲。

    一个有稀薄阳光的早晨,父亲忽然步入多年未曾接近的母亲的房间,这无异于天生异象,我与母亲都吃了一惊,站起身,却一时无言。

    母亲先回过神,微笑着一福施礼。父亲略点点头,未多看她一眼,扬手,命身后侍女奉上一袭新衣及珠钗,目光越过母亲的肩落定在我脸上,命道:“换上,入宫觐见太子妃。”

    我与太子妃阿萸原本便不算亲厚,她做女儿时与我接触不多,入宫后与我亦只在外戚亲眷入宫贺岁,在那样的年节礼场合才会远远见上一面,此番再见却甚诡异,父亲只带了我一人入东宫见她,她待我也出奇地热情。她的座位与父亲和我之间有帘幕相隔,我施礼之后她便招手让我入帘中,坐在她身边,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含笑上下打量。我话照例不多,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均只寥寥数字,父亲在帘外听得焦急,不时插言代我作答,还特意说我在家多读《女诫》《女则》,并悉心研习宫中礼仪,还望太子妃多加教导。我颇感诧异,这并不是我平日常做的事,但出于习惯,也没有开口否认。

    阿萸像是很满意,频频颔首,嘱我日后常来东宫陪她,我尚未有反应,父亲已喜形于色,伏拜替我谢恩。

    此后阿萸果然屡次召我入东宫陪她,可惜我不是个很善于闲话家常的玩伴,两人相对,常有冷场,但她还是会留我一天。有两次我在阿萸身边时太子赵桓大驾光临,阿萸忙带我迎接,向赵桓着意介绍我,而赵桓只是冷眼掠我一眼,并无他话。

    他是个清瘦憔悴的男子,眉心总是锁着的,仿佛从来不会笑,与阿萸说话不时会叹气。

    一日阿萸带我去那传说中宛如天宫的御苑艮岳赏春,说这日可随她宿于园中,只是别擅离太子妃寝阁区域。黄昏后阿萸早早睡去,我漫步于中庭,见此时槛外春色明迷,草木花枝别有一番特殊风致,远处一片粉色花海如千山暮雪,便移步出外,沿着御苑碧水,朝那艮岳盛景深处走去。

    那粉色花海原是三月樱花。我走到香雪海近处,已月上柳梢,花下路边的琉璃宫灯被内人们依次点亮,繁花、新月与漾动的琉璃光影倒映入御河水中,花影相接,月色澄明,波光潋滟,美如幻境。

    我手持纨扇,立于樱花树下,御河之畔,凝视水中花影沉思半晌,直到一阵笛声透过暮色,划破此间静默。

    我侧首以望,见一名轻袍缓带的男子坐在我右侧不远处的水岸山石上,樱花荫下,半阖双目,面对一泓春水扬袖吹笛,意态闲适,即便在演奏中,双唇也仿若含笑。悠悠惠风,荏苒在衣,上方夜樱花瓣徐徐飘落,附于他发际眉梢,他也不急于拂拭,待一曲《满庭芳》奏完,他才缓缓抹去眉间花瓣,从容站起,引笛入袖朝我欠身,微笑道:“我惊扰了你么?”

    他的语音柔和,如杨柳风吹面不寒,而当我看清他眉目的那一瞬,那九重夜樱粉饰的琉璃幻境无声地褪色成了淡若云烟的背景,他的好容颜仿若蕴有明珠光华,言笑之间亦有光影流转。

    他是个悦目的男子,但,很可能,也仅此而已。他一定习惯于这般在或陌生或熟悉的女人前展示他的美好,真刻意。

    2.赵楷•酬答

    她看见我时,无惊无喜。

    目光淡漠,带着几乎与她年龄不符的超常的冷静,并不着力地打量着我,却仿佛能看到我心里去。

    她立于夜樱之下、御河水畔的窈窕身影有如谪仙,纤丽出尘,好似随时会凌风飘飖入月宫。我在一侧注视她许久,贸然现身攀谈是登徒子所为,所以我选择吹笛的方式。依以往故事,对此良辰美景,闻我笛声的女子无不目醉神迷,她却例外。

    她的目光从我冠巾徐徐移至靴尖,然后才启口应我:“公子乐声甚妙,惜倚音稍重,略显繁复华丽,若试减两分,笛声游移于澹澹月光之间,或更清绝。”

    我略一沉吟,按她建议重奏一叠,弱化装饰性倚音,映之明月清风,果然意境迥异,她听着,唇角亦浮出一缕清凉笑意。

    “谢小娘子指点,”我朝她长揖,又含笑挥笛一指御河中夜樱倒影,道,“无以为报,唯有将这一水夜樱赠与你,聊表谢意。”

    这是我屡次用来逗身边女子的桥段之一,指着天边白云、水中倒影,信口说赠给她们,她们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或嗔怨撒娇,要我赠以实物,只不知这外表脱俗的姑娘会否有别样反应。

    她从容不迫地敛衽一福,然后舒长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形弧线,再以手一托,让月光落在她莹洁如玉的手心,静静视我,道:“无功受禄,妾且裁一段艮岳月光回赠公子。”

    我不由大笑,抚掌赞叹,顺势问她阁分芳名,她却不再回应,告辞退去。我本欲跟去一探究竟,但她一回眸,淡漠眼神有警告意味,我便止步,放弃了这孟浪行径。

    此后二月,我没有再见到她,也没有刻意寻找。她衣饰不似寻常宫人,也不是我认识的宫眷姐妹,深夜出现在艮岳,只怕多半是皇帝娘子了。想到这点未免怅然。

    未料五月五日浴兰令节,我又在宫中见到了她。

    那日亲近的宗室外戚奉召携眷入宫,谒见帝后诸事礼毕,便留于宫苑中游园行乐,或与宫眷相叙晤谈。

    路过瑶津池,我见太子赵桓及太子妃朱氏坐于水榭之中,周遭荷花池畔立着十余名妙龄少女,太子妃正目示她们,殷殷地跟赵桓说着什么,要他去看。

    “太子妃要太子纳妾,选朱氏族女入侍东宫。”深受父皇宠信的大官宦童贯与我私交甚好,此时见我留意诸女,便跟上耳语,手指一女,“尤其是太子妃叔父朱伯桤之女凤英。朱伯桤私下交结百官,为太子罗织党羽,太子妃欲请太子纳其女为侧室,一则为巩固朱氏女在东宫的地位,一则也是想进一步拉拢朱伯桤,让他更死心塌地地效忠太子。”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那晚夜樱下的女子。

    还是静默不言的姿态,凝视满池芙蕖,遗世而独立。

    3.兰萱•新婚

    他在我身后止步。很近的距离,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华服散发的清香。他折扇轻摇,搅动的空气托起我耳际的几缕发丝,无礼的距离。

    我从池中倒影中辨认出他的眉目,依然沉默着,未因他的出现做何举动,例如侧身裣衽,施礼如仪。他亦不语,了无痕迹地忽略我对他的漠视,只循着我目光凝望水中影象,忽地微笑,温和的眼神意味深长。

    彼时三春已过,菡萏正妍,莲叶何田田。而我无法觉得喜悦。闭目,颔首,于避无可避处继续回避,但一切仍是如此分明,我甚至能觉察到阳光透过他漆纱幞头翅角,扫落淡淡一层阴影,薄如蝉翼,烙上我肩,和着某种宿命。

    我是可以猜到他的身份的。这宫中的青年男子,除了他谁还有那样的容貌,那样的风仪,那样的传奇?

    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避无可避。

    父亲终于等到了宫廷给我的聘礼,纳采、纳吉、问名、请期一丝不苟,郑重得远超他的预计,但他却猝不及防,和阿萸的父亲一样,顿时乱了分寸。

    因为要娶我的不是太子赵桓,是太子的宿敌,郓王赵楷。

    据说浴兰令节那天,赵楷入皇帝寝殿请求父亲赐婚,点名要纳我为妃。官家在短暂的错愕后呵呵一笑,顺水推舟,乐观其成。

    我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皆因夜樱之缘促成。身为诡谲宫廷旋涡里的皇子,赵楷免不了沦为精明的政客,这更像是他下的一着妙棋,借与我的婚姻在朱氏族人中瓦解太子的势力,即便我父亲不会马上倒戈助他,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扶持太子了。

    族人亦有见风使舵的,早早地开始讨好我和父亲,大概是看好赵楷夺嫡的前景。赵桓和阿萸因此更紧张,迅速在朱氏族女中另选了一名入东宫封为夫人,加强同族人的联系,未雨绸缪地与赵楷抢夺外戚势力范围。

    “你还是要嫁入天家了……”母亲握着我的手泪眼婆娑,“你爹爹给你取名叫凤英,就是希望你嫁给君王,娥皇女英,有凤来仪,可是,那些荣耀都是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幸运是不会有了……我只是寻常人家妇人,身处妻妾群中,已活得这样辛苦,怎舍得你再入宫门,面对那些险恶风波?”

    我看着母亲泪眼,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前所未有地,深深厌恶“凤英”这个闺名。

    此后不久,宫中传来了赐字的文书,我的字被定为“兰萱”,据说是赵楷亲自取的,我由此结束了待字闺中的年代。

    婚礼结束后,我与赵楷两人独处,他在烛影摇红的暧昧光晕中似笑非笑地凝视我,我觉得不安,在他伸手触及我肩头时不禁朝内缩了缩。

    “你怕我?”他柔声问。

    我摆首。

    我并非怕他,只是他对我而言,仍然仅仅是个陌生人。

    他似看出我心思,微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楷绝不唐突佳人。但若我此刻出去寝于别处,必惹外人非议。还望夫人宽宥,容我卧于帐外榻上。”

    不待我回答,他便起身对我长揖,然后径直去帐外睡了。

    我辗转难眠,三更后迷迷糊糊才阖眼,却感觉有人影靠近,拽了拽我身上的锦被。

    我悚然睁目,见赵楷对我呈出柔和的笑:“今宵夜凉,勿染风寒。”

    他轻轻为我掖好被角,转身行了两步,却又回头,见我又有警觉状,不由笑出声来,道:“我告诉夫人一个秘密:我平生最怕痒,若来干犯,夫人只须朝我耳朵吹口气,便可化解所有危机。”

    想想他描述的情景,看着他那朵慧黠笑容,我亦不禁唇角上扬。他笑吟吟地朝我一揖,然后回帐外卧下,别无他话。

    此后多日依然如此,他夜间不来干犯,白天带我入宫拜见帝后或行各种礼仪,举止得宜,既庄重又不失亲近之意。回到郓王府邸,他带我熟悉各处居所陈设,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的藏珍秘阁,倒不是为那些珍宝,我关注的是他所藏书画名作,皆为历代大家真迹,不少是御府所赐,数以千计。

    见我有兴致,他很耐心地为我讲解这些珍品寻觅经过与相关故事,也问我意见,我间或答以两句,他目露喜色,有赞赏之意。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也在这一次次针对书画的探讨中逐渐消失。

    一日我晨起后不见他踪影,信步入藏珍阁独自翻阅藏品,忽见一幅墨竹,描墨成染,影影绰绰,曲尽其态,笔法清逸不俗。上面无款识,看不出是何人作品,我欲问赵楷,他却一直未现身,向侍女打听他行踪,侍女遥指府中后苑。

    后苑有一座湖山石砌成的山峰,中有飞瀑,下方流水成泊。我看见他时他正立于最陡峭的山巅上,专注地观察飞瀑之侧斜横出的一段松枝,一手攀湖山石,一手提笔在铺于面前石上的画纸上勾画。

    他足尖只点踩着湖山石凸出处,若足下一滑,随时可能坠入流水中。我褰着裙幅上前数步唤他,请他下来。他回首看我,展颜一笑,收拾画稿蹦蹦跳跳地迅速下至我面前,让我看他适才画稿:“画了多次,这次的底本总算有些样子了。”

    那底本线条虽简单,但已可看出层峦叠嶂、松枝清奇峭立的意韵。我亦从笔法中看出这日所见墨竹同样出自他笔下。

    “此画虽好,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王为作画不惜攀登险峰,未免欠妥。”我叹道。

    他依然明朗地笑:“奇险之处必有美景,若不以身探寻,就永远无法领略其中妙处。”

    我见他跑得辛苦,额头有汗珠渗出,便取出丝巾为他一点点擦拭。

    他含笑看我须臾,目中泛起别样情愫,忽然抛开画稿画笔,倾身将我横抱入怀,大步流星地前行。

    我挣扎着命他放手,他只是不理。仓皇辨出他前行的方向是我的寝阁,我隐隐意识到他的意图,又惊又羞。

    “你不是说,不会……”我想起新婚那夜他的承诺,一言未尽他已了然,在我耳边笑道:“我说我不会唐突佳人,可是若佳人允许我唐突,则另当别论。”

    我说过我允许了么?我这样想,却问不出口。他还是一派了然于心的样子,轻声对我耳语道:“我知道你已经允许了。”

    耳语时感觉到他吹拂到我耳中的气息,心念一动:若此刻向他耳中吹口气,他会立即放开我吧?

    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这样做。

    4.赵楷•服玩

    兰萱是个明慧的女子,容止端雅,如芝兰萱草,令人观之忘忧,知书识礼,通翰墨丹青,我笔下意趣,她总是心领神会,评论画作,每每一语中的,与她相处,不仅有闺房之乐,还能感觉到知己之谊。我愿与她分享这升平盛世的一切美好事物,而她有时的反应却又在我意料之外。

    成婚次年春夏之交,洛阳按照惯例送开得最好的牡丹至郓王府。那日我正在后苑牡丹花圃前为兰萱绘写真,听说洛阳牡丹送到,一一审视后选了开得最大最美的一朵魏紫,摘下簪在兰萱的鬓边。

    围观的姬妾侍女起哄,也求赐花,我遂把这一批盛开的洛阳牡丹花朵一一摘下赏给她们。洛阳护花使者见状面色青白,痛惜不已,忍不住拭了拭眼角泪花。兰萱看到,开口对他道:“这牡丹先生运送辛苦,大王如此摘下,委实可惜。”

    侍者叹道:“为供大王清赏,花农算好花期,在牡丹含苞时精心包裹,泥水比例细心调和,一丝不苟。运送皆选快马,如前朝为杨贵妃送荔枝般,送至驿站立即换马,如此不停歇地运到东京,也跑死了几匹马的。人畜辛苦暂且不提了,只怜这牡丹娇贵,本来都是万中挑一难得一见的千年名种,饶是一路悉心照料,仍有许多受不得奔波之苦,抵达东京已萎落不少,剩得这十几株,原以为有幸移植在王府园中,安度花期,未料……”

    兰萱闻言目色黯然,颇为不乐,问我:“大王若爱洛阳牡丹,何不在园中种几株?如此每年兴师动众从洛阳运输,劳民伤财,岂不罪过?”

    我解释:“牡丹离开洛阳,水土有变,也是难以养活的,纵然活了,也不复故土盛美,故此需要每年运输。”

    她冷道:“花农使者为运输牡丹费此心力,路上又损毁名种泰半,送至后你竟亲手全部摘下,真所谓暴殄天物。”

    我含笑为她理理鬓边那朵魏紫,道:“花开是为有人欣赏,若能一亲美人芳泽,名花倾国两相欢,它此生亦算圆满了。我若是一朵牡丹,也愿‘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老死枝头前那些寂寥的朝朝暮暮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兰萱不再说话,漠然起身,抛下我和未完成的写真独自离去。

    兰萱日常燕居,爱穿青碧色的衣裳。有次我送她一袭襦裙,那澄净的碧色令她双目一亮,轻抚烟罗,爱不释手,问我:“这颜色这般新颖,此前从未见过,却是如何染成?”

    我笑问:“夫人博览群书,可曾听过说李后主的‘天水碧’?”

    她一怔:“天水碧……”

    我拥着她肩,手指碧罗:“昔日江南李后主内人染碧帛,夕露于中庭,为露所染,其色美好,澄净脱俗,称为‘天水碧’。南唐为国朝所灭后此工艺一度失传。我见夫人钟爱碧色,故寻访南唐染织宫人后人,终于觅到这工艺秘方,近期染成一批,便让人裁成襦裙,望夫人笑纳。”

    我感觉到她双肩僵硬。随后她轻轻挣脱我手,肃然朝我一福,道:“大王,李后主玩物丧志,以致亡国之祸,这天水碧原本便是不祥之物。何况‘天水赵氏’乃国姓,此物名‘天水碧’,令人闻之不安,裁为衣裳,实为服妖,万不可用。请大王收回销毁,以后勿再寻求这等物事。”

    我蹙了蹙眉:“服玩之物而已,夫人如此多虑,岂非小题大做?”

    她决然摆首:“谶纬之说,古已有之,不可全然不信。何况玩物丧志是君子大忌,大王身为宗室,应为天下人表率,若一味追求新奇服玩,铺张奢靡,上行下效,有损国家风气,实非社稷之福。”

    我百般相劝,她只是不听,一定要我销毁天水碧衣料,并承诺永不再染。我无奈之下只好收回襦裙,但要销毁终是不舍得,悄悄赏给了别的姬妾,在与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的聚会上命姬妾着天水碧群歌舞,他们激赏不已,纷纷询问染织之方,我亦告之,于是这李后主的天水碧又在国朝风靡一时。

    5.兰萱•宴集

    他常常邀约朝中重臣至府中玩乐,往往通宵达旦。国朝祖宗遗训,宗室不得涉政,严禁与朝臣结交,这规矩他违背得很彻底。他的肆意大概来自皇帝父亲的默许,官家居然让他提举皇城司,等于让他掌握了御林军的兵权,不寻常的恩宠助长了他的野心,私交朝臣显然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我们之间的话题通常是书画音律、点茶品香,他与朝臣的交往我一般不过问,他也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任何政事。虽然我们看上去无疑是恩爱夫妻,但因有赵桓与阿萸这层关系,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心存疑虑。

    他与朝臣聚会之时我从不现身,也不会去探听他们交谈内容。但一晚,侍女告诉我,今夜赵楷邀请的客人中有我的父亲。

    自从我嫁给赵楷后,父亲处境尴尬,不再为赵桓罗织党羽、出谋划策,却也与赵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公开场合的见面,私下并不多接触,故此我听说父亲这次欣然应邀,不由诧异。等至三更犹不闻宴罢,倒有侍女过来报讯,说我父亲醉得厉害,不知是否要为他预备客房歇息。我闻讯不免有些担忧,便移步去宴会厅堂探看父亲状况。

    我在厅堂屏风后止步,举目望去,但见其间歌舞升平,赵楷正与一干人等推杯换盏,笑语不已。客人中除了我的父亲,还有五大权臣:王黼、童贯、梁师成、杨戬,以及蔡京的长子蔡攸。

    赵楷向我父亲敬酒,口口声声“岳丈大人”唤得亲热,父亲亦笑看赵楷,连称“贤婿”,醉眼蒙眬之下还牵着赵楷频频向众人表示得此佳婿是前生修来之福,这“贤婿”并非礼敬之辞,是实至名归,还吟出今春宫中文臣进的春帖子上谄媚诗句:“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

    我听得如芒刺在背,替他颇感羞惭。权臣们则纷纷叫好与附和,还露骨地说有此贤婿父亲富贵远不止于此,将来荣升国丈也是指日可待的。父亲捋须呵呵笑,赵楷亦扬扬自得,毫无惶恐之意。

    我侧目看厅中舞池,一名着天水碧衣裙的美人正在载歌载舞,唱着《玉树后庭花》。

    我朝乐师走去,伸手一按筝弦,弦应声而断,乐声停止,所有人都转首看我。

    我冷冷对一脸愕然的权臣们说:“三更已过,天明有朝会,诸位请回,早做准备吧。”

    众人渐渐看出我身份,匆匆施礼,悻悻告辞。

    父亲待诸人散尽后开口斥责我:“你身为大家闺秀、郓王夫人,怎么抛头露面见外人?大悖礼数!”

    我面向他欠身道:“女儿此举确实逾礼,但父亲身为外戚,与朝臣夜宴至三更,亦是礼法国法允许的么?”

    父亲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兰萱,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赵楷面色潮红,犹在醉中,漫不经心地笑道,“现在你父亲都是我这一边的人了,你不欢喜么?”

    我默然不语,他又挨近我,褰我的衣袖:“兰萱,将来你会做皇后,还不欢喜么?”

    我断然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吩咐侍女扶赵楷回寝阁,然后再命厅中宦者:“用清水把这里反复洗刷干净,从内到外,不得残留一丝龌龊气。”

    6.赵楷•妻妾

    如父皇一般,我爱一切美好事物,例如金石书画、辞赋音律、花木香草,自然也少不了醇酒美人。我对这世间百媚千娇的妙人儿虽没有父皇那样的收藏欲,却也享受与她们相处的种种乐趣,与不同的女子的情爱游戏往往有不同的游戏规则,细微处如斗茶调香,妙不可言。

    姬妾之中,我最宠者有四人:裘冶、石家奴、刘三福、石吉祥。她们均获封为郡君,在王府中有一定地位,其中裘冶入侍最早,已育有一子二女,因此我对她也更加另眼相待。

    纳兰萱为妃后,她对我姬妾颇客气,予四位郡君礼数一点不差,石家奴、刘三福、石吉祥也小心奉承,在兰萱面前低眉顺目,是妾室应有的样子,唯裘冶心气甚高,见我婚后与兰萱亲密,不免吃味,暗中每每与兰萱计较。

    这年兰萱生日,我在府中设家宴为她庆祝,命东京著名优伶献艺,在戏楼演出新排剧目,以博兰萱一乐。

    观戏楼上,我与兰萱于正中入席,王子、宗姬及众姬妾一一行礼后分侍两侧,陪我们看戏,只有裘冶缺席,且事先没说明任何理由。

    我遣人去问,须臾裘冶派了个侍女传来一折枝海棠,上面系着一折叠好的洒金香笺。我拆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去岁今日,大王曾许诺一年后伴妾同赏艮岳海棠。妾苦候一年,而今形单影只,寂然卧于病榻,恕无力侍宴。”

    我知她刻意撒娇,但设想她“寂然卧于病榻”之状,却也不由心软,低声命宦者取来笔墨香笺,回复道:“去年之约,未曾相忘。而今春寒未退,海棠尚未开至盛时,稍待二日,必携卿同往艮岳,不负花期。”

    写完也附于花枝上,命侍女送给裘冶。少顷她又让人送来花笺:“色衰爱弛,妾不敢劳烦大王相伴,且自行乐。”

    我问送信侍女:“裘郡君如何行乐?”

    侍女道:“正在后苑策马打球。”

    裘冶马术不错,善打马球,彼时一身劲装,英姿飒爽,也是有别于其他妻妾,令我赞赏之处。此刻联想到她马上风情,心襟一荡,又取过纸笔,含笑写道:“卿身娇体怯,骤然策马,恐染风寒,务必保重。”

    侍女继续送信,我心念裘冶,也无心看戏,不时望望后苑方向,看侍女是否又再过来,又低声命宦者研墨,以备再写字回复。

    片刻后果然裘冶侍女又再送花笺过来,我接过尚未展开,却又有一名女子走近,呈上另一支花笺,道:“夫人有信请大王过目。”

    我一愣,见那女子正是兰萱贴身侍女,侧首看一案之隔的兰萱,她气定神闲地缓摇团扇,冷冷瞥我一眼,身侧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笔砚。

    我抛开裘冶花笺,展开兰萱那支,但见上面赫然是她娟秀字迹:“此戏甚妙。”

    我顿觉脸上火辣辣地,忙把裘冶花笺还给她侍女,挥手命她退下,正襟端坐,继续看戏。兰萱亦直视戏台,不时轻摇团扇,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什么也未发生过。

    晚宴后我前往她寝阁,欲就裘冶之事向她陪罪,但见她阁门紧闭,两名侍女双双迎出,朝我敛衽道:“夫人今日乏了,早早睡下,请大王自回寝阁歇息。”

    我迟疑着,没有立即启步,驻足半晌,未见里面有开门之意,唯有暗暗叹息,独自离开。

    7.兰萱•母亲

    这年秋天,我母亲病危,弥留之至我赶到她身边,却不见父亲身影。母亲的侍女告诉我,今日父亲小妾生产,所以父亲一直守在产房外,不来探视母亲。

    母亲见我来,目露喜色,伸出颤抖的手握着我的手,连声问我近来一切可好。我颔首说好,见她境况凄凉,便转头吩咐侍女:“去请父亲大人过来。”

    须臾侍女独自回来:“七娘子刚生了位小公子,所以……”

    母亲神情黯然,旋即目光又移至我腹部,问我:“还是没喜讯?”

    我摇摇头。从生日那天起,我就与赵楷分居,无论他明请暗示,我都再不与他同宿。

    母亲叹叹气:“还是早些生个儿子好,若你是个儿子,我这一生也就不会这样了吧……”

    我无语。母亲到现在还不明白么?她的悲剧与子女无关,遇人不淑,男儿薄幸,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花心是男人深入骨髓的本性,一旦有条件,他们便不会放弃寻芳的机会,自己用情太深,便给了他伤害你的利器,越在乎,越讨好,姿态越卑微,便越容易受冷遇、被遗弃。

    见我不答话,母亲紧张地问:“你们……不大好?”

    我还是沉默着。

    母亲忽然哭了起来:“你要尽快设法生个儿子……我不要你成为第二个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母亲,我们都没有这样的幸运。”我坐在母亲床头把她拥在怀中,与她说话,也像跟自己说,“但我不会成为第二个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为他这样的男人流一滴眼泪。”

    母亲在我怀里一直哭,直到饮灭声音,散失生气。我没有恸哭,但觉心底一片荒凉。

    静静地放母亲平躺,为她拭净泪痕,整理好衣裳。起身回首,我看见赵楷无声无息地立于门边,也不知来了多久。

    母亲去世后,我继续在郓王府扮演王妃的角色,随赵楷出入宫廷,参加各种礼仪宴集,府中琐事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包括他纳妾生子各类事宜,都安排妥当,一些不差。

    只有闺闱之事不似夫妻,我们还是分阁而寝,相敬如宾。

    他的庶出子女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着,我的侍女们看得焦虑,不断劝我与赵楷修好,我不加理睬。

    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母亲,也不想生出个孩子去做另一个我。

    8.兰萱•中宵

    赵楷常去宫中与父皇切磋画艺茶艺,后来停留于宫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人悄悄告诉我,除了谒见官家,他还常去柔福帝姬阁,教帝姬妹妹及其宫女习翰墨,尤其着意照顾一位名为吴婴茀的小内人。

    这是他惯常怜香惜玉的作风,我一点不觉奇怪,也不怎么恼怒,只是有时见他又自宫中晚归,不禁会想,那位吴婴茀,是气傲如裘冶,娇媚如石家奴,柔弱如刘三福,还是乖巧如石吉祥?

    这个小小的谜团,在赵桓登基后解开。

    赵楷夺嫡失败,这是我可以猜到的结局。他精于文艺之事,有吟风弄月的天赋,却缺乏把控政局的能力,何况围聚在身边的又是一群乱臣贼子、乌合之众,只能败坏朝纲,无力助他成就大业,一旦父皇失势,为人挟制,他便会一败涂地。

    赵桓即位后迅速免去赵楷提举皇城司之职,削除他所有实权,还下令拆毁他往来于宫中的飞桥复道。赵楷抑郁愤懑,一连数日独酌于画楼上,不见任何人。

    一夜内知客前来传报,说柔福帝姬命内人吴婴茀前来送信给郓王。

    这是个有一脉傲骨的姑娘,从眼神中可看出来,虽然她习惯于把骨子里的坚毅柔韧隐藏于卑微神情中。这种性格会是赵楷喜欢的吧,与之相较,她清秀的容貌倒算不得什么优势。

    这姑娘亦有眼色,我送她至赵楷画楼,她进去见是与赵楷独处,便匆忙退出欲告辞。我让她进去。

    她是柔福帝姬送给赵楷的止痛药,她自己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于他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他痛彻心肺,需要人抚慰,而我们的隔阂令我做不了这个人,有个他喜欢的人陪他,总是好的。

    婴茀再次入他画室,我在门外,在沉重的风雨声中默默伫立。

    室内渐有他声音传出,温言软语,是他与有兴趣的美人儿们说话的语气。我朝着无边的夜色淡淡地笑,至少在此刻,他可以暂时忘记不愉快的世事吧?

    潮湿的雨雾阵阵袭来,洇润我青色衣裳,幽然有凉意。回首看窗棂,窗纱影影绰绰,映出室内两人晃动的身影,轻柔对答的声音传来,有与这中宵夜雨截然相反的温暖情意。

    我双手护肩,转身离去。

    还是会痛,终究做不到决然超脱。

    9.赵楷•告白

    酒阑之际,我与前来探望的婴茀说笑。我以为她是上天于我落魄之际赐我的礼物,有意亲近,她却推脱,并告诉我,兰萱适才一直在门外等。

    我顿时消停了,让婴茀走。

    兰萱是个如此清傲的人,于情爱有异乎寻常的洁癖,才不肯委身与姬妾一起侍我。如今是出于怎样的心情,才会将另一名女子送至我身边,且孤身立于凄冷风雨中,苦守中宵?

    我沉吟半个时辰,最后鼓足勇气来到兰萱寝阁门外,轻叩门,道:“兰萱,我可以跟你说说话么?”

    她默不作声。我移步至窗纱处,对她说:“而今想来,我对你所犯最大的错误,莫过于从大哥那里把你夺来。若非如此,你会有更好的前程,也不必随我这失势之人,陷入此番尴尬境地了。”

    室内“砰”地一声,有杯盏落地,像是她怒而掷碎的。

    我恻然一笑,又道:“或许高贵身份、荣耀地位非你所欲,但我也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果我现在说,你是我最珍爱的女人,你会否觉得不诚恳?”

    里面寂然无声,我继续说:“当初决定娶你,起因是倾心于你才貌,却也有刻意破坏大哥好事之心。而与你相处日深,才觉得妻如此,上天委实待我不薄。可惜初时不懂事,辜负贤妻一片苦心……我虽愿珍爱你一世,但却无力拒绝欣赏别人的美丽,见你生气,我便不敢贸然接近……说来惭愧,我有些怕你呢,就像小时怕母亲,所以你若不悦,我便多半会选择远离,无计弥补,只想静待你气消……我知道流连花丛你会不高兴,有时想到会令你寒心,我也懊恼自己的多情,可那是我无法摆脱的本性,就像满园春色,我的眼睛做不到只看一朵花……今生我负你良多,那这样好不好呢:若有来生,我转世为女子,而你投生为男子,我嫁你为妻,为你风露立中宵,为你流尽千行泪,还你今生予我之情,品尝你今世所有悲欣……”

    她还是无任何回应。我一声叹息:“前景茫茫,去日无多,容我们好生相聚。”

    等了等,见她仍不出声,我默然朝内长揖,启步欲离去,而转侧之间,阁门戛然而开,兰萱出现于其中,淡淡对我道:“言重了,今世没谁为你流尽千行泪,也不曾风露立中宵。”

    我瞧瞧她犹带雨露的素衣,笑道:“那夫人衣裙风露从何而来?”

    她说:“我只是在染天水碧。”

    我们在漾出室外的烛光涟漪中默默相对,相视而笑。

    10.兰萱•阳关

    前景茫茫,去日无多,容我们好生相聚。

    打动我的,是这一句话。

    作为夺嫡失败者,终其一生他也摆脱不了皇帝的猜忌,前朝国朝都不乏这样的先例,这些悲剧的主角,往往不得善终。例如道君皇帝的异母弟蔡王似,身为哲宗皇帝的同母弟,他一度也是皇储的人选,而道君皇帝登基数年后,蔡王盛年而亡,死因在国朝史料里的记载语焉不详。蔡王妃据说也随之殉节,留下王嗣有恭,虽获封永宁郡王,但显然也并未获得永久的安宁,在道君皇帝的特殊关注下,他成长成了位沉默的青年,他的夫人林氏而今十九岁,也是沉默寡言,异常安静,应对帝后寒暄神情常如惊弓之鸟,唯与我私交甚好。看见这对郡王夫妇的处境,我总是难以遏止地觉得悲凉。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情况又更复杂。金军兵临城下,几番催促太上与今上出城议和,九哥康王和五哥肃王也曾前往金军寨为质,郓王赵楷又岂能全身而退?

    我与他尽释前嫌,关起门,在王府中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过了一段短暂的貌似平静的日子。过去的嫌隙如今看来都微不足道了,现世安稳已是奢求,我们只能珍惜每一相处的时刻,因为这每一刻的安稳都像是偷来的。

    靖康二年元月,金人要皇帝赵桓前往青城金军寨面议缴款限期,赵桓不得已决定前往,同时也宣布,要郓王楷随行。

    他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而把赵楷留在京城,给楷东山再起的机会。

    对这次出城,我们都有不祥的预感。分别前夕,我们相依相偎于寝阁中,良久无言,只聆听着彼此心跳,明朝一别,就不知可否再有如此感知对方存在的机会。

    “兰萱,”他忽然对我说,“我已安排妥当,若七日后我尚不回来,内知客会带你前往城郊隐蔽处暂住,若我再有不测,他会带你去南方安居……”

    我掩住他口:“好端端的,不要说这些话。”

    他握住我手,怅然道:“这是我如今必须考虑之事。此番伴驾,凶多吉少,不知是否能平安归来,金军也随时有破城的可能。你切勿受我连累,若七日不见我归,就出城避难。”

    我摇摇头:“我不去。我要留在家里等你。”

    他说:“你可以在城郊等我。”

    我说:“我怕离开了家,你就安心不回来了。”

    他眼眶潮湿,侧首略略避开我凝视,道:“既嫁从夫,你要听我的。”

    我叹道:“想来这些年,我真正听从你的事其实没几件,倒是老给你添堵。”

    “是呀,”他引袖一拭眼角,翻身伏在我身上,摁住我双手,笑道,“是我对你太客气,所以你常常给我摆脸色,今日再不听话,我必要给你些颜色瞧瞧了。”

    我被他控制住身躯,动弹不得,见他露出一脸捉狭笑意,却又不甘心受制。忽然灵机一动,仰首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此招果然奏效,他顿时慌了神,大笑开来,缩到床尾去。我一时兴起,起身追着他,要找他耳朵吹气,他一壁手足无措四处躲,一壁像个孩子般耸肩捂耳哈哈笑。

    我们就这样追逐嬉闹,直到笑出眼泪,精疲力竭,双双倒下。

    他在我臂弯中沉沉睡去,那宁和的神情像个无辜的孩子。

    他是有太多缺点,缺乏雄才伟略,又有不适当的野心,虽多情,也滥情,成不了优秀的君王,也做不了完美的丈夫。我虽怒其不争,此刻却也不忍苛责,看着他熟睡的表情,宛如母亲面对孩子的心情。

    如果没有遇见他,我的生活也许会简单得多,没有哀怨悲戚,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无法释怀的沉重心结,但是,生命也会如白纸,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在这生离死别之际,开出一朵可以沉淀在记忆里的花。

    我不后悔。

    他此去青城,果然没有回来。

    他伴驾离京次日,皇后阿萸便把我接进了宫,随她同住。我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要我入宫为质了,和赵桓要赵楷相伴的心情异曲同工。

    皇后的旨意一下,内知客忧心忡忡,私下询问我是否现在就随他前往城郊躲避。我拒绝了。现在离开有如出逃,会成为郓王谋逆的罪证。我不能拯救他,能做的也仅仅是不给他留下任何污点。

    在宫中静候数日,我还是没有等到他,等来的只是赵桓把宫眷及宗妇、贵戚女折金准银送入金军寨的命令。

    宫中大乱,女人们有自尽的,有出逃的,有无计可施之下毁容或用泥垢污面、期待借次躲过失身之灾的。一日清晨,我的侍女哭着告诉我,我也被准金一千锭,要即日送往金军寨。

    她端来一盆浑浊的泥水和一身肮脏的粗布衣服,示意我以此掩饰容颜。我没有用,让她换一盆净水来,我还如往常一样梳妆。

    侍女取来净水,我凝视那一汪清水,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当年瑶津池畔,他款款走近,我垂目所视的水面映出他身影。

    “这是什么水?”我问侍女。

    侍女说:“是新汲的井水。”

    我颔首,伸手探入盆中,心下做了个决定。

    冷水漫上我肌肤,如我素衣微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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