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小说精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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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的小女孩在什么地方?”

    “咦!你不是刚才跟那女孩的母亲说话来着?”

    “就是老唐的女儿呀,我怎么没看见?”

    “就在你身边,没看见我逗她?”

    巴文并不注意小孩子的事情,只是对亚德说:

    “老唐是我中学的同学。”

    亚德问说:“听你们说话,好像你的朋友是个海员?”

    “是的,”巴文摇摇头说,“做海员的妻子真要不得,丈夫一年半载在外头是常事。”

    “生活总该过得去。”

    “生活!哼,”巴文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生活管什么呢?老唐是个到处留情的家伙,每个码头上都留下荒唐的行迹。是的,回家来,会带些外国胭脂粉儿的给老婆,可是住个把月,留下几个钱他又飘洋过海了。夫妻总要厮守着吧?把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太扔在家里,是不应当的。钱,有时并不是顶有意义的事。”

    亚德寻思着巴文的话“夫妻总要厮守着吧”,那是很有道理的,他同情这位年轻而做了母亲的妻子。

    亚德和巴文在街上散步一阵,话题都集中在巴文这位老同学老唐的身上。他们在路边买了一些水果,快中秋节了,在台湾也只有麻豆文旦上市了,还有木瓜,此外也就没有什么可买的。他们仍循原路经过心心的家,但门口没有人影了,小绿门紧闭着。大概秋天来了,小孩子会早些被母亲带回家的。亚德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走过去了,还侧头向小绿门看了两眼。

    回到宿舍来,巴文还是跟到亚德的房间来,也是因为天气早晚凉爽些的关系吧,他们不由得放弃了在院子里谈天的习惯。

    他们仍然说着老唐的故事。巴文说,老唐是个喜欢冒险的家伙,又贪赚钱,所以只要有出去一趟可以赚钱的机会,他是不放过的。他的太太安晴曾要求他休息一些时候,调回公司来坐办公桌,但是老唐不肯,夫妇俩曾经闹得很不愉快,如果说赚钱,几时又曾见有多少钱交给太太?还不是老唐随赚随花掉了。所以,巴文很同情安晴,他认为老唐没有做到保护妻儿的大丈夫的责任。一个男人能漫游天南海北,并不就算是大丈夫。他让娇妻弱儿孤守家园,而满足自己,仿佛是大英雄顶天立地的气概,实在不值得什么。

    亚德听巴文这样数说着,不由得点点头,是很有几分道理的,他寻思。但是他又想起了海上渔民的生活,便对巴文说:

    “我们是成年生活在陆地上的普通人,海对于人,也许不同些吧!我知道出海打鱼的渔人,在回到岸上后,就常常会把乘风破浪得来的辛苦钱,一大部分花在酗酒和赌博上,这种人性的造成,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生命度过极度紧张和危险后,潜意识的报复举动!”

    “然而像老唐这样的,为什么他的太太劝他休息却又不肯呢?”巴文仍不以为然地问,他总以为那是一个要表现男性优越感的自私的行为。

    “这叫大爷有瘾!”亚德学着巴文的北方人的语气笑着说。

    “巴文,”停了一下,亚德又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做男人的,是很有些地方对不住女人。大陆上我的女人——妻和女儿,我快有十年没有她们的消息了。我扔惯了她们,像你这位朋友老唐一样。我只想一个人很惬意地飞来飞去,仿佛她们是我的一件随时可以取舍的行李,还没有我箱子里的一件毛背心重要呢!那件毛背心是我的女人给织的,我出门女人总不会忘记问我,要带着毛背心吗?然后替我把它放在箱子里,而我呢,也总会问:毛背心给我带着没有?真奇怪,怎么我的女人,她从来不问一问:要带我去吗?或者,我也从没有向她说过:我不带毛背心,要带你!”

    亚德说着,两手交叉背在头后枕着,仰着向着天花板看,眼前的影像是模糊的。他想要勾画出一幅他的妻和女儿的现状图,但是走进他的茫然的视线中来的,却是在清香袭人的栀子花下,那个海员的妻子和女儿。他想涂掉她们,重新再来,因此下意识地摇头眨了一下眼睛,但是只一交睫间,她们又来了,站在小绿门前的那个娇弱的女子。

    他们两个都暂时停止了交谈,怎么会婆婆妈妈地谈的尽是些家庭琐事呢?亚德不由得奇怪地想。这是女人们的话题呀!

    “可是姚主秘,”停了一会儿,巴文终于又重新开了口,“我倒要报告您一个我的消息。”

    亚德似乎还没听清楚对方说的什么,巴文便又斜起嘴不自然地笑着说:“我要结婚了,还得请您帮忙呢!”

    “啊!真的吗?那好极了!”仿佛有点突如其来的感觉,因为他们刚在谈的是许多男人对不起妻儿老小的话题,怎么巴文就要加入这种男人的集团呢?

    “不留学啦?”亚德又这样问了一句。

    巴文耸耸肩又是斜嘴一笑,那姿势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表示,代表了答话。

    巴文是个豪迈型的男人,一举一动都是粗犷的,但他的内心并不然,亚德看得出,巴文热爱家庭的实质甚于所谓事业的空架子。什么是生活真正的意义?什么是事物真正的价值?哲学家也曾询问过:“不贪百万财富,只求给他一个问题的解答!”亚德在刹那间,竟联想到这些不着边际的,来自他心灵中的许多要求答案的问题。原来家庭的问题,也像宗教的问题一样,难于给人一个满意的、使人人平服的解答呢!

    “日子定了没有?”亚德问。

    “正要跟您商量,还有许多其他的琐事。”巴文变得严肃起来了。

    “但我是外行呀!”

    “您是过来人啦!”巴文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对于家庭,我是和你那朋友老唐一样荒唐的吗?”

    巴文不理会亚德说什么,又只管说:

    “您要做男方——我的主婚人……”

    亚德听了惊奇地瞪大了眼张嘴要说什么,但是巴文很快地又接着说:“您是不能拒绝的!”斩钉截铁的口气。

    “唉!这个现成的差事,是好差事,可是,可是……”亚德不知怎么说好了。事实上,这个要求,对于亚德是很有愉快之感的,但是他不能不谦让一番,心中也的确有这番想法,他停了一下,还是对巴文说:

    “巴文,听我说,你是北方大家庭出身的子弟,总知道北方的规矩,婚姻的事,妈妈经常找帮忙的,必须要全福太太。丈夫,儿孙满堂,福集一身的人来担任,象征着婚姻是幸福美满的。你看我,”亚德右手伸着大拇指向自己胸脯上指了又指,“十几年来可以说是个孤独者,如果我代表你的家长,那象征着咱们这个家族,不太热闹,不够意思吧?!”

    但是巴文连连摇手说:

    “年头儿改变了,没这些讲究啦!您,就是您!我今天在您屁股后头追了好几个钟头,就为的跟您提这档子事呀!”

    “为什么不早说呢?”亚德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晚饭后巴文一定要跟他出去散步,但是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又说了那么多话,到现在才提出来。

    “您不知道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吗?害臊呀!”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巴文搬离了单身宿舍。

    巴文结婚的那天,礼堂的气氛很好,因为巴文平日是个有说有笑的人,所以年轻的同事都来赶热闹。有年轻人在的地方,就显着有朝气,何况是巴文呢?为巴文做主婚人,亚德很高兴,年轻人也都跑过来跟冒牌家长起哄了,他们灌他酒,他高兴地喝了,而且多喝了几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了。

    喜宴散了,宾客也一哄而散,他被一群年轻的同事拥上了处里的交通车,一路开回到单身宿舍去。亚德好奇地问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不去闹洞房,但是年轻人都笑了!

    “洞房是空的,新婚夫妇连夜赶车到日月潭度蜜月去了呀!”

    亚德仰头长长地“——”了一声,表示原来如此,但是他搔搔头皮,醉言醉语地说:

    “和我们那年头儿到底不同了!看,今天主婚人是抓官差的,介绍人也是抓官差的,只为保持着那传统的形式吗?为什么呢?”

    年轻人中的一个回答说:

    “意思意思罢了。”

    车到亚德熟悉的大街转角的水果摊了,他连忙喊:

    “停住停住,我下来。”

    有人淘气地说:

    “姚主秘还没醉。”

    “还可以喝一瓶!”亚德临下车举起三个手指头,却报出一瓶的数字,车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亚德自己也笑了。

    下了车他挥手让车子开去,直走向水果摊。想买梨,因为口渴得厉害。

    摊子上有一堆纸包的日本梨,珍贵地摆在最高一层,价钱说出口要让人吐舌头。亚德不打算买,但他忽然想起昨天出门时遇见心心家的小女工,说是心心在出麻疹,不能出来吹风,正在发高烧。当时他是去赴一个宴会,来不及再多问便匆匆上车走了。现在他要看心心去,应当带点水果,他毫不犹豫地买了四个。

    脑子有点昏昏然,步伐可轻松,好像飘着,他自己暗想,对于酒的豪量是要打折扣了,他不是不敢喝,而是自然的不能喝了,一个人到了酒量自然减退的时候,也就是一切退步了,他有点茫然的感觉。

    岛上的九月,也有秋色的,大街尽头的天边上,有玫瑰红的夕霞。栀子花好像落光了,还是他满嘴的酒气,掩盖了花的香气呢?心心的家到了,夕霞映在小绿门边的树梢上,暗弱的。他伸手去敲门。他从来没来过这家里,会不会太冒失。但是小女工已经应声来开门了,看见是亚德,很高兴,笑嘻嘻的。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只打算把几个日本梨交给小女工算了,但是小女工只顾向前走,一路喊着,“太太,伯伯来喽!来看心心喽!”

    亚德没办法,也只好把腿迈进门里,小女工已经在开屋门等候亚德进去,心心的妈妈唐太太从里面来到屋门口了,笑迎着亚德。

    很自然的,亚德进了屋,他第一次来到这要好的小朋友的家。唐太太把心心抱了出来,她的小脸起满了红疹,肿胀着,眼睛都睁不开了,抬起头来,又无力地倒在小母亲的肩头上。不像每天那样见了他就笑,她是多么可怜呀!他过去拉起心心垂下的小手,她也没有反应。

    “不要紧么?”亚德担心地问。

    “今天已经开始退下去了,谢谢您。”太太感激地说。

    “去躺下吧,抱去躺下吧!”他挥着手请母亲把心心抱进卧室,外屋的窗门是大敞开的,古老的记忆,好像小孩出疹子最怕见风,家乡的二妹子长大了一直有挤眼的毛病,不就说是出疹子吹了风的结果吗!

    心心很乖巧,她一向就是乖巧的,母亲把她放在床上再走到厅房来,她并没有哭吵。

    “我今天是去吃巴文的喜酒。”亚德忽然想起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们是认识的。

    “真的?”她惊奇地喊着说,“唉!怎么也不请我哪!小姐是谁?”她一连串地问着。

    他告诉了她,她摇摇头,不认识。“结婚了!巴文,真想不到。”她微笑着,还有惊奇的余意。

    “我今天还冒充他的家长!”

    “哟!”她有趣地笑了,“心心的爸爸快回来了,我一定要叫他补请我们。”

    他心头忽然掠过巴文对她讲过的话,这一对海员夫妇的情形。他这样快就回来了吗?不知道这个少妇这次怎么挽留她的丈夫?看上去,她是一个温良的女性,不,近乎柔弱了!丈夫应当爱怜她,才对得起这温顺的女人。

    初次来,他不好意思多谈,起身告别了,说明天再来看心心。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多天,他都按时来看心心。孩子日渐好起来,玩着伯伯给买来的玩具。

    唐太太也和他熟悉了,常拜托他上街的时候给带这带那来。

    亚德很愉快,这样每天到心心家来,成了晚饭后的生活一部分,看那小母女相依偎的爱,替她们做些事,仿佛对他自己也是安慰。

    有一天,他忽然有所感触,不知怎么回事,在晚饭过后,就开始在久没有动的书箱里翻弄着。他记得有一张照片,终于找到了,是淑贞母女俩的。纸都发黄了,他责备自己不该把她们放在箱底。

    他把照片拿到灯下细细地端详,忽然,照片上的母女在他眼前陌生起来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们,思想游离了,不能集中,有一会儿,他才挽回失落的自己,把照片塞进外衣的口袋里,预备拿去给心心母女看,这样才有些话题可以和她们闲谈。

    心心的妈妈会煮很可口的咖啡,品茗着,闲谈着,在秋天岛上的客居,好像是百无聊赖中的一点生活享受。巴文毕竟结婚离开单身生活了,这里没有更能和他谈得来的人。

    他正在漫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男工老陈送进来一封信,他拆开看,是上面临时派他到中部出差一趟查件事,明天就得走。他看完,随手把它折起塞进上衣口袋里,就熄了灯出去了。

    还没走到心心家门口,就看见小女工在喊三轮车,她看见了亚德,习惯地随着心心称呼他:

    “伯伯吗?先生今天回来啦!他们要去看电影。”

    “哦?”他还没明白,但是小女工已经去巷口喊车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先生,一定就是心心的爸爸,前些时她讲过他要回来的。那么他这样快就回来了吗?已经绕了大半个地球?带了女装料子和一些残余的爱情?

    他为什么想到这些呢?小女工从巷口那边回来了,他突然对她说:

    “告诉心心,伯伯明天要到台中出差几天。”

    “好的,好的。”小女工忙碌地答应,跑进小绿门去了。

    他只到台中四天就回来了,可是他却有五天,八天,十天没有走向栀子花香的小巷子。他很记挂心心,但是他又想,那个冒险家老唐还在家吗?此时去合适吗?他不知道老唐是怎样一个人,在巴文的口中却是一个大浑蛋!但是心心的妈妈却没有过一点点对他抱怨之辞呢?当然,人家凭什么向他吐露心事!可是他为什么这样矛盾?不能一下子闯进小绿门里吗?

    心心会不会想念这样多天没有来的伯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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