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散文精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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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逛湫暗的旧书铺,竟有诗意之感,我是没有体验过,印象中只觉得长年里这种旧书铺或古玩铺,静悄悄的,极少有顾客盈门的情形。北平对古玩店有句俗语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就是这种情形吧!在这条街上,胡开文、贺连青、李玉田的湖笔徽墨,荣宝斋、清秘阁的字画纸张,倒是有去购买的经验。小学时候,二年级就习写毛笔字,去琉璃厂买一个小小的白铜墨盒,上面刻着山水画,买来后,请母亲用毛线钩一个墨盒套。有习字的日子,就提着小墨盒上学去。在九宫格的毛边纸习字簿上,照柳公权的字帖春蚓秋蛇的涂写一番。柳字细巧,本是适合女孩子练字的,叔叔给我买的这本柳公权玄秘塔字帖,我可也习写了好多年呢!夏秋之季每天守着春蚕吐丝,就是为了用丝棉做墨盒芯子。把一块“天然如意”的墨条用棉纸包裹上,再熔蜡油滴满包纸上,是为了巩固墨条不致断裂。耐心而有趣的磨了浓浓的墨汁,注入墨盒里。我爱用七紫三羊毫毛笔,蘸着完全自己调制的墨汁,写出来的字虽不怎么样,兴趣却浓。这些都是求之于琉璃厂的。

    磨墨一事是中国人读书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我婚后常常看见公公在书房里,他的爱妾曼姬正据桌安坐,弯着胳臂一圈一圈有规律的运作着,给老太爷磨墨呢!唯有这时他们是和谐的,安详的,他们一定有宇宙虽大,却只有他俩的感觉吧。记得某年过年,老太爷不怕忌讳,竟用一副故宫流落出来的灰色宣纸写下——

    老思无病福

    饥吃卖文钱

    这样的对子做为开春执笔。这副对联裱好后,挂在他们的书房里。它一直是我喜爱的,曾想问老人家可否送给我这第六房儿媳妇留以为纪念,一直未出口,如今只留下记忆了。我又记得我返台见到先父的启蒙学生吴浊流先生,他屡次对我说,他八岁受教于先父,常在放学后到老师的单人宿舍里,为老师研墨、拉纸,看老师写字。他曾把这深刻的、亲切的印象,写在他的禁书《无花果》里。

    说到纸,也是琉璃厂的产物,前面所说我初习字用毛边纸的习字簿,当然用不着到荣宝斋、清秘阁这类讲究大店去买,但长大后却喜爱到荣宝斋去选购一些彩色木板水印笺纸,我买来并非用它来写信,我哪里舍得,也没那么风雅,只是喜爱它,当做艺术品那样的欣赏保留。记得有一套是齐白石的写意小品,鱼、虾、螃蟹等等,印在笺纸的左下角上。别提多雅致了。印制木板水印笺纸,是荣宝斋的一项专门技术,听说他们近年来更发展成把古今名画亦以木板套色水印方式复制了。去年在香港,金东方妹送了我一锦盒装的“萝轩变古笺谱”,是上海博物馆出品,仿古宣纸笺是那样的古朴可爱。萝轩笺谱原有近二百幅,是明代天启年间吴发祥制作,这套只选了八面,印制在信笺的中央,其雕镂极细巧,在简练的运笔下,刻出花篮、竹石、孤雁、花卉、书架、花鹿等,以两色设色,简单中的古朴精雅,我抚摸把玩,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到琉璃厂买这类文物的“附庸风雅”的心情了!

    在琉璃厂过来过去的二十多年中,还能记忆的是路南的有正书局,每年阴历大年初一,店面玻璃窗中贴满了中国古典小说如《三国演义》等的绣像全图,好像看连环图画,也是小孩子所喜欢的。琉璃厂古文物商店的匾额也颇有其特性,题额者多为书法家,在我印象中有姚华(茫父)、张伯英、陆润庠、翁同和、张海若、祝椿年等,其他记不起来了,但是他们各为谁家题的匾额,已不复记忆。

    书店(不是旧书铺)给我更快乐的还是琉璃厂那几家新式书店——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北新书局、现代书局。在小学时,每学期开学,拿着书单要到商务和中华去买教科书,是我最快乐的事。商务很大,台阶上去,有左右两个大门,进去后,是一条宽敞走廊,第二道门是转门,起码在六十年前他们就有了转门。可见其洋了。再进去左右是高高的柜台,我形容其高,是因为我是个小女生,柜台要仰望之,我伸长手臂把书单递上去,店员配了书,算了账,跟我要了书款,然后就有一个空中缆绳系着一个盒子,把书单和书款放入盒内弹到账台那边,等一下再弹回来。这样店员就不必一趟趟往账台跑。小小心里觉得这书店好神气,在这样的书店买了书真高兴。有时放学回家路过商务的时候,也会跑上台阶,从这门进去,穿过走廊,再从那门出来,小小的我就这样走走,也满心高兴。中华书局则在商务斜对面,只是一栋平房,气派小多了。除了教科书以外,在小学生时期,曾有多年订阅中华的《小朋友》半月刊和商务的《儿童世界》杂志,那是我课外的精神食粮。记得《小朋友》上曾连载王人路翻译的《鳄鱼家庭》,是我爱读的小说,王人路是电影明星王人美的哥哥,当年写译过许多给小朋友阅读的作品。

    北新书局(路北)和现代书局(路南),则是我上了中学以后在琉璃厂吸收新文艺读物的地方。我小学毕业后父亲过世,母亲是旧式妇女,识字不多,上无兄姊,我是老大,读什么书考什么学校都要我自己做主,培养我读书(不是教科书)的兴趣,可以说“家住书坊边”——琉璃厂给我的影响不小。现代书局是施蛰存一些人办的,以“现代”面貌出现,我订了一份《现代》杂志,去看书买书的时候,还跟书局里的店员谈小说、新诗什么的,觉得自己很有文艺气息了!

    如果厂甸用“逛”的,那就不是专属于文人雅士了;逛厂甸儿一年只有两次,就是新历年和旧历年的时候。厂甸的范围原属海王村公园一带,但北伐以前的北京时代,其热闹繁盛要延长东西南北数方里;一整条新华街,北起和平门脸儿,南达虎坊桥大街;还有整条东西琉璃厂,刚好形成十字形。海王村公园里面,摆了几百个摊子,玩具、饮食、玉器等等各有其集中点。这是给儿童及一般家庭妇女逛的。据齐如山先生说,典型的中国制玩具有几百种,过年时候就会全部在厂甸出现了。记得早上起来,在家里就可以听到胡同里赶早班逛厂甸的儿童买的风车、噗噗登玩具,一路风吹、人吹,呱呱山响。饮食摊位则在海王村门口两旁及后面,而海王村里面中央在“北京”时代则搭起一高台子,设许多茶座,是为了逛厂甸的文人雅士携眷或携妓来居高临下风光一番的。这到北伐以后就没有了。先翁曾做《厂甸新春竹枝词》,就是描写当年这种“逛”厂甸的情形。

    至于厂甸新春的旧书摊及画棚子,是设在贯通南、北新华街整条大马路上,大画棚子多在师大门口一排,对面附小门前则是旧书摊,都各延伸数里长。文人学者们逛旧书摊,费一上午或一下午是不够的,总要天天来、上下午都来。琉璃厂的旧书铺也在此设临时书摊,但是贵重的绝版古书,当然还得请你到铺里去看了。画棚里的字画,我始终不懂,只是看热闹罢了。但记得那里有很多董其昌、郑板桥的字,八大山人的画,后来才知道,假的多。

    在北平居住的二十五年间,不管是否住在琉璃厂附近,都一样几乎每天到琉璃厂这一带来。读附小二年级时,我家搬到和平门里的新帘子胡同,每天得坐车绕顺治门走顺城街到附小上学,但不久开辟一座和平门,打通南北新华街。记得正在动工的时候,也可以从一垛垛的土堆上走过去,觉得非常新奇有趣。从新帘子胡同又搬到虎坊桥大街,这次到南新华街南头儿了,上下学也是得走新华街、厂甸到附小。后来又搬到西交民巷,虽非琉璃厂区,但小学还没毕业,还是得每天到厂甸上学。父亲病重时,我家住在梁家园,父亲去世后,就搬到南柳巷,婚后夫家在永光寺街,全属琉璃厂区。最后几年住在中山公园旁的南长街时,我在师大图书馆工作,仍是每天到厂甸来上班,还是没离开琉璃厂。

    琉璃厂——厂甸——海王村公园,对于自幼年成长到成年的我,是个重要的地方。长于斯,学于斯,却是个“家住书坊边,不知书坊事”的人,很惭愧。没有学出什么,只怪自己的兴趣太广,只好从虚荣心上讲,有些得意罢了!

    老北京的生活

    去年五月北京之行,见到侄子祖煃,他马上递过来这本1990年新出版的“老”书。我说它老,是因为这三十三万言的新书,其内容可是三四十年代的旧文章,而且说的是比三四十年更老的老北京的生活。拿起来先扫瞄一番,使我备觉亲切。尤其里面插图都是线条素描,又简单又写实,无论人或物,都在那几笔特写中见其真实。这是侄子在书刚出版,就特为叔婶买的。

    本书的作者是金受申,我和何凡都很知道的一位专写掌故、民俗的老北京作者。我想在台湾的老北京一定对作者金受申也不陌生。这本书是专写老北京习俗、掌故、风物集辑而成。我记得早年在北京看见过他,是位瘦瘦穿着长袍的人。本书内记载他的简历是1906—1968,终年不过六十二岁,在这年头儿看起来,去世似嫌早了点儿。

    金受申先生原都是在各报刊拉杂写有关北京的民俗、掌故等小文章,后来在1938年,《立言画刊》(周刊)的创办人金达志请他为该刊写一专栏题名《北京通》,他欣然允诺。专栏一开,他一口气就写了两百多篇,这岂是一般作家所能做到的?原来金受申是满族人,生于清末,所以他能凭记忆、观察、研究,把个清末民初的生活种种写得淋漓尽致。更为一般人所做不到的是他所写各篇,内容不但实在、有趣,而且每事的来历都记实道来,不是胡诌的,他自己也曾为文说:

    ……北京的风俗物事,一事有一事的趣味,一事有一事的来历,小小的一个玩物也有很深微长远的历史。我写“北京通”的目的,并不是炫曝我如何通,只是想用一种趣味化的文字,描写北京的实际状,我的目标是记实,我的手段是勤问、勤记。记这类旧事,一方面给过来人一种系恋,一方面把过去的北京风俗,前人所未记载,不见文人笔墨的事故,记下来保存。

    我所以特把金受申这段话摘录下来,就是觉得他的做法给今日的采访记事者看看,也还有其意义,现在,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认真的态度呢!本书的篇章是写在三四十年代,可是直等到他1968年过世,又过了二十一年的1989年,他们的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才感觉其对研究北京的历史和民俗的重要,而整理了这批珍贵的史料,编辑出版。距离他写作开始的1938年,已有半个世纪了。这半个世纪,北京的生活有没有改变?改变了多少?我翻阅这本书,给我很大的兴趣和感受。

    书中可以说整个写的是民间生活,我看看篇题,倒也都知道,无论四季生活、婚丧礼俗、吃喝玩乐、百业杂陈,以及下层社会剪影等等,我虽未身临体验,却是看过听说过。尤其看那一百五十六幅插图,每一幅都说明了它的真实性,这些图也是不可抹灭的资产,因为你如叫现在一代的人(即使是在北京的画家),恐怕也画不出来。他不但不可能用记忆来画,就是找那实际的物件和人物举动姿势,也无法传神。许多我看了都会引起我的回忆和会心微笑。

    例如《大酒缸》,这个北京特有的生活形态(可不是台北的酒廊啊!),我时常在街巷道旁干货店的柜台旁一角看见。北京的干货店大都是山西人经营,这店旁一角的大酒缸,可真是有一个桌子大的大酒缸,上面盖着大圆木盖,就算是桌面。三两好友,或者独自个儿,坐在桌旁饮起酒来,酒壶是锡制的,桌上摆着就酒的小碟中,无非是花生米、拌白菜、煮毛豆之类现成的。据说这里只供应“白干儿”酒(高粱酒也),应时的酒菜比如黄花鱼、醉蟹、鲜藕等等也应时准备,但都是冷食而非现炒的,因为它不是餐馆。但是店铺门外两旁,则一定有些推车摊子等的寄生营业,专现做热菜,如爆炒牛羊肉、炖黄花鱼等。但是要知道,下大酒缸都是“老爷们儿”的生活,女人可没有下大酒缸的。或曰那么你林海音怎么知道这么多?我是从小整天上学上街都看见,听也听说过,而且金受申这篇两千多字的文章更是写得详细有趣。

    我又记起一事,那就是当我在北平世新读书时,校址在西四丰盛胡同,那里有一个横胡同口,就有一家杂货店里有大酒缸,而那对面两旁还有羊肉床子、水果、烧饼等所谓寄生营业店铺。我们同学常常在下课后到这儿来买刚出炉的热烧饼,夹上刚烧好的烧羊肉,然后就一杯冰凉的酸梅汤,旁边则是几个大男人围坐着在大酒缸旁饮酒哪!所以我一掀开《大酒缸》这页,一眼看见素描图,就别提多么眼熟亲切了。

    作者的勤记、勤问,使他的这本四百多页、二百篇文、一百五六十幅插画,都是那么认真仔细的散文记述。可惜的是书成他却早已看不见,只留给后人无限的思念和欣赏。更重要的是他所留下的,是无价的民俗生活记录的财产。我特选了几幅插图刊印于此,也可使读者欣赏这些素描图的有趣可爱。

    写至此,我忽又随手找出一本存书,那是在台湾的一位写国剧和北平事务的作者陈鸿年的著作《故都风物》。这本书也是在作者去世(1965年)后的1970年由正中书局出版,书中也列了二百多篇故都风物,但他写的不如金受申之详尽,这恐怕是独身居台湾,勤记则有,勤问则就没那么方便吧!有许多篇两人都写到同一事物,对照着看,颇是有趣。但两人都太早过世,令人惋惜不已,按说这种作家也该算是我们国家的国宝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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