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郑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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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人事科给钟铁龙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前不回厂报到,就以除名论处。这份通牒从门下塞进了他的房间。有天晚上,钟铁龙回厂里,当然就发现了这份措辞严厉的通牒。他一点也不恼。第二天,他走进校长室,陆校长告诉他,如果他不回学校报到,就该向厂人事科写份辞职报告。钟铁龙就趴到校长办公桌上,写了份辞职报告,陆校长绷着脸看完报告,在上面签了她的大名,说:“钟老师,你这几天把房子腾出来。”

    钟铁龙走出校长室时,心里又有点怅然若失,还有一种犯了罪的歉疚感,想假如他没和石小刚干那件事,也许他就不会走这条路,这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这条路上。梁山泊的好汉是被当时的社会逼上梁山,而他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想。中午,他在厂食堂吃饭,碰见了郑小玲。他觉得她真是个美人,婀娜,且高贵,不像夜总会里的那些女孩,虽然花枝招展,妖娆妩媚,却显得低贱。那天下午,他把他的不多的东西打了包,晚上,他在那间冷清的房子里深深品尝着寂寞。他感觉自己是童话世界里的一头怪物,可以打败来自于另一世界的任何猛兽。他瞧着窗外的夜空想,在金阳,跟着丁董,一天到晚声色犬马,不是进夜总会看一个个帅哥和靓妹唱歌,就是走进酒店喝酒吃饭或看老板们豪赌。这一刻,他觉得世界特别安静,外面,北风刮得窗玻璃叮当响,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陌生感。

    他心里空空的,仿佛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广场,自己忽然变渺小了,仿佛是那个广场上爬动的蜗牛。他又想起七岁时人中上吊着浓鼻涕的他——那个他穿着姐姐做的肥大的衣服,迷茫地走在一口晃动的黑棺材后面,那个单纯的一心要为姐姐报仇的他长大了,如今长成了个犯了死罪的抢劫杀人犯!他驱逐开这个不快的记忆,想到了电视剧里的宋江,宋江有什么本事?说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等都远在他之上;讲文,智多星吴用和卢俊义也高他一筹,他凭什么能让那么多桀骜不驯的英雄好汉臣服于他?就是他待人友善!一个人要想让朋友信服就得像宋江一样时常替朋友想困难。他想,丁建待朋友也不错,但丁建在对某些地位低的朋友,有点高高在上,比如他对那些望着他发红包的报社记者,又比如他对曾经跟着他打架的小混混,他会下意识地露出蔑视。有的人不会看到,但那些敏感的人却能捕捉到。他想他以后做了老板,绝不能有这种表情,这种表情只会在对方的心里埋下不快的种子。他趴到桌上给郑小玲写信。这是他写第十八封信了。他决定在这封信上约郑小玲见面,从而揭开“谜底”,对于郑小玲来说,他当然是一个谜。他大胆地写道:

    “亲爱的,我现在想坦率地告诉你,我是今天中午在食堂里碰见你的那个以前在子校教数学的老师。从我第一天看见你起就爱上你了,为了你,我和我的女朋友分手大半年了。我很自作多情,但没办法,我是那种天生就自作多情的男人。相信我,我只对你自作多情。对别的女人,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了。自作多情是很累的,还很辛苦。它是一种痛苦的单相思,是傻瓜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基本上是没有回报的。”他又起一段写道:“亲爱的郑小玲,我是那种充满创造欲的男人,我要创造属于我钟铁龙自己的世界,就是失败了我也不后悔。我是那种既冷静又孜孜不倦的男人,我不晓得我最终能不能干出一番事业,但如果我钟铁龙干了,哪怕迎接我的是失败,我也甘心,不然,我钟铁龙绝不甘心!”

    他写到这里,点上支烟,想应该结束了,便写道:“我想请你这个星期六的晚上来金阳迪斯科舞厅跳舞,我八点钟在金阳迪斯科舞厅的大门前等你。希望你能来。如果你不来,我会很失望的。”他把后面这句话划了,涂黑,接着写道:“不,不是希望,希望两个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是全身心地等待,等待你来。”

    星期六来得很慢。整整等待了五天,每一天都是在一分一秒地捱过的,一旦落座,他就在想星期六晚上。终于,星期六晚上在他焦虑的等待和胡思乱想中来了。先一天下午,在老张的参谋下,他买了一套洁白的西装。星期六这天,一天的阳光,这让他心情既不安又蔚蓝。傍晚,他穿上这套西装,眼睛瞪一眼夕阳,发觉夕阳红灿灿的,很美。他想新的生活应该开始了。他很高兴,也很紧张。还在七点一刻,他就穿着锃亮的老人头皮鞋走到了金阳迪斯科舞厅前,负责迪斯科舞厅保卫的小马看见是他就笑着说:“龙哥,你今天很靓。”

    钟铁龙对小马一笑,看了眼四周,见一片热闹景象,便说:“你觉得我可以是吧?”

    小马竖起大拇指道:“岂止是可以?简直帅死了。”

    钟铁龙不喜欢听“死”字,但他没计较小马这么说。他看着小马,两人再没交过手了,但因都学过武,又都是丁董倚重的人,就有同道的感觉。“小马你有老婆吗?”他问。

    小马就正色说:“我早一向结的婚。”

    “怎么不通知我,小马?”

    小马嘿嘿嘿笑道:“我哪个都没通知,非常简单地结了婚。”

    “小马,你老婆是干什么工作?”钟铁龙心里很乱,找话说。

    “在一家手帕厂工作,不过现在那家工厂效益很差。”

    钟铁龙想从小马身上学一点谈爱经验,“你和你老婆是怎么谈上的?”

    小马嘿嘿一笑,“我们很早就认识,还在我读初中时我和她就认识。”

    钟铁龙笑道:“那你们是老感情啊,谈了十来年吧?”

    “没有。认识了十来年,但没谈十年。她是我初中同学的姐姐。”

    钟铁龙想那这个女人一定比小马要大一点,便问:“马哥,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

    小马快乐地一笑,“还可以吧,反正我觉得她漂亮。”

    有人叫小马,小马转身走进了舞厅,钟铁龙就立在舞厅前等郑小玲,眼睛盯着街口。街口上车水马龙的,行人来来往往,街那边一片灯火,闪闪烁烁,让他心慌。八点钟来了,八点过五分了,八点过十分了,八点一刻了,仍不见郑小玲的身影。钟铁龙觉得这个星期的等待白等了!这整整一个星期里,他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此刻的到来,为此,他不知牺牲了多少睡眠时间……我是个大傻瓜,太幻想了,她那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不让她来。他正想他应该去哪里打发这个漫长的夜晚,忽然郑小玲出现在他视野里了。她穿着浅红色衣服,下身一条黑牛仔裤,身材当然就窈窈窕窕;头发扎成一把,垂落在她肩后,眼睛大大地看着他。这是王母娘娘派来的吧?他想,笑了,非常不好意思地看着郑小玲。

    郑小玲用湖北话说:“原来是你写的信?”

    他觉得她的声音真好听,说:“是我犯的错误。”

    郑小玲一笑,声音缓缓地说:“你的文笔挺好的。”

    他看着她,她迅速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开玩笑道:“我本来是想做诗人的。”

    “是吗?”她又把目光投到他脸上,“怎么你没做诗人呢?”

    能与郑小玲单独相处,又彼此如此近的距离内相望,他觉得太幸福了。“我父亲要我学数学,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结果我没做成诗人。”

    郑小玲笑道:“有些段落读后,挺让我感动。”

    他想他就是想要她感动,高兴道:“那我很高兴。”

    她看着他,“你这么帅呀?”

    他居然脸红了,“我特意买了这套衣服穿着跟你约会。”

    她再打量他一眼,“以前我没看见你穿过这身衣服。”

    他想她难道注意过他?说:“是吗?”

    她又肯定说:“你穿白色的西装挺好看,人显得精神。”

    他观察了她几眼,从她的目光里他找不出讨厌,他心里的火花突然就旺了,胆子也就大了,说:“你能来真让我快乐,我们进去玩吧?”

    郑小玲犹豫了下,回答他:“好吧。”

    他把烟蒂揿灭,领着郑小玲走进了迪斯科舞厅。

    迪斯科舞厅里一片迪斯科舞曲的喧闹声,那些强而有力的音乐和拍节冲撞着每一个人的心灵,让年轻人在这片惊涛骇浪一般的乐曲声里狂呼和蹦跳。领舞的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年轻帅哥,穿着牛仔衣裤,故意把牛仔裤剪烂了,于强烈的聚光灯下反而让女孩子们疯狂。他的迪斯科舞姿很到位,每一个动作都很性感。舞厅里很多男女都围着他和跟着他跳,叫声、笑声和欢呼声随着节奏感很强的乐曲声一并在舞厅里如海浪般欢腾。

    钟铁龙跳交谊舞有些笨,但跳节奏感很强的迪斯科却一点也不笨,这迪斯科是那种不规矩的舞蹈,只要身体的动作谐调就好看。钟铁龙从小就爱体操,常在体操垫上翻筋斗、打空翻,要不是他父亲吝啬口袋里的钱,他早就进了市体校,也许他就是在另一条路上走了。后来读中学,他又练上了摔跤和散打,蹦迪,动作自然就谐调。郑小玲更不示弱,她从小就爱跳舞,只是她父亲反对她跳舞,于是她放弃了考舞蹈学院。她身体的千亿个毛细孔一听到迪斯科音乐就张开了,仿佛海绵在吸收海水样,也疯了,舞姿就妖娆无比。她跳舞很美,跳得疯狂起来人就更美了,仿佛是一朵鲜艳的白玫瑰于风中摇摆。有几个男青年注意到她了,当然还注意到了一旁跳着的钟铁龙。他们注意到他们只是一对,就分别摇晃着身体跳过来,让两个男人跳到钟铁龙和郑小玲之间,让另一个男人用屁股撞郑小玲的胯部。那一撞来得下流,让郑小玲脸上不高兴了。郑小玲不跳了,站着,望着那个故意用臀部碰撞她臀部的男青年。男青年用本市话大声夸她说:“小姐,你迪斯科跳得真棒。”

    郑小玲说:“谁稀罕你这么说?好笑。”

    男青年就鼓起了眼睛,“表扬你都不行?要骂你你才舒服?”

    舞厅里迪斯科乐曲太吵了,钟铁龙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就走上来拉郑小玲到一边去。郑小玲就跟钟铁龙在一旁跳着,笑着。那几个年轻人心里不舒服了,想调戏一下郑小玲,又过来了,其中一个又用屁股碰了下郑小玲的臀部。郑小玲瞟一眼那男人,让开,又一个男青年用肩膀撞了下她。郑小玲生气了,骂道:“神经病。”

    那男青年瞪郑小玲一眼,目光很凶道:“小姐,你不要骂人啊。”

    郑小玲看一眼钟铁龙,钟铁龙走拢来,把郑小玲拉开。两人走到另一处地方跳着,那伙青年喝了酒,色胆就包天,又走了过来,脸上布着无所畏惧的邪恶。郑小玲不跳了,站在那儿。一青年走到郑小玲面前时,故意往后一倒,背就撞了下郑小玲的背,郑小玲被那青年撞得很恼火,用湖北话骂道:“流氓。”

    那青年用本市话说:“我流了你吗?你骂我流氓是想要我流你一下吧?”

    钟铁龙很想一拳打倒那个用背撞郑小玲的小青年,但他忍了。他觉得跟这些素不相识的小流氓打架实在不值得。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要学会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师傅于他学拳时告诫他的话,此刻师傅的话在他脑海里起了作用。他盯那几个人一眼,觉得可以绕开他们,便再次把郑小玲拉开,把嘴附在郑小玲耳朵上说:“你太美了,他们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这是群疯子,应该送进疯人院的。我们走。”

    他们走出迪斯科舞厅,郑小玲脸上有些恼怒,觉得自己被无端端地调戏了。钟铁龙就逗她笑说:“你不能怪他们,你太漂亮了。他们就有些情不自禁。”

    郑小玲望他一眼,“谁稀罕?这些人,真没劲。”

    钟铁龙说:“这些人不好得罪的,我们去夜总会听歌吧?”

    两人走进了金阳夜总会。金阳夜总会里也很喧嚣,很多人仰着头听歌,一边搂着身旁的妖娆的小姐。两人找了气(方言:一会),座位都满了。钟铁龙说:“怎么办?座位都满了?”

    郑小玲也觉得没地方可坐了,说:“好热闹啊。”眼睛就盯着台上一个唱歌的青年。

    钟铁龙说:“这个夜总会的生意是长益市最好的。”

    “是吗?”

    两人在夜总会里站了气,觉得没劲地走了出来。钟铁龙问:“我们吃宵夜去?”郑小玲回答:“我不敢吃宵夜,我怕胖。”

    钟铁龙说:“胖一点也没关系,去吧?有一个餐馆的鸭翅膀和鸭爪做得很不错。”

    郑小玲望一眼天空,天上繁星满缀,她心情就很好。“好吧。反正也没事。”

    钟铁龙拦了辆的士,回头对郑小玲招手,她钻进的士,钟铁龙便让的士司机去黄兴路。那时候,长益市黄兴路一带有很多家专吃鸡翅膀和鸭翅膀的夜宵摊,很多市民都爱上那条街吃卤鸡翅膀卤鸭翅膀,边喝啤酒边聊天。的士把他们载到了这条街上,两人下车,走到一家宵夜摊处,卤锅里正卤着香喷喷的鸭翅膀和鸡翅膀。店里出来一女人,引两人进店堂坐下,店堂里坐着几桌男女,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鸭翅膀和鸡翅膀,边喝啤酒。老板娘端来热烘烘香喷喷的鸡翅膀和鸭翅膀,问两人喝不喝啤酒。钟铁龙说:“来两瓶青岛啤酒。”

    钟铁龙敬了一只鸭翅膀给郑小玲,郑小玲轻巧的模样拈到朱唇边,吃起来,边看着他笑了下。钟铁龙觉得郑小玲的吃相真好看,想假如她的命再好一点的话,她今天就不是坐在这里跟他吃鸭翅膀了,说不定是跟一个大老板或大导演吃鸭翅膀了。他想李秋燕从他身边溜走了,刘丽云也从他身边走开了,他不能再放弃她了,就一笑:“你真美。”

    郑小玲又一笑,笑得十分妩媚,问他:“你现在真的没女朋友?”

    “真的,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

    “为什么?”

    他盯着她,“因为我爱上你了。”

    郑小玲瞥着他,“太夸张了吧你?”

    声音很好听,这让钟铁龙怔怔地瞧着她,她脸上红喷喷的,皮肤十分光溜,没一点小孔和小坨;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沾着露球的黑葡萄。上天把她造得真美!他突然懂得什么叫秀色可餐了,看着她,他有饥饿的感觉。啤酒来了,撬开了一瓶,钟铁龙替郑小玲满上,举起杯子,这才回答郑小玲:“不,一点也不夸张。你真美,我今天真想吃了你。”他说,又添一句:“我想我今生今世不会再爱别的女人了。我说这话是负责任的。”

    郑小玲没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钟铁龙生怕她说出他不愿听见的话来,忙道:“来,我很高兴今天能和你在一起,为今天的快乐干杯。”

    郑小玲浅浅一笑说:“为我们今天见面干杯。”

    钟铁龙听了这话就觉得自己有希望,“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郑小玲端起酒杯与钟铁龙碰了杯,喝了口啤酒。她望着钟铁龙,钟铁龙对她一脸亲热地挤下眼睛,她觉得他的表情挺有意思,问他:“你跟你女朋友分手,真的是为我?”

    他想这个女人已进入了他铺设的轨道,便说:“主要是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怎么说主要是我呢?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女朋友的事呀。”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才是我心中的女皇。我跟你坐在一起,感觉这个世界很美好,跟别的女孩坐在一起,心却跑到你身上去了。心里想的是你那一刻在干什么!我好傻吧?没办法,爱情就是让人变傻的,如果爱情不能让人变傻,那就不是爱情。”

    郑小玲沉默了。

    “喝酒。来,碰一下。”

    郑小玲就端起酒杯跟钟铁龙碰了下,“你真会说话。”

    钟铁龙盯着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郑小玲说:“你猜呢?”

    “我猜不出。”他又理所当然地补一句:“你这么漂亮,应该有吧?”

    郑小玲不回答他。钟铁龙笑笑,“有也没关系,我在信上说了,只要你没结婚,我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我这人很执著,只有一根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放弃。”

    郑小玲偏着脑袋看着他,“你真的那么爱我?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傻?”

    “我刚才说了,爱情就是让人变傻啊。”他喝口啤酒,“但是我再傻也不会让你郑小玲失望。”他想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么回事,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害她。“我不勉强你。也不强求你。不过,我爱你是纸写笔载的。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你烧了吧?”

    “你是要我退给你吗?”她反问他。

    “不,我寄给你了就没打算再索回来。那是我爱情的见证。”他看着她光润的脸,看着她那双眸子闪动的眼,他身上,热血沸腾了,爱,使他觉得这个世界真美好,嘴就甜起来。“你知道吗?在长益市电工厂的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每次趴在桌上给你写信时,心里就激动,就有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好像是在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写信。”

    两人在宵夜店里说了很多话,主要是钟铁龙说,那哪里是说话,那是把蜜汁往郑小玲的耳朵里灌,让她通体都甜了。宵夜吃到凌晨一点钟,她已经成了一只蜜罐,身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里都沾着蜜,释放出来的自然是甜腻腻的气味。她说:“我今夜很开心。”

    那声音不光是音质好,呼出的气体,还是香甜的。钟铁龙叫了辆的士,送她。的士向市郊驰去。他坐在车上,很君子地坐着,一个手指头也没碰她。的士开得很快,一刻钟后,的士在电工厂宿舍区的铁门前停下,她下车,对他一笑,他也对她笑,挥手道:“明晚见。”

    钟铁龙在距金阳夜总会不远的一条小巷里租了套一室一厅,房里摆设着原主人结婚时使用过的家具,是那种国漆色家具,床、大柜、装饰柜、书桌、方桌等等。一天晚上,钟铁龙领着郑小玲走进了这个家,他说:“这是我暂时的家。”

    他用了“暂时”两个字,郑小玲就斜着眼睛看他,他解释说:“我会在市内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房子也一定要比这大。”

    郑小玲问他:“你现在拿好多钱一月?”

    “上个月我的工资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涨到一千五了,跟我们林总的工资是一个档次。”钟铁龙说,望着郑小玲浅浅一笑。

    郑小玲吃惊道:“一千五?我一年的工资还没一千五呢。”

    钟铁龙说:“我们金阳公司的保安和男服务员都是三百元一月。”

    “三百元一月?”郑小玲说,“比我们厂长的工资还多,孙厂长才两百多一月。”

    “这不算什么,我不会就这样过一辈子的。”他把目光爱昵地涂到她脸上,这个女人将是我钟铁龙的妻子,他想,说:“我不是在你面前说豪言壮语,我看不起丁建那样的人,我钟铁龙一定会另起炉灶,会把自己的人生干得很绚丽,虽然这必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我以前在信里跟你说过,男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创造奇迹的。”

    他说得郑小玲的目光一愣一愣的,致使郑小玲都有些佩服他了。他又说:“我现在只是暂时在金阳公司,我是利用这种场合和机会交结朋友和学习经商,什么东西都要学。我现在是捧着学习的目的,我钟铁龙从厂里出来,丢掉工作,不是只当个马仔就完事的。”

    郑小玲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你真要自己成立一个公司?”

    “我对你发誓,我会自己干!”他盯着她,从她的眼神判断她在接受他,他又说:“你觉得我是那种甘于在人家下巴下接饭吃的人?那样的男人也值得你郑小玲爱?”

    “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大事。”

    “我就是为做大事业而活的。”他走过去,大胆而果断地抱住了她,脸贴到了她那张温热、姣好和香甜的脸上,“相信我,我会努力。我钟铁龙会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郑小玲被他的这番话感动了,“钟铁龙,我觉得我有点爱上你了……”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那我真的很快乐,我会好好爱你。”

    “不过我不是处女了,不晓得你会不会计较这个……”

    他觉得这没什么地打断她道:“不计较,我怎么会计较你的过去呢?”

    “我怕你以后会计较这个。”

    “不,绝不计较,哪怕你以前谈过十个男朋友,我钟铁龙也铁了心要你。”

    她马上说:“没那么多,只是谈过两个。”

    他想比他想象的少,便问她:“我给你写信时,你想到过是我吗?”

    “没有。”

    “那你以为是谁写的信?”

    “我脑海里没有具体人,但我想写信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这就够了呀。”

    “我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搂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很深情地吻着这个娇媚的女人。他把她的衣服脱了,一件一件地脱。她温情地看着他,他说:“你不冷吧?”

    她说:“有点冷。”

    他就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他也钻入了被子,在她嘴上吻着,手却伸到了她乳房上,轻轻地揉捏着她松软的乳房。她的身体开始还有点僵硬,接着就波浪一样起伏。她仿佛是在大海中,他也在大海中,爱成了一望无垠的情海,她在情海中漂浮,如一叶轻舟,说:“啊,钟铁龙……我感到我爱上你了,你真的让我爱上你了。你是个标准的男子汉。”

    他听她这么说,很兴奋。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早已向他开放了,就像一家博物馆已向观众开放了样。然而这家博物馆是一片湿淋淋的沼泽地,在这家储藏着爱、生命和幸福的博物馆里,世界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他在这种“状态”里成了一头猛兽,他的身体尝到了无限的快乐,因而整个身体在这种状态下犹如火山灰一样炽热。他觉得上天很宠他,把这个极美丽的女人送到了他的怀中,让他变得更勇猛、更顽强,他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雄狮,只是碰巧长着一张人的脸,而身体是狮子的,刚劲、有力,能吞下整只山羊。他一脸兴奋道:“亲爱的,我太爱你了,你永远是我的女人。”

    她说:“我也很爱你,亲爱的,我没想到我会彻底爱上你。”

    “就是刚才,在进这间房子以前我都不敢想我们会发展得这么快。”

    “我也是,我走进来时还有点犹豫。”她睁开一双痴迷的眼睛,“你让我没法拒绝。”他们说了很多疯话,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说话和做爱。那个晚上他感到自己有的是精神和力气,像一头雄狮样不知疲倦。他有一种很罪恶和很甜蜜的幸福感,这种很罪恶和很甜蜜的幸福感,以前和刘丽云相吻时没有过。在刘丽云身上,他是被爱,而且,那时他也没和石小刚干下那桩足以让他和石小刚判处死刑的大罪,心是坦然的,甚至是平静的,犹如宁静的山丘迎接着狂风暴雨。如今他的感觉变了,他身负着这种让他时常紧张和窒息的罪恶,在与郑小玲做爱时他就百般用心、痴迷,因为除了深藏在他内心的罪恶感折磨着他,更有猎人猎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猎物的快乐,就疯狂。在她身上,他是追求者,猎人!他珍爱地捧着他的娇美迷人的猎物,深情地吻着她柔软、光润的肌肤,说:“你真的让我快乐。”

    她笑了,在他汗水淋淋的脸蛋上亲了口,“我也很快乐,亲爱的。”

    过年的时候,他带着美貌的郑小玲回了白水。他大哥大嫂都瞪大了眼睛,这是他们没想到他会带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回家过年。大哥钟唤龙已有了个三岁的儿子,大哥摸着儿子的头,却看着郑小玲说:“我这个弟弟小时候比较调皮,身上有很多野性,你要管好他。”

    郑小玲说:“我才不管他呢。”

    大嫂说:“铁龙最大的缺点是懒,不爱卫生。你要多督促他洗澡。”

    郑小玲说:“他现在经常洗澡呢。”

    饭桌上,父亲钟万银却称赞儿子说:“钟铁龙的优点是有毅力,什么事情一干就有毅力干下去。这一点还是很好的。”

    郑小玲就笑。

    大年初二,钟铁龙带郑小玲去了镇武装部大院,当然是带着郑小玲给李培过目,顺便想拉李培去师傅家坐坐,年前,他有两次梦见了师傅。那时李秋燕家已不住镇武装部了,她父亲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后,举家搬到了县里的老干部休养所。李培不在家,小小在,小小挺着个大肚子,暑假的时候钟铁龙还看不出小小怀了孩子,这个时候看小小的肚子,至少有八个月了。小小看了眼郑小玲,说:“张兵来了,叫李培到黄建国那里玩去了。”

    钟铁龙没在李培家坐,带着郑小玲向镇红旗织布厂来了。镇红旗织布厂于这两年显得有些破烂了,一些厂房因没钱修缮,露出了以前不曾见过的酸穷的败相。钟铁龙对郑小玲说:“这家工厂在七十年代是最俏的单位,街上,很多执城镇户口的人都想进这个厂。早几年江浙一带发展了很多家织布厂,那些私营企业成本低,又都是从农村招的廉价劳动力,无须养一大群干部和离退休职工,竞争力自然比国营企业强。布比国营厂的便宜。一些商家和印染厂就买他们的产品,因为买他们的产品可以拿回扣。这样市场就一个个丢失了。我们电工厂的市场是被美国和日本人抢走的,红旗织布厂的市场被江浙一带的私营企业抢走了。”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三狗住的那幢破屋子前。三狗从他的破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笑。三狗穿件毛衣,下身一条运动裤,头上戴顶军帽,很土的样子。三狗笑呵呵地说:“你还在拐弯的地方我们就看见你了。张兵还说那不是你。”

    三狗说完又嘿嘿嘿笑,张兵在,李培也在。张兵穿得很随便,李培却穿着灰西装,打着蓝领带,但白衬衣的领子有点显脏了。三个大男人在喝酒,桌上一碟卤牛肉,还有一盘花生米。张兵见是钟铁龙,便笑着说:“哎呀,你老婆蛮漂亮啊。”

    李培望了眼郑小玲,“你要晓得铁龙是大学生,和我们不一样。”

    钟铁龙坐到一张椅子上,对坐下的郑小玲介绍三狗说:“这是我大师兄黄建国,小名叫三狗。三十多岁了,现在还是单身汉。”他又补了句:“不是没有女人爱他,十年前有几个女人愿意做他老婆,但大师兄为保持童子功,怕破坏童子功而不跟女人谈爱。”

    三狗嘿嘿嘿一笑,摇手说:“你不要听小钟乱介绍。”

    钟铁龙哈哈一笑,指着张兵,“这是我二师兄张兵,拳脚功夫一流。”

    张兵也冲郑小玲一笑。钟铁龙指着李培,“李培,我们是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他父亲是镇武装部副部长,他母亲是我们读小学时的唱歌老师,刚才我们就是到他家。”

    李培对郑小玲笑,郑小玲也笑,钟铁龙问:“李培,百货商店的效益还好吧?”

    “越来越差了,差得人人都在找关系往外调。现在,除了家用电器——一些人不放心私营小商店而进我们百货商店购买外,”李培感到沮丧地望着钟铁龙,“其他商品街上尽是的,又比我们百货商店便宜,因此商店的效益越来越差了。”

    张兵跟着叹口气,“我们厂也越来越差了,发生活费都成问题了。”

    三狗说:“张兵,你还好一点,自己开了个小餐馆,每天还能赚十几块钱。我们厂,现在一个月只发四十块钱生活费。四十块钱半个月就用完了。”

    问到钟铁龙时,钟铁龙说他现在有一千五百元一月。李培吃惊地叫一声,简直带几分嫉妒地说:“他妈的,我一年才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你太好过了。”

    钟铁龙觉得李培脸上的表情很夸张,就摇头说:“也没存什么钱。”

    “我当年完全可以考大学,假如我像你一样复读一年,我也读了大学。”李培因羡慕钟铁龙的收入丰厚,就怨怪他父亲说,“我当年是想复读再考的,父亲硬要我读县商校,说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是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我变成了这样。唉,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钟铁龙告诉郑小玲:“读高中时,李培在我们班上成绩算好的,当过劳动委员,还当过化学课代表,那时候他是我们班的佼佼者。但他高考考砸了。”

    李培感到自己很冤枉地说:“我这劳动委员,就是因为你被撤了。”

    郑小玲觉得奇怪道:“怎么呢?”

    钟铁龙就笑着向郑小玲解释说:“我读高一的时候常常缺交家庭作业,一放学就跑来和大师兄他们练拳,根本不做作业,就得罪了我们班主任老师。李培那时候是班上的劳动委员,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孤立我,李培还坚持跟我玩,班主任老师就撤了李培的班干部。”

    李培笑道:“基本属实,后来我还是他的小老师,辅导他数学、化学。一上课他就问我这道数学题怎么做,那道化学题怎么做,害得我一心跟他解题,自己都没听课了。我的学习成绩就是被钟铁龙拖垮的,要不是我,钟铁龙高中都毕不了业,考大学那就更不要想了。”

    钟铁龙大笑,点头道:“是这样是这样,是我害了你,李培。”

    他们说了气这样的话。钟铁龙才对他们提议:“我们一起去师傅家拜年去?”

    三狗、张兵和李培顿时没说话了,三狗脸上一片沉痛,就如山巅上一片山岚。张兵也跌下了脸,李培开口道:“你不晓得黄师傅死了?我还以为你晓得了。”

    钟铁龙瞪大了眼睛,眼帘里出现了黄师傅那张和善的脸,“黄、黄师傅死了?”他想起师傅对他那么好,心就一痛,声音就低沉了。“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十二月十二号,肝癌晚期,从发病到死刚好整整一个月。”三狗说,他望着钟铁龙又说:“本来我想通知你,打电话问长益市的114,问到长益市电工厂的电话,又打长益市电工厂的电话,再打子校的电话,你们子校的老师说你离开学校了。我又跑到你家问你父亲,你父亲也说不清楚你现在的联系电话,就没法通知你。”

    钟铁龙醒悟了地拍着额头,目光就有些缥缈地回忆着梦境说:“难怪师傅跑到我梦里来找我,对我说工作再忙,也不要荒废了自己的身手,原来师傅已经走了。”

    三狗沉痛地望着钟铁龙,“我是守在师傅身边看着师傅落气的。师傅死前还念到你。师傅死前肝昏迷了三天,醒来后,望着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钟铁龙来没有?’我说你在长益市,我们找不到你,你不晓得师傅病了。师傅就没再说什么。”

    钟铁龙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霍地起身,“师傅葬在哪里?我要去拜见师傅?”

    四个大男人就起身,走出三狗家,走到街上时,钟铁龙迟疑了下,对郑小玲说:“你先回我家,我要和大师兄他们去给师傅烧炷香。”

    郑小玲说:“我没事,就让我跟你一起去拜一下你师傅吧?”

    他们路经一家日杂店时,钟铁龙买了一盘一万响的浏阳鞭炮,还买了很大一包冥钱和香烛,一行人向黄家镇的公墓走去。这是一座热闹的坟山,有很多墓,一个连一个,有不少人于这天下午在坟山祭奠死去的亲人,因而鞭炮声络绎不绝。师傅的墓在山顶上,是坟山的北面,相对落寞一点。碑上凿着:“黄崇武先生之墓”。钟铁龙觑着墓碑,跪下,脑海里却出现了很多年前黄崇武老师收他为徒的事情。那一年钟铁龙十四岁,上初二,身高一米六八,单单瘦瘦,上体育课时喜欢竖倒立、打空翻。体育黄老师是“文革”前省武术队的,“文化大革命”中省武术队被取缔了,黄老师有一身武艺却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便扛着背包回了黄家镇。黄老师矮矮墩墩,一张脸长期同没洗一样,始终显得邋遢什么的。黄老师见钟铁龙长得精神,目光敏锐,就喜欢他。黄老师在街上有五六个徒弟,都是他先后教过的学生。那时候整个黄家镇还没人经商,经商被街上的人视为投机倒把。黄家镇的年轻人,吃了饭没事干就在街上闲荡,三三两两的。有的青年不想荒废时间,就去湘江边或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习武,习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架打好。一天上体育课,黄老师问钟铁龙想不想习武,钟铁龙答“想”,黄老师就笑着对钟铁龙说:“我有几个徒弟,他们常在黄公庙的后面习武,星期天我带你去认识他们吧。”钟铁龙少年时候喜欢上异南春饮食店听人讲书,就很想成为岳飞那样的英雄,次一点也想成为张飞,星期天一早他来到了黄老师的门前。黄老师把他带到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交给三狗。“三狗很不错的,”黄老师对他说,“三狗在摔跤方面很不错。你可以跟他学学摔跤。”当时三狗已二十多岁,但个子比钟铁龙矮,只一米六五,一张瘦脸,看上去像没什么本事一样。钟铁龙就有些小看三狗地把手搭到三狗肩上,两人开始了摔跤。他自己都弄不清怎么一交手他就跌在地上了,他不服气,又摔,又跌倒在地。他暗暗吃惊,心里对三狗就生了敬畏。“黄老师,我怎么老是被三狗师兄摔在地上?”黄老师嘿嘿嘿直笑,“你晓得吗?三狗用的是借力打力,借你身上发出的力把你打倒,这是摔跤惯用的伎俩。”钟铁龙就一脸求教地望着黄老师说:“那我怎么防止三狗把我摔倒呢黄老师?”“我带你来就是要你向三狗师兄学摔跤,”黄老师说,“摔跤要有预见性,意识要抢在对方前面。这话不好说,主要是多练。摔多了,经验积累多了就能判断对方的用力了。”

    此刻,钟铁龙跪在墓前,想起师傅说的话,忙悲伤地叫了声“师傅”,就磕头。三狗、张兵和李培也相继跪下,冲着冷冰冰的墓碑磕头。郑小玲也磕了三个头,钟铁龙见郑小玲也跪下磕头就很感动,对墓碑说:“师傅,我妻子也来看你了。”

    接着,钟铁龙解开那一大盘鞭炮,点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围绕着墓碑炸响个不停。鞭炮声止,硝烟散尽,几个人蹲下身为师傅烧香点烛和烧冥币。忙完一切,天渐渐黑了。冬天里,天黑得早,还只五点多钟,天就暗了下来,跟着是一抹浓浓的黑色吞噬了整个小镇。几个人从坟山上下来,去张兵开在迎宾路上的餐馆吃饭。一路上心情都很沉重。吃饭时,大家都在回忆师傅的好,说的都是师傅的教导,一边回忆师傅,一边谈论未来。钟铁龙脸上的悲哀渐渐散去,他脸上有了笑,看着三狗、李培和张兵。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他反倒珍惜他和他们建立的友谊。一桌饭菜吃到八点多钟,临了,他掏出钱包,“这餐饭我请了。”

    张兵按住了他拿着钱包的手,“不要你请,你第一次来我饭店吃饭就掏钱,那我显得太不义道了。你把钱包收起来。”

    钟铁龙看张兵一眼,见张兵一脸的认真,就跟田里一田的禾苗样,便不再坚持,看一眼喝酒喝得满脸红光的李培和三狗,“那好,改日我再请你们三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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