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饭吃得并不舒服。大概师傅老刘又在闹情绪了。豆腐干烧茄子,牛肉片炒不去皮的毛豆,巴文一摔筷子,却没敢大声喊,只咬着牙轻轻地说:“这是哪国的菜嘛?”
有人搭腔了,开玩笑的语气:“这是照国宴的菜单烧的,别不知足!”
又有人说:“是在这儿,我没脾气了,放在十年前我在学校的大食堂里,早连桌子都踢翻了。”
巴文只吃了一碗饭,剩下的半袋空肚子,照例是等着过来的馄饨挑子再找补,但是他很不甘心地拍拍肚子说:
“还是结婚吧,”他又向着亚德,“姚主秘,昨儿个还是您说得对,先成家后立业,妈的,连饭都吃不好,还谈什么立业哪!”
亚德的火气毕竟小些,他躺在藤椅上,扇着扇子,微微地笑,这又能怪谁呢?他心里想,怪老刘吗?他又不是厨子出身,在山西他的老家,他也是地主之子哪!看,他毫不在乎地去收盘碗啦,他也许知道先生们吃得不高兴了,但是他也有倔强的个性,好像故意的,他竟以快乐的声调唱起梆子腔来了:
“天子重英豪,文章啊啊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嗯——惟有那读书的高啊——啊——啊——”
拉着长长尾音地来一句,很有威胁整栋宿舍的意味。生着气的巴文不由得笑了,问老刘:
“这是哪一出呀?大师傅。”
“秦凤云的三娘教子。小时候我们家的话匣子,唱片也多着哪!”
“再来一段,嗓子不错。”
受了夸赞的老刘,嘿嘿一笑,晚饭不愉快的空气,这样一来,总算缓和些了。
但是亚德这时的心情却很不安,他刚才把晚报从饭厅里找到,在触目惊心的一个标题“独身老科长投环”下,竟发现死者是他所认识的一位朋友,虽然只是没有来往的泛泛之交,但他却也知道一些死者的为人。为什么自杀呢?新闻里说,他在自杀前,像往日一样的安详,并没有看出他要自杀的迹象来。他近来的身体虽然有些不好,但是并没有痛苦到要命的程度。他和人没有仇恨,工作也没有什么不顺心,他并不穷,死后在箱子里还存着两百多美金。他的生活也还过得去,从窗口上摆着吃剩下的半个苹果可以证明。他从不涉足花丛,也没有恋爱的纠纷,那么他为什么自杀呢?新闻的最后说,他有妻儿留在大陆,他是独身在台。……
亚德看到这儿,很不舒适地站起来,这是今天晚报的头条新闻,刚才在饭桌上,年轻的一群,并没有谈起,他们怎么会关心到这样一个人的自杀呢!报上天天有自杀杀人的,算不得什么。而那些记者呢,说这自杀是个谜,他应当没有理由自杀。但是在不安的情绪中,亚德似乎可以触及那自杀者的胸怀了,他着重在那条新闻中最不重要的一句话:死者妻儿留在大陆,只身在台。
这时不知哪一个拾起亚德扔下的晚报来看,似乎也在注目这大字标题的新闻,看后感慨地说:
“有人拼了命地求生存,有人却无缘无故地找死,我要有两百美金,还得多活两天,乐一乐!”
亚德听了很不顺耳,懒得搭腔,穿上香港衫向外走去,巴文问:
“您出去?”
“走走。”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出了门,栀子花的香气引诱着他又走向右面去,好像那是一个新开辟的路线,新奇而有趣。但是这时淑贞的影像又来到他的眼前。昨夜,他曾想过半夜,他觉得对不起淑贞。
也许他是一个冷漠的人,因为和淑贞相聚的日子不多,就不太有情感了?好像她是一个站在老远的远亲似的。但是昨夜淑贞为什么出现在他的迷梦中呢?只是因为老太婆不把他的衣物整理好,并且懒得去缝补那个失去的纽扣,他就不由得想起了淑贞吧!他对得起淑贞吗?
又来到巷口了,在绿色的门前,他再度看见昨天黄昏的小女孩。坐在竹车里,哭泣着,屁股一跳一跳地颠起来,脸上涂了泪和饭米粒。旁边该是个女工,年纪小,不太会哄孩子,只见她端着碗和匙,是在喂小女孩,又一边安慰着:“心心,不要哭,妈妈要买糖糖回来呀!”
亚德不由得走到跟前去,开心地问:“为什么哭呀!小妹妹?”
路人关心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小女工回答亚德说:
“看见妈妈出去,所以哭。”小女工说着,拿着汤匙的手,指向前面。
“哦!”亚德漫应着,抬眼向前望去,小小的母亲果然和一个男人走着。
“她妈妈和爸爸看电影去了。”小女工很多话。
“哦!”亚德又漫应着,眼睛还望着远处,那小小的母亲挽着她丈夫的手臂,亲热的,好像完全不顾小女儿的哭泣,两个人连头也不回,远去了。
“不要哭嘛!”亚德抚摸着小女孩的柔软的黄头发,“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果然不哭了,愣着眼看亚德。
“叫心心。”小女工回答。
“心心,好听的名字,心心。”心心竟挂着眼泪向他笑了。小女工也笑了,他也笑了。
他很高兴,好像完成了一件好事,哄一个爱哭泣的小女孩使她不哭,并不是顶简单的事,他记得淑贞半夜抱秋美在地上来回走着,冬夜寒冷,淑贞起床披着他的大氅,小棉被裹着那个爱哭泣的秋美,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秋美不停地哭。他曾不高兴地对淑贞说:“怎么回事,我明天还要上班。”他确实很不耐烦那个哭声,但是现在他却在哄着这个叫心心的小女孩。也许他那时太年轻了,完全不懂得体贴,更不晓得疼爱女儿。就像前面走去的那一对父母一样吧?!
“等会儿我给你买糖糖啊,心心!”他一边用手势比着远处,一边走去,心心好像又怀疑又高兴地直瞪着他。
到大街上去,他果然守信用地买了几根棒棒糖。在西洋画报上,他常看见外国小孩吃棒棒糖的画片,大概这种糖果确是对于孩子极有兴趣,但是他很少看见中国孩子吃它。他买的还是洋货,两块钱一根呢!
他很热心地从大街上转回巷子来。但不知心心还在不在门前?如果不在的话,这几根糖,他岂不要带回宿舍去给那些大孩子们吃了?
还好,远远的他就看见那辆小竹车在摇动了,小女工来回推着车。他微笑地走到跟前,举起手中的纸包,递给心心,并且打开拿出一根举起来。心心好高兴,喊着“糖!糖!”小女工却把一整包仍递还给亚德:
“还不谢谢伯伯,心心!”她又向亚德,“一根就够了,他妈妈不许心心多吃糖的。”
“啊?”但他怎好意思再收回来,推着说,“那么就送给你吃吧!”
“啊!怎么可以,不要啦!”小女工又尽职又有教养,一定不要,亚德倒很受感动,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女工。为了尊重小女工,他就把纸包接过来,和心心道别“再见”回宿舍了。
他是含着笑意走回宿舍的。年轻的人,今天例外的没有全部出去,几个留在院子里聊天呢!亚德进来把糖包递给巴文说:“吃糖,吃糖。”
巴文有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来,见是棒棒糖,笑了,大概觉得主任秘书凭空请吃小孩子的棒棒糖很奇怪,看了亚德一眼,分给每人一根,并且说:
“姚主秘请吃糖,”又向着亚德开玩笑,“姚主秘,您请吃糖啦是不是要恭喜啦!”
“笑话,是买给巷口上的孩子的,多买了几根给你们大孩子吃呀!”
大家举着棒糖,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舐着,像孩子们一样吃法。最后一根留给亚德他却不要,他不大喜欢吃甜的。年龄也许有关系吧,他心想,为什么他们都舐得那么津津有味?
第二天、第三天,许多天下去,他都习惯走这条新开辟的路径了。心心常常在那个时候被带到门口玩,都是女工领着。亚德每天都要逗一逗心心,问两句闲话,然后满意地离开。有一天他还没到巷口,就被看见了,只听见女工向心心说:
“快看,伯伯来了。”
那语气好像是她们俩专在等亚德,而果然盼到了的意味。亚德很开心,心心等他也成了每天黄昏的生活习惯了吗?他赶紧快走两步,而心心已经扑向他了,他抱起心心说:“你有没有乖?”
心心很懂事地点点头。
“那么我就送给你玩具。”
心心听不懂,但是笑了,眼珠像龙眼核一样的黑亮,小脸蛋又细又白,他难得看见这样好皮肤的小孩,还是一向他不注意小孩子的缘故呢?他不由得也向那心心的脸上闻了闻,他知道许多讲究的父母,不许客人亲吻他们的孩子的,因为怕脏、怕传染。淑贞好像就是常常为这事去嘱咐仆妇。但是秋美的小脸蛋也有心心一样的细嫩吗?他自问着,他难得去亲吻秋美,年代远了些,一时记不起来了。
他给心心买了一个塑胶的小娃娃,心心高兴,亚德也高兴,他没想到两块钱就买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的笑容。他忽然想起在什么书上看过说:阳光,婴儿的笑,幸福的婚姻,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不用金钱反而能够得到它们。
那一天他走到心心家门口时,门口多站了一个女人,他认得,是心心的妈妈,第一天就是看见她抱着心心在门口的。他照例远远就向心心微笑着招手,走到心心的面前时,小女工向心心的妈妈说:
“就是这位先生。”
心心的妈妈向亚德微笑点点头。亚德猜得出小女工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她曾向心心的妈妈说起,每天有一位喜欢心心的先生路过这里,也常常给心心带了糖果或玩具来。
“心心真可爱。”他抚摸着心心的嘴巴对她妈妈说。
“哪里,心心很调皮,没规矩。”妈妈客气地说。
“她一看见我就乖了,对不对,心心?”
年轻的妈妈好像不太会应酬,也像是个比较安静的女人,她只会以微笑来答复一切。
他和心心道别,向前走去,心心竟追随着他,斜斜倒倒地走了来。年轻的妈妈怕孩子摔倒赶快追上来,她的一根食指给心心握着,略侧着腰肢,姿势很美。母亲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根纤纤细指就能使孩子不至跌倒,向人生的路程走下去。他有趣地想。
但是一晃眼间,他竟不知怎么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是淑贞。也凭着母性的有力的手指,带领着秋美。不知她们母女的情形怎样了?还住在老地方吗?还是回娘家去了?她们靠什么生活啊!有不少的亲戚,但是亲戚管事么?
他近来常常想到这些。他几乎每逢看见心心,就会想到秋美,想到秋美,会无端地难过起来。但也惟有再见到心心才能排遣这思念的情绪。
差不多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了,巴文说肚子吃撑了,也要随亚德出去走走。他带巴文去见心心,他对巴文说:
“我带你去看一个小女孩,她可以帮助你消化。”
还没走到呢,巴文倒先老远地向前面不住点头微笑着。原来是心心的妈妈在门口,巴文招呼说:
“安晴,怎么样,好吗?”
“你好。”心心的妈妈说。
“怎么样,老唐还没走?”
“走喽!走了快一个星期了。”
“这回是哪条航线?”
“要绕大半个地球。”她说了仿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那又得几个月啦!”
“何止?是条货轮,一路卸货装货,总得大半年。”
“好,写信替我问候老唐。”
“好,谢谢。”
他们在谈话,他就逗着心心玩,巴文大概没有注意,所以他们走过去几步以后,亚德刚要说什么,巴文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