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割腥啖膻闺阁野趣 白雪红梅园林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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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神精神跟酒神精神

    上一回的结尾描写了香菱学诗的经过。我们说“诗言志”,诗虽然有它形式部分的要求,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一个人活着的梦想。所以古今中外最好的诗,表达的都是一种心情,一种对生命的领悟。

    香菱学写诗,一开始从技巧入门,学怎么对仗,怎么押韵,怎么注意平仄,可是写了几次都写不好。于是她日思夜想,几乎有一点半疯狂的状态了。这个半疯狂的状态,用中国美学最重要的一个字来概括,就是“痴”。

    在中国绘画史上,顾恺之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称。“痴绝”的意思是说,不止画画得好,才华高,还有一种执著跟狂热。我想不止文学,在任何领域,当一个人专注进去时,最后都会进入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状态。现代心理学讲“潜能开发”,就是指一个人在高度专注的状态下,会出现一些平时无法具有的能力。这种状态有些像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的“非理性状态”,也有一点像尼采哲学里的“酒神精神”。这种以狄奥尼索斯为代表的酒神精神,是相对以阿波罗为代表的“日神精神”而言的,是一种与理性精神相对的神思,是一种狂想式的非理性精神状态。

    这个部分是我一直非常关切的,我觉得我们的教育体制,对这个部分太不重视了。我们的考卷大部分是选择题、是非题、思考题,这也难怪我们有那么多人学习小提琴、钢琴,最后能成为世界级大师的却寥寥无几。因为小提琴也好,钢琴也好,所表现出来的,并不只是一个音准的问题。钢琴家李斯特曾告诉别人:“我是把钢琴当成仇人来对待的。”所以我们听他的《匈牙利狂想曲》,感觉他的手是捶打在钢琴上的。而另一位伟大的钢琴家肖邦则对别人说:“我总是把钢琴当成爱人来爱抚。”所以听他的《小夜曲》,感觉异常轻柔。这些是别人无法教你的东西,恐怕就需要你进入另外一个状态。

    香菱最后就在这种“痴”的状态下,在梦中得了八句。我相信现在很多朋友都知道,按照心理学的观点,人在梦境的状态下,会释放出平常不具有的潜能。就是说,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我们的意识处于一个非理智的潜意识状态。在这个状态下,我们能够得到平时得不到的经验。就好像我们喝了酒之后,会有一种与平时不同的体验,这是因为其中的限制被拿掉了,所以有另外一种逻辑出来。我们从李白的诗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都看到了酒的这种功能。

    可是不要误会说,完全不用功,每天在那边喝酒,最后就可以变成李白和王羲之,那是不可能的。必须有一个下苦工夫的过程,累积到一定阶段,然后有“酒”这样一个媒介的介入,就忽然释放了,创造力就出来了。

    香菱在梦里得了八句诗,大家自然都急于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八句诗。那么在第四十九回的开始,这八句诗就出现了。我觉得林黛玉给她出了一个很好的题目,因为这个题目提醒生命去注意周遭最美的事物。如果今天有一个老师跟学生说,这几天高雄的月光很美,你要不要写一首诗。我相信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教育了。重点并不在于那个诗写得好不好,而是说我们交换了一种体验。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家里昙花开了,我就会跟朋友通电话说,我家里昙花开了。其实那个朋友可能远在根本不能来的地方,可是你就想告诉他这件事。我相信那个快乐其实是《红楼梦》在第四十八回、四十九回想要讲的。

    所以我一直认为,老师跟学生的关系,并不是“教”跟“学”的关系,而是共同学习。真正的老师并不是那个老师,其实是那个月光,是那个美的部分。我自己长期讲《红楼梦》,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本书的老师,真正的老师其实是《红楼梦》这本书。我们因为这本书,结了一个缘,分享彼此的生命经验。

    下面我们就来读一下香菱的呕心沥血之作,说它是“呕心沥血”,是因为它触碰到了生命最底层、最动人的部分。

    精华欲掩料应难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在说笑,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心了。’”说着,把诗递给黛玉,大家便凑在一起看,只见上面写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非常精彩的一首诗。我相信很多朋友读到这八句的时候,很希望有人帮你作注解。可是我常常觉得,读诗的时候,最好不要立刻用注解的方法去解释它,因为诗绝对有超越注解更动人的东西。像这句“影自娟娟魄自寒”,它在讲月亮,也在讲香菱自己。讲月亮的哀婉凄冷,也在讲香菱从小父母双亡,命运坎坷的孤独和寂寞。她特别用“魄”这个字,来形容一个生命消失之后另外一种魂魄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肉身之外一种精神性的状态。这些部分都不是单纯的注解可以解释的,必须你自己去体会。

    而这首诗的第一句“精华欲掩料应难”,是说金子总会发光,想掩盖都掩盖不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正是在讲香菱自己。作者想说,生命只要有梦想、有追求,就会散发出它自身的光芒。

    我一直说曹雪芹真是不得了,他每一次写诗都不是自己在写诗,而是林黛玉在写、薛宝钗在写、史湘云在写,现在是香菱在写。我们想一想,观音菩萨不也是化身成三十三种形象出来吗?所谓“化身”是说,当你怀有极大的慈悲,心有同感、心同此理的时候,你才可能化身。就好像说我有一个同事,我老是跟他起冲突,每次一讲话就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打坐完以后,做了一个决定:就是绝对不跟这个同事再吵架。我知道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保证不吵架,那就是我“化身”为他,理解他的处境和辛苦。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这样一个怀有大慈悲的人,在《红楼梦》中,化身成众多不同的人,把他们生命的精华展现了出来。

    香菱加入美的族群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还记得吗?黛玉教香菱写诗时,特别告诉她,要她记住:“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这两句就是其中一副对联:“一片”对“半轮”,“砧敲”对“鸡唱”,“千里”对“五更”,“白”对“残”。有没有发现,这首诗在写月,可是没有出现一个“月”字,通篇都在隐喻,这个才是写诗最了不起的地方,“一片砧敲千里白”,用“白”字点出了月光。夜晚当你感受到月光最美的时候,也听到了家家户户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砧声;而精彩在于,这个“砧”好像不是敲打在衣服上,而是打在白月光上。当视觉最后落在“白”字上时,那种视觉上的空茫,我相信是汉诗最动人的部分。我能够接触到的英语诗和法语诗都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半轮鸡唱五更残”,则在形容黎明的时候,日光将要代替月光之前,那个残月的感觉。

    承转中的另一副对联是:“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绿蓑”指的是渔民,他们的蓑衣就是用棕做的。这里和月光有关的是笛声。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有一幅唐寅的画,你会看到在秋天的风夜,一个人坐在船头吹笛。因为音乐也是心事的一种表达,而这个心事是月光引起的。“绿蓑江上秋闻笛”把月光在水面上流动的视觉美转化成了听觉上的笛声美,而且这个美是渔民带出来的,他泛舟打鱼时,也会刹那间觉得月光如此美。所以我一直觉得,美跟知识没有必然联系,是不是一个博士一定比一个渔民更懂美,我想不一定。过去我们认为,美要慢慢经由学习,才可以得到的。可还有一种美是非常知觉的。像桑塔亚那(西方自然主义美学的代表人物)的美学体系就认为,“知觉”是心灵刹那之间所显现出来的明亮状态。这个状态很难解释,我相信跟富贵、贫穷、知识的高低无关。

    “红袖”是形容女子,那些丈夫离家的年轻女子,会在月圆的晚上,倚栏望月,思念远方的亲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就有“可怜楼上月徘徊”的句子。也是讲一个女人因为丈夫离家,睡不着觉,所以她就会看着月光,因为她认为月光使她跟离别的丈夫之间有了一个联系。《春江花月夜》里还有一个最美的句子:“愿逐月华流照君。”她希望变成那一片月光照在她远在天边的丈夫身上。“红袖楼头夜倚栏”这句诗虽然没有提到月亮,但句句与月亮有关。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个结尾收得比较平铺直叙。是说如果有机会,我要问一问月宫里的嫦娥,人间为何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而不能永远团圆呢?

    如果我们留意一下不难发现,对团圆和圆满的期待,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古典文学,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我曾经跟很多朋友讲到,我第一次思考“圆”这个字,竟然是受一个保加利亚文化学者的启发。他跟我学汉字,他说为什么你们吃饭的桌子都是圆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没想过西方的桌子为什么是方的?《最后的晚餐》中他们为什么是坐在一个方的桌子旁,而不是一个圆的桌子?后来我才发现“圆”这个字在自己所熟悉的文化里,其实有非常长的历史和内涵。大概在八千年前,这个文化就一直在做圆形的喻比。过去的皇帝、执政者在封禅大典时,必须拿着圆形的玉璧,对上天说,人间没有缺憾。“圆”就是没有缺憾。西方很难懂这个字,因为西方的“圆”,就是一个形状;可在汉字里,“圆”代表着圆满、团圆。

    香菱在这里也是怀着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跟残缺活着,可是她的生命还有追求,她在这么大的生命残缺里追问嫦娥,“何缘不使永团圆”?其实这句话已经表明,人生中大概十之八九是残缺。可心里要拥有一个对团圆的最后期待,大概就是圆满,圆满并不是现实,圆满是你在残缺状况里对自己生命的一个最高追求。

    众人看了以后,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意思是说,这样的诗,写出了别人没有的感觉。所有好的创作,就在于它跟别人的不一样,它能写出你生命中别人无可取代的部分。很多人觉得,《红楼梦》是一本描写从繁华到幻灭的书,从而认为《红楼梦》是一本消极的书。我不这样想,我认为《红楼梦》最想表达的是,活出你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让这个生命发光。我相信这也是《红楼梦》最精彩的部分。香菱学写诗,也应该从这样一个角度去看。

    见香菱的诗已经写得这么好,大家跟香菱说:“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要请你了。”从中学开始一直到大学,我参加过很多社团,比如吉他社。有时也跑现代舞社跳一跳。我们还办校刊,我觉得意义并不在于一定要把校刊办好,而是里面有一种很快乐的东西,在社团里碰到的都是生命里还有追求的人,他们也是青春年华里,最忘不掉的一些人。身在其中会很过瘾,我们那时是“放胆文章拼命酒”,评谁的文章写得好,看谁的酒量大。在那个年代,这有一种想追求自己生命里最美好部分的狂放。而且,还有知己。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一个学校社团的意义就在于,它不是课程。也正因为它不是课程,所以它会真正把正处于青春状态的孩子的生命力整个激发出来。我们那时会为了校刊的事情废餐忘寝,却不会为了正课这么做。很奇怪,因为那是你想做的,每个月校刊出版的快乐抵得过不睡觉的黑眼圈。我觉得一个人年轻时没加入过学校的任何社团,其实是一种很大的遗憾。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的中学、大学只是为了考试的话,还真是一个无趣的青春。

    大家有没有发现,海棠诗社第一批成员全是千金小姐跟富贵公子。可是现在,他们要邀请丫头出身、地位卑微的香菱入社,从这里你可以看到,《红楼梦》中其实是没有阶级观念的。一群年轻人在他们生命最美好的年华,因为共同的追求,发展出一个新的族群出来,我称之为“美的族群”。

    “香菱听了心中不信,料着他们是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这首诗真有那么好吗?

    大观园来了新客人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子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大家注意一下,《红楼梦》写到第四十九回,以八十回来讲,已经过半了。如果还是黛玉、宝钗、宝玉这几个人发展,作为长篇小说,好像有点推进不下去了。所以第四十九回绝对是一个关键,因为这一回出现了几个新的人物:薛宝钗和薛蟠的堂哥薛蝌,薛蝌的妹妹薛宝琴,邢夫人哥哥的女儿邢岫烟,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一共加入了五个人。这几位女性都非常漂亮,有品位,而且都会写诗,所以这个诗社忽然多出了一倍的人物。

    你会看到这一天最忙的就是宝玉。我忽然想到我上中学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学生,大家都会很开心,说他篮球打得好棒啊之类的。我想是因为原来认识的一群人,你大概都熟悉了,忽然有一个陌生人加入,会让你产生一种新奇感。

    李纨笑着说:“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些婆子、丫头们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妹都来了。”就是李纨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位姑娘。”指的应该是邢岫烟。“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这两位就是薛蝌跟薛宝琴。“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姨太太”就是薛姨妈,因为薛蝌跟薛宝琴是她的侄子、侄女。

    因为薛蟠是一个不学无术、粗俗不堪的人,那大家就会想,薛蟠这么糟糕,他的兄弟一定也好不到哪去。可是等一下见了以后,你会发现那个薛蝌又有礼貌,又懂事,性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大家都吃了一惊。连宝玉这种从来不讲刻薄话的人都说,没想到薛蟠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兄弟。

    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着说:“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如何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一边纳闷,一边来到王夫人的房内,“只见乌压压的一地人”。注意“一地人”这三个字很特别,形容满屋子都是人的感觉,曹雪芹的语言有一种白话的活泼。“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红楼梦》中对邢岫烟着墨不是很多,但是很精彩。她家道贫寒但不失傲骨,淡雅脱俗;用宝玉的话来说,是“超然如野鹤闲云”。后来她被薛姨妈看中,经贾母说媒嫁给了薛蝌。

    “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家亲戚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同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因为贾母很爱热闹。老太太笑着说:“怪道昨儿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在今日。”古代点油灯,那个芯有时会被阻塞,然后就会爆灯花。过去的人迷信说,如果爆灯花,第二天会有喜事。我相信贾母的灯花爆过以后,如果第二天没喜事,她大概也就忘了。可是刚好有喜事,所以她说应在了今天,这么些亲戚聚在一起,给人生带来了许多快乐。所以这里也在讲一种缘分,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因果,让这些人能在此时此地相见。

    我相信《红楼梦》一直有这样一种喜悦,可是也有种感伤在里面。其实这个部分也是《妙法莲华经》里面常常讲的,当你看着一粒种子的时候,要知道这粒种子可能是一亿年才形成的。如果从生物科技的角度来看,这句话很难理解。但是有时候你会觉得佛经里讲的这些,是在讲一个人的因果。就好像这些人在今天终于见面了,所以大家“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妹子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因为一下来了这么多跟自己同龄,又那么出众的女孩子,黛玉就很高兴;可是随后又伤感起来。黛玉每次垂泪,唯一看到和关心的一定是宝玉,“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赶忙回到怡红院,跟袭人、麝月、晴雯说:“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宝姐姐同胞兄弟似的。”我刚才提过,这可能是宝玉说的最刻薄的一句话了,不过他并没有做是非好坏的判别,只是说怎么会那么不一样。这也是宝玉最了不起的地方,他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人物,如今你们瞧瞧去,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注意,刚才香菱的诗里用到了“精华难掩”,就是生命里最美的精华是遮盖不了的。宝玉这里又提到了,其实是一个呼应。

    你可以看到新生来了以后,对宝玉的那种震撼。我想现在大学迎接新生的活动中,恐怕也有这种快乐。我记得那时在美术系当系主任,那些学长跟学姐要去办新生活动的时候,快乐得不得了。整个晚上他们就会比来比去,说我这个学弟如何如何,我这个学妹如何如何。我觉得年轻里有一种非常天真的东西,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职场以后,这种快乐就比较少,不太一样了。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宝玉可谓是天之骄子,漂亮、聪明、富贵,可是他看到这些精彩绝伦的人,会有一种谦逊,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井底之蛙。而且他这里讲的“学问”,不是我们教科书中讲的学问,而是对人的见识,对人的欣赏。学问其实到最后,就是对人的理解。

    “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边说,一边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袭人觉得宝玉又犯傻发痴了,可能是心里有些妒意,所以不肯去看。“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喜欢的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四根水葱儿。’”这个形容很有趣,我们现在看到高雄女中的四个女孩站在那里,我们一定也有我们的形容,但大概不太会这么说。可因为晴雯是丫头,平常接触到的多是这种“亭亭玉立的”、嫩得不得了的水葱。

    青春的嫉妒跟赞美

    他们正说着,探春笑着来找宝玉,说:“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因为探春是诗社的发起人,所以她最开心。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说:“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意思是说不用担心,就算不会也很快能学会。

    袭人笑着问:“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看怎么样?”探春说:“果然的话。据我看怎么样,连他姐姐并所有这些人总不及他。”探春也这么推崇,袭人听了就不太相信,说:“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去呢?我倒要瞧瞧去。”《红楼梦》写到第四十九回,一直讲宝钗的好,大概已经没东西可讲了,所以一定要创造新的东西。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宝琴,大家觉得她更精彩。可是宝琴的“更精彩”没有细节,所以她不是主角。宝琴精彩的意义是为了表达世界上还有更精彩的人。这里面也许还表达了另外一个意思:精彩未必一定是主角,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重要性。

    探春见袭人不大相信,又加以说明:“老太太一见,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养活”就是老太太要照顾她的意思。宝玉听了很高兴,忙问道:“果然的?”探春说:“我几时说过谎!”然后又开玩笑说:“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

    所以青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龄,这个年龄里有一种对精彩人物的羡慕、赞叹、爱好。他们希望认识精彩的人,可同时又觉得精彩的人会把自己比下去,那是青春最了不起的部分。有欣赏又有一点嫉妒,这才是青春的可贵之处。有嫉妒是因为有比较,有比较才会有激荡,你的潜能才会被激发出来。所以常常有人会好奇,台大外文系的某一班怎么出了那么多精彩的作家,其实这就是彼此激荡的力量。

    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与同龄人相比,也许是因为宝玉从小得到的疼爱比较多,所以嫉妒心不那么强。然后又说:“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说:“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人总是凑不齐。宝玉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相比之下,迎春就有一点可怜,有点木讷,又不怎么会写诗,这里宝玉就刻薄了点。

    探春说:“率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儿大嫂子、宝姐姐自然心里没有诗兴,况且湘云又没来,颦儿才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社岂不好?”探春年纪不大,考虑事情非常周到,她要等所有人都处在比较完美的状态时,再来办一社。

    探春接着说:“咱们两个如今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宝姐姐的妹妹不算,他一定是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家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很高兴,说:“倒是你明白。我终究是个糊涂心肠,空欢喜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宝玉最可贵的就是他的反省精神。他常常觉得自己太急躁了,想事情不够周到。

    说着,兄妹二人一起来到贾母处,“且说贾母见了薛宝琴,甚是欢喜,便命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因此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这个贾母很有趣,最早的时候是史湘云跟她睡,后来宝玉和黛玉跟她睡,现在是薛宝琴。我觉得那个很动人,其实青春在这里。我们会发现贾母也青春过,她在一个真正青春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青春又重新活过来了。所以她总是把最疼爱的孙子、孙女带在身边,把自己年轻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都给了这些孩子们,我觉得那是一种对青春的鼓励。就像我的老师,有一天拿出一块墨,墨上镶着一粒珍珠。他说这块墨他一辈子都舍不得用,就给了我。我一直也舍不得用,可最近我送给了一个学生,因为他特别爱书法。我发现那个心情很奇怪,我觉得这就是对青春的喜爱。忽然,我懂了老师送我那块墨的苦心和用意。

    以我们通常的了解,在一个传统社会里,像贾母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常常会变成僵化或者保守的代表。可贾母不是,她是一棵大树。在这棵树还没有倒下之前,所有人都围绕着它,玩得开心得不得了。所以这个老太太一直没有丢掉青春,她其实懂得青春。我觉得《红楼梦》讲的“青春”,未必一定是十五六岁,而是说你可能在五十、六十、七十岁的时候赞美青春,那个时候的生命也会发亮。

    大观园的繁华极盛

    再来看看其他几个人的安排:“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家去。’”贾母只是说住几天,并没有让她以后就住在大观园,这里面是有区别的。“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让她安排。

    可我们看到凤姐很小心,因为她这个婆婆常常糊里糊涂不懂事,所以凤姐心里“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岫烟有些不遂意之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可以了解吗?迎春虽不是邢夫人亲生的,但从小由邢夫人抚养长大,而邢岫烟又是邢夫人的侄女。这样万一邢岫烟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也是他们自家的事,与凤姐无关。这就是凤姐的盘算。

    要把邢岫烟送去和迎春一起住,邢岫烟就有一点可怜了,因为迎春是一个二木头,有些糊里糊涂的,什么事都不操心。邢岫烟大冬天没有外套,迎春竟然没有注意到,如果换作宝钗或史湘云,早就注意到了。所以迎春虽然位列十二金钗,但比起其他人,实在少了许多精彩。不止是不够聪明,也少了许多对他人的关心。

    “从以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一样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瞅着岫烟的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并他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不大理论”是说邢夫人倒不大管这个事了。从邢夫人以往对迎春的态度来看,这比较符合她的个性:自私和冷漠,只关心自己,不大关心别人。

    最后就剩李纨的寡婶跟她的两个女儿了。“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儿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由此可见,贾母对待李纨的家人,跟对待邢夫人的家人,态度完全不一样。

    “这里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鼎又迁委了外任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史鼎是贾母的侄子,史湘云的叔父。史湘云自小父母双亡,就是由这位叔父抚养长大的。这个时候史鼎刚好要被派去外省做大员。“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这个待遇又不一样。“史湘云执意不肯,定要和宝钗一处住”,贾母只好答应了。

    史湘云的加入,让大观园更加热闹了。以李纨为首,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岫烟,再加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人。“叙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这十二个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我想这是一般人读《红楼梦》,最容易忽略的。更好玩的是,他们之间“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或有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份而已”。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记不清谁长谁幼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乱叫。

    我想《红楼梦》第四十九回,有许多新人的加入,可以算是大观园的一个高峰。他们赏雪、观梅、作诗、吃鹿肉,把《红楼梦》的繁华热闹推向高潮。之后就慢慢开始走下坡路了。

    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史湘云搬来跟宝钗一起住,最开心的当然是香菱,因为现在香菱一心一意想着写诗,又不敢老是麻烦宝钗。而史湘云是个热心肠,禁不住香菱的请教,“便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史湘云跟香菱讲的,跟黛玉引导香菱入门的东西不太一样,湘云讲的是艺术创作的风格,属于美学的范畴。

    宝钗就跟她们开玩笑说:“我实在聒噪得是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作诗当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碎。”宝钗就在嘲笑史湘云,满嘴谈的都是文人才谈的创作风格之类的话题。

    杜甫的诗我们比较熟悉,不管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者是《秋兴八首》里的句子,都让我们感觉到他生命中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杜甫诗的语言非常沉重、郁闷,“沉郁”这两个字,同时也是杜甫自己生命的状态。相比之下,李白的诗就比较豪迈,属于另外一种风格。韦苏州就是韦应物,那首很有名的诗句:“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就是韦应物作的。他的诗用字不重,情感也不浓郁,所以给人淡雅的感觉。

    温八叉就是温庭筠,他属于晚唐诗人。为什么叫他温八叉?这有点像我们称曹子建为曹七步,七步成诗;也是形容他作诗的速度很快,八叉手而成八韵。“温八叉之绮靡”是说他的诗有一点像绣花,装饰性的东西特别多,有很多词汇的堆砌。

    李义山就是李商隐,李义山的诗句很隐讳,很幽微,让人似懂非懂,像是“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自己年轻时最迷的就是李义山,觉得他的诗讲出了介于理性跟非理性之间一种暧昧的情境,像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惘之美。

    你看,香菱进步很快,从刚刚来大一的中文系学写诗,一下就进到了研究所。因为她现在已经和史湘云在探讨风格的问题了。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在台北故宫上课,老师拿出一件书法作品,比如苏东坡的《寒食贴》。基本上他不谈书法的基本技巧,只是问我们的感觉,我们就大概用自己的美学风格在谈。所以我也很怀念上研究所的那个时期,只有四个研究生跟着一个老师,大家对着台北故宫的真迹就谈起来。我想那个感觉有点像现在湘云跟香菱在谈诗,可这里真正的意思是,你了解了这四大家的风格,最后怎么找到自己的风格?可能是把杜甫的沉郁,加上一点温八叉的绮靡,混合成另外一个新风格出现,这就是创作了。创作很难,就是说恐怕连研究所也不能用学术教育来培养出优秀的创作者。像黄春明(台湾著名乡土文学小说家)、陈映真(台湾著名作家)的小说,绝对不是学院里可以规范的,因为他们有一种从生活里被激荡出来的创作力量。

    宝钗就很烦,她说:“放着现在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史湘云属于典型的射手座,说话直来直去,忙问:“现在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她们两个听了,都大笑起来。

    生命应该学会彼此欣赏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见了就问:“是那里的?”宝琴说:“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出来给我的。”因为这件衣服是羽毛做的,所以不会沾水,而且很保暖。香菱上来瞧道:“难怪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香菱从小生活在穷困中,所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做的。湘云说:“那里是孔雀毛织的,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这句话是非常典型的湘云式语言,这件衣服本来叫做“凫靥裘”,“凫”是有点像鸳鸯的水鸟,它脸上有片毛是最细密的,颜色也最漂亮。不知把那个部位的毛拔下多少来,才可以做成一件凫靥裘。可是湘云不喜欢这种文绉绉的话,她就说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然后又说:“可见是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这个湘云,快人快语,非常直率。

    看到这里,会蛮紧张的,你会想,湘云和宝钗对此作何感想。因为史湘云是贾母很疼爱的一个侄孙女,她们都姓史。宝钗来贾府已经一年多了,又那么懂事,每天早晚去给贾母问安,还陪她说话,老太太为什么把这么漂亮的衣服给了宝琴,而没有给自己。其实做长辈的,有一种为难,就是说家里很多精彩的孩子,如何疼爱他们?他们之间会不会争风吃醋?就像我以前当老师的时候,要把一个镶了珍珠的墨给某个学生时,还真的要很小心,我想这里面最难做到的是“不伤害”别人。

    贾母宠爱宝琴,宝钗她们会不会心生妒忌?结果没有。不但没有,还演变出一个更精彩的互动。我想这就是自信的人跟缺乏自信的人之间的差别。自信的人能够认识到生命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会欣赏。他如果觉得这个人好棒,心里想的是如何超越他,而不是把他踩下去、压下去,他甚至还会去帮这个人。可是如果他没有自信,他就会一直想要把别人的光芒遮住。我想这个心情是非常不一样的。

    就像李白跟杜甫是如此不同的诗人,别人编造了多少他们彼此嘲讽的诗句。比如,“饭颗山头逢杜甫”那种李白笑杜甫写诗有多艰难的诗句,现在发现都是假的,都是伪诗。真正留下来的李白写给杜甫的诗是:“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表达的是:我想念你的心情像那条河。所以这两个相差十一岁的诗人,完全是彼此欣赏。

    宝钗说:“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我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这就是一种豁达。这个时候,湘云就跟宝琴开起了玩笑:“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中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也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可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得宝钗、宝琴、香菱都笑起来。

    你会发现很有趣,我相信在迎接新生的时候,学长跟学弟、学妹也会讲类似的话。提醒你哪一个老师的课你小心一点如何如何之类的,这里面有一种疼爱。可宝钗绝不会讲这种话,因为一旦传出去,她就得罪人了。而湘云就会讲,这就是个性的不同。所以你看宝钗的反应:“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意思是:说你傻,你又不傻;说你不傻,说话又不经大脑。然后又说:“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她作亲妹妹罢。”

    湘云又端详了宝琴半天,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就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我好喜欢这句话,我觉得一个人生命里一定要有这个部分。就是那件衣服没有穿在我身上,我可能有一点嫉妒;可是嫉妒过之后说:这件衣服只有他配穿,别人都不配,也包括我自己。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很动人的力量,生命其实是可以这样去欣赏别人的。在这个欣赏中,自身也得到了升华。

    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正说着,贾母的丫环琥珀走了进来,笑着说:“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样着就由他怎样着。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你看,贾母疼爱宝琴到了什么程度。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意思是,你到底哪里好了,为什么老太太这么疼你?这里面有点开玩笑,有点撒娇,又有对宝琴的疼爱,我觉得作者把那个复杂的情绪表现得很精彩。《红楼梦》跟一般的八卦杂志很不同,它标举的是:人跟人之间不是只有嫉妒跟陷害,还有一种高贵的情操。所以少看八卦杂志,多看《红楼梦》,真的会不一样。我不觉得文学具有救世的功能,可是我相信好的文学,能对人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让人回到美的本质。

    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湘云于是笑着说:“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真心恼的再无别人,就只是他。”说着指向宝玉。宝钗就笑着问湘云:“莫不是他?”还不等湘云表态,琥珀又笑着说:“不是他,就是他。”然后又指黛玉。“湘云便不啧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个时候气氛就有一点紧张。宝钗忙说:“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妹妹一样,他比我还更喜欢呢,那里还恼?”

    “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然尚不知近日黛玉、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里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居然与宝钗之说相符,便心中闷闷不解。”他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别人好了十倍。”然后又见黛玉追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

    却说宝琴“年轻心热,本性聪明,自幼读书识字”。“年轻心热”这四个字很精彩,年轻人因为有梦想,有追求,有义气,有担当,所以他的心是热的,这也意味着他可能会犯错。如果“年轻心冷”,对什么都失去了热情,那就麻烦了。“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这句很精彩。也就是说这些姐妹都是有品格、有生命追求的,而不是那种肤浅的女孩子,所以不敢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他亲近异常”,这就是彼此欣赏。宝玉看了,心里就更纳闷了,觉得这些女孩子真是搞不懂,一会儿斗来斗去的,一会儿又这么好。

    过了一会儿,宝钗姐妹回家了,湘云去了贾母那里,黛玉回房休息,宝玉就来找黛玉了,笑着跟她说:“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不恼过吗。这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的,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就知道有文章,笑着说:“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的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孟光、梁鸿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是一个典故,可是加了三个虚字以后,它就变成另外一种活泼的东西。

    黛玉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说:“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言外之意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宝玉说:“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就是之前我说宝钗好,你误解我,现在你们俩好了,我倒成了孤家寡人。你看,这三个人的关系多有趣,很多根据《红楼梦》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电影,都没有拍出这个细微的关系。

    黛玉说:“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然后就把因她说错酒令,宝钗跟她说的那些话,连同她在病中宝钗送燕窝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这后一句话也出自《西厢记》,是说黛玉在行酒令的时候,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结果反倒促成了她与宝钗之间关系的改善。

    湘云的男孩子个性和打扮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到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我一直提到,黛玉是一定要哭的,她多哭一点其实是好的,可以早一点把前世的债还掉。好笑的是,这个前世的因果,宝玉好像并不知道,所以老在那边劝:“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这一天一定要哭一定的量,这一天才过完。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似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黛玉跟他说现在连眼泪都少了,好像已经有一点油尽灯枯的感觉了。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的斗篷来。”只要下雪,宝玉屋里的丫头就会给他送来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红楼梦》中,多次提到宝玉穿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宝玉最后出家的时候,身上披的也是这领斗篷。我个人觉得,这个红色不仅有热烈、热情、热闹的意义,还有赎罪的意味,因为红色也是血的颜色。

    小丫头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话还没有说完,李纨的丫头便过来请黛玉。宝玉就随着黛玉,一起来到稻香村。《红楼梦》中很少形容黛玉的穿着,这里就写到因为下雪,她换了一身行头。

    先看黛玉讲究的雪鞋,是“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下雪天穿的是染成红色的小羊皮材质的靴子。“掐金挖云”是说在靴面上镂空剪出云头的图案,再在边缘绣上金线。“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鹤氅”是一件像鹤的雪衣,袖子宽宽的,两侧开衩,中间以带子相系;“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就是外面是大红色的羽纱面料,里面是白狐皮衬里。所以一边是红,一边是白,衬着她红色的小皮靴。腰间“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绦”就是腰带,上面有玉佩、金饰和中国结一些饰物,尾端为流苏。“青金闪绿”就是把绿色跟金色衬在一起。大家看她身上的主色是什么?是红色,可腰带是绿色的。这就是民间一种充满强烈对比的配色法,有点像野兽派。我觉得这一段描写非常美,下雪天,白色的背景衬托出宝玉和黛玉的一袭红色,颜色非常鲜明。你可以感受到两个青春年少的孩子身上所洋溢的朝气。

    我们接着往下看,就可以看到这群年轻的孩子,个个打扮都不一样,好像一场时装秀。“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已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的斗篷。”“羽毛缎”也称羽缎,它相对羽纱来说,质地更厚密,也更光滑。“独李宫裁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李宫裁就是李纨,她因为年轻守寡,所以穿的颜色永远是灰色调的。“哆啰呢”是一种从西洋进口的毛料,“哆啰”是音译。“薛宝钗是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跟李纨一样,宝钗穿的是莲青色的冷色调衣服,“洋线番羓丝”是一种用丝线和毛线混纺的进口面料,“锦上添花”则是一种丝织工艺。下面就讲到了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裳,并无有遮雪之衣”。所以,穿得最单薄的就是邢岫烟。

    接下来就是史湘云的隆重登场:“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大褂子。”“貂鼠”就是紫貂,用紫貂脑袋上的貂皮做面子,用长毛黑灰鼠的皮毛做里子,做成的一件大褂,你可以看到有多么讲究,因为曹雪芹家族是当时的“纺织界第一家族”。“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昭君套”其实就是“抹额”,有点像帽子,但没有顶,又称“卧兔儿”,这个昭君套外层是镂空的云头,里面衬着鹅黄色片金锦。脖子上有“大貂鼠的风领围着”。

    看到湘云这身装束,黛玉就笑她说:“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一个小骚达子来。”“骚达子”是中原民族对北方游牧民族的蔑称。黛玉把她比喻为孙行者,大概是觉得她额头上束着抹额,身上穿着貂皮大褂,那个感觉有些像孙猴子。湘云笑着说:“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说着就把外面的褂子脱了,“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旧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彩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领子跟袖子是用三种相近的颜色拼成的,而且领、袖的部分还镶了三道边。衣服的颜色是“秋香色”,也就是介于黄跟绿之间的一种颜色,它是绿色慢慢有一点泛黄的那个感觉,就像秋天的树叶变色的过程。我们知道,色彩学这个东西特别容易看得出文化的高低。文化低的时候,就只有蓝啊、绿啊这些单一的形容;文化高的时候,它就会细致复杂到有“雨过天晴”色、秋香色。在过去的戏剧里,有很多唱老旦的就是穿秋香色的衣服,因为绿色很鲜亮,秋香色就多一点沉稳的感觉。

    你看,这件短袄上还用金线跟五彩线绣着龙的图案。因为史湘云是男孩子打扮,所以她就穿了“窄褃小袖”。“褃”是指腋下的部位。而过去很多女性穿的都是宽袍大袖。什么是“掩衿”短袄?就是短袄的开襟不在中间,开在了旁边。“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狐肷褶子”就是用狐狸腹部和腋下最柔软的那块皮毛做的贴身背心,非常保暖。“腰里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绿皮小靴”。这样一身装扮,“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就是有一点男孩子的感觉。大家都笑她说:“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孩儿更俏丽些。”

    所以你可以看到,穿什么服装跟个性有很大关系,黛玉要穿成这样,大概就不像样子了。像史湘云这种个性爽朗、豪迈,很有现代感的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就会显得很酷、很帅。

    很可惜,现在好像还没有人用《红楼梦》去开发服装的一种新时尚。其实我们知道,欧美近几年流行的很多都是东方的服饰。我这几年在巴黎,经常看到一个个穿中式衣服的人。我想如果纺织产业敏感度够的话,其实可以把红楼服饰开发得很精彩;我们如果一直模仿西方,其实是开发不出好的产业来的。

    琉璃世界 白雪红梅

    如果在今天,史湘云就是一个白衬衫、牛仔裤打扮,骑着摩托车的那种女孩子。她很帅气、直接,迫不及待就说:“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说:“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过,可巧又遇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

    宝玉先说:“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日,晴了又无趣。”宝玉总是这么性急。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等于是大家都同意了。李纨说:“我这里虽好,又不比芦雪庵好。”“芦雪庵”也是大观园中的一处景观,临水而建,推开窗就可以垂钓。“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地炕”有些像炕,是北方冬季的一种取暖设备。“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平时这帮大观园的孩子一起玩,都会叫上贾母。这次因为下大雪,李纨就觉得贾母不一定有兴趣,所以没叫她,谁知她后来自己跑来了。

    然后李纨又和大家商量凑份子的事,说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这五个人不算,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假也不算。剩下的四个,就是宝玉、探春、宝钗、黛玉,每个人一两银子。“我总包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大家“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

    这一夜大家就很兴奋,尤其像宝玉这种露营会睡不着觉的学生。“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内心踌躇起来,抱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宝玉看到从窗缝里透过的光非常耀眼,就有些失望。心想糟糕了!太阳已经出来,就没有雪了。其实雪光是最亮的。“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窗屉”有些像百叶窗,可以支起、放下。古代的房子通常是用纸来糊窗户,你看,宝玉的房间却都是玻璃窗。宝玉看到雪还在不断下,高兴得不得了,洗漱之后,就急急忙忙出门了。

    宝玉“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蓑,戴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海龙皮”就是水獭皮,“鹰膀褂子”是一种由坎肩演变来的八旗子弟最喜欢穿的服装,你可以想象一下鹰的翅膀的那种感觉,我觉得像一个很帅的皮夹克。

    下面这一段描写非常美,大家可以感觉一下那个画面:“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住了脚,细细的赏玩一回。方欲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原来李纨打发了去请凤姐的人。”

    这里特别点出了一个人,就是不在场的妙玉。我们不要忘了妙玉也是十二金钗之一,虽然她是出家人,不能随便出来,但她也是一个和宝玉、宝钗、黛玉同样年龄的女孩子。所以这段写栊翠庵里的红梅开得非常灿烂,其实是在讲妙玉也正处于青春之中。一会儿大家要赏雪作诗了,妙玉好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可又不应该被遗忘。我想这就是作者细心的地方。

    宝玉到了芦雪庵后,一帮丫头、婆子正在扫雪开路。“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就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丫头、婆子们看到宝玉披蓑戴笠,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宝玉听了,只好往回走,“刚至沁芳亭,只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一个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一把青绸油伞”。“观音兜”是过去妇女戴的一种风帽,因为帽子后沿披至颈后肩际,很像佛像中观音菩萨戴的帽子。宝玉知道她要到贾母那里,就等她过来,两人一起来看贾母。

    过了一会儿,众姐妹都来齐了,宝玉就开始嚷嚷肚子饿了,“连连催饭”。完全像个小孩子。我们看到贾母的早餐,会吓一跳:“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跟宝玉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意思说,这是老人家的补品,小孩子不要吃。因为这个生命还没有形成,在羊肚子里就被杀了,吃了就有点伤天害理的感觉。我们小时候把鸡杀了以后,肚子里的蛋,妈妈是不准我们吃的,因为她觉得吃了会造孽。

    贾母就让大家等会儿吃新鲜的鹿肉,“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子忙忙的咽完了”。贾母说:“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你看贾母对宝玉多偏心,生怕有好东西他吃不到。湘云听说有鹿肉,便悄悄跟宝玉说:“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中弄着,又玩又吃。”宝玉听了,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跟凤姐要了一块,让婆子送到园子里去。

    割腥啖膻

    下面这一段有点像野外露营,它跟我们今天孩子的快乐非常相似。

    吃完早饭后,大家就一起来到了芦雪庵,唯独不见湘云和宝玉。黛玉说:“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起,生出多少事故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呢。”正说着,李纨的婶婶也跟李纨说:“怎么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的。”

    大家听了都笑道:“了不得了,快拿了他两个来。”你就发现这帮小孩真的很好玩。李纨忙出来找到他们,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去吃。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忙笑着说:“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又嘱咐他们小心不要割到手。

    凤姐打发平儿来告诉李纨,她今天忙着发放年例,不能来了。湘云见了平儿,就拉着不让她走。“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看得宝琴和李纨的婶子“深为罕事”。

    这边探春她们已经商定了今天的诗题、诗韵,探春笑着说:“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李纨也跟探春一起来了,说:“客已齐了,你们还没吃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方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一会儿大家就能看到,湘云今天果然表现不凡,大家开玩笑说都是这块鹿肉的功劳。你看,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们,一旦玩起来,个性就显露出来了。

    湘云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就对她说:“傻子,你来尝尝。”宝钗也劝宝琴:“你尝尝去,吃的有甚味。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就去尝了一块,果然觉得好吃,也一起吃起来。“一时,凤姐打发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大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过了一会儿,凤姐也披着斗篷来了,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在一处吃起来”。你看,凤姐也喜欢热闹。

    这就是野营的快乐,现在回想我们中学露营的时候,饭也煮不熟,菜也煮得一塌糊涂,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比家里什么饭都好吃。我相信那里面其实有一个生活改换的喜悦,让这些不到十七岁的孩子们,得到了一个放肆的机会,感受到许多平时感受不到的快乐。

    黛玉就在一边取笑他们:“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黛玉的语言很风趣,说这群人大雪天围着火烤肉吃,就像一群叫花子。然后又说:“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哭!”黛玉的意思是,芦雪庵本是修行的地方,今天却来了这么一帮粗俗的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真是有辱芦雪庵。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清高,最可厌。”她说真名士是不会计较这些东西的,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最讨厌了。然后又说:“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吃素的人通常会觉得肉类,尤其是烤肉都很腥膻。湘云的意思是,别看我们吃烤肉、吃汉堡,等一下却能作出高雅美妙的诗作。宝钗就笑她:“你回来若作不好了,把那鹿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揌上些,以完此劫。”

    吃完之后,大家洗漱了一番,平儿忽然发现褪下来的镯子少了一个,前后左右找遍了,“踪迹全无”。凤姐笑着说:“我知道这镯子去向。你们只管不用找,作诗去,不出三日管就见了。”然后就转移话题,问道:“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大家玩笑。”

    小说的精彩就在于,你不知道凤姐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我们会想,凤姐或许是猜测镯子掉进了雪里,等过两天雪化了,自然就出来了。可是它也可能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王熙凤是贾家的大管家,这个家族中如果有任何偷盗行为,她都会严厉追查。她担心打草惊蛇,才故意低调,要秘密地去探访的。你常常读第四十九回时,都不会特别注意到这一段,觉得它不过是个偶然事件。可等到了第五十二回,这个谜底就揭晓了。

    说完,大家一起来到地炕屋,看见诗题已经贴在了墙上:“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即景”当然是即雪景。什么是“联句”?就是一个人讲了上句,另一个人要对出下句,然后再起一个上句,下一个人要再对出这句……就这样联下去。这个就很难,反应要非常快。“五言排律”就是五言长律,除了首尾两联,中间各联都必须对仗,而且都要押二萧的韵。所以到了第五十回,大家就可以看到这群才华出众的年轻孩子的精彩和他们彼此生命的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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