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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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年前的网吧

    在《红楼梦》的第三十七回里,贾政因为点了学差被派往外地。可以想象一下在这个管教严厉的家庭里,父亲忽然缺席时孩子们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所以大观园里的青春男女就开了一个诗社。从某种角度来看,诗社是很高雅的团体,宝玉他们写诗时讲究的言律、押韵、对仗等等,可能是现在的大学中文系学生都做不到的事情。可是用另一个角度去看,对于当年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写诗只是一种游戏,他们就是在玩。

    德国很多教育学家认为,最重要的教育是在游戏中完成的,尤其是对青少年的教育,当他觉得好玩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学习了。玩具是可以启发孩子思维方式的,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都会在玩玩具的过程中得到培养。我们的主流教育体制太忽视游戏的作用了,把教育和玩完全分开,总觉得闷头读书不出去玩的小孩子很乖。事实上,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是应该鼓励孩子去玩儿的。如果游戏的内容设计得好,孩子们在游戏当中能学到不少知识。

    我们建议大家从这个角度去看宝玉他们的诗社,把它当成三百年前的贵族或者知识分子家庭里小孩子的一种游戏方式。怎样用字,怎么押韵,在他们看来一点都不难,反而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如果在今天,这些小孩大概或者去玩电玩,或者整天泡在网吧里。这个诗社其实就是三百年前的一个网吧。

    结诗社的主意是探春想到的,她想让大家有机会聚在一起,游戏、玩是可以把非常好的动机放在里面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个经验,上学的时候,同学之间感情好的话,会三天两头聚会,有时候聚到大家也很烦,因为在一起不晓得要干吗?这个时候比较聪明的同学就会说,我们去爬山或者去游泳吧,其实他就是利用游戏使大家聚会的动机更强,就像我们因为《红楼梦》每个月要聚一次一样。

    表现教养的修辞学

    探春有了结社的动机,就写了邀请函给大观园里的人。等一下大家看看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是怎么写邀请函的。

    我想很多人看到这个邀请函以后,会不太敢写邀请函了。在探春的邀请函里,你可以看到那种文字的讲究。在中国的古典文学里,修辞学本身是用在对联和诗当中的。一个小孩子还不可能对人生有多么深刻的体悟,也没有办法讲出很精彩的思想,但至少她知道文字怎么摆,怎样用更好的典故,这就是修辞学训练。

    古希腊就非常讲究修辞。古希腊哲学的所有论辩都要有严格的修辞学训练。如果修辞不到家的话,根本无法进行论辩。直到今天,修辞依然是西方尤其是欧洲国家国会议员的必备素质。一个国会议员站起来讲话的时候,如果修辞学不好,肯定要遭人耻笑。在语言的运用中,修辞学最能表现一个人的教养,它可以很粗鲁、粗糙,也可以非常细致。从某种意义上说,修辞学是人的教养的第一个环节,画画、音乐、艺术都还是后面的事,首先要培养的就是语言本身的艺术性。

    丘吉尔和罗斯福等人重要的政论之所以会被选在教科书里,是因为他们对修辞学非常讲究。肯尼迪有几句话一直到现在都被保留在教科书里,不光是因为它内容好,也包括修辞的漂亮,这种修辞能让文字精简而有说服力。我们常误以为最有说服力的话是要高腔大嗓喊出来的,其实刚好相反,真正有说服力的语言不只是能入耳,而是能入心的。肯尼迪说:“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问问你自己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作为一个政治领袖,肯尼迪的这个句子在当时打动了很多美国的年轻人。我们可以对这句话的内容有争议,但不能否认修辞上的漂亮给它增添的感染力。西方政治是非常讲究语言的,如果你只会乱骂人,那下次你就别想出来了,大家会觉得你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

    修辞一方面体现着文化的教养,另一方面也提供了缓冲的余地。比如在国会里有争辩的时候,修辞本身会使节奏慢下来,不致造成很直接的冲突。西方从古希腊开始讲究论辩学,特别注意用修辞来消解那些太直接、太粗暴的语言,这样,整个社会才有圆融与缓冲的可能。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辞学是人与人和解的开始,因为它讲究措辞和语言上的细致。

    探春的这封邀请函,内容很简单,只说她希望开一个诗社,请大家来商量,可是在修辞上却非常讲究。作者还怕我们感觉不到她遣词造句的考究,特地让另外一个人——贾芸——也写了一封信。对比这两封信,大家就能看到其间差别多么大,也就知道什么是修辞学了。

    这两封信,一封是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地体现了修辞的美;另一封则充满了谄媚与阿谀。透过探春和贾芸的信,能看到当时年轻人的两种面貌。

    无聊宝玉收到花笺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学差”是督理学政的官,有点像今天的督学。但由于清朝的疆域大,督学可能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查学校办得好不好,营养午餐有没有贪污之类的事情。“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老爸要走了,要在“洒泪亭”表示难舍难分,可是我想大部分小孩子心里都不见得会难过,爸爸不在的时候小孩子是最快乐的,尤其是宝玉。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直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可以想象,宝玉好像是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动物,快乐、任意、纵性、狂荡。

    探春前一阵子有点不舒服,宝玉很关心,专门找人送了一些新鲜荔枝去。他特地挑了一个缠丝白玛瑙的碟子去配鲜红的荔枝,缠丝白玛瑙的碟子白里带了一点灰色的丝,衬着荔枝特别好看。宝玉连选一个送礼物的碟子都很用心,这里面有一种文化。探春本该留下荔枝,把碟子还回去的,可是她看到这两样东西摆在一起真好看,就把碟子留下了。这之后探春忽然想到,大家这样闲来逛去的也无聊,不如开一个诗社,大家就有机会常聚在一起了。

    宝玉“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特别注意“无聊”这两个字,其实人玩到最后就是蛮无聊的,因为如果你没有创造力,真玩不出什么新名堂来。“翠墨”是探春的丫头,探春本身很喜欢读书、写诗,作者特地用翠墨这个丫头来配她的身份。“笺”是信,我们现在还用到信笺这个词。“花笺”是古代比较讲究的信纸,现在北京的荣宝斋还可以买到这种信笺,上面有木刻做出来的竹子或兰草。现在有些“花笺”已经没有人敢在上面写字了,因为它非常贵。我见过最珍贵的“花笺”是乾隆皇帝用的,是当时的御用画家亲笔画的画,乾隆皇帝当年就在那上面写字。当然这些画家一定觉得很光荣,因为皇帝在上面写字。但现在看来,那简直就像是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拿来做花笺。

    于是宝玉说:“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他知道探春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他应该去看探春,可是忘掉了。翠墨答说:“姑娘好了,今日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

    探春邀请函的文采

    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着:

    妹探春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槐之下,未防风露所侵,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后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一二同志者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银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云而来,则扫花以待。谨奉。

    “二兄文几”,二兄即二哥,指宝玉。“文几”是书桌,因为不敢直接提名字,所以用“文几”,就是我放在你的书桌上,你看不看可以选择,不是非看不可。

    “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前夕”即前几天,“霁”是晴的意思,下过一阵雨以后天忽然转晴叫“新霁”。雨后天空晴朗,月光特别漂亮,像水洗过一样。“因惜清净难逢,讵忍就卧”,这么美的夜色很难遇到,怎么忍心去睡觉,把好端端的时光浪掷了呢?“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槐之下”,已是半夜,本该上床睡觉了,可我还在桐树、槐树下流连忘返,美丽的环境唤起了探春内心对美的追求和向往。

    千万不要小看十三四岁的孩子,我相信今天的中学生,如果能给他一个比较好的文学背景的话,绝对会产生同样的感觉,问题在于大人有没有这个意识。其实有时候成人给孩子设计的世界,跟孩子理想中的天真、纯粹的世界落差非常大。

    今天很多人读《红楼梦》的时候,看到这封信就跳过去了,觉得它不重要。可是一旦细看你会心痛,你看到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人生刚刚萌芽的年龄是怎么去留恋她所感受到的美的。这段是在讲一个青春少女的心事,她希望她的生命与岁月之间有一个对话。

    青春会因为贪美,而忽略身体,所以她说:“未防风露所侵,致获采薪之患。”那么晚还流连在花前月下,所以就感冒了。“采薪之患”是讲生病。“昨蒙亲劳抚嘱,后又数遣侍儿问切。”昨天劳驾你亲自来看我,后来又几次派丫头来关心我的病情。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这里的“问切”是关心的意思,就是问她病有没有好一点,药有没有按时吃。

    “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宝玉用白玛瑙的盘子送鲜荔枝过去,更惊人的是还送了颜真卿真迹过去。这里可能夸张了一点,我想大概可能是颜真卿书法的拓本。“墨迹”通常是指真迹,毛笔直接写的才能叫墨迹。当然也可能只是送了她一本《大唐中兴颂》,或者《麻姑仙坛记》之类的颜真卿的字帖,被探春在信中说成“真卿墨迹”,表示很珍惜。三百年前十几岁的孩子送的礼物就是“真卿墨迹”,今天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礼物可能会是手机链什么的。

    “何痌瘝惠爱之深耶!”说我这样一点小小的病痛,竟得到你这么大的恩惠、照顾和宠爱。“痌”和“恫”是同一个字,指病痛,但在修辞学上,会选择比较典雅的古字“痌”,而不用现在的俗字“恫”。“瘝”就是生病的意思,一般是“恫瘝”连用,代指病痛、疾苦。“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为生病睡得比较晚,所以“伏几”,靠在茶几旁边;“凭床”,靠在床的旁边。“处默”是独处静静思考,青春期里的“处默”是非常重要的状态,刚才说的有月光的夜里,她不想睡觉在树下散步,也是“处默”。“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水之区”,想到古人虽然每天争名夺利,纷纷扰扰。但退下来以后,像王安石、苏东坡他们,一般会为自己找一个地方,让自己亲近山水。人行走于山水之间,自然会有一种淡泊名利的感觉。“远招近揖”,你可以恭敬地请人来;“投辖攀辕”,“辖”是车子的轴,“辕”是车子前面扶手的地方,这里是说找一些好朋友成群结队地游玩。

    “务结一二同志者盘桓于其中”,大家有了共同的爱好、兴趣,就能摆脱现实中对名利的追求和争夺,人跟人相处最后一定要找到共同的、更高的理想和目标。

    “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文社、雅集、诗社,只是为了好玩。像《兰亭序》就是一个雅集,当时只是大家觉得某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曲水流觞,四十七个人就聚在山阴,就是现在的绍兴城外,作了很多的诗,结果王羲之写出了《兰亭集序》。一千五百年后,大家还在谈论兰亭,纪念兰亭,是因为它体现着文人一心想摆脱战乱和权力斗争的心境。如今,当年的东晋皇帝和他的政治可能已经完全被遗忘了,可是大家却记得王羲之,记得王羲之跟四十七个人喝酒、写诗时的快乐,记得他曾留下的那么美的书法。所以说是“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佳谈”。

    “妹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妹”,是探春说自己。“窃”是私下的意思。我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但很幸运能够跟你们一起住在这么美好的风光里。“泉石之间”就是大观园,里面有泉水,有石头。“而兼慕薛、林之技”,“薛”是薛宝钗,“林”是林黛玉,我特别仰慕这两位姐姐的文学修养,“技”是讲她们诗词写得好。“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在吹着风的中庭和有月光的水榭,我们已聚了好几次餐了,只可惜当时没有想到用写诗来作为聚餐的动机。

    “帘杏溪桃,或可醉飞银盏。”垂帘外的杏花,溪水旁的桃花,有这么美的风景助兴,我们也许可以把酒临风。“醉飞银盏”是在讲诗人作诗时那种开怀尽兴的感觉。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东晋的慧远大师曾经在庐山的虎溪东林寺与僧俗十八贤人结社念佛,叫做“莲社”,集结了当时有名的名人贤达,影响非常大。“独许须眉”,意思是谁说只有男人才可以做这样的事。难道我们女孩子就不能结一个这样的“莲社”吗?

    “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东晋大宰相谢安退休之后就住在东山,谢安不仅是个大政治家,他做的影响最大的事是东山结社,让文人集结在他身边形成了更大的文化力量。“让余脂粉”,虽然是女孩子,可是我也希望能学学谢安的东山雅会,聚集一些文人来写写诗。“若蒙棹云而来,则扫花以待。”注意“棹云而来”和“扫花以待”是很工整的对仗。“棹云”是说你们就像仙人驾着云过来。

    这封信里全部是修辞。我们看到了一个十几岁女孩子的文化底蕴。作者有意告诉我们,在这样的家族里,文化教养已经在这么小的孩子心里生了根。她所向往的东西,不止是修辞,也包括品位,包括了文化传承的巨大力量。她的信让我们感觉到文化的影响力,这一纸小小的邀请函里有年轻人的偶像和文化上的向往。她怀念慧远大师,向往谢安,表面上看起来是要结一个诗社来玩,可是骨子里他们是以慧远大师和谢安这样的文化风范做榜样的。

    不同教养的差别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宝玉已经玩得有点无聊了,实在是想不出新花样来了,一看探春的信,当然高兴。“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口等着,叫我送来的。’”

    我们来看另外一封信,看看不同教养的两个人在修辞学上的差别有多大。

    与探春的“妹探春谨奉”不同,贾芸写“不肖男芸恭请”,上来问候“父亲大人万福金安”。贾芸比宝玉大好几岁,只是宝玉偶然说,“你长的倒像我儿子”,他就称宝玉为“父亲大人”。对于贾芸来说,能被宝玉看上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礼物,所以当即跪下谢恩,之后还要尽力把这个关系维持好。他知道宝玉喜欢花,就送了两盆他觉得很难得的白海棠花来。送海棠花时还要附上一封信说明为什么送。很明显,他要的东西就是名和利,只要有机会巴结逢迎,不管年龄差多大他都愿意。作者拿一个名利中人和探春的清雅来做对比,其实是在嘲讽贾芸的不堪。

    “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膝下”就是儿子。小孩子没有长高,所以叫膝下。可是贾芸已经比宝玉都高了,还“认于膝下”,人一旦有欲望,竟可以卑下到这种地步。“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这里重复两次“孝顺”,连最基本的修辞都不懂。

    “前因买办花草”,“买办”两个字其实很难听的,就是在中间弄油水的人。“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匠,并认得许多名园。”“认得”、“并认得”,都是在修辞学上不及格的东西,他的词汇量太少,所以只能重复。“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注意“变尽方法”这四个字,然后又说“只弄得两盆”,特别用了“弄”这个俗字,探春是绝对不会用“弄”这种字的。

    “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作者是有意在做对比,让我们换一个心情去赏鉴。探春的高雅和贾芸的不堪,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我有时候跟朋友说,常用另外一个心情去活着也很好,看人与人是多么不一样。当然贾芸这种人太多的时候,我们肯定受不了,就会特别珍惜探春的清雅。

    宝玉根本不在意这个贾芸,所以他看完信以后,就笑着问:“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以宝玉的文化品位和教养,看到这封信,大概也不想见这个人了。婆子回答:“还有两盆花儿。”宝玉说:“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边说,一边就和翠墨到秋爽斋来。

    这一段小插曲说明这些小孩子即便是玩,也要玩出格调来,不会流俗的。

    独立个性入诗社

    宝玉到了以后,宝钗、黛玉、迎春、惜春都已经在那里了。大家见他进来,都笑着说:“又来了一个。”要开诗社了,大家兴致都很高。

    探春笑着说:“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也笑着说:“可惜迟了,早该起这社的。”

    黛玉说:“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谁都知道黛玉是这些人里最有才华的,可是她却说,要开诗社你们开好了,我是不会写诗的,这就是黛玉的个性。如果换做史湘云,她一定会说,诗社啊!我一定要参加,这是我最喜欢的。黛玉身上有一种洁癖,也有一种自负,她知道自己的诗写得最好,反而会讲反话。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她讲的是老实话。

    宝玉就说:“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尽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平章”也是修辞学,这里当然用不到这么重的修辞。过去宰相平章政事,就是跟皇帝一起讨论国家大事。宝玉用了“平章”,是说我们一起来讨论、协商。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日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说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黛玉说:“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诗社里面的成员叫做“诗翁”,而这些人平常都是互称姐姐妹妹的。林黛玉就建议把姐姐妹妹这些俗字拿掉,每个人起一个号,以独立的个性入社。因为在创作领域里的人是独立的,创作本身就是自我个性的表现。

    在中国传统当中,儒家的伦理很严格。比如跟爸爸一起参加一个诗社,如果你赢过他,那就是不孝。后来诗社就有一个规矩,不管谁参加的时候都用号。这就能暂时摆脱掉伦理的部分,以独立的个人出现。黛玉的建议是希望把大家从伦理中解放出来,恢复部分的自我。

    历史上有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唐朝初年有个大文学家叫王勃,他不到二十岁就跟他父亲参加了一个诗社,当然,诗社里的人都是他的长辈。那天滕王阁的风景很好,大家就说要写一个《滕王阁序》来纪念。古代的文人只要聚会就一定要写诗,可是写的时候都会推让,说某某公德高望重,应该他写什么的,就这样推来推去。王勃看了觉得很烦,就说我来写好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王勃一讲这个话,他老爸脸都白了,因为在过去的伦理中,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小孩子的。最后王勃提笔,大家就冷眼旁观。结果他的句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成为至今传诵的经典,《滕王阁序》成为历史上少有的一个年轻人的创作。

    南宋的画家马远和马麟是一对父子,许多人认为很多马麟的画是他父亲画的,因为儿子怎么可能比爸爸画得更好呢?可是马麟的风格和他爸爸差别很大,他比较狂野、浪漫,马远的风格则比较沉稳、含蓄。又比如赵孟頫和管仲姬(名道升)是一对夫妻,就有人认为管仲姬最好的画是由她丈夫代笔的。在儒家传统太强大的时代,伦理强到所有的人都要遵守,强到不相信一个顺从的角色可以超越主体角色。

    可是老庄就比较欣赏特立独行的个人。黛玉基本上不属于儒家,所以她建议不要用姐姐妹妹的字眼,这样才不俗。

    自我个性的表现

    大观园里的青春游戏开始了,改名字是他们玩的第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并不简单,因为在伦理当中能够保有自我的特性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改名字是游戏当中解脱原来身份的角色互换,从此以后他们至少在诗社里面恢复了一部分自我。原来的名字是家族给的,现在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号,取号就表示他们对自己的生命独立有了向往。

    李纨很赞同,她说:“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李纨住在稻香村,又在守寡,有一点吃素斋的感觉,所以用了“稻香老农”。

    探春笑着说:“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说:“居士、主人到底不确,且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说这个别致有趣。

    黛玉马上就笑道:“你们快牵了他,炖脯子吃酒。”“脯子”就是肉。众人不理解她为什么这样讲。黛玉笑着:“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鹿脯来。”“蕉叶覆鹿”是个典故,当时十几岁小孩子的脑海里有很多典故,它们也可以变成游戏。如果你知道这个典故,就可以用它来跟周围的人开玩笑。大家听了以后都笑起来。

    探春就笑着说:“你别忙,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妥当的美号了。”她跟大家解释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用一个古代的典故结合林黛玉的个性,封她为“潇湘妃子”。“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林黛玉接受了“潇湘妃子”这个称号,她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那个远古的神话,她来世上走这一遭,就是要为泪留下痕迹的。

    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忙问是什么。李纨说:“我是封他‘蘅芜君’。”薛宝钗住的地方叫“蘅芜苑”,“蘅芜”,是指杜蘅、芜菁,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不是有枝干的乔木,《楚辞》里常常用它比喻小人。可是这里不能这么直接讲,讲出来很容易引起误会,认为作者不喜欢宝钗,其实不是。“蘅芜”后面又加上个“君”字,有点纠缠,作者对宝钗好像是既爱又恨。宝钗个性是心机很重,会耍很多小手腕。她扑蝴蝶时,无意听到两个丫头在讲偷情的话,立刻就想到祸嫁黛玉。宝钗的个性里有一些杂质,可是李纨偏偏封她为“君”,表面上看来宝钗是最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所以“蘅芜君”三个字要仔细体会,它不止是一个简单的名字,其中纠缠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探春笑着说:“这个封号极好呢。”宝玉说:“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个。”这就是宝玉的个性。黛玉绝对不会说,你们赶快帮我取一个号吧,可是宝玉就很急。

    于是宝钗笑着说:“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忙’字确当的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早就有号了,大概十一二岁他就取了一个“绛洞花主”,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一样。“绛”是红色,“绛洞花主”是红颜色的山洞里那个爱花的主人。宝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

    探春说:“你的号多的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宝钗又接着说:“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这一方面是一个讽刺,一方面也在讲人生的哲学。基本上富贵的人不能闲散,闲散的人不能富贵,这两个东西往往是不会同时拥有的。所以我们有时一方面羡慕别人的富贵,同时也同情他忙得要死。看来,富贵和闲散同时有了才是真正的幸福。

    宝玉就笑了:“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李纨问:“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与惜春都是木讷的人,不太表现自我的个性。迎春是天性的木讷,惜春是因为还小,才十一岁,个性还不明显。迎春说:“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迎春永远是很直接的,因为她头脑太简单了。探春说:“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替她们说:“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是了。”

    谦虚李纨自称附骥

    李纨说:“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序齿”是年龄的意思。“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李纨意思是说我们三个人不太会作诗,那由我们来管行政上的事情。

    “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都是要限定的。若是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骥”是跑得最快的骏马。“附骥”最早出自司马迁的《史记•伯夷列传》,原文是:“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后来,汉代王褒在《四子讲德论》中说:“附骥尾则涉千里。”指的是苍蝇虻虫,它不用自己飞,只是趴在快马的尾巴上,就能抵达千里之外。这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形容,就像我们说这个蚊子好厉害,扒着电梯就上了三十几层楼。这里李纨谦虚地说,我就像那只苍蝇,没有什么才华,但跟着你们这些骏马,我也可以至千里了。很明显,李纨是读过书的,很有教养,又很谦逊。文化的品格在这里就表现出来了,这就是修辞。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我自想好笑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本来是探春下的邀请函,请大家来作诗,结果别人成了社长、副社长,反来规定她如何作诗了。

    宝玉说:“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说:“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接着说:“也要议定几日一回方好。”小孩子有时候一乐起来,最后又没下文了。宝钗是比较理性的人,她说我们看看几天聚一次。

    探春说:“若只管会的多,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大家都同意了。

    可是探春说:“起诗社是我的意思,所以我一定要先作个东道主人,才不辜负我的兴致。”李纨说:“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说:“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说:“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李纨就说:“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来?”这就和前面提到的贾芸送来的白海棠花联系起来了。

    文字的游戏与创作

    迎春说:“都还未赏,先倒作诗。”你看,迎春永远是最老实的,她觉得还没有看到花怎么能先作诗呢?

    宝钗就笑她说:“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看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有没有发现实际上这是在讲创作?创作不见得一定是写实的,有时候只是一个动机。《岳阳楼记》是范仲淹最有名的作品,可是范仲淹并没有到过岳阳楼,作品中的岳阳楼是他想象的。苏东坡《赤壁赋》里的赤壁也不是那个古代的赤壁,而是他自以为的赤壁。所以宝钗说,真正的文学创作不见得一定要在现场,创作其实有幻想的部分。

    他们下面就要开始写诗的游戏了。像我们玩扑克牌一样,游戏一定要有规则。越严格的规则,越可以看出到底谁比较厉害。后面我们就能看到在同样严格的规则之下,他们每个人怎样力求别具一格,写出表现自己个性的诗来。

    “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诗分不同的类别,有绝句,有律诗,有乐府,有仿乐府。她随便一翻翻到了一首七言律诗。律诗被称为“律”,是唐朝最严格的一种诗体,七言律诗每句七个字,共八句。二、四、六、八四句句尾要押韵,三四、五六两组要对仗,是所有的诗中被限定得最严格的。对这些孩子来讲,其实是在七律当中玩文字的组合。

    现在决定是七律了,可是要限什么韵呢?迎春就和一个小丫头说:“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刚好靠在门边,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了,说:“就是门字韵,‘十三元’。押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门”是十三元。“元”的发音是“an”,事实上它是“en”。他们“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他们真的有游戏的道具,这个抽屉里放了所有跟“n”音有关的字。然后就从里面随便抽出四个字:“盆”、“魂”、“痕”、“昏”。所以第一句的结尾一定要用到“门”,二四六八句结尾一定要是“盆、魂、痕、昏”这四个字。

    诗的哲学

    定了游戏规则,大家就开始紧张起来,每个人“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环们嘲笑”。林黛玉是最会写诗的,大家都在费力思考怎样把每个字都用进去,而且要用得好的时候,她的表现是根本不怎么在意,其实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迎春又命丫环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迎春负责监场,她命人点了一支“梦甜香”,这香只有三寸长,它的分子比较松,很快就烧完了,等于是用它来限定时间。大家都听过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七步成诗的故事,那相当是用步数来限时间。

    探春先写好了,就提笔写出来,又修改了一下,交给迎春。又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说:“有却有了,只是不好。”看来还在修改。

    宝玉最好玩,他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又要关心黛玉,说:“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说:“你别管我。”

    宝玉看见宝钗已经誊写出来,就说:“了不得!香只剩下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然后又跟黛玉说:“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他一方面忙自己,一方面还要忙黛玉。他大概觉得如果女朋友没写完也很丢脸,就一直催她。黛玉也不理他。宝玉最后说:“我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

    下面就按照每个人交上来的顺序,介绍了他们写白海棠花的几首诗。

    先看探春的:“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第一句的最后一个字是“门”,第二句的结尾是“盆”。下面是对仗的第三、第四句:“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玉”对“雪”,“精神”对“肌骨”,“难比洁”对“易销魂”,平仄与字都是对仗的。用“玉”和“雪”来形容白色海棠花的洁净。

    下面两句也是对仗的:“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芳心一点”对“倩影三更”,“娇无力”对“月有痕”。注意“无”和“有”的关系。对联里其实有一种哲学,看到“无”就会想到“有”,看到“天”就会想到“地”,看到“春”就会想到“秋”。这个哲学是说当你看到生命里的两个极端现象的时候,才会有提高的可能,否则很容易偏执。

    在西方文学里很少看到严格的对仗。在东方哲学里,事物是两面的,只知道春不知道秋的生命是不完整的,只知道天的崇高而不知道地的宽厚的生命也是不完整的。所以诗里常常是上一句是春,下一句就是秋,上一句是天,下一句就是地。这种对仗的句子其实让我们对人生多一些全面的看法,知道有一个强,就有一个是弱,这其中没有好和不好,只是两种事物的互动和转化。

    最后两句是:“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白颜色的衣服叫“缟”,这里形容好像是一个非常超脱的仙人,穿着白色的衣服。“羽化”是蝉蜕而去,解脱了肉体的负担,羽化才能够登仙。

    宝钗的含蓄浑厚

    下面来看宝钗的诗。宝钗永远是大家风范,从不走偏锋,给人一种雍容大度的感觉,她的诗也体现了她的风格。

    “珍重芳姿昼掩门”,第一句又是“门”。“珍重芳姿”是说别人再怎么不珍重你,你也要珍重自己。宝钗一开始就表达了对自己生命的在意与尊重,其中有一种大方与雍容。“自携手瓮灌苔盆”,还是在讲自己,意思说你的生命能不能美,能不能得到滋养,全要靠你自己。

    注意下面对仗的句子:“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胭脂”对“冰雪”,“洗出”对“招来”,“秋阶影”对“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淡极”对“愁多”,“淡”到最高峰其实是更加艳丽的状态。一般人认为花红柳绿才是“艳”,可是在一个花红柳绿的晚宴当中,有个人穿着一袭白衣出来,反而会是最艳的。“淡极”是说白色的海棠那最没有表现力的“白”,到最后比别的颜色的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有点形容花瓣上的皱褶也有一种忧愁,一种美里面的忧愁,就好像玉上面有了痕迹。

    “欲偿白帝凭清洁”,五行学说当中,西方是白色、是秋天、是金,白帝是主管西方和秋天的神,而秋天又是最洁净的季节。“不语婷婷日又昏”,一枝花婷婷玉立,沉默不语,随着时间又到了黄昏时分。

    可以看到“盆、魂、痕、昏”,全是押韵的。可见严格的律诗结构根本阻挡不了他们去表现自我。有时候我们会认为有太多的限制就写不好诗,其实不一定,艺术有时候就是在限制里得以实现的。这些限制实际上是在挑战这些小孩子的别具匠心和独出心裁,挑战他们的创造力。

    李纨就笑着说:“到底是蘅芜君。”赞美薛宝钗的风格不同,其中有一种大气。

    下面看宝玉的:“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宝玉是最爱美女的,所以用了两个古代最美的女子来形容白海棠。“出浴太真”是指刚刚洗完澡的杨贵妃,像冰作的影子一样晶莹。“捧心西子”指西施,西施因为常常心痛,所以她会“捧心”。“玉为魂”是说白海棠有一个很精致的魂魄。“出浴太真”、“捧心西子”也都是对仗。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早上的风在吹,花儿好像还是充满了忧愁。隔夜的雨还留在花瓣上,好像平添了泪痕一样。“晓风”对“宿雨”,“不散”对“还添”,“愁千点”对“泪一痕。”看起来轻松,仔细研究的时候,没有一个字是离开对联的严格限制的。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花好像默默不语,有所思虑地靠在栏杆旁,这有点把白海棠比做独守空闺思念情郎的女子。远远有幽怨的笛声、清冷的捣衣声传来,黄昏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才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其实大家各有心思。宝玉就希望黛玉是最好的,不希望宝钗赢。他之所以先说探春的好,就是想先把宝钗的压下去,因为他知道唯一能够赢过黛玉的只有宝钗。李纨却认为宝钗的好,说这诗有“身分”,就是说它里面有一种对自我的尊重。

    黛玉的风流别致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这个才是黛玉,高手出招,哪里需要那么多程序。

    李纨等人看她写的是:“半卷湘帘半掩门。”人在房间里面,卷了湘妃竹做的帘子,透过门看到外面。“碾冰为土玉为盆”,白海棠的洁癖是不要土养的,是用冰碾碎了以后做的土。黛玉的东西永远是呕心沥血的,让你感觉她的生命是在冰雪里生长的。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宝玉永远觉得黛玉是最棒的。

    下面这两句才是最惊人的句子:“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其他人都不会这样写,只有黛玉能写“一缕魂”这样的文字出来,因为她的生命处于一种完全孤独的状态。“三分白”、“一缕魂”对仗,“梨蕊”对“梅花”,“偷来”对“借得”。“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这个“借得梅花一缕魂”绝对不是宝玉的句子,也不会是宝钗的句子,它绝对是黛玉的句子。作者在这个时候,必须要转化成黛玉,才写得出这样的诗来。《红楼梦》不愧是世界经典的第一名,这里所有的诗都是曹雪芹写的,他要替宝玉、探春、宝钗、黛玉每个人写诗,可是每一首诗都要有自己的特点,这才是真正厉害的高手,今天的写作者很难做到这一点。

    “月窟仙人缝缟袂”,“袂”是袖子的意思,“缟”,白色的衣服,是指月宫里面的仙人嫦娥飘飘的白色袖子。“秋闺怨女拭啼痕”,秋天里一个充满了幽怨的少女在擦她脸上的泪痕,其实讲的都是自己。“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黛玉的孤独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吐露的。你读下去,只觉得这是一首美丽的诗,不知不觉中“门、盆、魂、痕、昏”全部都在里面了,而且押韵、对仗一点不差。他们在比游戏规则,同时也在比自己的心性。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作者一直在强调一个东西,就是宝钗跟黛玉的美没有办法比较。可是李纨不这么认为,她说:“若论风流别致,是推潇作;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李纨赞成含蓄浑厚。从儒家美学的角度来讲,不会赞同黛玉的生命状态,因为黛玉的生命是挫折的、困顿的、失败的、痛苦的、孤独的,而儒家是鼓励生命要含蓄、敦厚、圆融的。这个时候的评语已经不再是评价艺术本身,而是在评价人的生命状态了。

    宝玉有点不服,他更喜欢黛玉的诗,他觉得生命短促也没有关系,可是那个生命是发亮的。所以其实作者自己也存在矛盾,宝钗与黛玉就是人生命的两种状态,两者很难去评断。在艺术创作上,这一段特别讲了风流别致是剑走偏锋,就是要跟别人不同的;而含蓄浑厚走的是跟大家相同的路。一个是老庄,一个是儒家。

    探春说:“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总要有人附议,不然的话,宝玉跟李纨就一比一了。

    李纨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说:“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对于宝玉,别人怎么说他不好,他都觉得没有关系。他要争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黛玉。他又笑着说:“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他还是不完全同意,在这种场合,宝玉会有自己的坚持。

    李纨就说:“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定名海棠社

    看到这些地方大家都会惊讶,甚至觉得《红楼梦》是不是有点夸张,十几岁的小孩,这么严格的七言律诗竟然那么快就出手成章?今天大学中文专业的人都未必能写得这么好。可写诗对于他们来说真的不是难事,因为他们从小就接受训练。他们可以从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见的对联里学到对仗;可以从《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中学习音韵;从《三字经》的“人之初,性本善”中学到字与字、句子与句子的关系。大概从三四岁他们就懂得这些规则,到十三四岁时至少有十年的功力了。

    现代人不太理解《红楼梦》中这些小孩子玩游戏怎么能玩到这么高雅,简直像大学教授一样。可事实上文化是渗透在他们日常生活里的,他们每天都在接触这些东西。比如行酒令时,每一个酒令都是诗,夹起鸡肉就要念出跟鸡有关的诗句,夹起梅子就要念和梅子有关的诗句。

    李纨说:“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的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李纨作为社长,觉得要有一个社规。我们从中学开始就搞过各种社团,开始时大家都很有兴头,经常聚会,可大概三个月以后人就越来越少,最后就没了。这种文人的雅集,有时真的是偶然兴之所至,到最后人一定会越来越少。所以有一个像李纨这样的行政人员很重要,她提出了规则,“初二、十二”这两天一定要到她那里去。

    宝玉就说:“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说:“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文人聚会的时候,取个恰当的社名是很难的。民国初年,文人办了好多社,最厉害的一个叫“未名社”,意思是没有名字的社,是鲁迅发起的。当时觉得起名字太麻烦了,就叫未名社吧。名字还没有取好,大家就已经开始写诗、写小说,结果那个社后来推出了很多名人。

    探春建议说:“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呼叫‘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完大家又商议了一会,“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

    秋纹的好彩头

    这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太开心了,但他们忘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史湘云,因为史湘云不住在贾家。

    作者在这中间插播了一段丫头之间的事,目的是让一些不识字、不会写诗的丫头间的聊天把诗社的风雅稍微冲淡些。如果一直讲写诗的事,“雅”反而会变“俗”。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贴儿便慌慌张张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原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宝玉不在家,丫头也知道怎么做公关。袭人这种丫头绝对不像我们今天家里的用人或仆人,她们是能当家的,知道该怎么处理主人的事情。

    “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袭人问她们刚才抬花进来,有没有看到当班的男用人。婆子们连忙回答说:“天天有四个,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大姑娘送东西去。”“小侯爷”就是史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史家是封了侯爵的。

    她说:“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来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碰去。”袭人想要顺便办一点事情。因为袭人帮史湘云绣了点东西,她们有些私下的来往,可是她不能用自己的名义去做。

    “婆子答应着去了。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槅子”是像书架一样的东西,专门放古董、器皿的。“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她大概想用这个碟子装东西送给史湘云。“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呢,何必用这个?’”说这个白玛瑙的碟子特别讲究,干吗不用家常的东西,用这么讲究的。

    晴雯说:“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注意,美学教育绝对不只是学校的美术课,美学教育是生活里就有的。所以这个碟子还在探春那边。“你再瞧,那槅子尽上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这些丫头是管家的,家里有什么东西,送到哪里去,都要追踪的。晴雯在提醒袭人,我们家里有几个重要的东西还没拿回来呢。

    秋纹就笑了,说:“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秋天桂花开了,宝玉觉得好,就亲自送花给老祖母和妈妈欣赏。“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怨我疼他。’”

    “你们知道,老太太平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秋纹觉得她跟贾母没有缘分,贾母不太喜欢她。可那天因为宝玉送花,老太太高兴了,她就沾了福气,说:“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柔。”人的心情不一样,做出的事情也不同。今天你如果要去跟总经理讲话,最好先问问他的孙子有没有送花,他开心的时候,身边的事情都是好事。千万别在他才跟太太吵了架的时候跑进去,那刚好就迁怒到你了。

    秋纹说:“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事小,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后来又到了宝玉妈妈王夫人那里,正好赵姨娘、周姨娘都在,宝玉送花来了,对于王夫人来说,这真是件风光的事情。这些女人之间是要争风吃醋的,三个女人会比较谁的孩子更好。

    “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也夸宝玉,又是怎样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服就赏我两件。”秋纹觉得那一天运气实在太好了,到贾母那边赏了钱,王夫人这边又赏了衣服。她说:“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西洋花点子哈巴狗

    晴雯就骂她说:“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晴雯在讲什么?记不记得前面提到了袭人得到的好处,她的身份已经改变,不再是丫头了。所以晴雯有点儿吃醋,就说二两银子都给了袭人了,你才拿几百钱就高兴成这个样子,其实她是有点在挑拨。这里在讲丫头间的俗事,和刚才写诗的雅事,刚好是一个写作上的对比。

    秋纹却觉得无所谓,说:“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说:“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这是晴雯的个性,她特别好强,大家都对袭人特别好,她很不服气。其实晴雯就是丫头里的黛玉,她们都属于“宁为玉碎”的悲剧个性,都有对自己生命的坚持,不是最好的就不要。最后黛玉早逝,晴雯也早逝。

    秋纹不明白,就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她不知道晴雯在跟袭人暗地里较劲。她说:“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说:“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说:“胡说,我自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大家听了就笑了,她不知道实情,便说就是给狗剩下的我也无所谓。可是实际上刚好是骂到袭人了。

    大家就很高兴,说:“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因为袭人姓花,“花点子”其实说的就是袭人。《红楼梦》里面有很多东西是跟西洋有关的,乾隆年间,欧洲的东西已经进口到中国,贵族人家开始用了很多的舶来品,包括宠物。

    袭人就笑着说:“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袭人本来一直都不搭腔的,听到大家把她比成西洋的花点子哈巴狗,她才开始说话。

    秋纹也笑了:“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了个不是罢。”袭人就笑说:“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说:“那瓶儿也该得空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因为王夫人旁边有周姨娘、赵姨娘,这些人都跟王夫人不太和睦,经常争风吃醋,很有可能会陷害对方。她当然不好意思讲得太露骨。“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意思是说不是偷,就是把它砸坏了,无外乎是因为争风吃醋引发出来的事。“‘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晴雯属于行动派,一听这话,马上意识到东西万一给弄坏了不好,就想赶快去拿。

    秋纹说:“还是我取去罢,你取碟子去。”晴雯笑着说:“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也笑着说:“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日又可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就是说别做梦了,以为每天都有这些好事。晴雯冷笑说:“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看,她又在讽刺袭人了。晴雯心里一直不太平衡,觉得大家都很努力,凭什么她袭人多得了二两。黛玉和晴雯这种人在社会上多半是吃亏,很少有胜算的。其实晴雯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忠心耿耿,一听说东西可能会被弄坏,就立刻跳起来说我去拿回来,可是她不懂得在人前表现,还傻乎乎地总得罪人。

    可是袭人就不一样。她跟王夫人讲的是:宝玉大了,要小心那些丫头,万一出点什么事,名声不好听。可是真正跟宝玉上床的是袭人。可见这些丫头的个性也截然不同。

    晴雯接着又笑着说:“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史湘云入社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妈妈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掐丝”是一种工艺,使用掐丝最多的应该是景泰蓝。有用铜丝,也有用银丝的,当然更讲究些的用金丝掐成各种图案,粘焊在器物上,叫做掐丝。掐出丝以后再填上各种颜色的珐琅,之后经过焙烧、研磨、镀金等很多工序,就制成了掐丝珐琅。这是由西亚传入的一种工艺,元、明以后在中国流行。

    “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豆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这都是袭人安排的,可是以袭人的身份,绝对不敢说这是我送的,一定要说是宝二爷送的。“‘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哝着些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甚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你!’”袭人就告诉她说,拉车的男孩子和车子都准备好了,你只要把东西放到车子上,他们就送你到史侯家了,你把东西给史湘云就可以了。这里可以看出袭人安排事情的妥帖周到。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诗都写完了,海棠花还没看到,所以要先看海棠花。“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这个时候才想起湘云来,拍手说:“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什么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一下子就讲完诗社的事显然有点单调,所以作者在中间插了一段丫头的吵闹,这才说起他们忘了史湘云。如果湘云一开始就参加了,刚才评谁的诗好就会非常难,一首接一首的会很无聊。现在史湘云被请来,再补写海棠诗,才能把这个结构串起来。这是文学上的表现手法之一,不能一下子把王牌出尽,总要留些东西。直到袭人说要把湘云喜欢的玛瑙盘子送给她,史湘云才被大家想起来。

    宝玉急着要去请史湘云来,袭人就劝他说:“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史湘云的爸爸妈妈已经死了,她跟叔婶过日子,叔婶待她又不好。所以袭人说,她不像你们那么悠闲,整天光想写诗什么的。“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袭人比较理性,说你不要随便去告诉她你们成立诗社了,因为她不像你们这么自由。你让她知道了,万一来不了多难受。宝玉说:“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贾母是史家嫁出来的姑娘,在史家和贾家都是最高的辈分,所以贾母去接史湘云应该没有问题。

    “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就是史湘云说不好意思,接受了这么多的礼物。“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我来,急的了不得。’”宝玉本来已经够急的了,现在听说宋妈妈已经告诉了湘云诗社的事,她又这么主动地想要参加,他“起身便往贾母处来”,逼着贾母赶快找人接史湘云来。这里表现出宝玉身上的孩子气,都已经是晚上了,他还跑去闹贾母。贾母说:“今儿又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好作罢,“回来闷闷的”。没有立刻把史湘云接来,他有点扫兴。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李纨要求湘云也要先写海棠诗,然后才能入社。

    史湘云说:“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这是史湘云的个性,她说我虽然没有才华,可是我一定要参与。她个性比较开朗,很喜欢跟这些同龄人混在一起。

    “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

    史湘云的两首海棠诗

    史湘云很快就想好了,“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然后笑着说:“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本来大家只要她写一首,她却和了两首,游戏一旦玩得尽兴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家说:“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不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诗,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门”是第一句的押尾。蓝田在陕西,大家都读过李商隐的诗:“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是有典故的。东晋的史学家干宝有本书叫《搜神记》,是写很多神怪故事的。里面讲到一个人,仙人教了他一些法术,他便在蓝田种了一斗石子,隔一阵子去挖,石头全变成了玉。“蓝田种玉”本来是个神话传说,后来延伸出别的意思,现在管女孩子未婚先孕叫“蓝田种玉”。古时候蓝田的确产玉,商周的很多玉就是蓝田玉。“种得蓝田玉一盆”是形容白海棠非常漂亮,像仙人种出来的玉一样。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霜娥”对“青女”,“偏爱冷”对“亦离魂”。“霜娥”是古代专管下霜下雪的女神,后来民间不太喜欢这个角色,霜娥就出现得比较少了。日本一个神话传说里有“雪女”,其实就是中国的“霜娥”。霜是白色的,“娥”就是美女的意思。“离魂”也是一个典故。大家都看过《倩女幽魂》,唐朝有出戏叫《离魂计》,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张倩娘爱上了表哥王宙,王宙要进京赶考,她便把自己的肉体留在家里生病,魂魄却跟着表哥走了。五年后回家来,人与魂合。她父亲觉得奇怪,女儿五年来一直都在生病,怎么忽然就好起来了。这是古代的《倩女幽魂》,后来变成了《聊斋》里的故事。这个“离魂”有一定的象征意味,象征爱意能让一个生命的精神和肉体分离,精神会跟着所爱的人走。

    后面是:“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秋阴”对“雨渍”,“捧出”对“添来”,“何方雪”对“隔宿痕”,对仗工整。

    再看她的第二首:“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蘅”是杜蘅,“芷”是“白芷”,都是种在台阶边的香草;“萝”指“松萝”,是攀在松树上的一种藤萝,“薛”即“薜荔”,也是一种攀援或者匍匐的灌木。这种白海棠可以种在墙角下,也可以种在花盆里。“花因喜洁难寻偶”,这么爱洁净的花,没有什么能够跟它匹配。“人为悲秋易断魂”,因为这种开在秋天里的花,总让人觉得有一种哀伤在里面。“花因喜洁”对“人为悲秋”,“难寻偶”对“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已昏。”玉一样的白烛,这是在比喻秋风中摇曳的白海棠。“晶帘隔破月中痕”是说从水晶帘内看月色中白海棠的姿影更显得朦胧模糊。这两句都在讲白色与光的关系,其实白色是最难形容的。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从文学结构上来讲,需要有这样一个压尾的东西,一下都讲完就有点无趣了。史湘云说:“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笑说:“这更妙了。”所以又拿昨天的诗和她评论了一会。

    宝钗安排吃螃蟹

    晚上史湘云就到宝钗那边去睡了。湘云以前到贾府来一直是在黛玉那里睡的,现在很明显,湘云与宝钗的关系更好。黛玉性格孤僻,身体又不好,很怕别人打搅。宝钗非常会做人,就邀了史湘云到她那里睡。这一晚,这两个女孩子根本没有睡,她们在聊明天怎么做东道。

    宝钗说:“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去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句话提醒了史湘云,她要做这个东道,就得回家去要钱,可婶婶对她不好。跟这里要,她又没有名分,因为她是客人,哪里有客人跑到人家做客,还跟人家说你给我钱,我来做主东请客的?湘云快口直心,根本没有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麻烦。

    这个时候宝钗就开始做人了。她说:“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好肥螃蟹,前日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妈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宝钗把两件事合在一起了,就利用薛姨妈请贾母吃螃蟹这个事情来做诗社。等他们吃完螃蟹走了大家再来写诗,这样史湘云就不用出东道的钱了。她说:“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出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宝钗说:“我是一片真心为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视了你。”知道人家没有钱,说我来请客,可是又怕人家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小看我呀?有时候帮助别人还要注意到被帮助人的心情。

    湘云赶快说:“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史湘云曾经把自己在家里的难处跟宝钗讲过。本来她是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出来都漂漂亮亮的,谁也不知道婶婶对她不好,连钱都不给她。湘云就觉得,我都跟你讲了我的家丑了,我们当然是亲姐妹一般的。

    宝钗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妈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日已请下人了。”那个婆子就出去回明了。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宝钗又对湘云说:“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脚,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这是宝钗的个性,也是儒家的个性。这里宝钗当然也有点在批评黛玉,说韵用得巧、险,不见得是好文学。她说:“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下面是宝钗的心里话:“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说我们是女孩子,纺纱刺绣才是本行。“等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宝钗基本上不把写诗作为正经事看待,可林黛玉不一样,她觉得诗是表现生命的。

    湘云就说:“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说:“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说:“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想说:“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通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就是写人与菊花的关系,一方面写花,一方面写花以外的事情,是双关的。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说:“果然好。我也有个,《菊影》可使得?”宝钗回答说:“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很着急,说:“快说出来。”宝钗说:“《问菊》如何?”湘云就拍案叫妙。这是两个女孩子的游戏。这里其实是在讲修辞,怎么通过修辞去将一个主题变幻出来各种可能性。

    湘云说:“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说很有趣,又提议说干脆拟十个出来。两个人也不睡觉了,就研墨蘸笔,湘云写,宝钗念,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说:“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字画册页一样。”过去六、十二是“幅”。写诗常常是六首、十二首,就成幅了,册页也是十二册、十二页,画也都是十二幅。

    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了十二个,然后说:“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这下就变成一个菊谱了。

    宝钗解释说:“起首是《忆菊》之意;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菊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无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不禁狂喜,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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