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天地失色(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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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并没在那儿。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两点一刻。他说的是“午饭后”,艾瑟尔应该知道什么时候上咖啡,早就该在这儿等着他了。他没有指定地点,但她肯定猜得出来。

    他开始担心起来。

    五分钟后他打算离开。没人让他这样等待过。但他不想把问题再拖到第二天,甚至连一个小时也不愿意拖下去,因此决定继续等。

    她两点半的时候来了。

    他气愤地说:“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她不去理会他的问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让我跟一个伦敦的律师谈这事?”

    “我认为这样会冷静一些。”

    “别犯傻了。”菲茨惊呆了。自打他上小学以后,从来没有人跟他这样说话。她接着说:“我怀着你的孩子,这能冷静得了吗?”

    她说得对,他愚笨至极,她的话也直刺人心,但同时,他又禁不住喜欢她那乐感十足的口音——“冷静得了”这几个字抑扬顿挫,听上去像是一段旋律。“对不起,”他说,“我会付你双倍的……”

    “别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泰迪。”她说,但语气柔和了许多,“不要跟我讨价还价,好像这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他用手指着她:“你不能跟我的妻子说,听到了吗?这我决不能容忍!”

    “别对我发号施令,泰迪。我没有任何理由服从你。”

    “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闭嘴听着,我来告诉你怎么做。”

    她这腔调把他惹火了,但想到跟她对抗毫无好处,便说:“那你接着说吧。”

    “你对我表现得无情无义。”

    他知道这是事实,心里感到一阵内疚。他很后悔自己伤害了她。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

    她接着说:“我还是那样爱你,怎么会去破坏你的幸福。”

    他心里更难受了。

    “我不想伤害你。”她强忍着,背过身去,他看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他想要开口,但她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要我放弃我的工作、我的家,所以你必须帮我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事论事让他们压抑住了各自的感情。

    “我要去伦敦。”

    “好主意。”他不禁高兴起来,任何阿伯罗温的人都不会知道她生了孩子,更别想知道父亲是谁了。

    “你要给我买一所小房子。不需要多华贵——工人阶级住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我想要六间房,这样我可以住一楼,招个房客。租金可以支付修缮养护的开支。我也还要工作。”

    “你都仔细想过了。”

    “我估计你在想这要花费多少钱,但你又不打算问我,因为绅士不喜欢打听东西的价钱。”

    这话没错。

    “我看了报纸,”她说,“这样的房子大约在三百英镑左右。大概比余下这辈子每个月付我两英镑要便宜。”

    三百英镑对菲茨来说算不了什么。碧在巴黎的帕昆时装屋一下午就能花掉这么多钱买衣服。他说:“但你要答应保守秘密?”

    “我也保证关爱你的孩子,抚养她,或他,快乐健康地长大,受到良好的教育,虽然你一点也不关心。”

    他很气恼,但她说得对。他几乎一点都没考虑过孩子。“对不起,”他说,“我太担心碧了。”

    “我知道。”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就像每次他表现出焦虑时那样。

    “你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早上。我跟你一样着急。我坐火车去伦敦,马上就开始找房子。等我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会写信给索尔曼。”

    “找房子的时候,你得有个寄宿的地方。”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递给她两张五镑的纸币。

    她笑了。“你根本不知道市面上的东西都是什么价钱,是不是,泰迪?”她把其中一张还给他,“五英镑足够了。”

    他显得很不高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钱给少了。”

    她的态度变了,他捕捉到她心怀恨意的一瞥。“哦,你是给少了,泰迪,是的,”她生气地说,“但不是钱。”

    “是我们两个人做的。”他自卫般地说,看了一眼床铺。

    “但是,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要生孩子。”

    “好了,不要再争了。我会告诉索尔曼按你说的去做。”

    她伸出一只手:“再见,泰迪。我知道你会信守诺言。”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够看出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他和她握了握手,尽管这对两个曾共浴爱河的人来说非常奇怪。“我会的。”他说。

    “请现在离开吧,快点儿。”她转身站到一边。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离开了房间。

    走着走着,他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懦弱的泪水,让他既惊讶又羞愧。“再见,艾瑟尔,”他低声向着空旷的走廊说,“愿上帝保佑你。”

    她从阁楼的行李储藏间偷偷拿了一只小手提箱,很破旧,没人会想起这只箱子。这曾是菲茨的父亲用过的,皮面上还盖着他的纹章——上面的金粉早已脱落,但压痕依然清晰可辨。她把袜子和内衣装了进去,还加了几块公主的香皂。

    当天夜里她躺在床上,最后决定还是不去伦敦。她害怕一个人经受这一切,她要跟家人在一起。她还得向母亲请教怀孕的事情。当孩子降生的时候,她该呆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她的孩子需要祖父母的照顾,需要舅舅比利。

    起床后她穿上自己的衣服,把管家制服留在了钉子上,然后早早溜出了泰·格温。在车道尽头她朝宅子回望了一眼,石墙已经被煤灰染黑了,成排窗户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才出校门的十三岁小姑娘,多年来在这儿竟学到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她知道上流社会是怎样生活的。他们吃稀奇古怪的东西,制作过程繁复,浪费的比吃掉的还多。他们都用一种噎着嗓门的腔调说话,连一些外国人也这样。她经管过一些有钱女人的华美内衣,料子是精棉和滑溜溜的丝绸,用手工缝制,带刺绣和蕾丝花边,一打打叠放在抽屉柜里。她只消瞥上一眼,就能认出一只餐具柜制造的年代。最重要的是,她痛苦地想道,自己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不可信。

    她下了山坡进入阿伯罗温,直接朝威灵顿街走去。像往常一样,家里的门没有锁。她进了屋,客厅也是厨房,比泰·格温放置花瓶的房间还要小。

    妈妈正在揉面准备做面包,看见她拎着的行李箱,便停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我回家了。”艾瑟尔说。她放下箱子,坐在四方的餐桌旁。她实在羞于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

    但是妈妈已经猜到了:“你被解雇了!”

    艾瑟尔不敢看她的母亲:“是。对不起,妈。”

    妈妈用抹布擦了擦手。“你干了什么事?”她气愤地说,“快告诉我,马上!”

    艾瑟尔叹了口气。她为什么要隐瞒呢?“我怀上了孩子。”她说。

    “哦,天啊,你这个坏丫头!”

    艾瑟尔忍住眼泪。她希望得到同情,不是谴责。“我是坏丫头。”她摘下帽子,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在大房子里工作,见了国王和王后,就让你忘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你说得对。”

    “这可让你父亲怎么活啊。”

    “又不是让他生孩子,”艾瑟尔尖刻地说,“我想他不会有事的。”

    “别这么厚脸皮。这事会让他伤心死的。”

    “他去哪儿了?”

    “又去参加罢工会议了。想想他在镇上的地位,他是教堂的长老、矿工的代理、独立工党书记——这下人人都知道他女儿是个荡妇,让他开会的时候还怎么抬头见人?”

    艾瑟尔终于控制不住了。“我很抱歉给他带来了羞辱。”说着,她便哭了起来。

    妈妈的表情变了。“唉,好啦,”她说,“这种事情自古就有。”她绕过桌子,把艾瑟尔的头抱在胸前,“不要紧,不要紧。”就好像艾瑟尔还是个孩子,不小心擦破了膝盖。

    过了一会儿,艾瑟尔不再抽泣了。

    妈妈放开了她,说:“我们还是喝杯茶吧。”炉灶上一直放着一只水壶。她把茶叶放到壶里,倒上开水,然后用木勺搅拌了一阵。“什么时候生?”

    “二月。”

    “哦,我的天。”妈从炉边转过身,看着艾瑟尔,“我要当外婆了!”

    两个人都笑了。妈妈拿出茶杯,倒上茶。艾瑟尔喝了几口,感觉好了一些。“你生孩子的时候困难吗?”她问。

    “生孩子从来都不容易,但我比大多数人好些,我母亲是这么说的。可我自从生了比利,后背就一直疼。”

    比利从楼上下来,说:“谁在说我呢?”艾瑟尔估计他现在睡得很晚,因为他在罢工。每次看见他,她都觉得他个子更高,肩膀也更宽了。“你好,艾丝。”他吻了吻她,唇边带着硬硬的胡茬,“怎么带了箱子?”他坐下,妈也给他倒了杯茶。

    “我做了一件蠢事,比利,”艾瑟尔说,“我怀了孩子。”

    他盯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脸红了,无疑在想她做了什么事情才怀上身孕。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他喝了口茶,最后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那个人你不认识,”她预料到了,早就编好一套应付的话,“他是跟客人一道来泰·格温的贴身随从,但现在他去了部队。”

    “但他会回来照顾你。”

    “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会找到这家伙的。”

    艾瑟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别生气,小弟弟。如果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会开口的。”

    比利显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威胁报复肯定是行不通的,但他想不出别的办法。他看上去一脸茫然。他才刚满十六岁。

    艾瑟尔记得他还是个婴儿时的样子。他降生的时候她只有五岁,但她已经完全被迷住了,为他那完美无瑕又脆弱无助的样子着迷。很快我就会有一个漂亮而无助的婴儿了,她想。她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比利说:“爸爸对这事儿肯定有不少话要说,我觉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艾瑟尔说,“我希望能做点什么,让他心里好受些。”

    外公下来了。“被解雇了,是吗?”接着他看见了手提箱,“太放肆了,对吧?”

    妈妈说:“行了,爸,别那么刻薄。她快要生孩子了。”

    “哦,哟嗬,”他说,“是大房子里的花花公子吧,要是伯爵,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别说蠢话,外公。”艾瑟尔说。他这么快就猜到了真相,实在让她有些沮丧。

    比利说:“是一个客人带的随从。他现在去当兵了。她不想让我们去找那家伙。”

    “哦,是吗?”外公说。艾瑟尔觉得他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没再继续坚持。接着,他换了个话题:“这都怪你的意大利血统,你外婆就爱动感情。如果我没把她娶了,她就会惹出麻烦来。事实上她都等不到举办婚礼。当时……”

    妈妈突然插了进来:“爸!你在孩子面前说什么呢?!”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必要对他们藏着掖着吗?”他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不适合编好听的瞎话了。年轻女人就想跟年轻男人睡觉,她们想得太厉害,说干就干,不管结婚没结婚。有人要是假装没这回事,那他就是个大傻瓜——这里就包括你丈夫,卡拉。”

    “你说话要小心点。”妈妈说。

    “哎,好吧。”然后外公便不再吭声,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妈妈有些吃惊:“你回来得真早!”

    他察觉出她话里的不痛快:“怎么,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我?”

    她从桌边站起身,给他腾出地方:“我再沏一壶新茶。”

    爸爸没有坐下。“这次会议被取消了。”他的目光落在艾瑟尔的手提箱上,“这是什么?”

    大家都看着艾瑟尔。妈妈有些害怕,比利显得愤愤不平,而外公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个问题该由她来回答。“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爸爸,”她说,“听了以后你肯定会生气的,但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你干了什么事?”

    “我离开了泰·格温,不在那儿干了。”

    “这没什么可遗憾的。我向来不喜欢你对那帮寄生虫点头哈腰。”

    “我离开是有原因的。”

    他靠近了一些,站在她面前:“是好还是坏?”

    “我弄出麻烦了。”

    他的样子十分吓人:“我希望你不是指女孩子有时候指的那种意思。”

    她低头看着桌子,点点头。

    “难道你……”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字眼,“难道你逾越了道德界限?”

    “哎。”

    “你这坏丫头!”

    妈妈刚才就是这么说的。艾瑟尔畏缩地避开他,尽管她没觉得他真会动手打她。

    “看着我!”他说。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是在告诉我犯了淫乱的罪。”

    “对不起,爸爸。”

    “跟谁?”他喊着说。

    “是个随从。”

    “叫什么名字?”

    “泰迪。”这话没经考虑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

    “正式的姓名?”

    “这不重要。”

    “不重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初是同主人一道来宅邸做客的。等我发现了情况,他已经去部队了。我跟他失去了联系。”

    “来做客?失去了联系?”爸爸气得大声叫喊起来,“你的意思是,你都没有跟他订婚?你犯下这种罪过……”他语无伦次,几乎无法把那个让人厌恶的字眼说出口。“你是随随便便就犯下这种罪过的?”

    妈说话了:“好了,别生气了,她爸。”

    “别生气?这都不生气,还要出什么事才生气?”

    外公想让他平静下来:“想开点吧,孩子。这样嚷嚷也没什么用处。”

    “很抱歉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我的房子,有没有用我说了算。”

    “哎,那好吧,”外公平心静气地说,“随你的便。”

    妈妈仍然不肯罢休。“别说什么让你后悔的话,她爸,快停下。”

    旁人的这些劝说反倒让爸爸更加气愤。“别想让女人和老头管着我!”他大声喊道,用手指着艾瑟尔,“我的家里容不得私通犯!滚出去!”

    妈妈哭了起来:“别,求你别说这种话!”

    “出去!”他喊道,“永远也别回来!”

    妈妈说:“那可是你的外孙!”

    比利说话了。“神的话能管着你吗,爸爸?耶稣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悔改,乃是召罪人悔改。’是《路加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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