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侧有浮云无所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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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一件是一只簪子,一头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团花。在一个葵花状的花蕊四周,分别有八个独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进一层。突出的地方分别用金丝做成网纹,花瓣之后,又以八片花瓣衬托。晃眼一看,就似一朵盛开的山菊,十分清新雅致。

    夏月的目光迟迟没有挪开,忍不住伸手将它拿起来。

    店里伙计是何等精明的人,把买家的脸色看在心里,立刻就叫人举着铜镜来给夏月试,同时将簪子以及夏月的眼光和容貌均捧了个天花乱坠。

    夏月抬眼问:“多少钱?”

    伙计眼睛眯成一条线,比了个手势:“六十两。”

    荷香心中抽了口冷气,早知道琳琅坊的东西不是凡品,且价格高得离谱,却不想竟是这样贵。

    夏月眼眸微垂。

    她身上不是没有银两,可是如今父亲留下的那些钱都是留给子瑾日后急用的,怎能由她任性。

    夏月勉强地向伙计一笑:“我再看看别的。”说着,伸手将那金簪从发间尴尬地取下来。

    伙计忙拦着她,劝道:“小姐您戴着它,美得跟天仙似的,就要了吧?”

    伙计见她继续动作,又道:“而且您可不知,这物件还大有来历,姑娘你可……”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骤然响起:“什么来历,说来听听。”

    她一转头看到是尚睿,眉头骤然就蹙了起来,越是厌恶的人,越是经常撞见。

    伙计想必也只是想用些心思留住夏月,没想到被尚睿这么随口一问,倒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答话。

    老板却从内堂走了出来,接着伙计的话继续道:“不过是个谣传。据说啊,太祖皇帝少时还未御极,在乡野间偶遇一女子后以一金簪定情,后来结为发妻。我们作坊的师傅无意间得到一图,照着那图废了不少工夫才给制出来。”

    尚睿闻言一笑,自然是不信。

    店家又道:“这种市井传说不过就是图个吉利。姑娘自戴也好,这位公子想要赠人定情也罢,都适宜。”

    夏月本没有要掏银子,又见伙计店家如此热络,也不好拂了人家的热情,正愁脱不了身,见尚睿跟一冤大头似的走进来,顿时松了口气,趁机将簪子放回盒子。

    那老板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之人,立即将盒子转到了尚睿眼前。

    可知,她对那发饰也是极心动,忍不住侧目又轻轻瞄了一眼,略有不舍。

    尚睿瞧出她的神色,淡淡一笑:“多少银子,我买了。”

    夏月听到这话,便带着荷香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转过角,横穿正阳街,正巧遇上某位贵胄的仪仗。路人纷纷回避。

    荷香不禁问旁边的摊贩:“这位大人是谁啊?”

    那卖水果的小哥小声道:“是徐大人啊。”

    夏月问:“哪位徐大人?”

    小哥嘟囔:“你们是外地的吧?当朝能叫徐大人的,还能有几个,魏王徐大人。”那人便是尚睿的舅舅——徐敬业。

    他封为“魏王”,又是君前幸臣,盛宠多年,自然车辇马队好不神气。

    夏月和荷香站在人堆中一同观望。

    一干人刚行至面前,对面一位银丝老头意外地从两侧的夹道中冲出去,不顾马蹄车轮,扑到开路的仪仗前,哭诉道:“草民有冤,有冤,有冤哪——”

    “有冤”二字,在老人的口中喊得一次比一次凄凉。

    至世宗皇帝晚年,本朝盛世似乎初见端倪,像这般在帝京当众拦下一品大员的官驾还是鲜见的。

    徐敬业抬手阻止正要叱骂老人的随行士兵,策马至前,和善地说:“老人家,徐某过往也只是武官一名,你有冤屈应当请人写了状纸交到衙门去,冤案等事徐某也做不了主的。”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浑厚,在人多嘴杂的大道上,听起来仍然清晰明了,有种威武气魄。

    荷香扯了扯夏月的袖口,低语道:“真有气势。”

    夏月却是一声冷嗤,不过是假仁假义。

    老人却仍旧伏地:“草民的心中之事,只有大人才能决断,不然草民死后也无法瞑目。”

    “哦?”徐敬业颇为疑惑,翻身下马,“老人家有何事,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就说吧。”他颇有耐性地躬身下去扶老人起身,却没想到老人在抬头的一刹那居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事发突然,周围的侍卫也措手不及。

    老人甩开徐敬业虚扶自己的手,猛然退后几步,仰天长笑。

    “狗贼!你徐氏一门原本不过是我大卫朝养的狗奴才,承蒙先帝厚爱才封你姐妹赐你荣华,你却暗联内宫害我先帝,此乃不忠;你等矫旨不遵,为一己私欲,另立新帝,此乃不臣;你不顾先帝知遇之恩,反灭了太子一门,毁我大卫嫡氏血脉,此乃不仁;如今你残害先帝子嗣,绞杀魏王,还敢觊觎异姓王位,此乃不义!”

    夏月闻言,咬紧下唇,深深地看了那老者一眼,手也不禁捏得紧紧的。老者所言句句扎在她的心中,也将她激得愤愤不平。若不是这些人,若不是他们,子瑾如何会家破人亡。

    却没想,尚睿不知何时也跟了来,站在她的身侧,一同隐在人群中驻足观看。

    老者又道:“你这等不忠、不臣、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居然官拜一品,世袭封号。吾等忠君之士,岂能觉得不冤?天下百姓岂能不冤?”

    尚睿悠然感慨道:“这老先生勇气可嘉。”

    夏月顾不得他说了什么,只是绷紧了心弦,牢牢地从人堆的缝隙里盯着那边,就怕那老人无辜遭人黑手。

    “老夫看你尽早挥剑自刎,以祭先帝在天之灵。狗贼你杀了我吧。老夫今日只恨无缚鸡之力,不能手刃你这个……”

    老人说到后面几句已经被旁边侍卫拿下了,捂住嘴,他却往死里拉扯,为的就是想把最后这几个字说完,可终究还是被人把嘴堵上了。

    徐敬业不愠不恼,平静地举袖擦去脸上的唾沫,踱到老人跟前:“老先生适才漫骂徐某只是小事,却不该辱及我朝天子及太后。徐某手下的侍卫不过是怕老先生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言才多有得罪。如今徐某只得将你交予廷尉,他们自然会按我朝律法严明处置的。”语罢,让人绑了老人送去衙门,自己翻身上马继续前进。

    人们见没了热闹可看,哄然散去。

    夏月看着老人被人推搡的蹒跚脚步,心中陡然升起一番复杂难辨的滋味。

    尚睿看着老人远去的身影,摇头道:“年过半百赤胆忠心,可惜做起事情来不过是书生意气罢了,愚忠而已。”

    夏月听闻“愚忠”二字,猛然转头看他,忍着情绪道:“人家一个花甲老人,你不必如此刻薄。”

    “并非我刻薄。他们这些人念书多了,做事难免迂腐。今日赔上一条性命,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况且一个读书人连骂人也不见得多狠。倘若真是有心与人为敌,隐藏了性情,在这鱼龙混杂的帝京干出点事情来,且不是要有用得多。”

    夏月冷嘲热讽道:“也不见世人都能学得公子这般口蜜腹剑的本事。”

    他回道:“可见我自是与世人不同。”

    正巧明连将马牵来,尚睿翻身上去。

    夏月这才瞥到他手中还捏着个琳琅坊的檀木盒子,料定他肯定买了那金簪,想起店家方才说什么男子可以买来做定情之物的话,不禁冷笑:“只愿那将情爱真心托付于公子的女子,不会看走眼。”

    尚睿闻言,看了看手中的木盒,再瞥了夏月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敛容不语。他双腿夹了夹马肚,驭马离开,却不想走了几步,又不禁折了回来。

    “既然闵姑娘怕别人看走眼,不如我将这玩意儿改赠与你,免得去祸害旁人。”他高坐马背上,冷淡地垂着眼帘俯视着她,说完便将盒子抛出去,轻轻巧巧、不偏不倚,正好稳稳当当地落在夏月怀里。

    夏月下意识地将东西接住。

    “赏你了,不必客气。”语气极其轻慢。

    他本来是路过,恰巧知道夏月在首饰铺里,便好奇进去瞧瞧,察觉她对那发饰目光流连,却又不买,索性买了下来。现下被她激得不怎么痛快,他既拉不下脸,却又忍不住不送她,于是成了这般情况。

    可是,最后那句话在夏月听来完全是打发乞丐的口吻,加之他还这么居高临下地扔给她,她心中原本越积越强的怒气终于迸发出来,顺势将怀中的盒子往地上一摔,并且啐了一口,说道:“谁稀罕。”

    只见盒子朝下摔开,里面的东西掉了半截出来。路边积压的残雪早被刚才看热闹的人群踩得面目全非,那簪子的一头便落在这样的泥泞里,沾了污渍,明晃晃得刺眼。

    尚睿此生何曾被人这般拂过脸面,顿时恼了:“捡起来。”

    “凭什么?”她毫不示弱,本想仰着头对视他,却觉得他这般居高临下,气势上就胜了她,于是转脸改看了别处。

    “我让你捡起来。”他压制着声音,已是怒极。

    “我不!”她也拧上了。

    尚睿怒火中烧,他本不应是这样易怒之人,却不知为何接二连三地因她置气。未待她说出下一句,他便粗暴地抓着她的肩头将她拎了起来,横着扔在鞍前的马背上,随之狠狠地扬起鞭子,策马飞驰。

    “公子!”明连和旁边的姚创急忙追了上去。

    尚睿眼睛一横,沉着脸喝道:“谁也别跟!”

    夏月的脑子一下子蒙了。她只以为最惨的下场不过是和他打一架或者挨他两巴掌,却不想他竟然这般强行将她掳出城去。

    她被马驮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俯卧在马背上,极其不雅,而且那马跑得很快,抵着她的胸脯和肚子,颠得她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一时间她巴不得自己就这么掉下马去,死了残了也比如此受他轻贱折辱好。可是下一刻,心里又害怕掉下去,于是不得不抽手去抓紧身侧的马鬃。

    尚睿一路策马,黑着脸没吱声。

    她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冒出一个求饶或是呻吟的字眼。

    可是哪怕不会往地上滑,身下的骏马每颠一下,她的背和侧面肋骨便会在马鞍前磕一下,疼得渐渐让她将寒冷也忘了。

    城外的风格外大,呼呼一吹,倒是让尚睿的脑子冷静了不少。他当时一心想教训教训她,又怕她继续让他难堪,现下一清醒,顿觉自己的行为可笑,逐渐慢了下来。

    他们的马走在官道上,这是进帝京的必经之路,哪怕在这样阴冷的寒冬,行人车马也是熙来攘往的。他这般骑马驮着一个姑娘,更加引人侧目。

    他便寻了岔口,走到小路上去。

    哪知,走了小半会儿,看到前面的路已经被雪覆盖了厚厚一层,深浅难辨。他骑术不错,可是也怕万一一个不小心摔着她。

    他又放慢速度,片刻之后,却始终不见她出口讨饶。

    “若是不适,你开口,我便让你下来。”他悠悠开口道。

    她攒足了全身的力气,敛着哆嗦的唇,憋了半晌才执拗地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他挑眉,挽着马缰绳停了停:“你这性子当女的真是太可惜了,倔得跟头驴似的。”

    她却没有精力再接他的话。

    他朝四处看了看,再往下便是沟底,雪积得比别处更厚,只怕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故而他准备上了这陡坡便放她下去。

    他勒着缰绳,怕马儿爬坡打滑,便又扬鞭,口中跟着催了一声,马儿便听话地朝上跃。这样轻轻一跃,却又让夏月的腰背狠狠地磕砸在坚硬的马鞍上。眼看要来第二下的时候,她禁不住,抽出另一只手去隔开。她本已乏极,如此将左手反手伸回去,力道不足,也没个准心。手一落下去,居然触到的是他的胯间。

    她似被蜇了般,猛地缩回来,脸蛋涨得绯红。霎时,她抱着宁死也不要如此受他轻贱的决心,松开马鬃,两手同时全力一撑,顺势从马背上跌下来。

    他迅速地伸手一抓,却不想还是落了个空。

    眼见她砸在地上,而马的四蹄即将踩着她,尚睿猛收缰绳,马儿顿时前蹄腾空。他同一时间利落地翻身滚下地,急急地将她从马腹下拉出来。

    下面是陡坡,他双臂护着她滚了下去。

    幸亏雪厚,滚了老远也没遇见什么硬物。到了沟底缓坡处停下来,他放开她,带着薄怒喝道:“你不要命了?”

    可是,夏月这次却没如他预想中一样继续以牙还牙地驳斥他。

    她缩在雪里,头埋着,半晌没动。

    他怔了一怔,狐疑地支起上身,隔开一点距离,再垂头去看她。

    她眼睛紧紧地合着,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在强忍疼痛。

    “怎么?哪儿疼?”他一边问她,一边从上到下地检查着。他拔掉她发间的簪子小钿,用手指在头上摸索了下,见无异状,然后又按了按她的脖子,随后触及她的肩胛手肘,当摸到手掌的时候,她吃痛地呻吟了出来。

    原来,方才她落到地上的时候,左手手掌先着地,似乎是手掌骨折了,好在没有碎,只是有些错位。

    尚睿蹙着眉头,起身四下看了看。苍茫一片,任何有用的物什都找不到,不远处倒是有几户人家。而马儿方才受惊,却未跑远,已经在山坡另一侧等着他。

    他避开她的伤处,将她轻轻扶坐起来。身体每移动一下,她就一皱眉,那一截错位的骨头似乎又挫动了些。

    汗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而那些粘在她身上、脖子上的雪渣子,也因为热气化成了水,滑进她的领子里。他一时有些心软,便道:“我抱你去看大夫如何?”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帘,看了看他,又微微摇了摇头。

    他见状便不由得又不痛快了。

    却听到她又弱弱地问道:“你会治伤吗?”她和穆远之学医的这些时日,知道此类骨伤自然是即时复位为最佳的法子,不然骨折的地方错位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会戳破皮肤。

    尚睿儿时没少和哥哥们舞刀弄枪地顽皮,自然也是有丰富治伤经验的。

    他说:“会一些,就是怕你忍不了。”

    她抿了抿嘴唇,坚定地说道:“我不怕。”

    他看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将她抱起来,走到几步开外的一根光秃秃的树干旁,赤手扒开雪,放她靠着树干坐下去,然后拔出随身的短刀上树削了一根枝丫,落地后修成短短一截,又撕了自己里衣的衣角。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她左手的手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番,以确定骨折的伤情。然后他一手拿着她的手,一手放在她的肩上。

    夏月被夹在他与树干之间,没有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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