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我们的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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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英

    “熊太太真是多礼。”文英一边打开熊太太刚才送来的小纸盒一边说,“哟,公翰,你看看,一支派克圆珠笔,一只花别针,惠惠一定高兴极了,我马上就给她寄去。”

    文英把两样赠礼递到公翰的面前,公翰看了一眼,点点头,他一向是不注意孩子们这些细节的,他又埋首到报纸上去了。

    文英又把紫红色的笔杆转转看了看,上面还电镂上“高惠惠”三个字,那只花别针呢,也一定是外来货,金属盘上镶满了各色的水钻,冬天如果别在呢外衣上,配上惠惠的细白皮肤,一定很美的。文英觉得熊太太礼送得真重,使她将来要还什么礼的时候,很难处理了。但是她继而又想,有什么关系呢,熊太太是富有的人,而且她的东西又是直接从外洋买来,合起台币并不算太多,更主要的是熊太太衷心地喜欢惠惠,因为她自己没有女儿的缘故。像刚才熊太太那样热情地拍着她的肩头说:

    “我真羡慕你,袁太太,儿子去年保送台中农学院,女儿今年保送东海大学,你这老太太可乐啦!”

    熊太太记错了,儿子天惠是前年保送的。熊太太又抖搂着胖身体,大笑着说:

    “看,孩子们上了大学,咱们还不是老太太了吗?可是我这位老太太可不松心呀,去年老大考的系不合志愿,今年又回头考,这么大热天。”

    文英有些难为情地说:“看,大弟弟去年毕业,我也没有……”

    话没说完,熊太太就拦住说:“哪里,我这些都是不用花钱的,而且保送到底是可贺的事呀!”

    文英当时确是满心欢喜,心里开了花似的,笑着回答熊太太:“惠惠走得匆忙,也没有来得及给熊妈妈辞行,等放假回来再去看你吧!”

    想到这儿,文英也就心安理得了,她收拾起礼物盒,要送回抽屉里,不由得摇了摇头,熊太太居然给封起称号来了——老太太!真是,天惠念大三了,做母亲的还不该是老太太了吗?而且,自己确实是有点老态了,虽然才是四十多一点的人,这两年眼睛的视力首先就不灵,头又常常发晕,检查又查不出什么具体的毛病,医生就是会说,缺少维他命B!其实一句话,这就是上帝派了“老”来作祟。

    但可喜的是孩子们都让人满意地乖巧,不但书读得好,又识大体,懂礼貌,使她和公翰结婚做了再嫁夫人后,并没有遭遇什么困难。只是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像长满羽毛的鸟雀,都要飞出去了,未免使她寂寞一些。可是这也不能怪孩子们呀!怪的只是怎么这样凑巧,天惠保送到台中,惠惠也是。只是因为分数差了些,所以没能得到志愿保送台北的台大,如果在台大多好,守着家,免得让她这么寂寞和惦念。

    文英想起没完,索性坐在藤椅上发起呆来。礼物盒还没有送进抽屉里,她又不由得打开来,转动着那只紫红色的圆珠笔,眼前浮起了天惠和惠惠两张稚气的脸蛋儿。

    天惠自从入了大学,在家时日更少了,两个暑假他都参加战斗训练,爬山涉水,凭空给她添了许多忧虑。但是孩子偏说机会是难得的,别人的体格还不能及格参加呢,这话也是真的,他那健壮的身骨,就和——唉!就和当年的宗新一样。但是宗新怎么就变得那么没出息!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都不能负起来,沉溺于酒与赌,终于使她不得不携着两个幼儿和他离婚。

    想起那几年和宗新所受的罪,她还会不寒而栗,幸亏她敢于下决心离开他,如果混到现在的话,孩子们能顺利地念大学,而且是保送吗?即使是能保送,像东海大学是私立的,总要花一笔钱,怎么念得起?那时惠惠还不得乖乖地辍学在家帮忙烧饭洗衣!

    不要说别的,记得和天惠一起保送到台南成功大学的一个同学,不就因为家境清贫无力独自离家在外升学而放弃保送,又报名投考台大吗?

    但是——文英也有一点疑惑,那天好几个同学到家里来,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只听见他们说,哪个保送哪里不要去,哪个又哪个,都要放弃保送回头再考。他们也在劝天惠并且挖苦他,说他志愿念电机的,保送农学院也肯去,太丢同学人了,一定要天惠也放弃保送,和他们一样的再报名投考,但是天惠任怎么说也不答应,连她在隔壁中听到,都想过去鼓励天惠也干脆放弃保送算了。如果考取台大电机系,不但合了志愿,而且离家近,也好照顾,她到底舍不得孩子离开她——正是为了舍不得孩子受委屈,她才无论如何苦也要带着孩子和宗新离婚的呀!

    可是孩子还是远去了,不只一个,而且是两个。

    同样的情形,惠惠的几个女同学,也都放弃保送不合理想的科系,宁可回头重考。惠惠却不,她说得也有道理,在台中,离哥哥近,怕什么!

    她有点莫名的伤感,眼睛湿润了。她劝慰自己,应当满意,孩子们虽然走远了,还有公翰这样的第二任好丈夫呢!

    想当年离婚后本不打算再婚的,想独力地撑下去,可是撑不到两年,已经苦不堪言,却在这时遇见了公翰。他正直、公平、高尚、健康,最主要的是经济情形不用发愁,所以她在精疲力竭的时候,立刻就投入公翰的怀抱。

    公翰对两个孩子是没话可讲的,他虽然从来不会跟孩子谈笑风生,或自动地想到给孩子买点儿什么,但是大权都在她手里,她用他的钱买,还不是和他买的一样吗?就像天惠进大学两年,她就为他做了一套西装,因为他已经是个大男人,而不再是男孩子了,也许有时要到教授家去谈谈话,喝喝茶,说不定教授有个漂亮的女儿呢。不要让孩子太寒酸了,他们还不至于混不上一身西装给孩子。惠惠呢,这次替她买了一双高跟鞋,她是活泼的女孩,东海是洋派学校,交际的事情也许会有吧?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都扯谎向孩子说:

    “你爹爹提议的,快去谢谢他罢!”

    于是孩子们都很知礼地过去谢谢爹爹,天惠每次来信都是左一句父亲大人,右一句父亲大人的,非常尊敬公翰。

    这一切还不够她满意的吗?她还要求什么?

    她又一次心安理得地盖上了礼物盒,这回真的送回抽屉里去了。

    她顺便向着桌上的镜子里望望自己,摸摸头发,擦擦嘴角,做个凝视的姿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如果真的老的话,也是和宗新生活的那几年种下的根。他使她受了那么大的苦,她怎么知道他竟酗酒到那种程度,豪赌到那个地步!是的,他的确比公翰喜欢逗孩子,给孩子买东西,但要等到他难得赢钱的那一天,否则,她跟他吵,他就把气出在孩子身上,天惠挨了不少打,他应当记得,他已经不小了。

    文英把凝视的眼光从镜中收回,她不要再想这些恼人的过去,但是她的脑子里又蓦地掠过一个问题,宗新的现状如何了?这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了,还在高雄吗?离婚书上的条件,孩子是姓他们生父的姓,而且父亲对于子女有探望权。离婚后的前两三年,天惠他们还每年和宗新见一次面,但是后来和公翰结婚到台北来,这一年一次的父子会就无形中取消了。宗新既不要求来看他们,他们的关系就像断绝了一样,所以这两年她连他是否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都很怀疑。

    孩子们可也好,这几年难得提到他们的生父,简直就没有提到过嘛!“有奶便是娘”这句话的意义真不错,那样的父亲怎值得孩子们记忆呢!不过——文英继而又想,毕竟孩子是高家的人,是高宗新的孩子,不是袁公翰的孩子,如果宗新有个三长两短,孩子们不也应当知道?可是,让她上哪儿去打听他的下落呢?唉!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今天为什么总想到这上面去,真神经!她责备起自己来了。

    为了要打断自己在这上面不停的念头,她站起身来,走出去,换换空气。

    院子里的阳光很强烈,她想不出这个时候做什么好,如果像往常,两个孩子在家,她一定会替他们弄水果啦,拿出鞋子来替他们擦啦,把阿娇熨过的制服再熨一遍领子、口袋什么的啦。但是现在,这些都随着孩子的远行而失去了,没有孩子的生活真是空虚!空虚的空虚,她嘴里不油然地念出《圣经》上的这句名言,像她这样年纪,孩子也许比丈夫更重要吧?她向坐在屋里专注在看书报上的公翰瞥了一眼,摇摇头,他没有孩子,当然不知道没有着落的心情,是什么滋味,尽管他现在名义上是个好父亲。

    ——这样好的太阳!她忽然想起来了,把惠惠的衣服都拿出来晒晒吧,秋天马上就来了,那是台北雨季的开始,趁它还没有来临。

    她这么想着,就到惠惠的卧室去,整理她的衣物,因为中部气候好,所以把准备好的毛衣、外套之类的又留下了,说是等下次回来再带去。

    她先从大箱子里拿出天惠的短大衣、呢长裤,一件件用衣架撑好送到院子的太阳底下去。每晾开一件,她都要观量一下大小,惊奇于孩子们的茁壮,也联想到自己的老,真是又高兴又难过。

    还有就是这只小箱子了,里面是惠惠的几件毛衣和杂物,临时留下没带去的。

    其实这箱子里的毛衣不必晒也可以的,她虽这么想着,却已经随手把箱子打开了。

    拿出了毛衣,她发现箱底压着一束信,用橡皮圈套着,她好奇地拿起来看,疑心是惠惠有了男朋友,仔细地看,才认出那是她哥哥天惠的字体。怎么?没有写到家里,而是寄到惠惠学校?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她想,是哥哥的来信,母亲就不必考虑,一定可以看的,就是真的男朋友的来信,在母亲的责任上,也还可以检查一下呢!

    想着,她就不客气地把橡皮圈拉开,抽出一封来看:

    惠妹:

    一个星期了,还没有接到你的回信,真是急人,真怕你放弃保送,又参加联考。你还没有决定吗?怎么这样没有决断力?

    你说你怕妈妈寂寞,如果我们两人都离开她的话,那实在是你的杞人之忧,妈妈有“父亲大人”陪伴着,是不会寂寞的,他们的情感一向都很好,也用不着我们操心。寂寞的反而是爸爸,你不以为吗?前信我不是告诉了你一些情形了吗?……

    文英看到这里一怔,嗯?爸爸?公翰吗?但是语气似乎不太对,她再看下去:

    ……他听说你保送东大,不知有多高兴,你放心,爸已经不打牌了,只是还爱喝两杯,浅斟而已,我有时也陪他来两杯生啤酒,无伤大雅。他还说,想象到看见亭亭玉立的你,就如同看见当年的妈妈一样,一定会给他一些美丽的回忆,他如今真老了!

    文英把信按在胸口上,有点支持不住,坐在床沿上。她这回才明白这“爸”是谁了,“父亲大人”和“爸”,是不同的两个人,而语气之间,是多么的,唉,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儿子的心灵深处埋藏的情感,是怎么个情形,而且,这真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但——宗新,是什么时候、怎样情形下出现在孩子面前的呢?她的心扑扑地跳着,但仍要继续地看下去:

    ……你千万不要鲁莽从事放弃保送,等我回家后,咱们再详细地谈。我后天回家住三天,就去参加暑期战训的海洋大队,浮游于万顷碧波上,远比在家和“父亲大人”礼貌周旋来得有兴趣些!

    再见!

    天惠七月十六日

    文英收进这封信,又急忙抽出下面的一封,看看日期,是更早的一封,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张,她急需了解一些事物,便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惠妹:

    今天同时接到妈和你的来信,多么高兴你保送到东大!妈妈也很高兴,你怎么还说不满意,还要和同学一起放弃呢?可别这么做。

    谈起保送,我愿意告诉你一件我一直没跟你提起的心情。当年被保送到台中农学院时,许多同学都劝我放弃保送,再参加联考,一定可以考到我志愿的科系,但是我立定主意地放弃了,为什么?为着借此离家!你看到这里,不要骂哥哥是个不孝的儿子,我深爱妈,也了解她自离开爸爸后为我们兄妹的艰辛。我更自信有一天若能出人头地,妈是第一个应当受到崇敬的;我若赚了钱,也会首先想到孝敬她。但是,当我发现有一个可以摆脱“父亲大人”的机会,我就不愿放弃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是隔膜的,虽然他一直对待我们毫无恶意,我希望我能离开家,让妈妈和他生活得更自然些。

    最主要的当然还是我曾在无意中知道爸在台中,我的心不知怎么就倾向到台中了,对于我,父子之情是一件最自然的事情,我相信你也一样。

    一年多来,我和爸相处的情形,你也知道些。对于家庭,他是有亏职责的,但他是爸爸,我们不能原谅他吗?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他的血!

    妈妈和他离婚并没有错误,他不是个好丈夫,起码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讲,但也正因为妈的离开他,才促使他重新做人,如果妈仍和他在一起,容忍着他,将更不堪设想,这岂非奇异的婚姻!

    当爸在许多次来来回回地讲这些时,他都表示愧对妈,也感激妈。他看来比实际年龄大,由于酗酒,手总是有些发抖,但他是一个多么富于风趣的人!

    他应当是一个艺术家的,家困住了他,所以他就变得那样了,他就是这么个性格,这么个人,但他是我们的爸。

    我有机会照应他,也得到许多课本上、农场里得不到的东西,但是妈妈提起来会恨的,所以我从来不提他,你也不会多嘴的吧……

    文英看到这里,眼睛模糊了,她把信叠起来,不忍看下去,却在想,孩子们需要的是亲情的爱,在她这里得到的感到不够了,那么,她能怨孩子们去接近他们的“爸”吗?那是最自然的事,天惠说的。如果孩子们能从两片破碎的爱去把它们拼合起来而享有它,不正是孩子们聪明吗?她这么想着,竟产生了一种安宁感觉,心渐渐地平复下去,两颗泪珠掉下来,就没有再接着流。

    外面的脚步声响了,她才惊醒过来,急忙用手抹一下眼睛,把信塞进箱底。

    “你在做什么呢,阿娇喊你吃饭也听不见?”

    是公翰来催她吃饭了,她连忙答应着,把箱子锁起来放回原处。

    到饭厅里坐下来,她心想,今天是星期日,那父子女三个又不知道在台中哪家小馆子了吧?她想象得出他们的样子来,想象得出来的。但她却捡了一块卤鸭肝送到公翰的碗里,说:

    “喏,你尝尝,阿娇的手艺也不错了。”

    宗新

    他今天并没有按照习惯坐到角落的座位,他径直地往里多走了几步,进到一间雅座里。茶房刘头儿笑眯眯地跟了进来,一边摆着碗筷,一边问:

    “高秘书,今天还是跟大少爷爷儿俩吗?先点菜吧?喝什么酒?”

    高宗新连忙伸出三个指头来给刘头儿看,表示是三个人的意思,但是他却一时不知道应当怎么说出那另外的一个人是谁,刘头儿已经拿出打火机,替他把烟卷点燃了。

    吸了两口烟,他很高兴地随便点了两个菜,便停住了,刘头儿又问:

    “喝什么酒哪?就点两个菜?今天有螃蟹。”

    高宗新想了想,说:

    “等下再说吧,人来了再点好了。”

    刘头儿又倒了一杯热茶便出去了。宗新看看表,又拿打火机在桌上轻打着,好像在愣愣地想什么,却又向墙壁上东张西望的,有点手足无措,停一下,他又站起来,掀起布帘向外面的茶房说:

    “要是我的大孩子来了,我在这里。”

    茶房含笑地答应了,他又退到雅座里。坐下来,腿就轻摇着,吸着烟,桌面上有今天的报也不看,专心在等待。

    他在等女儿。

    随着他吐出的一口烟,小小的惠惠的笑容,朦胧地来到烟雾里。他也跟着展开了笑容,可是他又摇晃一下头,惠惠的脸庞消失了,他也清醒过来,心说,那不是现在的惠惠呀,那还是个小学生呢,现在的惠惠,是大学女学生咧!是堂堂东海大学的女学生咧!而且又是保送的!真了不起!和哥哥天惠一样,都是保送进大学的。他骄傲起来了,烟也不吸了,侧起头,嘴抿成一个怪样子,也不自觉。

    他想象不出现在的惠惠是个什么样子,他简直想象不出。他倒是看过惠惠给哥哥写的信,一笔娟秀的字,每个字都带着怪淘气的小勾勾,完全是一个没练过字帖的自由体,因为他没教过她,有亏父职!虽然他是写得好一笔瘦金体的爸爸。

    他一斜头,从门帘望出去,外面正走进来一个少女,他蓦地一下紧张了,但随即松下心来,陪那少女一起的是一个中年妇人,那不会是惠惠的,惠惠是跟哥哥一起来的。

    他看看手表,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几分钟了。他有一点犹豫,但是继而又想,那算不得什么,虽然每次光是天惠一个人时从没误过时间,正午十二点一定到达这里,但是今天不同呀,今天天惠是陪着妹妹来呀!陪着大学女学生了,总会有些耽搁的,比如惠惠去找哥哥,误了几分钟,两人再谈几句话,又误了几分钟什么的。他们就会到了,他的头又斜着望出去。

    他记得第一次和天惠见面就是这样的,也是焦急地盼望着儿子的来临,也是想象不出做了大学生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当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兄妹俩的时候,天惠刚进中学,小小的个子,就仿佛长不大的样子,可是等到那样一个汉子站在他的面前时,他几乎傻了,他只有点着头,不住地说:

    “好!好!——”

    天惠当初是先给他写了信来的,那信写得是多么诚恳和天真,那种“万里寻父”的亲情,使他这游荡流浪的父亲受了多么大的感动!自从文英带着两个孩子弃他而去以后,他对自己已经毫无信心了,这才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一向是做了些什么事,而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仿佛是因为不喜欢家庭才加深地做出那些事来,等到没有家庭了,他才感觉到人生是多么的空虚,可是一切已经晚了,他更加地沉沦,酒与赌变本加厉下去。以前是为了寻求生活的刺激,因为家庭是累赘;后来是为了麻醉,因为家庭太空洞。这是多么的矛盾!矛盾的生活,矛盾的生命。最近这几年,他厌倦了赌,喝酒的能力也减低了——看,拿着香烟的手都微微地颤抖,喝酒的成绩!拿起笔,瘦金体成了春蛇秋蚓,他字也不写了。像老僧入定一样地安静下来,独自在台中的贸易公司里做着秘书的工作,过的是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的只有目前的日子,就是所谓“混”。而就在这时,天惠的信来了,他记得那封信,他可以背下来:

    爸:

    还记得您有个儿子吗?我是在一本职员录上,偶尔发现完全符合您的履历的名字,才忍不住写信给您的。您的儿子虽然在充分的母爱下长大成人了——他已经是台中农学院的Freshman。但是生活的缺欠,使他暗暗在人海中寻找。终于在和我就读的大学的同一城中找到了您。您愿意见我吗?……

    当这个五尺五寸高的汉子坐在他的对面时,他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才完全相信这是他的儿子。他们曾做了这样的对话:

    “爸,您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老喽,倒是你长大了。好,好。”

    “您一直在台中吗?爸。”

    “我嘛——到处走,来台中有三年了。”

    “那年看见您,还是在高雄鼓山那边的房子里。”

    “是的,六——六年了。”

    他们曾经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说到六年,不由得两个人都要计算一下,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天惠这六年,是整整地读了六年中学。就是在六年前,那时是他和文英离婚后两年,文英终于做了再嫁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到台北去了,从此断绝了来往。他又在高雄游荡了三年。三年前来到台中,想一切从头做起,但懒散多过振作,终于变成了消极地混日子。但是儿子却说:

    “我们六年一直在台北。”

    我们?是的,“我们”是他们母子女三个再加上另一个,唉!他这才想起,说了半天话,还没问起文英呢!他总该问问的:

    “你妈好吧?天惠。”

    “好。她很好。”

    又沉默了一下。她好,而且很好,这该是可以放心的。但是他几时又关心过她呢?她现在有人关心了。他又不由得问:

    “大家住在一起很和气吧?”

    他说出来立刻就后悔了,他凭什么要问这样的话?他的关心的范围未免太广了,但是话说出去又收不回来。天惠却又说:

    “还好。嗯——爸,您不怪妈妈吧?她为了我们兄妹很艰苦的。”

    “不不不,天惠,只有我愧对你妈,是我造罪。知道你妈过得很好,我就安心了。”

    “您放心,爸。妈妈是一个坚强而有毅力的女性。”

    “是的,有福气的男人才娶她,我一时错误,放弃幸福的生活,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还没对什么人吐露过这样悔过的话,这是在儿子的面前,不由衷的,潜藏于内心的,忽然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了。

    很奇怪,自此以后,他们父子俩很少很少再谈到天惠的母亲。但他曾问:

    “惠惠呢?”

    “她已经读高二了,总是考第一,您一定高兴。”

    他当然高兴喽!但那是谁的功劳呢?还不是文英的教导有方。当然,那个人也许有关系吧?听说他是一位能干而有地位的技术人员,是一个清廉颇得好评的官员。他怎么能和人家比呢?自觉尴尬,也就不愿触及谈到了。他是独子,年轻时过惯了少爷的生活,不肯受家的束缚,他不喜欢每天回家文英的考查和抱怨,于是他发出了少爷的脾气,以无赖的心情和举动,反抗文英的约束和灌满两耳的善言。赌得更凶,喝得更醉。他曾经以最难听的话投掷文英,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撕破了容忍的最后一层皮,她离开他了,那不怪她,只怪他。

    但是在六年之后,她把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儿子送到他的面前来了。他被称为“爸”,但他从来没尽过爸的责任,或许,另一个男性倒替他尽了不少义务,他反而是做了现成的爸爸。是不是文英有意让儿子回到他面前来呢?他只问过一次:

    “你妈妈知道你找到我吗?”

    “啊——我还没跟她提起。”

    儿子支吾的语调,使他怀疑了,从此他不再问这句话,所以至今他也不明白到底文英知不知道他们父子的会面。

    他自觉对儿子缺欠太多,不是物质可以补偿的,他要以——以什么来补偿呢?以他的为父的爱吧,这种爱,也许孩子在他的情敌(他也配说人家是情敌吗?)那边得不到。他曾爱过孩子,他记得他把大把赌赢来的钱给了愣愣望着他的儿子,文英在一旁绷着脸,紧闭着嘴唇,好像拳头都捏紧了,心里不知燃烧着多么愤恨他的火。他凭什么在赢了钱、在疼爱自己的儿子的情形下,受到这样的眼光呢!于是他一赌气,大拍了一下桌子,又出去了。这种怒目无言相对的情景,天惠还记得吗?他能原谅这样的爸爸而来寻找他,为了这,也使他觉得人生还有得留恋,还有些什么可作为的了。于是他每星期都和天惠约会在这家小馆子见面,他们喝一点酒,他叫儿子也喝。如果文英在面前,又不知该怎么对他怒目而视了。真是的。文英拿这一对宝贝儿女守得紧紧的,一丝儿也不让他这没出息的父亲去碰他们,好像他是一粒可怕的传染菌,一经接触,就有无穷悲惨的后果。

    说真的,如果文英换成另一个女性,容忍下去,没有家教,天惠,还能是今天的天惠吗?文英走,是对的,她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们平日仇恨到那样凶的地步,但是那一次谈判离开,却是多么地平和呢。

    那一天,他从三天连接不归中回来了。是一个惨败的黄昏。他准备再面临一次照例的冷战或热战,但是没想到家里很平静。文英在厨房里。他一点儿都不疲倦,为保持他的尊严,所以还故意到纱橱里去找酒,就在这时,他听见菜一样样摆上来了,他听见文英平和的声音对天惠说:“叫你爸爸吃饭吧!”他们吃饭没有声音,这是冷战。他怀疑下一步是不是接着酝酿后的热战?他要准备,但是一顿饭吃完,始终没有出现。冷战到底啦!他喝着酒,心中还冷笑呢!

    吃完饭,文英先对小兄妹俩说:

    “你们到大街上老裁缝那里去取你们的衣服吧!”

    “妈,您忘了,是明天才做好。”

    “是今天,我又叫老裁缝提前一天的。”

    兄妹俩高高兴兴地出去了。立刻,文英就在他面前坐下来,他最后的一杯黄汤还没灌下肚呢!

    “宗新,我们两人做一次和平的谈判,都不要动气。”文英和祥地微笑着,话音虽然微颤,但那是经过几番熟虑之后说出来的。

    “嗯。”

    “我想——我们分开也许好一些,这样下去,双方都痛苦。”

    “好。”他竟没有犹豫,更没有反抗,但是当他看着那边桌上的两个书包时,文英补充了一句:

    “孩子我带走,我负责。”

    “好。”除了这以外,他没有什么可说的,无论如何,来得仓促些。文英不像别的女人,她平常是从不把“离婚”挂在嘴边的,但是她一经说出,那就是一件已经决定的事。

    就这样,太意外——意外和平地决定了他们的离婚,连朋友要说合都来不及了。

    他知道他对她缺欠,让那个男人代他补偿吧。听说他们过得很好,孩子也安全,那就随它去吧。他不想他们了,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的,他一个人混下去好了!

    可是现在不但天惠来了,惠惠也要来。他想到这儿,不由得又看看手表,过了半小时了,怎么?不会是惠惠变卦了吧?是天惠在焦急地等着妹妹吗?是惠惠闹脾气不肯来,哥哥在说服她吗?不会的,他们就会来了。他心里这样一下确定着,一下又恐惧着。自从天惠来到他的身边,他的情感倒变得脆弱了。他知道,他说要向天惠补偿,毋宁说他要依赖天惠,感情的依赖。

    和天惠交往的一年多里,他的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安全。天惠爱吃这家馆子的辣子鸡、生啤酒。天惠是个喜欢一点点刺激的热情的男子,很有点像他;但天惠是坚决的——得自文英那儿的性格。他没有,他可以说完全没有。他的本质中充满了懦弱的虫!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天惠很少提到文英和惠惠,以及那个人。他也不敢问起她们母女,尤其是惠惠。他疑心女孩子会倾向于母亲那面的,惠惠会因为文英的遭遇而同情母亲,看不起父亲,文英说不定对女儿常常数落没出息的爸爸呢!他想起来就有点儿伤心,但是随着天惠的笑容,他也就忘了。他凭什么要贪图那么多呢?他几时又疼过惠惠?说实话,他是比较疼儿子的,也许天惠还记得这些,所以才难忘于他?只要有一个天惠不至于失去的话,他也就够了。如果惠惠也真的来了,那是给他意外的惊喜,是他所不敢奢求的。

    他遇见文英,文英就是像惠惠现在的年纪,正读到大一的时候,文英的鼻尖有些翘,但很俏丽,充满了自信与坚决。他追求她,够无赖的,她刚进大学读一年,就和他结婚了,放弃了学业。只有嫁给他这一点,她失去了自信和坚决,恋爱是盲目的,一点也不错。

    惠惠长成了,是文英的样子吗?有那样俏丽而自信的鼻尖吗?有多高?有现在前面进来的少女那么高吗?前面的少女?是的,前面的少女。她是多么娇媚,微红的两颊,俏丽的鼻尖,陪同她进来的是一个青年,唉!他的眼睛昏花了,那青年就是——就是天惠嘛,那少女是——也就是惠惠!

    他有点手足无措,拿起桌上的烟,又放下,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去迎接他们。他希望刘头儿让开路,唉,用不着那么屈躬卑下地带领着他们。他们会看见这里的,惠惠会看见这里的,会看见爸爸的。

    惠惠

    哥哥真是个坏东西,他跟爸爸竟是平起平坐的,我今天才知道。他怎么跟爸爸混得这么熟的?那样子简直要称兄道弟了!

    刚一见到爸爸,哥哥还有点拘束,爸爸也是,那也许是因为我的关系。但随后哥哥就放肆起来了,他和爸爸,生啤酒一大杯一大杯地灌下去,然后,哥哥的眼睛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胸口,手背,都是红的。爸爸就指点着哥哥,十分亲爱地说:

    “这小子,酒量是越来越大了。”

    没有一点点责备的意思。

    哥哥呢,做出瞪眼瘪嘴傻笑状,大概他也许真有些醉意了。我说:

    “别喝了,哥。”

    爸爸安慰我说:

    “没关系,惠惠,啤酒是发散的,所以,喝了脸会红得特别快,喝酒发散才好哪!”

    但是爸爸的脸为什么不红呢?难道他的酒量大?他要喝多少才会脸红?他是喝了多少酒才跟妈妈离婚的?

    这一顿饭从正午十二点吃到两点多才结束,大家要走了,站起来时,我又看着哥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眼神只是在询求哥的意见,我们是不是就向爸爸告别了?或者还有什么节目?比如走走公园,看看电影,甚至于到爸爸的住处去看看什么的。但是哥哥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斜头傻笑说:

    “怎么样,写信报告妈说我跟谁学会喝酒了?”

    “那可没准儿!”我也不甘示弱。

    真的,我如果真的告诉妈说,哥哥在台中念了两年森林系,没学会种树,可学会喝酒了,喝得浑身像烹大虾,通红通红的。妈知道准要急死了,当然我是不会告诉她的。但是我确实该给妈写信了。一到台中是哥哥先写了封信,报告我平安抵达正在办理注册住宿的事情。

    是星期四来的,星期五,星期六,今天是星期日,四天了,该写一封长长的、详细的信给妈妈,好让她在临睡前慢慢地一遍遍地看,像每次看哥哥的信一样地享受着。

    拿出这本薄翼般的航空信纸来。

    妈:

    怎么接下去写呢?

    我没有离开过妈,哥在没来台中入学以前,也没离开过她。记得当哥哥初来台中时,妈担心得什么似的,临走时嘱咐他不要骑车,不许他打太多的球,让他到八卦山去实习时,要留心树林里的蛇,哥哥不像是在听妈妈讲话,倒像是听一个小孩子说话,他笑着说:

    “死不了,您放心吧!哪儿就轮到该上八卦山实习啦!您给排的课呀!”

    现在轮到我了,又是到台中来进大学,这也是再巧不过的事。妈虽然习惯了哥哥两年来在外面独自的生活,但是当她知道我也将在大度山上度过四年大学生活时,确实是很舍不得的,她在言语中也很希望我放弃保送再报名联考。我不是也很想放弃的吗?也是为了舍不得妈妈的呀!但是哥哥力劝和自己懒得再准备功课,就一狠心决定到台中来了。

    这时却想念妈妈了。真想念。她在做什么呢?和爹爹在院里乘凉聊天吗?爹爹是不怎么讲话的,每天晚上我和妈妈在絮絮叨叨地谈,爹爹就在屋里看他的工程书——一个严肃而负责的人,热心公务,与人无争,在工作上、为人上,是得到褒奖和赞扬的人,但是却不能赢得他继子的亲近。

    哥哥说过不止一次了,“总觉得他缺欠点什么,你说是吗?惠惠。”

    也许我们不应该太苛求一个并不是亲生我们的父亲,哥哥的这种感觉如果无节制地流露出来,那对于妈妈总不是一件顶好的事情,我不愿这样,所以我说:

    “哥,不要这么说好不好?他并不缺欠什么,而是我们缺欠了什么……”

    “我们缺欠什么?”哥哥急了。

    “哥,我们不过是身体缺欠了他的血,所以哥你才……哥,有些事要客观地想一想……”我虽然这么说,但是哽住了。

    我知道,我们都敬爱母亲,但是心情在某些时候是很寂寞的、彷徨的,尤其是哥哥。他是一个男孩子,在家里却没有给他鼓励、给他快乐和跟他亲热的男性。看他今天和爸爸的情形是多么的不同,那样放任、那样豁达、那样快乐。在台北我们家里,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哥哥现在是快乐的、健康的、安全的,我应当写信告诉妈妈,我的见证,可以使妈妈得到安心,知道她的儿子两年来在外面的生活是不必担忧的。但是我应当怎么告诉妈呢?

    我先这样写:

    哥哥在我到台中那天,已经写信报告您了,我很好,您别惦记。一切入校手续都办好了,也搬进了女生宿舍。林姨介绍的牧师办公室的吕小姐,也见到了,她像林姨一样,说着清脆悦耳的北平话,和蔼地照顾我,问我需要什么。其实妈您知道,我不需要什么,只是想您。我希望我的思家病,很快地好起来,能像哥哥一样的过着快乐的日子。快乐时日子会缩短的,四年就不至于有煎熬的感觉了。妈您说是不是?

    大度山的风大,我刚来三天,还不大觉得,也因为还没上课,整天都和哥哥在台中玩的关系。今天中午和哥哥到一家小馆子吃螃蟹,哥哥学会了喝酒,他好开心,您猜我们在小馆子里和谁在一起吃饭?……

    真的要这样写下去吗?再想想,妥当吗?哥哥中午曾说“怎么样,写信告诉妈妈我跟谁学会了喝酒吧”是什么意思?或许他真有意要由我来透露给妈妈,我们和爸爸会见的事。哥哥已经找到爸爸一年多了,到了今天还没有告诉过妈妈,大概哥哥也很想向妈妈表露出来吧?这件事,总归要妈妈知道的。那么是由我来说吗?我应当从何说起呢?如果我说:

    我们是和我们的爸在一起吃午饭的呀!

    “我们的爸”,这样的口气是会刺伤母亲的心啊!她会想:孩子们怎么亲热得和“他们的爸”在一起了?噢,原来他们还是倾向于他们的亲爸爸,对于他们的继父是一点情感也没有,说“我们的爸”,不就等于否认公翰是他们的父亲了吗?公翰白疼他们了!……然后她会背着爹爹暗暗地流泪了。真是的,我不要刺伤她,不要为了我们有两个父亲而刺伤她,使她难堪。唉!难堪的到底是谁呢?应该是我们兄妹俩,有两个父亲的孩子!一个叫作“爸”,另一个叫作“爹”,真是的!

    爸和爹是不同的两个男人。是妈妈所恨的和所爱的男人。但是有一点无可否认,无论是恨或爱,都是为了我们兄妹俩。为了“爸爸”不能善待我们,她更恨他;为了“爹爹”能够收容我们,她更爱他。我们怎么能使妈妈灰心呢!或许我可以这么写:

    我们是和一个曾经是您的丈夫的男人吃午饭的呀!

    这未免又有点玩笑性质了,似乎良知上有点儿对不起爸,仿佛撇开了我们和他的关系,只把他列入妈妈的关系上去了。我真奇怪,一个女人怎么能够下决心离开和她生过两个孩子的丈夫呢?——我不是怪罪妈,我知道,爸爸严重地伤害了妈,妈才下了最后的决心,我们都知道,一切妈的亲友也都知道,没有人会不原谅妈妈的再嫁。只是我自己想不出而已,大概这不是没有婚姻经验的人所能了解的。

    妈妈很少提起爸爸,她只向我们提起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妈妈再嫁的前夕,那年我十岁,对了,整十岁,还在高雄念小学呢。妈妈在收拾小箱子,她第二天要去台北,把我和哥叫到身边来:

    “妈明天要到台北一趟。”

    她向我们说,我们没搭腔,因为关于妈要和一位袁先生结婚的事情,表姨已经向我们说过了。现在她说要去台北,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她是去做什么。妈又问:

    “知道我到台北做什么去吗?”

    我们又没搭腔,既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当时只觉得滋味儿不对,说不出的滋味儿,喉咙窒息住了,有东西塞住了。

    她见我们不说话,向我们微微笑一下,又说:

    “妈妈是去和那位袁伯伯结婚,嗯——天惠、惠惠,要说你们小,可也懂事了,跟爸爸过的日子,你们还记得吧?他那么没出息,喝酒、抽烟、赌钱,说一句都不可以,惠惠,记得你爸爸揪住我的头发的一天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记得,我为那凶暴的场面吓哭了,怎么不记得。妈又说:

    “谁愿意离婚呢?谁又愿意再结婚呢?可是妈不得不这么做,你们俩多多少少也明白吧?明白吗?明白妈的意思吗?”

    妈这样紧逼着问我们,眼里含着泪,我们不能再不搭腔了,但是我和哥哥确实仍是没有说话。喉咙堵住了,还是那原因。但是哥哥呆呆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承认了,同意了。

    然后哥哥终于迸出了一句话:

    “您还回来不?”

    “怎么不回来?”妈笑了,“我在台北安顿好了,就来接你们。”

    “到台北上中学?”这是哥最开心的自身之事。

    “是的,台北的中学难考,可是好。”妈说。也许是台北的中学诱引了哥哥的梦想,对于妈妈再嫁的重要,就被台北的中学之梦给冲淡了,哥是用功的学生。

    第二次提起爸,是在哥念高三的时候。为了哥要买一副钓鱼竿,而“爹”买回来的却是一本韦氏大字典,他认为哥读高三了,不宜去钓鱼浪费时间,好好地念书,英文尤其要努力进修。妈妈要哥去谢谢“爹”,哥却不知哪儿来的脾气,把大字典向桌上一推,就向外走,妈把哥叫住了,含着泪苦笑着说:

    “天惠!你不是孩子了,要明白,我离婚、结婚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俩,记得你那没出息爸爸吧?我可不愿意你学他。爹爹对你是恶意吗?为什么……”

    爸和爹,分别是这么清楚,但是哥不要听,他虽然停住了一下,但还是掉头而去。

    屋里留下了妈和我。妈妈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我说:

    “也许你哥哥是男孩子,他不容易了解母性和女性,你或者能比他明白。”

    我没有说什么,除了心疼妈,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等到黄昏哥哥回来,却满脸堆了笑地走到“爹”的屋子里,我听他跟“爹”说:

    “这本韦氏大字典正合我用,太好了,您多少钱买的?”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若无其事地又对妈说:

    “妈,碰见刘阿姨了,她请您晚上没事到她家聊天儿去呢!”

    妈很高兴,“爹”也开心,晚饭桌上气氛融洽。但是我偷眼望哥哥,我觉得他老了十年,他只出去两小时,回过头来怎么就老了十年呢?他这两小时到哪儿去了?是到淡水河边那个钓鱼的老地方发呆去了吗?望着河水寻思了两小时,找到了答案?终于回来向爹爹致谢,向妈妈赔笑脸?他老了,哥老了,妈说得对,你不是孩子了。

    但是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却哭了,我哭哥哥老了,我哭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应当孝顺爹爹,体贴妈妈。

    果然自此以后,哥哥变得更乖巧了,他那样和颜悦色地招呼“爹”,赢得了妈妈更开朗的笑容。但是谁知道哥却在台中上大学时,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到六年不见的爸爸呢!

    哥这回可有鱼钓了,中午爸不是还约他到什么地方去钓鱼吗?钓鱼竿子也买到手了吧?这个哥哥,真的是!他学了森林,可不上山种树,却跑到河边上去钓鱼。和一个白发苍苍、声音沙哑的老头儿。真的,爸为什么这么老?他不是才比妈大四岁、五岁吗?

    十岁的记忆中的爸爸,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他那时留了一撮胡须,是为了漂亮;现在他也有胡子,麻麻碴碴的,是一种生活缺乏了家人照料的不整洁的胡髭。爸的头发也白了八成,而且,我不记得他是个沙哑嗓门的人,他和妈妈吵架的声音不是还把我吓醒了吗?

    我们今天没有讲分别后的日子,我们完全讲的是快乐这方面的,关于他和我们分别后的情形,他已经和哥哥讲过很多了。

    哥哥说,爸在和妈离婚后的一两年,仍沉湎于酒和赌博,直到他有一次得了急性盲肠炎开刀住医院,体力感到未曾有过的衰弱,生活感到未曾有过的贫乏。从那时,肚子上的一刀,不但割去了他的盲肠,也割去了他的盲目。他这才清醒过来,抚着创伤的身体和心情,投向新的生活。但是,那时妈已经又结婚两年了。就这么,爸一个人默默地生活着,直到哥哥找到他。

    妈是恨爸的,她从来都不提他,一心一意守着“爹”过日子,就仿佛她从没有过过去的那一段。妈妈的坚强和毅力,绝不是我所能做到的。也许一个女人,有过婚姻经验的,和没有经验的,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男人可以使女人坚强起来,也可以使女人软弱下去,婚姻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啊!

    但是,妈妈如果知道他们父子的重逢,也使两个人都重新找到生活,将做何感想?

    看哥哥是多么倾心我们的爸!还记得哥的信上说:

    ……对于家庭,他是有亏职责的,但他是爸爸,我们不能原谅他吗?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他的血!……妈妈和他离婚并没有错误,他不是个好丈夫,起码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讲。但也因为妈离开了他,才促使他重新做人……当爸在许多次来来回回讲着这些时,他都表示愧对妈,也感激妈。他看来比实际的年龄大,手由于酗酒,总是有些发抖,但他是一个多么富于风趣的人!他应当是一个艺术家的,“家”困住了他,所以他就变得那样了。他就是这么个性格,这么个人,但他是我们的爸。……

    “我们的爸”,对于哥哥是这样一件重要的事。但是,真糟糕!哥哥的几封信我都没有带来,留在台北家里的小箱子里,钥匙也交给妈了,她一打开来就会看见那些信的。妈会打开吗?

    唉!真是,这个坏哥哥,他想由我来向妈妈透露这些事吗?我到底应当怎么写呢?

    我也不要写。如果妈妈真的看见了哥给我的那几封信,就由它去好了,既不是我告诉妈,也不算哥告诉妈的,都没有责任,也好。

    那么我来把这些信纸撕掉,重新写。我岂不是可以这么接着写:

    ……您猜我们在小馆子里是和谁在一起吃饭?原来哥哥在台中交了一位老朋友,他头发都白了,声音是沙哑的,但却是一个很有风趣的老人,是一位不事生产的艺术家,和哥哥做了钓鱼的朋友。他请我们吃螃蟹,有点儿酒量,哥哥也和他抿两口。他端起杯子来,手发抖,他说是酒害了他,但是浅斟却滋味无穷,当他知道这个道理时,为时已晚。但看样子,哥哥却能使这个伤心的老人得到些许安慰,他们很谈得来……

    啊,这样够了,够了!不能再写下去了,文字总是要含蓄的,也像酒一样,浅斟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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