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天地失色(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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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对他呵斥道:“我来给你说件事,你这个无知的小家伙。我的祖父母从来没有结过婚。没人知道我的祖父是谁。我的祖母一辈子见不得人,日子过得不能再低贱了。”

    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艾瑟尔十分震惊,她看见比利也是目瞪口呆。外公却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

    “唉,是啊,”爸爸说,声音低了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名声不好的家里长大,你们谁也想象不到那是种什么滋味。那是加地夫码头水手们经常去的地方。后来有一天,他的母亲喝得烂醉,昏迷不醒,上帝便引着他走进教堂的主日学校,他在那儿遇到了耶稣。也是在那儿,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最终把自己的孩子引到正当的道路上。”

    妈妈轻声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大卫。”她很少用教名称呼他。

    “我希望永远不要再想起这些。”爸爸的脸被耻辱和愤怒扭曲得变了形。他靠着桌子,眼睛盯着艾瑟尔,声音小得几乎像耳语:“我向你的母亲求爱那会儿,我们手牵着手,每天晚上我都吻她的脸,直到婚礼那天。”他把拳头往桌子上一砸,上面的杯子摇晃起来。“承蒙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我的家人才从臭水沟里爬了出来。”他又抬高了声音,喊了起来,“我们再也不要回到那儿!不要!不要!不要!”

    几个人呆呆地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爸爸看着妈妈:“让艾瑟尔出去。”

    艾瑟尔站了起来:“我的箱子都整理好了,手里也有钱。我坐火车去伦敦。”她使劲看着她的父亲,“我不会把家人拖到臭水沟里去。”

    比利拿起她的手提箱。

    爸爸说:“你要去哪儿,孩子?”

    “我陪她去车站。”比利有点害怕的样子。

    “让她自己拿箱子。”

    比利弯腰要把箱子放下,随后又改变了主意。一种倔强的表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我要陪她去车站。”他重复道。

    “让你做什么你再做!”爸爸喊道。

    比利还是有些害怕,但现在他开始对抗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爸爸,把我一起赶出家门?”

    “我要把你撂在膝盖上,用鞭子抽。”爸爸说,“你还没到我打不动的时候。”

    比利脸色发白,但他直视着爸爸的眼睛。“我到了,”他说,“我早就到了。”他把箱子换到左手上,右手握成拳头。

    爸爸往前迈了一步:“我教你怎么跟我握拳头,孩子。”

    “别!”妈妈叫了一声。她站到他们中间,推开爸爸。“够了!不许在我的厨房里打架。”她用手指着爸爸的脸,“大卫·威廉姆斯,管好你的两只手。别忘了,你是毕士大礼拜堂的长老。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这话让他平静下来。

    妈妈转向艾瑟尔:“你最好走吧。比利跟你一起去。快,现在就走。”

    爸爸在桌边坐下。

    艾瑟尔吻了她的母亲:“再见,妈。”

    “给我写信。”妈妈说。

    爸爸说:“看你敢给这个房子里的任何人写信!来信就直接烧掉,连拆都不拆!”

    妈妈背过身去,哭泣着。艾瑟尔走出门,比利跟在后面。

    他们走下陡斜的街道前往镇中心。艾瑟尔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不想跟她认识的人说话,省得人家打听她要去什么地方。

    到了车站,她买了一张到帕丁顿的车票。

    “这下可好,”比利说,两人这时已经上了站台,“一天里连受两次打击,先是你,然后是爸爸。”

    “多少年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艾瑟尔说,“怪不得他那么严厉。我差不多都原谅他把我踢出家门了。”

    “我不能,”比利说,“我们的信仰事关救赎和怜悯,不是把秘密封存起来,也不是惩罚他人。”

    从加地夫来的火车开进站台,艾瑟尔看见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下了车。他对着她碰了一下自己的帽子,还是那样彬彬有礼——绅士们通常不会对仆人这样做。茉黛女勋爵说她已经拒绝了他。也许他是来劝她回心转意的。她默默地祝愿他好运。

    “要不要给你买份报纸?”比利问。

    “不,谢谢你,小弟,”她说,“我恐怕静不下心来看报纸。”

    他们就这样等着火车。她说:“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用过代码吗?”小时候,他们发明了一个简单办法交换纸条,不让他们的父母看懂。

    听了这话,比利显得有些疑惑,随后一下子想了起来。“哎呀,我记得。”

    “我会用代码给你写信,那样爸爸就读不懂了。”

    “对啊,”他说,“就寄给汤米·格里菲斯,让他转一下吧。”

    火车吐着白烟轰隆隆驶进车站。比利抱了一下艾瑟尔。她看出他尽量不让自己哭。

    “照顾好自己,”她说,“照顾好妈妈。”

    “哎,”他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们都会好好的。你在伦敦多保重。”

    “我会的。”

    艾瑟尔登上了火车,坐在窗边。一分钟后,车开了。随着车速加快,她看见矿井上的升降机逐渐退后,消失在远处,暗想着她是不是还能再次回到阿伯罗温。

    茉黛很晚才去泰·格温的小饭厅,跟碧一起吃早餐。公主兴致很高。通常她都会抱怨在英国生活的种种不便——尽管茉黛小时候待在英国使馆时记得,俄国的生活并不舒适,房子阴冷,人们粗鲁无礼,服务不可靠,政府混乱不堪,毫无章法。不过今天碧没发牢骚。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身孕。

    谈起菲茨时,她的口气也变得宽宏大量起来。“他挽救了我的家人,你知道,”她跟茉黛说,“他还清了我们财产的抵押金。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来继承——我哥哥没有孩子。如果安德烈的土地和菲茨的财产最终被哪个远房亲戚继承了去,那岂不是太可悲了。”

    茉黛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悲的。所谓的远房亲戚很可能就是她茉黛的儿子。但她从未想过继承什么财富,也很少去想这类事情。

    今天早上自己实在不是个好的陪伴,茉黛边喝咖啡边摆弄手里的烤面包片,心里这样想着。事实上她心里凄苦无比。墙上的壁纸让她感到压抑,维多利亚式的花枝树叶覆盖了整个天花板,蔓延到四周的墙壁上,尽管她自打出生就一直住在这种环境中。

    她没把自己跟沃尔特的恋情告诉家人,因此现在她也不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结束,这样一来,也就没人能对她表示同情。只有那个生机勃勃的小管家威廉姆斯知道这件事,不过她好像突然消失了。

    茉黛读着《泰晤士报》,上面报道昨晚劳埃德·乔治在市长官邸晚餐上发表了讲话。他对巴尔干危机一直持乐观态度,声称危机可以和平解决。她希望他是对的。尽管她已经放弃了沃尔特,但一想到他有可能穿上军装,死于战争或者受伤致残,她还是不免胆战心惊。

    她读了《泰晤士报》维也纳栏目下的一个短篇报道,题为《塞尔维亚的恐慌》。她问碧,俄国是否会保护塞尔维亚,防范奥地利的入侵。“我希望不会!”碧有些担心地说,“我不想让我的兄弟去打仗。”

    她们坐在小饭厅。茉黛记得曾跟菲茨、沃尔特在学校放假时来这儿吃早餐,当时她十二岁,他们两个十七岁。她记得两个男孩子胃口很大,每天早上骑马或到湖里游泳前都要吃掉不少鸡蛋、香肠和一大摞黄油烤面包。沃尔特十分让人着迷,他外表英俊,又是个外国人。他礼貌客气地待她,就好像她跟他是同龄人,这种奉承很讨年轻女孩的欢心——她现在发现,那是一种十分巧妙的讨好方式。

    她正回想着,仆役长皮尔走了进来,他对碧说的话让茉黛吓了一跳:“冯·乌尔里希先生来了,殿下。”

    沃尔特不可能来这儿,茉黛有些糊涂了。难道是罗伯特?也同样不太可能。不一会儿,沃尔特走了进来。

    茉黛惊得说不出话来。碧说:“简直是个意外的惊喜,冯·乌尔里希先生。”

    沃尔特穿着轻薄的淡灰蓝色粗花呢夏装,蓝色缎面领带跟他的眼睛颜色相仿。茉黛后悔自己穿的不过是件普通的奶白色梨形上衣,穿这种衣服跟她的嫂子吃早餐倒是合适。

    “请原谅我此番侵扰,公主,”沃尔特对碧说,“我要去加地夫拜访我们的领事。事情很无聊,德国水手在当地和警方惹了一场乱子。”

    这是胡说八道。沃尔特是一位武官,把水手弄出监狱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

    “早上好,茉黛女勋爵。”他跟她握了握手,“看见你在这儿真是令人愉快。”

    这更是信口胡诌,她想。他是来找她的。她离开伦敦就是为了躲他,但内心深处,她不由得高兴他如此坚持不懈地追着自己。一时慌乱,她只说了句:“嗨,你好啊!”

    碧说:“来点咖啡吧,冯·乌尔里希先生。伯爵外出骑马了,但很快就会回来。”她想当然地认为沃尔特是来看菲茨的。

    “十分感谢。”沃尔特坐了下来。

    “你留下来吃午饭吧?”

    “我很愿意。然后我就得坐火车回伦敦。”

    碧站了起来:“我去跟厨子说一下。”

    沃尔特马上起身帮她拉开椅子。

    “跟茉黛女勋爵聊会儿天,”碧说完,便离开了房间,“让她快活点儿。她正为国际形势担心呢。”

    听着碧话里嘲弄般的腔调,沃尔特扬了扬眉毛:“所有明辨是非的人都在担心国际形势。”

    茉黛很是尴尬。她必须硬着头皮说点什么了,便指了指《泰晤士报》:“你觉得这是真的吗,塞尔维亚已经征召了七万预备役?”

    “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七万的预备役,”沃尔特严肃地说,“但他们正在试图加大筹码。他们希望更广泛的战争危险会让奥地利小心起来。”

    “奥地利人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才把自己的要求送达塞尔维亚政府?”

    “从官方层面来说,他们想要不用任何战争手段得到结果。从非官方层面看,他们知道法国总统和他的外交大臣刚好去了俄国,两个盟国商定出一个协调一致的方案再容易不过。庞加莱总统离开圣彼得堡之前,奥地利人不会发出他们的外交照会。”

    他想问题真是清晰,茉黛心想。她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一点。

    他隐忍的态度突然消失了。他一本正经、谦恭有礼的面具后面是一脸痛苦。他唐突地说:“请回到我身边吧。”

    她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不平的心绪让喉咙一阵哽咽,她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可怜兮兮地说:“我知道你拒绝我是为了我好,但这样不行,我实在太爱你了。”

    茉黛想着怎么回答:“可是,你的父亲……”

    “他的命运得自己看着办了。我不能听他摆布,在这件事上绝不。”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他可能是对的,德国外交官不该娶一个英国妻子,至少现在不应该。”

    “那我就去干别的工作。但我永远无法找到另一个你。”

    她的决心动摇了,眼睛被泪水淹没。

    他隔着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可以跟你哥哥谈谈吗?”

    她把白色亚麻餐巾揉成一团,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先别跟菲茨谈,”她说,“等几天,等到塞尔维亚危机结束再说。”

    “几天时间可结束不了。”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再想想。”

    “我会按你的意思办,当然。”

    “我爱你,沃尔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他吻了一下她的手。“谢谢你,”他庄重地说,“你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威灵顿街的房子里气氛紧张而静默。妈妈做好了饭,爸爸、比利和外公吃着,谁都没说话。比利狼吞虎咽,心里憋着一股火。当天下午他爬上山腰,一个人独自走了好几里地。

    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耶稣和通奸被捉的妇人的故事。他穿着礼拜日的衣服坐在厨房里,等着跟父母和外公去毕士大礼拜堂参加擘饼礼拜,他打开《圣经》,在《约翰福音》里找到第八章,这故事他读了一遍又一遍。里面讲的几乎就是他家遭遇的这种危机。

    他在礼拜堂继续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巡视四周,看着熟悉的朋友和邻居:戴·泼尼斯太太、小店约翰·琼斯,庞蒂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板油·休伊特……他们都知道昨天艾瑟尔离开了泰·格温,买火车票去帕丁顿了。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可以猜到。他们已经在心里评判着她。但耶稣并不这样。

    在唱赞美诗和即席祈祷时,他认定圣灵就要引领他阅读那些经文了。临近结束的时候,他站起身来,打开手上的《圣经》。

    周围发出一阵惊奇的低语声。他这个年纪来给会众读经实在太年轻了。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年龄限制——圣灵完全可以感动任何人。

    “我要读《约翰福音》中的几节。”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尽力保持平稳。

    “他们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时被拿的。”

    毕士大礼拜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一动不动,谁也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咳嗽。

    比利读下去:“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但是耶稣弯下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好像他没听见他们的话。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

    读到这儿,比利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

    他小心地加重语气,道:“他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屋子里的每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谁也没有动。

    比利接着说:“于是又弯下腰来,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自己的良心让他们自知有罪,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责难的人在哪儿呢?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主啊,没有。”

    比利从书上抬起头来。最后一节他早已默记在心里,没必要照着读。他看着父亲紧绷着的脸,十分缓慢地说:“耶稣对她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罪已消失。”过了好一会儿,他“啪”地合上《圣经》,听上去像是沉默中的一声炸雷,“这就是上帝的圣言。”

    比利没有坐下。相反,他朝门口走去。教众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紧盯着他。他打开那扇大木门,离开了。

    从此,他再没有去过那儿。

    1914年7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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