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中的质感

    上一回大观园里的青春男女，在探春的发起下组成了诗社。刚好贾芸送了白海棠花来，他们就开始写海棠诗，用七言的八句律诗、十三元的限韵，加上“盆、魂、痕、昏”这四个字，规则很严格。

    我不知道这样的游戏规则对于现在的阅读者，会不会有种特殊的意义。也许我们现在写律诗的机会不太多，对于什么叫对仗、什么叫押韵、什么叫平仄可能不太习惯了。可是我希望大家了解，如果我们真的把诗当成一个游戏来看待的话，成长中的青少年真的可以从中学到声音和字词之间微妙的配置关系。比如前面提到他们决定要限韵，就让一个小丫头发一个声音。我们现在用的语言，每一个字有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是有它的质感的。“en”是一种质感，“i”是一种质感，“ong”、“ang”都有各自的质感。讲话铿锵有力不只是内容的感染力，也包括声音的抑扬顿挫，这是跟音韵学有关的。修辞不仅包括文字的意思、形象，也包括文字的声音。游戏当中，这些孩子把十三元的“en”音拿出来，他们实际上是在玩声音的游戏。

    古代人把不同的字分在不同的韵部，每一个韵部放在一个抽屉里。今天我们如果在电脑上用拼音输入法打一个字，就会出现这个音的所有的字，你会发现这些字音有共同的倾向，字的声音会形成一个质感的分类。这个质感不是指意思，而是指声音的质地。比如“江洋韵”是“ang”的韵，“中东韵”是“ong”的韵。“ong”、“ang”的共鸣音很大，仿佛国乐中的黄钟大吕演奏出来的声音。所以“江洋韵”和“中东韵”通常都是用来写颂歌或者很大气的东西的，比如《满江红》的“红”，“ong”韵，可以把一种气势用共鸣的方式传达出去。“一七韵”是“i”韵，本身是闭口韵，共鸣的部位非常小，比如“凄”、“寂”、“离”、“依”，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质感，就是声音比较低，调性比较悲哀，常用来表达比较细腻的感情。如果是送别的诗，就常常选“一七韵”，“一”、“离、”“寄”、“七”这一类低微的韵部。

    韵分为开口韵和闭口韵。口腔开得很大，共鸣的部位振动到鼻腔的韵叫“开口韵”，因为振动性大，所以传达出来的讯号也比较堂皇，有一种壮大的感觉。闭口韵是口腔不必打开得很大就能发出的声音。当然有一些韵，比如“由求韵”，“ou”这个韵，是在中间的，情感比较委婉。比如“秋”、“酒”、“楼”，都是“ou”，如果我们把这三个字加在一起，“秋天，喝酒，上楼”，就会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其中似乎有一种心情。

    他们写海棠诗时用的是“盆、魂、痕、昏”这四个字，在他们还没有作出诗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感觉出来了，这四个字决定了基本的调性。就像画画一样，基本的色调已经有了，就看你怎么去组合了。每个画家调色盘里的色彩都有上百种，可是他的色彩却有可能一直在某个调性里。1940年毕加索的调色盘里都是灰蓝色调，叫蓝色时期。这个灰蓝色调决定了毕加索创作里某种忧伤的调性与感觉。“盆、魂、痕、昏”这几个字就如同绘画中的灰蓝色调。

    每个人在运用词汇或者绘画的过程中，都会找到自己的色彩调性。我有时看人画画，就能发现连画家穿的衣服的色调和他画里的人物都是一致的。一个人绝对不会绘画是一个风格，做人是另一个风格，画与人一定是有关系的。

    音乐领域更明显，如果常听音乐，你大概一听就知道这是贝多芬，那是德彪西。德彪西的音乐永远是飘的，而贝多芬通常是重的，因为他们运用的声音组合元素不同。

    三十七、三十八回讲的是非常本质的创作，所有创作都跟创作者所使用的元素有关。

    美是生活里的教养

    表面上看这些孩子好像在玩，可是他们在写诗这个游戏中学到很多东西。我们今天提倡艺术人文教育、通识教育，想尽办法开一大堆的课，可是往往会发现这些课并没有太大用。其实不是课的问题，而是心灵寻找的问题。我有时候参加一些官方组织的会，讨论艺术产业、文化产业，结果你一看到会场的布置就要昏倒，你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形式。这种时候你就知道，美并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拥有的。

    而这些小孩子所做的游戏才真正把美学入于神髓。他们知道“盆、魂、痕、昏”这四个声音产生的感觉是什么。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像，可是他们可以把细微的差别区分开，放进第二、四、六、八句中。就像绘画，比如灰色，有四五十张色卡都是灰的，拿肉眼看前后两张，你会觉得它们根本没有差别，可事实上是有差别的，因为暖色系多一点与冷色系多一点的灰是不一样的。人的视网膜可以分辨两千多种色彩，如果不开发，你的色彩感就出不来。

    宝玉送荔枝给探春，特意找了一个白玛瑙缠丝的碟子，说这样配才好看。这是一个美学经验。当它在生活里面去完成的时候，它是非常具体的。真正的美学是在生活里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里面感觉到的美，它要靠生活的教养来慢慢完成。如今东西方都会谈到品位，品位是绝对不可能速成的，速成只是一个消费的过程，无法积累美学经验。

    在三十七回和三十八回中，孩子们在游戏中慢慢把自己的感觉世界、知性世界、理性世界一起打开了。黛玉一定观察过梨花的花蕊，也一定体会过梅花那种轻到好像没有肉体，只有魂魄的感觉，才能写出“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样的诗句。看到这样的诗句，你就会知道，这个孩子的美学教育是成功的。宝玉也一样，他在学校里对抗主流教育，可是他在跟这些姐姐妹妹玩的时候，却表现出非常优秀的品格。

    现在很多人都认为社会中太缺乏美，应该多一点美学教育或人文教育，可这是人的内涵和品质的问题。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子在三百年前的游戏里，就能玩出他们的文化品位，玩出他们对声音、文字、修辞的讲究，玩出他们对文化典故的熟悉，这才是真正的美学教育。

    创造力的开拓

    在三十七回结尾，薛宝钗和史湘云躺在床上聊第二天菊花诗的题目。写菊花的人太多了，怎么才能写得更有新意呢？最后她们决定用菊花做宾，用人做主。这时候，人看菊花就会有很多种可能，对菊花的思考就会被拉开，从《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一直拉到《残菊》，让我们感觉到人的一生与菊花的关系变成了漫长的回忆，人与菊花的关系因此有了非常多的细节。美是什么？美就是细节。如果粗糙地看，菊花就是菊花，一旦枯了，拔掉就算了。可这里不是，就算有一天菊花枯萎了，还有《菊梦》、《菊影》、《残菊》……人对菊花的感受还能继续写下去。这就是文化，文化能使生活从粗糙变得细致。

    过去人们都觉得荷花残了就不好了，可是有一个诗人说“留得残荷听雨声”，秋雨打在残败的荷叶上的声音是最动听的。后来，很多庭院开始留下残荷，在江南还出现了很多专门听雨声的亭子——“听雨亭”。文化使我们的生命里多出一些珍惜，多出一些审美渠道。可见美是可以不断创造与扩大的，美的经验也是在生命中不断创造和积累的。

    薛宝钗不经意间与史湘云谈到的十二种对待菊花的不同态度，其实就是个人对菊花心情的延展和扩大。在有宾有主的时候，一天的时间就被拉长了，它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二十四小时，而变成了生命对它的期待、享受，以及过后的回忆。黛玉他们写的这十二首菊花诗里，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思考。人的生命如果不展开的话，菊花就是菊花而已，已经被那么多人写过的菊花，就不可能有新意。可是对文化有信心的人一定知道，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再创造的，所以菊花就变成了十二个新的主题被拉出来。

    不仅如此，薛宝钗还为史湘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活动。秋天桂花开得很美，可以赏桂花；螃蟹肥了，可以吃螃蟹，同时再写诗，虽是游戏却玩得非常新奇。现在一到周末，大家出去游玩回来以后，通常会说，真无聊，到处都是人，所有的土产都没有什么差别。其实当人失去创造力的时候，是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的。

    谁都曾经年轻过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这一天就是几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做主设计，邀贾母来玩的。现在都是大人决定到哪里吃饭、哪里旅游，有时候真不妨把这种机会留给孩子，由他们来决定周末去哪里、怎么玩。

    “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

    这一天等于是假日。贾政被派出去做学差了，小孩子很高兴，因为爸爸不管功课了。老太太也很高兴，因为儿子不在，不用立那么多规矩了。所以祖孙之间、老年与青春之间才有了对话。

    平常贾母是权威，她讲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敢反驳。王熙凤算是最大胆的，可基本上也都是遵从贾母。这对年纪大的长辈来说，其实是一种悲哀，因为到最后根本没有平等可言。

    我一直提醒大家，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中国古代的儒家伦理太严了，幸好还有个放松的去处，那就是花园，花园是可以逾越规矩的地方。古代的戏剧小说中，青年恋爱都在花园，它是一个象征。贾母很少到大观园来，今天她和一些晚辈一起来了，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青春里，所以她也试图做回少女，找回她的青春记忆。

    一般读者对贾母的印象就是一个老太太，坐在那里，很有权威，没人想到其实她也曾经年轻过。《红楼梦》的了不起在于，它其中没有哪一个人物是固定的。贾母是个年轻过的老太太，现在的孩子们有一天也会变成贾母。作者其实是在讲一种生命的状态，从《忆菊》到《残菊》为什么需要十二首？因为凡是生命都要经历从青春到年老的模式。

    贾母这天讲了很多话，回忆了好多她嫁过来之前的事情。在古代，女性结婚就是少女时代的结束。现在年轻人结婚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可古代在出嫁这一天是要哭的，我觉得那个“哭”与即将告别少女时代有很大的关系。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中，那个出嫁的女孩哭得很惨，因为她的少女时代结束了，做媳妇本身是有很大压力的。贾母嫁过来以后曾经辛苦了很长时间，是从孙媳妇到儿媳妇再到婆婆，慢慢爬上去的。其实，贾母有点希望这些孩子在没结婚以前能够无法无天地放纵一下。因为不知道哪天会嫁到哪家，那个媳妇未必好做。

    藕香榭的对子

    “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王夫人是儿媳妇，她永远都在说，老太太觉得哪里好就哪里好，已经是完全没有自我的伦理了。

    王熙凤就比较好，一直很敢讲话，她就建议说，到藕香榭吧。“榭”是中国园林当中一种特殊的建筑，盖在水边，可以直接欣赏到水景。“藕香”是因为种了荷花以后，有藕的香味。凤姐说：“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秋天是要赏秋景的，此时树叶大部分已经凋零，所以视线特别高远。如果树叶多的话，光线不容易进来，就没那么亮。桂花是秋天一道特殊的风景，通常都是先闻到花香，然后才看到花树的。桂花本身不大，是金黄色的，叫做“金桂”。如果大家有机会，一定要看看那种三四十年的老桂花树，能长到差不多两层楼高，香味浓郁得惊人。

    “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因为有贾母在，所以大家都很小心，因为大观园的很多设计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这里似乎在暗示贾母猛然从老年重新回到青春王国，有些不习惯，觉得有点儿危险，因为青春是不太守规矩的。

    贾母跟大家一起到了藕香榭，“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这个建筑群盖在池中央，要有很多的通道通到岸上去，后门还有一座竹桥。“众人上了竹桥”，贾母平常绝对不会随便上竹桥。竹桥架在水面上，走的时候，由于竹子的弹性大，竹桥会晃动，产生一种特别的趣味。年轻人会在竹桥上特别调皮，故意乱晃，可是贾母通常不是坐轿子，就是有人搀扶，现在走在这个竹桥上，就战战兢兢的很担心，因为毕竟年纪不饶人。

    凤姐非常聪明，忙上来“拖着”贾母，一边还安慰、鼓励着：“老祖宗只管迈大步，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意思是说竹桥本来就有弹性，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叫，摇摇晃晃的，可是没有危险。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煮茶和沏茶不一样。元朝以前通常是煮茶，沏茶的习惯是在元朝以后才有的。煮茶是用锅子，把茶饼、茶砖碾碎，加上盐、佐料、生姜末，一面煮一面加水，有一点熬的意思。这种方法大概一直到宋朝还在用；沏茶就是用水冲，这两种方法在很长时间里并行。因为过一会儿要解螃蟹的腻和腥，所以要煮茶来喝。“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吃蟹通常要配黄酒，黄酒要热着喝，它既能解腻，又能驱寒。

    贾母很高兴，就说：“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着说：“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湘云是一个非常直率的女孩子，虽然这天是她做东，可她还是告诉贾母其实是宝钗帮的忙。

    贾母说：“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大家也许注意到，贾母渐渐地从疼黛玉，到越来越多地赞美宝钗，可以确定贾母所希望的孙媳妇已经不是黛玉，而是宝钗了。她疼黛玉大多是因为把对女儿的爱转到了黛玉身上。可是她更疼宝玉，希望宝玉将来的媳妇懂事、能干，在这方面黛玉显然不行。

    “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贾府里，对联是无所不在的。对联通常写在纸上，可藕香榭是一个水边的亭子，如果用纸写，容易受潮。“黑漆嵌蚌”，是在涂着黑漆的木头里面镶上贝壳，非常讲究。

    贾母不知道对联写的是什么，就找人来念。其实诗很多时候不一定靠看的，还可以靠听。我们在乡下曾碰到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出口就是诗，因为他们戏听得多，可能比看记得还清楚。

    湘云就念给她听：“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芙蓉”不是我们现在讲的芙蓉花，而是指荷花。“芙蓉影破”是指有船来了，荷叶在水中的倒影被荡开。过去多用兰木做船桨，所以是“兰桨”，“归兰桨”是指出去玩的船回来了；“菱藕香深”，是说水里的菱角和藕都有很深的香味。“芙蓉”对“菱藕”，“影破”对“香深”，“归”对“写”，“兰”对“竹”，“桨”对“桥”，每一个都在对仗。

    贾母被唤起的青春记忆

    贾母听完，抬头看了看匾，又回头跟薛姨妈说：“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注意，这是贾母第一次的回忆。“什么”两个字，说明那个记忆太久远了，老人家已经记不清了。我猜“枕霞阁”一定是个看夕阳最好的地方。五十年来，贾母从来不敢去回想她的少女时代，现在，她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很受宠爱的女孩儿。

    她说：“我那时也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玩去。”其实这句话里除了有对青春的回忆，还带着一种感伤。贾母原来也有年轻时候的玩伴，如今她们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大概各自嫁人以后，就再也没有见面了。“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疾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贾母的这个故事，但青春时期留下的疤痕是不会消失的。作者在这个时候，忽然把贾母的青春呼唤出来了，而且还那么具体，一定要有这么具体的东西才能动人。一个老人摸着她头上的疤回忆往事，那个疤是她跟青春唯一的联系。很多时候，老年人只有依靠和年轻人一起才能呼唤起她的青春记忆，人生最精彩的对话就是老年与青春的对话。

    贾母又说：“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这是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一个记忆，而那个记忆里有害怕、有恐慌，也有对死亡的恐惧。

    凤姐不等贾母说完，就笑着说：“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气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寿万福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你看，贾母在那边回忆，可凤姐很顽皮地打断她。凤姐永远是讨好、奉承贾母的，她用大家熟悉的老寿星造型来调侃贾母，惹得大家都“笑软了”。

    贾母说：“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按过去的辈分伦理，做媳妇的根本不敢讲这种话，可是凤姐很懂人心，她知道贾母喜欢这样。王夫人是那种永远连句笑话都不敢讲的规矩儿媳妇。可是王熙凤知道贾母的内心世界其实有另一个史湘云，她也年轻过，贪玩过，后来当了媳妇，心里有很多东西被压抑了，今天借这个机会终于释放出来了。这里也透露出贾母做了一辈子的孙媳妇、儿媳妇，等到她自己做老太太的时候，她希望底下的人能活泼一点。尤其贾政又不在家，她就有点想恢复她少女时期的活泼，辈分就没有那么严了。

    凤姐笑着回答说：“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在这一点上，王熙凤确实很招人疼，贾母身边有这么一个会讲笑话的可爱孙媳妇，当然高兴。

    螃蟹宴

    贾母笑着说：“明日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的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也笑了，说：“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他这样，还这样说，他明日越发无礼了。”王熙凤是王夫人嫡亲的侄女，王夫人担心她自己的晚辈在贾母面前不够礼貌，所以要替她出面讲比较规矩的话。

    可是贾母笑着说：“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虽然伦理、辈分很重要，但“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家常没人”是说贾政不在家，“礼”是说表现在外面的行为，“体”是说做人的本分。我们有时候骂一个人“有礼无体”，就是说这个人表面上讲一大堆的规矩礼节，可是本质很坏。贾母觉得只要本质上不太离谱就没关系，人活得自然一点最好，那些繁文缛节可以少一点。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摆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明虽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李纨和王熙凤是孙子辈的媳妇，婆婆、太婆婆都在这里，所以虽然设了她们的座位，她们也不敢坐。

    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因为螃蟹要热着吃，冷了就不好了。“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是在这里做客的，礼节上通常都是先给客人吃，所以凤姐剥了蟹肉要先给薛姨妈。可是薛姨妈觉得什么都由别人给弄好没意思，还是自己动手才有趣味，就说：“我自己剥着吃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凤姐就把头一次剥的给贾母，第二次的给了宝玉，“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用菊花叶子是因为菊科的味道可以压过腥味，绿豆面子可以把蟹黄的油腻洗掉，桂花蕊可以让手上有香味。曹雪芹写得这么细，让我们在三百年后能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料理的。据说因为《红楼梦》的关系，现在已经有人把这个方法与螃蟹宴结合在一起了。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赵姨娘、周姨娘是贾政、贾赦的妾，湘云想到她们不方便来参加这个聚会，就派人给她们送了两盘子过去。

    “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就跟凤姐开玩笑说：“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丫头，照理讲，她应该去服侍贾母，可是因为有凤姐在，鸳鸯和凤姐也熟了，所以才跟她开这个玩笑。凤姐笑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凤姐是喜欢管事的人，让她好好地坐在那里享福她恐怕还真坐不住。

    回归天性的快乐

    凤姐“一时出至廊上”，走廊上的两桌是丫头，可是她跑来跟这些丫头们闹。可见这一天，不光贾母不想做贾母了，王熙凤也不想做王熙凤了。老年人变得年轻了，主人也跟仆人平等了。在宴会上，大家都恢复了个人的活泼。

    “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就笑着骂她说：“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给我喝呢。”王熙凤跟鸳鸯讲话很亲密，不太像主人与丫头。她们年龄差不了多少，只是平常辈分太严了，同龄人之间的亲切不太敢流露。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秋天正是蟹肥的时候，母蟹的黄最好吃，所以她就先把蟹黄给剔出来，可能还加了一点姜醋给她。凤姐就说：“多倒些姜醋。”这里透露出王熙凤的口味很重，喜欢多放点佐料。“凤姐一面吃了，又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因为她还要去照顾贾母。

    鸳鸯就笑她：“好没脸的，吃我们的东西。”意思说你一个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跑到我们用人这边来吃螃蟹。凤姐笑着说：“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王熙凤这天真是太开心了，加上喝了点酒，说话有点无所顾忌了。贾琏是她丈夫，她这样说相当于今天的一个女人跟另外一个女人说，我丈夫爱上你了，要把你娶回来做小老婆呢！很亲密的女人之间是真会开这种玩笑的。鸳鸯就呸她，说：‘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着要抹。”但鸳鸯讲归讲，不见得一定敢真去抹。毕竟她是一个丫头，再亲密也得有分寸。

    凤姐就笑着说：“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也笑着说：“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就是说如果贾琏真的要娶鸳鸯为妾，平儿是陪嫁丫头，不是也要吃醋吗？“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的醋，他也算会搅酸的了。”“吃醋”在这里是双关语，刚才吃螃蟹要加醋，她们两个如果嫁给一个男人，岂不是更要吃醋了？

    “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来抹”，刚才鸳鸯说“抹你一脸黄子”是假的，现在平儿要抹琥珀可以来真的，因为两个人都是丫头，有点像我们现在的聚会上常拿着蛋糕抹来抹去。平儿“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哎呀’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瞎了眼了，混抹你娘的。’”标准凤辣子的语言出来了，讲话非常粗。

    “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鸳鸯没有抹，结果平儿却抹到了凤姐的脸上。

    这里面在讲这些女孩子的活泼。她们其实都没到二十岁，平常主人、仆人间规矩森严，可是今天大家一开心地玩闹起来，平常的规矩就全没有了。贾母回忆少女时期，凤姐跟丫头打闹，大家在游乐与玩赏中都恢复了部分的天性。

    由热闹转入沉静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连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当然知道不是真的，就跟王夫人她们笑起来。贾母说：“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也就完了。”螃蟹的脐子是不能吃的，通常我们吃螃蟹时都会把脐的部分拿掉，贾母也是故意在取笑她。“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会。”

    下面气氛转了，作者把焦点移到了黛玉身上。她一出来，那种冷静与孤独的氛围就出来了。“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同样是吃螃蟹，王熙凤吃得一塌糊涂，黛玉却只吃一点，因为她身体不好，害怕螃蟹太寒。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会。”王夫人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儿媳妇随时要关心贾母。

    贾母听了笑着说：“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样说，咱们就都去罢。”你看老太太非常懂孩子们的心。我大概也到了这个年纪，有时候学生找我，我常常不晓得他们是真的想跟我玩，闹在一起开心，还是怕我一个老头子孤独，要跟我玩，所以要走还是要留的那个分寸很难拿捏。

    吃螃蟹其实只是一个借口，这些孩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开诗社。贾母在，他们不敢宣布这件事情，要等贾母走了才行。

    贾母算识相了，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因为螃蟹太寒。“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

    宝玉说：“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刚才是贾母、王夫人的丫头吃螃蟹，现在是小姐的丫头们开始吃。然后在“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下面的气氛开始转了，从刚才贾母、王熙凤在时的热闹，转到少女们各有心事，开始安静下来。

    游戏中的大传统

    贾母走了以后，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便开始用限定好的十二个菊花题目写诗。菊花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是非常有象征意味的。从《楚辞》开始，文人们就写菊花，到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以及《归去来兮辞》里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时，菊花就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成为人们对抗现实俗世的一个重要象征。

    在文化意义上来讲，每种花都被赋予了某种精神品质，所以在不同的文化背景里看花，感觉是不一样的。以菊花为例，在美国，菊花就没有精神的含义。可是在我国，菊花被赋予了特定的内涵，甚至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当然，西方也有作为文化符号的花，如百合花，它曾经在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中象征纯洁、贞节，代表圣母玛丽亚。植物在不同的文化里会被赋予不同的意义，最后这个符号就会变成一个重要的东西。宋代以后，在元朝的统治下，文人曾用梅花来表达对抗。在中国，梅、兰、竹、菊都超越了原有的植物属性，有很多文化内蕴。

    在美术史上，有些植物之所以被画家反复地画，是因为在文学上人们把这几种植物塑造成了文化传统。这个符号学在东方艺术里的影响非常大，在韩国和日本都能看到人们以松树、菊花为主题的创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些符号有点太过强大了，强大到我们今天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能创造出新的文化符号来？比如梅花，它的内涵已经被固定了，可是在台湾，就很难感觉到梅花的美，只能靠文学和绘画来了解，而在北方的冰雪中，梅花真的很动人。

    新的符号应该是从生活中被创造出来的。这一群小孩子办了一个海棠诗社，那时，他们接触的东西多半是自然性的东西，因此他们处理的对象与题材，跟传统的大文化背景比较相似，所以他们会接受这个大传统。今天的年轻一代，面对的是不同的文化生态，时间、时代的变换特别大，他们需要的符号不一定再是植物，而是网络、信息世界，所以很可能有新的符号出现。

    这些孩子为什么选中了菊花作题目，而且用菊花构成十二个不同的人与菊之间的关系，是因为他们的游戏当中有大传统的基因。

    各自思忖选试题

    抹蟹黄的戏移到了写诗上，纷乱、躁动的场面很快转入沉静。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前面都在讲大场景，现在忽然集中在黛玉身上。往往黛玉一出现，就让人有种孤独、迷雾一样的感觉，黛玉的出场总跟沉静有关。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俯在窗槛上捋了桂花掷向水面，引游鱼浮上来唼喋。”鱼嘴巴一动一动地叫“唼喋”，它们把花误当成了食物。两人都在玩自己的东西，想自己的心事。

    再看其他人：“湘云出一会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每一个人的镜头都是特写，在这个特写里，有人钓鱼，有人玩花，其实她们都已经在想诗了。

    宝玉最忙了：“看了一会黛玉钓鱼，一会又挤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会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乌银梅花自斟壶”是一种很小的壶，通常如果有丫头来倒的酒壶都是比较大的，所以这种壶是喝酒的人可以自己在茶几旁倒着“自斟”的。因为老的银会发黑，所以叫“乌银”，上面还有压出来的梅花花样。“海棠冻石蕉叶杯”，是用“冻石”雕成芭蕉叶形状的酒杯，上面也有海棠花。现在很多刻印章的寿山石叫做“冻石”，摸起来有点冰冷的感觉。“丫环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这一天每一个人都从伦理和辈分中解放出来，变成一个孤独的个体。

    “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这绝对是黛玉，身体不好，太寒的东西她受不了，她只吃了一夹子肉，胃就开始微微地疼。宝玉连忙说：“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意思是这首诗归我了。

    宝玉就说：“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说：“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写一个‘潇’字。”“潇”就是潇湘妃子。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写上一个‘红’字。”“红”就是怡红院的怡红公子。

    “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无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这句话讲得非常有趣，有没有注意，这些人里只有宝玉是男孩子，可是探春觉得宝玉有时候太细腻了，所以特地警告他写诗不准带出闺阁字样。

    枕霞旧友

    “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写上一个‘湘’字。”

    探春就说：“你也该起个号。”这个诗社不要有伦理辈分，每一个人有一个号。李纨是“稻香老农”，林黛玉是“潇湘妃子”，薛宝钗是“蘅芜君”，探春是“蕉下客”，可是史湘云来得晚，还没来得及取号。

    湘云笑着说：“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这里也点出了史湘云是寄人篱下。宝钗就说：“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家。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写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薛涛笺过来，一并写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写明某人的号。”前面说过，唐朝才女薛涛善用桃花瓣做纸，做出来的纸是粉红色的，所以叫“薛涛笺”。

    《忆菊》、《访菊》、《种菊》

    《忆菊》、《访菊》、《种菊》……这十二首诗是有次序的。《忆菊》是因为今年的菊花还没开，所以要追忆菊花，在追忆之外，还有一种向往。“怅望西风抱闷思”，西风就是秋风，因为秋天要来了，心情有一点烦闷。“蓼红苇白断肠时”，“蓼”是长在河边的一种红色的草，是秋天开花的。就是《诗经》里讲的“蓼蓼者莪，匪莪伊蒿”中的那种草。白的芦苇，红的蓼花，都在讲秋天。

    “空篱旧圃秋无迹”，离开了旧日的花圃，秋天怎么没了踪迹？这个“秋无迹”用得真漂亮，其实是讲菊花不见了。“瘦月清霜梦自知”，“瘦月清霜”是指秋夜寂冷的景色，因为菊花在寒霜中都凋零了，只有梦里才能再见了。

    “念念心随归雁远”，大雁在秋天是要飞到南方去的。心中惦念菊花，抬头看到南飞的大雁，心思也跟着大雁飞远了。“寥寥坐听晚砧痴”，坐在那里听到女人晚上在河边洗衣服的砧声，一声声地传来，有种寂寥的感觉。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黄花”就是“菊花”，谁能怜惜我因忆念菊花都生病了呢？只好安慰自己说，重阳节菊花会重新盛开的。这就是宝钗的个性——始终抱有希望，绝不会悲哀到底。所以《忆菊》中虽有孤独，可是这孤独里有对未来的希望。

    因为《忆菊》，所以才想要探访菊花。下面的《访菊》是宝玉写的。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茶盏莫淹留。”已经开始下霜了，趁着天晴要出去走一走，不能因为喝酒、喝茶耽搁了去寻访菊花。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霜前、月下，是谁家种下的菊花？槛外、篱边，什么地方是菊花所预示着的秋天？“谁家种”和“何处秋”都用得非常好。

    “蜡屐远来情得得”，“得得”是在讲声音。木屐要上蜡后才可以防水，所以叫“蜡屐”，这种木屐只有到比较泥泞的地方，或者在下雨天才穿的。因为怕沾湿绣花的鞋子，所以“得得”地穿了木屐到乡下到处去探访菊花。“冷吟不尽兴悠悠”，“吟吟”就是对着花不断地吟诗，兴致很高。

    “黄花若许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菊花如果有知，千万不要辜负我为寻访、歌咏它所花的心思，以及把它采下挂在杖头的一番苦心。

    《访菊》之后，会有更大的冲动去种菊花，第三首《种菊》也是宝玉写的。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自从把菊花移来后，自己亲手在房前屋后种了很多菊花。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没想到移来的菊花经昨夜一场秋雨的滋润就活了，还长得很好，在早晨竟然带着霜开放了。诗中写到的几乎全是秋天和寒冷，其实梅兰竹菊之所以被称为四君子，就是因为它们都与寒冷有关。春天、夏天开的热闹的花不能代表品格，在寒冷中带霜而开的菊花，才有对抗的精神品质。

    “冷吟秋色诗千首”，面对菊花开始作诗了。“醉酹寒香酒一杯”，“酹”是祭奠的意思。“寒香”是在讲菊花。自己喝醉了，就用酒来祭奠菊花。

    “泉溉泥封勤护惜”，是说拿泉水来灌溉菊花，用泥土来把根护好，很殷勤地去保护、珍惜菊花。“好知三径绝尘埃”，因为这条路上开满了菊花，所以没有肮脏、龌龊的东西。这是一个象征，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里讲“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意思是做官做久了，回到故里，门前的三条路都已经荒芜了，只有松树和菊花还在。回家的路跟官场的路不一样，这条布满菊花的路是洁净的、不问名利的路。

    《对菊》、《供菊》、《咏菊》

    菊花已经种下，就可以和它对话了，于是史湘云写了《对菊》。

    “别圃移来贵比金”，这是从别的花圃移来的比黄金还珍贵的花，“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菊花代表一种退隐，一种悠闲。“萧疏篱畔”是萧条、荒凉、安静、孤独的家园。“科头坐”是表示不穿官服了。古代做官的人通常都要戴官帽，只有在休闲的时候，才会把帽子摘掉，露出里面用布巾包的头，叫“科头”。这些都是表示一种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而出的自我探索。“清冷香中抱膝吟”，在飘着淡淡菊花香味的秋天，抱膝吟诗，这也是在讲菊花的孤独品性。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算来算去，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菊花更孤傲的了，因为菊花开在秋天众花凋零的时候。可是这个世界上，你虽然孤独，不开在最热闹的场域，我却是你唯一的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此刻我跟你面对面，像知己一样，不要辜负了这么美好的秋光。湘云的个性很健康，是有气度、很开朗的女孩子，所以她说菊花就是我的朋友，让我们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吧。

    《对菊》之后仍舍不得与菊花分离，就把菊花采来插在家中的花瓶里，所以是《供菊》，也是湘云作的。

    “弹琴酌酒喜堪俦”，弹琴、喝酒的时候旁边有菊花作伴，很高兴菊花是可以跟我匹配的。“俦”是伴侣的意思。“几案婷婷点缀幽”，因为案头有枝菊花的点缀，变得非常美。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湘云也用了陶渊明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面对这么香的菊花，联想到陶渊明门前的那条路。看书累了，放下手里的书，还有秋天最美的一枝花在眼前。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跟菊花在一起的秋天里，既有新的梦境，也有旧时游玩的记忆。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我也不愿意跟那些肮脏污秽的东西混在一起，春天开得那么旺盛的桃花、李花，我从来不在意，只有我们才是知己。

    下面就到了这次菊花诗比赛里的主角——潇湘妃子的《咏菊》了。

    “无赖诗魔昏晓侵”，我们现在骂人常用“无赖”，这里的“无赖”是说纠缠不舍。从清晨到黄昏，诗意一直像着了魔一样在困扰着我。黛玉是很执著的，一旦要写诗，就把它当成是最重要的东西，随时随地都在想这件事。“绕篱欹石自沉音”，绕着篱笆、靠着石头，都在吟来念去地琢磨诗句。

    “毫端运秀临霜写”，“毫端”指毛笔，因为菊花是带霜开的，所以要“临霜写”，写出了菊花的生命状态。“口底噙香对月吟”，这个句子好漂亮，因为一直在月光底下念菊花诗，口角都好像带着菊花的香味。“噙香”这两个字别人是绝不会用到的。

    “满纸自怜题素怨”，写关于秋天和菊花的诗，都是因为对自我的怜悯，好像我的生命也是如此。“素”是秋天的意思，“题素怨”就是写秋天的幽怨。“片言谁解诉愁心”，有谁能懂我这些诗里的忧愁心绪呢？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陶令”就是陶渊明，因为他曾经做过“彭泽令”。“平章”就是评论，自从陶渊明品评过菊花后，一千年间，菊花已经变成了高风亮节的代表，直到今天大家还在称颂它的品格。

    潇湘妃子的《咏菊》带出了孤独自傲的个性，讲的就是黛玉自己。

    《画菊》、《问菊》、《簪菊》

    歌颂菊花以后觉得意犹未尽，就希望在菊花凋零以前，能够把菊花画下来。宝钗写的《画菊》就是在讲怎么画菊花。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写完诗以后，觉得还没有把菊花真正的生命状态写出来，最后就用画画的方法把菊花表现出来。“丹青”是指画画。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画菊花是用浓墨、淡墨去点叶子，然后再拉枝子，再勾花。所以“点叶子”叫泼墨，是用吸饱清水的笔蘸了墨以后来点，用浓淡来区分叶子的向背，最后用藤黄加一点点朱标去染，所以是“染出几痕霜”，让它有一种在寒冷里面开花的感觉。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花有淡有浓，把花的神貌都抓出来了，好像还有在风里摇动的影子。“跳脱”，有的版本是“条脱”，是指女孩子戴的镯子，女孩子画画的时候，腕上有镯子，好像从腕底、镯里都带出了秋天的感觉。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东篱”，出自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意思是这是我画的菊花，画完以后把它粘在屏风上，在重阳节的时候就能真的见到菊花。此句呼应她前面的那句“慰语重阳会有期”。宝钗的两首诗《忆菊》和《画菊》是呼应的。

    下面潇湘妃子的《问菊》与她的《咏菊》也是呼应的，潇湘妃子真正写得好的是《问菊》，直问到菊花无话可讲，其实问菊花就是在问自己。

    “欲讯秋情众莫知，漫将幽意叩东篱。”起首不觉得特别惊人，说的是大家都不知道秋天在哪里，就到处去寻访秋天的感觉，最后来到了东篱旁。“东篱”又出来了，自从陶渊明写了“采菊东篱下”，这个典故就跟菊花结下了特殊的缘分。

    下面就是问了。“孤标傲世偕谁隐”，“孤标”，就是标榜自己的高傲。你这么孤独、骄傲，能带着谁去隐居呢？黛玉的孤傲就是因为不屑于跟别人在一起，如果有一天真要隐居，也是要一个人走的。“一样花开为底迟？”同样是开花的植物，为什么你要避开所有的热闹，这么晚才开呢？这两问，问得很惊人。古典诗里这么多写菊花的，能写得这么精彩的很少。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迎着花圃里的凉露、庭院里的寒霜开放，该有多冷？该有多寂寞呢？“鸿”是大雁，“蛩”是蟋蟀。秋天到了，大雁已经南归，蟋蟀也没有力气再叫了，此时的你会不会思念它们？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你不要认为你孤独骄傲，到这个世界上就连一个可以谈话的人都没有，就把我当成朋友来说说话吧。换别人来问都不对，只有黛玉来问才最妥帖，因为只有她才理解菊花的孤独和清高。

    下面是蕉下客探春写的《簪菊》。“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有人把菊花插在花瓶里，有人把它种在篱笆旁，可是我却要在化妆的时候，把它簪在头发上。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长安公子”是指唐朝诗人杜牧，因为他祖父杜佑两朝为宰，所以被称为“长安公子”。“花癖”是说杜牧爱花是出了名的。“彭泽先生”是陶渊明，他做过彭泽的县令。陶渊明爱喝酒，最有名的故事是他曾拿官帽来滤酒。以前的酒是有酒糟的，要滤过才能喝，别人说去拿漏勺，他说来不及了，就把官帽当漏勺。

    “短鬓冷沾三径露”，我的头发上带着冷冷的“三径露”，意思是不慕社会的名利而去追寻一种清高。“葛巾香染九秋霜”，“葛”是一种纺织品，通常做头巾，有点像麻的料子。因为她把花戴在头上了，所以头发上沾了香味，头巾上也染了“九秋霜”。“九秋”是深秋的意思。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这样一种清高的追求，就算不会被世俗之人看上，别人在路旁笑我，我也不会在意。这里有一点像陆游的诗句：“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陆游有一次喝醉酒了，插了满头的菊花，小孩子们都拍着手笑他。

    《菊影》、《菊梦》、《残菊》

    再看史湘云写的《菊影》。“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这首诗不是讲菊花，而是在讲影子，讲光线。月光底下菊花的影子会慢慢移动，在不知不觉中变化。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玲珑”常常形容月光。月光把窗外菊花的影子打在窗户上，有远有近；被篱笆筛碎的月光照在篱笆旁边的菊花上，全是光和影的感觉。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这样的菊影，就像是菊花留下的魂魄。“印”就是讲影子印在地上。

    “珍重暗香休踏碎”，在月光底下行走，因为珍惜菊花的香，不忍踏碎它们的影子。“凭谁醉眼认朦胧”，菊花影子朦朦胧胧，好像醉酒之后看到的菊花，也许比菊花还要美。注意《菊影》中这个虚字“影”的重要性，看她是怎么样把光影感觉写出来的。

    下面一首是潇湘妃子的《菊梦》，菊花已经凋零了，要怎样才能把菊花留在梦里。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在这么美的秋天里，在篱笆旁边睡了一觉，醒来后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菊花和云、月光在一起，不那么清楚。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这里引用了庄子的典故，庄子梦到自己变成蝴蝶，醒过来以后问，到底是我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我？生命最美的状况是像仙人一样，有一刹那是忘我的，出神的。不忘我，就不会有自己和蝴蝶“物我两忘”的状态，物我两忘是人生最美的状态。“陶令盟”和“庄生蝶”对仗，“陶令盟”指陶渊明当年弃官归故里，是觉得自己跟菊花的约定比官场上的约定还要重要。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虽然有点难舍梦中的感觉，可是随着大雁的越飞越远，这个梦还是断掉了，但睡梦中常常会被蟋蟀的叫声惊醒。蟋蟀让人联想到菊花，这都跟秋天有关。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在梦里还好，一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这么孤独，有很幽怨的感觉。原来菊花只是一个梦，可是这个心绪要跟谁讲呢？这里感觉到了生命中的一种荒凉。

    最后一首是蕉下客探春写的《残菊》。“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小雪是阴历的十月，说明已经入冬了。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剩下的花蒂还留有余香，原本金黄的颜色已经变淡了，菊枝上也已经没有了完整的叶子。“翠离披”是说绿色已经凋落。

    “半床落叶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连床榻上都是落叶，蟋蟀的声音越来越弱，大雁也已经飞走了。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好在明年秋风再起的时候，还会再见面，还会有菊花。

    从这些诗里我们看到，他们将十二首诗连成了人对菊花的生命态度。“虚”字反而变成了主体，怎么“忆菊”？怎么“问菊”？怎么“簪菊”？最难的不是写菊花，而是写“问”的重点、“梦”的感觉。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李纨是社长，她不作诗，笑着说：“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怨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潇湘妃子林黛玉把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都拿到了，菊花赋诗中夺得了魁首。“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宝玉很高兴她的女朋友得第一。黛玉却很谦虚，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就说：“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接着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转至‘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极，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又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黛玉夸枕霞旧友史湘云写的《供菊》很好。李纨说：“固如此说，你的‘口底噙香’一句也敌过了。”探春又说：“到底要算蘅芜君‘秋无迹’、‘梦自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

    这些人不止是诗人，他们评起诗来竟也头头是道。在这样的诗社里是两种方式的学习。第一个是尽量把自己的个性表现出来；第二个学习是怎么欣赏别人特有而自己不能取代的部分。

    宝钗就笑着说：“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说：“‘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这是赞美林黛玉的《问菊》。李纨说：“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说来说去都没有提到宝玉，宝玉就说：“我又落第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到，自己原来是最后一名。宝玉很有趣，在这些姐姐妹妹面前，他永远都认为这些女孩子比他好，而且最好的一定是黛玉。他今天很高兴，他女朋友拿了一二三名，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怎么没有人提到我。

    他说：“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底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自知’这几句罢了。”他自认输给这些女孩子。又说：“明日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

    这是很典型的宝玉的个性，他是最懂欣赏别人的，始终会发现别人的好在哪里，永远没有嫉妒，几乎达到忘我的程度。林黛玉正是因为性格特别孤僻所以才能创作，个性太过平衡的时候，表现性不强。宝玉则最懂得欣赏，欣赏其实就是欣赏每一个人的独特性。所以宝玉有一种美学上的福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在他眼里都这么精彩。

    李纨就安慰他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会，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会。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他刚才输了，现在又有点想比，“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

    宝、黛、钗的螃蟹咏

    宝玉写的题目叫《食螯》。“持螯更喜桂阴凉”，真高兴吃蟹的时候桂花树下已经不再像夏天那么热了，“泼醋擂姜兴欲狂”，吃螃蟹，要泼醋，还要把姜捣碎，所以“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饕餮”是老饕，就是特别好吃东西的人。“横行公子”是指横着走的螃蟹，大家都认为它们没有肠子。

    “脐间积冷才忘忌”，螃蟹掰开以后，有一个三角形透明白色的东西，是它的“脐”，性极寒，非常伤身体，是不能吃的。这里是在讽刺螃蟹没有心肠，而且嫉妒，因为积了冷在心里面。“指上沾腥洗尚香”，沾了螃蟹的有腥味的手，洗了以后还会有蟹的香味。“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苏东坡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老饕赋》，苏东坡常常笑自己一生无事忙，到处找好吃的东西。

    这首有点像打油诗。黛玉笑着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也笑了，说：“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

    “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他们又在比赛了，游戏当中，每个人都在尽情发挥自己的才能。

    “铁甲长戈死未忘”，就是都死了还是这么一副想打仗的模样。“堆盘色相喜先尝”，螃蟹蒸熟后是特别漂亮的艳红色。“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螃蟹的大夹子打开以后饱饱满满的，像玉一样白嫩。螃蟹的壳一块一块凸起来，因为蟹黄越多壳越凸。“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你这么多的肉，还有八个脚，可是如今摆在我面前，我还是要拿你下酒。结尾是：“对斟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就要喝彩，黛玉一把就把它撕了，说：“我作的不及你的，我烧了它。你那诗很好，比刚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

    宝钗接着笑说：“我又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此时一定是宝钗出手，三角的关系又出来了。宝钗、宝玉、黛玉之间还是有心结的，他们是借着螃蟹在讽刺对方。可是因为这些人教养很好，所以我们很难看出他们在较劲。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当桂花开时，在梧桐树下喝酒，多惬意。“长安涎口”指爱吃喝的有钱人流着口水盼望重阳，因为那个时候蟹就肥了。

    “眼前道路无经纬”，这句是在骂人，“无经纬”就是说没有规矩地乱走。“皮里春秋空白黄”，蟹里面有白颜色的，有黄颜色的。这里用了一个典故，《晋书》曾形容一个人心机很深，用了“皮里春秋”，意思是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只是一个皮囊，可是内里却有很多的心机，老是在计较很多事情。宝钗把这一句话转成了“皮里春秋空白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大家惊讶她怎么会想到这种句子。宝钗很厉害，她的意思是你们真的要斗，我也不是斗不过你们的，所以讲出了很刻薄、很尖锐、很犀利的话，她平常写诗是不会用这种尖锐句子的。可见她平日的含蓄、敦厚其实不完全是真的。

    宝玉就说：“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继续看下去。“酒未敌腥还用菊”，菊花是清雅的东西，可以来消减一些欲望，摆脱一些名利的纠缠。“性防积冷定须姜”，因为积冷，所以它害怕人世间，跟人不亲近，所以她说“性防积冷”。那么就多用一点姜吧，因为姜是热的，可以驱寒。“于今落釜成何益”，意思是说你这么厉害、这么多心机、这么多嫉妒又能怎样？“于今落釜”就是放到大锅里去煮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月浦空余禾黍香”。“浦”是指水边，月下的河岸只留下稻禾、高粱的余香，因为螃蟹已经被吃掉了。这是讽刺你有再多的心机，到最后也是白忙一场。

    “众人看毕，都说是：食螃蟹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个“毒”的意思是说宝钗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含蓄、敦厚，她的厉害在关键时刻是要流露的。

    诗里的内心世界

    三十七和三十八回里，作者不止在讲诗，也通过诗在说人物的性格和人际关系，以及一些更复杂的东西。海棠诗呈现出来的东西和菊花诗不同，菊花诗呈现出来的又与螃蟹咏不同。作者是借诗在揭示这群孩子的内在世界。

    这一回最有趣的一点是把菊花和螃蟹放在了一起。如果很快地读过去，就不会了解为什么会有“魁夺菊花诗”与“讽和螃蟹咏”的对照，作者其实是在写两个女性生命形态的区别。

    菊花本身非常高雅，什么都不争。林黛玉在菊花诗上夺得了魁首，她的孤独和真性情是纯粹的。她活在人世间，高傲、孤独，没有丝毫妥协，当然是个悲剧。

    螃蟹是另外一个讽刺，它有两个大夹子、八只脚，什么都想抓。写螃蟹，宝钗最厉害，是因为她有点像螃蟹，在现世里想抓的东西很多。宝钗个性太复杂了，外面看到的她大方、雍容、大度，而一个人的内心只有诗能透露出来，尤其是比赛到最激烈的时候。宝玉写螃蟹，只是觉得好玩。黛玉也写了，说烧掉吧。可是宝钗这个时候就要争强，说我要写一个最好的。诗言志，这首诗刚好表达了宝钗的内在心性。看起来是没有任何拘束的游戏，却最容易透露个性，因为平常压抑的东西会在这个时候暴露。

    看到螃蟹咏，读者会觉得宝钗这个女孩子蛮厉害的。在她的成长环境和她的个性里，有很多的防范和小心。螃蟹肚脐里面的那个“冷”到底是什么呢？作者非常隐约地通过诗来透露，“皮里春秋空白黄”，是个很可怕的句子，作者在最后点了一下说她讽刺世人太毒了。

    好的作者在写人物的时候都是多重的，只透露一点点信息就收笔了。接下来绝对不会说宝钗多么坏，多么嫉妒，如何要害黛玉，他只是一笔略过。作者真正要表现的并不是自己有多会写诗，而是想通过诗传达每个人的个性，破译每个人的生命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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