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待昭阳-一片冰心在玉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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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大娘瞅出端倪,主动道:“你们夫妻俩歇着,我去灶房烧锅水给你们烫烫身子。”

    子瑾面色一滞,本想纠正“夫妻”两字,但是又唯恐这样就拂了别人的好意,于是又谢:“我就不用了,还麻烦您将水放烫些,帮她洗一洗。”他低头瞅了瞅夏月,迟疑了稍许,“能不能再向大娘您借一套给她穿的衣裳?”

    赵大娘探过头看了一眼夏月,故意说:“哎哟——淋这么湿,别染上风寒了,我立马就去烧水。”

    水烧好,赵大娘找来衣服,已近二更。

    除了不停地流眼泪,夏月什么话也不说。

    子瑾拜托赵大娘帮忙,但是哪知她连坐都坐不稳,放在浴盆里只要子瑾一松手,她的身体就要下滑,连脸沉到水里都毫无知觉。

    于是他只好守在浴盆旁,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然后尴尬地别过脸去,面色绯红。

    赵大娘一点一点地在水里为她褪去那残缺不全的里衣,眼睛一湿:“真是造孽啊。”

    把夏月安顿好之后,赵大娘对子瑾说:“孩子,你也洗了换件干净衣裳吧。”

    赵大娘说第一遍的时候,子瑾正抱夏月回屋,背对着她,没有答话。她只觉得纳闷,隔这么近不可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她到他们住的屋,又说:“水烧好了,你也去烫烫。”

    子瑾正要回绝。

    赵大娘抢先道:“别又说不用,看你冻得脸都青了。孩子,你没想想要是你也倒了,她可怎么办?”

    子瑾看了看怀里的夏月,似乎有些被说服。赵大娘趁机挥挥手:“快去吧,我帮你守着她。衣服搁在灶旁的板凳上了。”

    于是,子瑾将夏月放在床上,刚要抽身的时候,却被什么东西拉住。回身一看,是夏月的手。

    她的手死死地拽住子瑾的袖子,不肯放开。

    子瑾心中微涩。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让您费心了。”

    “唉——”赵大娘看在眼里,也不再多说。

    “大娘您别担心,这衣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就烘干了。”

    “那你们歇着吧。”

    一会儿,赵大娘又挪了个火盆来,这才放心地回屋去睡。

    桌上一灯如豆。

    “我的袖子是湿的,抓着凉。”他慢慢地为她擦干头发。

    她依在他怀里,任他摆布,不说话,只是流眼泪,而那只手死死不松开他的衣服。

    他拿着布从发跟到发尖,一点一点地拭去水珠。很多等不急的珠子,滴到子瑾胸前原本就湿漉漉的衣襟上,颜色又深了一层。

    外面的雨又大了。

    他蹙了蹙眉,看着夏月抓住自己冰凉衣服的手,伸手一摸,她好不容易烫暖和的手又凉了,于是想让她放开。

    “月儿,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松了吧,要不我牵你的手。”连哄带劝,才缓缓将她手移到自己掌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他们小的时候。

    “月儿,记不记得以前我病着晚上又怕黑,你就这么握着我的手守在床边。

    “小时候,白天牵着我在锦洛的大街小巷到处走,一副怕我被别人欺负的样子。书院里那个被你教训过的吴野,你还记得吗?”

    他将她放床上,自己坐在床沿,看着夏月。

    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如今我都长大了,为什么你的手还是这么小,所以应该换我来保护你了。”

    子瑾神色一黯。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

    “要不是我突然对你做出那种事情,你怎么会跑出去。

    “所以才……

    “我明明从那个地方过了好多回,都没有听见你叫我。

    “如果我不是个聋子,如果我听得见声音,如果我不是现在这副样子。”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子瑾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大的悲哀,声音都开始颤抖。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这种残缺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悲哀。

    就算是以前别人指着他的背影嘲笑,他也是不怎么介意的。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漫长的自言自语最后化作痛入心扉的自责。

    坐到深夜,衣裳的湿气也去了大半。

    他乏极了,可是一合眼就会想到傍晚的一幕幕。

    半宿难安,又不敢动,怕手掌一挪就惊动了床上的夏月。

    很少见她有那么安静的时刻,仿佛眼泪流得让心都枯竭了,他也是一步也不敢离开让她独处的,怕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现今,她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帘,似乎是睡了,鼻息很安稳。

    忽然,他的喉咙有些发痒,很想咳嗽,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憋不下去,只得用左手捂住嘴,压住声音闷咳了一下。

    这一咳成了昔日旧病的导火索,引得呼吸一阵紊乱,脸色顿时大变,不禁弯下腰,吃力地喘息起来。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用劲全身力气控制着那只与夏月牵在一起的右手,竭力地让它不动,以免让熟睡中的她察觉。

    但是喘息越来越重,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所以更不能为了缓解疼痛而一味地弓着身子,于是左手抖着撑住桌沿,然后缓缓地将上身直立起来,努力让呼吸更顺畅。

    不过这样每一个刹那都是煎熬,更莫说要他用意志力直起身体,手指一紧,右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察觉到这动静,惊恐地睁开眼睛,然后看到发病的子瑾,一时间又急又气,刚干的泪痕又湿了。

    他满脸冷汗,嘴唇紫青,喘得根本无法说话。但见夏月一脸急躁,他费力地抬臂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喘息良久,那几口气终于缓下来。

    第二日回到家中,子瑾只说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了一夜。

    而后,两个人各自大病了一场。

    子瑾对于那夜的事闭口不言,仿佛它在夏月身上从未发生过。他越是回避,夏月反倒越是沉默,对子瑾竟然也疏离了起来,也不大和人说话。

    “小姐……”荷香眼见夏月性情大变,有些蹊跷。

    “嗯?”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绣品,半天没刺下一针。

    “我……我想说件事。”

    “嗯。”

    “去年冬天小姐害风寒的时候……”荷香吞吞吐吐,“我端药进你屋见到少爷……少爷他……想亲你。”

    她是个藏不住东西的小姑娘,这事情一直在煎熬着她,现在好不容易下决心将它说出来,却没想到夏月并不吃惊,淡淡地“嗯”了一下,连手中的针线活都没放下,令她大为诧异。她殊不知,在这背后已经发生了怎样一件让子瑾终生懊悔的事情。

    半晌以后,夏月才抬头:“荷香,无论遇到何事,他都是我的弟弟。所以以后这等事都不必再提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担心我才不禁有了妄为的举动,总归是不懂事罢了。”眼眸中无半点波澜,心中早就明白,兴许是他们俩从小腻在一起,相互之间过于依赖,才恍惚给他一种爱情的错觉。

    如今,父亲离世,如此相依为命,怕更是不妥。

    不久之后,夏月准备带着荷香干脆搬到齐安的书院去。

    她解释:“城西的楼员外托人带信说想买齐先生的宅子,过些日子就带夫人来看看,我这些时间反正无事,过去住几天,和荷香把房子收拾收拾,也好帮先生谈个好价钱。”

    子瑾知道她不过是找个托词远离他,他看着她踌躇了半晌后问道:“月儿,我们可以不这样吗?”

    夏月听见他那死不悔改的称呼,倏地就恼了,决绝道:“我俩之间只有姐弟,再无月儿,否则——我就铰了头发去做尼姑。”

    他的嘴唇猛然颤了下,原本要吐出来的“月儿”二字,终究不敢再出口,黯然道:“要搬也是我走。我搬到书院去,那里小半年没住人,不如家里方便。”

    夏月道:“书院太潮了,不适合你住。何况齐先生原本和我就有婚约,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去。”

    他的脸霎时一白,竟然再找不出只言片语来留她。

    夏月是说一不二的人,晌午拿着钥匙去书院收拾了一下,傍晚就搬走了。

    接连几日,夏月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和荷香一并为院子拔草、施肥,忙得一刻也闲不下来。

    “小姐,你那天说要去做尼姑的话是唬少爷的吧?”荷香试探着问。

    夏月低头干活不答是否,转而说:“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

    荷香顿觉不妙,又问了一次:“你是吓唬少爷的吗?”

    夏月又道:“你看人家常妈妈的儿媳跟你差不多年纪,都生孩子了。”

    荷香说:“小姐什么时候把自己嫁了再来担心我。”

    夏月笑:“谁说得准呢,兴许就是一眨眼的事。昨天隔壁樊大娘来找我,说她听到风声,沈家的二少爷,那个沈举人想要请人到我这里说媒,赶在爹过世这百日内把婚事给办了。”

    荷香一下子站起身,急道:“这些人安的什么心,那沈举人将将才死了妻室,难不成想找我们小姐去做续弦。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夏月又苦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的姻缘,或许真去做了尼姑倒还好。”

    荷香见她这样,大声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夏月淡淡道:“尼姑多好,六根清净,无欲无望。反正我也无爹无娘,无亲无故的。”

    荷香突然就被她这模样吓哭了,搂住夏月道:“小姐,你在说什么呢,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你这是怎么了?谁说你无亲无故,你有我,你要是嫌我是个下人,你还有少爷,少爷那么维护你,他怎么会让你去做尼姑,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夏月的泪也流了下来。

    那样的泪,像锦洛春日的雨,淅淅沥沥,怎么落也落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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