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城南旧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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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她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

    “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又说:

    “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

    “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

    “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份硬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好,”兰姨娘点点头笑说,“你爸爸的心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我说:“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

    “德先叔夸你哩!”

    “夸我?夸我什么呀?”

    “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

    “哟!”兰姨娘抿着嘴笑了,“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我瞎说。

    “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爸更高兴,他说:

    “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说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

    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少出去,整日呆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

    “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了,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便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

    “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去给她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

    “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可爱イネ!可爱イネ!(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

    “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野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吗?”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四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又听见妈说:

    “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齐走。’……”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只觉依依不舍,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侍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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