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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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恨交织的纠缠

    二十七回里的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是比较完整的对比,好的文学在高峰之后,总要有一个平缓地带,二十八回从头到尾都是琐事。

    宝玉完全被黛玉的《葬花词》打动,他想,花在飘零,黛玉的花容月貌也有一天会消失,宝钗、袭人、香菱们也一样,当所有的青春都消失了,这个花园该属于谁?宝玉历来喜聚不喜散,《葬花词》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幻灭,也让他觉得黛玉真是他今生的知己,所以他千方百计地要跟黛玉说几句话。

    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情感,非常像十几岁中学生的初恋。在二十八回之后,有一段讲到“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痴情女”就是林黛玉,我们常常说情感最深的人,恋人、夫妻,甚至亲子之间,是最会变着法子折磨对方的,否则就不叫亲人了。就是因为彼此的亲,他才要不断地证明,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跟其他的人不一样。常常听到朋友抱怨:他这个人在外面跟每个人都很好,又和蔼又慈祥,回到家里却对我吹胡子瞪眼。其实情最深的时候是一定会彼此折磨的。贾母常常骂宝玉跟黛玉:你们这两个小冤家!他们俩听到以后好高兴,他们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不太知道民间的俚语,“冤家”的意思太好了,就是上一世欠了某人的,在这一世你必须得还他。常常会听到妈妈跟孩子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听起来有点责备、抱怨,其实更多的是开心。宝玉跟黛玉的纠缠,是典型的爱恨交织。

    花落人亡两不知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佛教里把人处于各种纠缠迷惑中,看不清事物本质的状态叫做无明。“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黛玉一方面感伤花的凋零,一方面感伤自己生命的孤独,刚才我们读的《葬花词》是她随口念的,不想被山坡上的宝玉听到了。“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宝玉忽然触到了生命里面最本质的哀伤。怀里兜着的花全散在了地上。“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如果你去翻自己中学时的日记,里面全是些类似的内容:追问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或者这个世界上少了我和多了我有什么差别。这其实是非常典型的青春感叹。我们凭吊古迹时也会有一种感伤,某处豪宅前后换过无数次主人,这其中领悟的是繁华到幻灭的短暂。有了这种领悟,就会对繁华有一种警惕和珍惜。一旦想到总有一天可能会改变,内心就不会再有执著。“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宝玉就这样反复地推论所有的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过程。“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纠缠不清的蠢物。所谓“大造”、“尘网”,是讲宇宙、讲生命,要能够逃出造物主这个天罗地网,跳开所有名利欲望的纠缠,看清“色即是空”的本质,才能诠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这是在说宝玉当时的心情,好像忽然在花影鸟声里有了很大的领悟。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大家平常都笑她是一个傻子,春天花败了也要流泪,她就想这世上还有人跟我一样傻吗?“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上,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这就是爱恨纠缠,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宝玉而发,她去葬花,唱《葬花词》,都跟宝玉有关。可是看到宝玉来了,说到“短命”的时候,她还是不忍心这样去诅咒自己真心爱着的人。

    既有今日 何必当初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会,忽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撂开手。’”在座的朋友肯定都跟自己初恋的朋友讲过类似的话,说明自己已经绝望了。“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马上说,两句话你听不听?作者把宝玉的赖皮表达得非常到位,过了这个年龄就不会再这样死皮赖脸。

    “黛玉听了,回头就走。宝玉在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这八个字看似简单,实际上有说不尽的深情,黛玉一下子被这八个字揪住了心,“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就说:当年你从江南来到我家,我们同桌子吃饭同床睡,我把心上的话对你说,心爱的东西由你挑,还怕丫头照顾不周到,亲自桩桩件件来照料,把你当成一母所生的同胞,“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头,才见得比人好。”他开始讲细节了,这些细节是两个人亲密的原因。宝玉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表面上有很多的抱怨,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幸福感。仿佛今生今世他就是要找到这个人,心才能笃定。如果没有这个人,他的整个人生是空虚的。“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他刻意拉出了宝钗,这里也有宝玉的聪明,告诉她你不用嫉妒宝钗,她根本就是跟我们没有关系的“外四路”。

    情这个东西如不深究,还真无法理解。常听人说我太太对宠物都那么好,怎么对我这么凶,其实,情本如此。《红楼梦》写情写到极深,我甚至担心这样的深情在今天是不是能被理解。眼下人们的情感越来越粗糙了,或者准确地说,大家对这样的深情缺乏耐心,以为寄张卡片、送盒巧克力就是情了,其实情到深处,就是理不清的爱恨交织。我觉得《红楼梦》其实要深读,应该读懂这种深情,才能知道人生在世,有这种深情是很美的。有些人会说:我不要这么麻烦。可是他一生到最后是会很空虚的,因为他缺少为之生、为之死的那份深爱。

    宝玉说:“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宝玉一示弱,黛玉的心就软了,黛玉总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孤独者,如今宝玉说自己跟她一样孤独,她的内心就生出一种认同感。

    “林黛玉耳内听了这说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中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两人对生命的孤独产生了共鸣。“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在宝玉看来,对他最大的惩罚莫过于不理,黛玉却偏偏有事喜欢憋在心里,动不动就不理他,“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初恋的人都这样,一开口就是“死”。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其实两个人之所以闹这么大的别扭,就是因为黛玉一直不讲自己生气的原因。这时她才问:“‘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此时黛玉的心结已经打开,不再怪宝玉了。“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他们就好了。’林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你看,两个人一和好,黛玉就开始故意逗他了。表面上看是她又吃醋了,实际上她的心情好极了。

    闲聊黛玉的药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我在第一次、第二次看《红楼梦》的时候,觉得这一段完全可以删掉。最近才发现这场戏其实是最重要的,里面包含着宝钗不着痕迹的心机,透露了宝黛钗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细得不得了。“王夫人见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这是家常话,只是关心她的身体。“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内症”就是说不是急病,是需要调养的那种慢性病。注意,煎药跟丸药是不同的,煎药就是我们配了中药以后,用四分水煎到一分水然后喝那个药,治的都是急病。丸药是调养用的,现在的中医没有古代那么讲究了。宝玉在妈妈面前很放松,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加上黛玉刚刚跟他和好,所以他特别高兴,唧唧呱呱地讲起来没完。

    “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人参养荣丸是一种用人参做“君药”的调养丸。在中药方里,分“君臣佐使”四等,“君药”是最主要的药,“臣药”是辅佐的药,后面“佐”、“使”的等级依此类推。“君臣佐使”按不同的分量配合,方配成一剂药。“王夫人道:‘不是。’宝玉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六味地黄丸。’”这个地方最好玩,宝玉多嘴得要命,急着给妈妈提醒,他念了一大串药名,王夫人都说不是。“王夫人道:‘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宝玉的表情,在妈妈面前完全变成一个调皮的小孩。

    宝玉被误解

    “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宝钗总是这样,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一定是对的。大概王夫人把天王搞成金刚了,宝钗真是聪明剔透到极点,她极冷静却又处处着意留心,很多与她无关的事她都记得,后来贾家所有的人都佩服她,王夫人也觉得这个女孩子做媳妇的话是最合适的。“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这一场戏非常有趣,完全是亲子关系之间的一些细节。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我们很少看到贵夫人讲这么粗的话,在跟自己儿子说的时候她却很自然。“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尽。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紫河车”就是胎盘,现在人好像也流行吃胎盘,打胎盘素可以美容,“头胎”是第一胎;“人形带叶参”,人参长成人形是最贵重的,采的时候要带着叶子。只这两味药就已经够贵的了。还有“龟大的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

    至此这场戏才入正戏,大家本来是在聊林黛玉吃的药,现在碰到了重点。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妈问我。”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并不怀疑宝钗,因为宝玉把方子给薛蟠,薛蟠去配药,宝钗不一定知道。可是你继续看下去,就有意思了。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王夫人觉得这个药有点离奇,加上刚才宝玉一直在和她混闹,就认定是宝玉说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宝玉觉得很委屈,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宝钗,连黛玉也是。可是接着跳出一个王熙凤,这场戏才有了结局。

    宝钗的不自在

    “凤姐因在里间房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来向我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是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原来宝玉讲的是真话,“‘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来和我寻。’”本来薛蟠去买珍珠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可是要的是头上戴过的珍珠,所以他只好来麻烦王熙凤。“‘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合面子呢。’”“乳钵”就是捣药用的白瓷钵子,要把珍珠捣成粉。“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宝玉觉得总算有人帮他说话了。“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戴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没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王夫人是信佛的,认为为了治病去挖人家坟天理难容。

    王熙凤证明宝玉没有说谎,并不说明宝钗一定知道这个事,作者很有趣,就是让人心里存一个怀疑,宝钗刚才说不知道,我们不会怀疑她存了心机,连黛玉也羞宝玉。现在知道宝玉没有说谎,我们依然不会怀疑宝钗。“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林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拿眼瞟着宝钗”是有点怀疑,心说,奇怪,你怎么会不知道?“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她的意思是说因为宝钗说你说谎,我才羞你,你现在不去怪宝钗,倒来怪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绕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宝玉的这番话是在帮宝钗遮掩,说宝钗住在大观园里,薛蟠的事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大家看得出来吗?黛玉又有心结了。

    “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不细读,你不知道为什么宝玉不去吃饭,两个人都催他去跟贾母吃,他都不走,作者这里的暗示非常细,“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这是第一次赶他,宝玉不肯走。“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读得懂这句话吗?宝钗看出林黛玉不高兴了,她有点尴尬。宝玉觉得宝钗是客人,不忍心、也不方便当面拆穿她。他留下来,是觉得心里真正不自在的是宝钗。宝钗劝宝玉去陪林黛玉,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大家要多读几次,才读得出这其中关系的微妙。接下来,你发现这个药宝钗是知道的,才觉得有点儿可怕,宝钗到底为什么要说谎?在这件事情上她究竟要表现什么?这就是宝钗最深的心机,她是存心让宝玉出丑,也有点想让黛玉尴尬,因为话题是从黛玉的药引发的。

    为了这件事,三个人之间有很多的心绪,作者非常精心地铺排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但又完全不着痕迹,百分之九十的人读《红楼梦》都会漏了这段。

    整个心记挂着黛玉

    宝钗劝宝玉去陪黛玉,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理他呢”三个字其实是随口说的,因为他知道真正不自在的是宝钗。可是《红楼梦》里面最有趣的是,所有话都会很快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没有多久黛玉就知道了,这个“理他呢”就变成了吵架的由头。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也看出来了,就明讲了:“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三个人在斗心机,斗的起源是宝钗,所以她有点心虚。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刚好就碰到了王熙凤,“只见凤姐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如果拍电影我一定要拍这一段,这个画面非常鲜活,凤姐的样子呼之欲出,作为一个女性,她根本不在意什么优雅、秀气,一边剔牙一边指挥着用人们搬东西。《红楼梦》里面第一精彩的是语言,第二个就是画面,即对动作的描绘。“凤姐站着,蹬着门槛,拿着耳挖子剔牙”,多简单的句子,但传神极了。

    “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王熙凤不识字,可是常常要收礼、上账,就得别人帮她写。“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注意,东西都很高档,“上用纱”、“蟒缎”都是皇宫里用的最好的纺织品,还加上四个金项圈。王熙凤到底也没有讲清楚是账还是礼,她存私房钱,又收贿赂。可作为一个媳妇管家,你的东西要不是账,就是送出去的礼,不可能有自己的私藏。作者在这里没有明讲,宝玉是个傻了吧唧的人,他根本不会多心,也不会问这些事情。

    “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的,我要叫来使唤,也总没得说,今见你才想起来。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宝玉心里很急,就假说贾母叫我,其实他是急着去看林黛玉,黛玉生气了,可是当时他觉得最该做的是留下来陪宝钗。我们要充分了解宝玉的个性,才能体会到他的两难,他也不是只想对宝钗好,只是觉得在那样的情境里,宝钗更需要人去担待。宝钗聪明得不得了,全看明白了,所以一直催他去陪黛玉。

    “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你有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一直就是黛玉,大家一定要注意作者对深情的那种细腻的描绘,林黛玉不管到哪里,宝玉的心都跟着她。

    宝钗的说谎被拆穿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大家有没有见过古代的熨斗?就是一个铁或铜做的斗,里面放上烧红的木炭,熨衣服之前把火星吹掉。“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粉线”就是裁衣服之前在布上画的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他们刚刚和好了去吃的饭,在吃饭的时候又闹上别扭了。接下来的这几回里面,他俩就一直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的,这就是最亲的人之间的计较。“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她重复的是宝玉刚才冷落她的话,任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在彼此爱着的人那里都会变得至关重要。人生在世,一定要跟一个人有过这样的计较,不然的话,会很无趣。“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林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这是直接在说宝钗,很多人都认为黛玉刻薄,但在黛玉看来宝钗没有担当,干吗要撒谎?“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又把这句话搬出来了。以后不妨注意一下,如果你的男朋友、女朋友一直在重复讲某句话,一定有原因,你最好把那句话搞清楚。“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玉要跟黛玉说心里话,不希望宝钗在场,就支使宝钗去抹骨牌,宝钗笑道:“我是为抹那骨牌才来了?”说着便走了。其实宝钗此时很受伤,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是唯一一次宝钗的说谎被拆穿,平常我们都看不出来,她自己也有点儿难堪,一直想找机会解释,可宝玉却要赶她走。

    三人心事的纠缠

    宝钗被赶走了以后,“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赔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意思是你刚吃饱饭,不要窝在那里。“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干二爷的事!’”说你怎么管这么多,这是我自己要做,关你什么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抽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两个人又吵起来了,这一段,把三个人的关系讲得非常微妙,三个人之间的纠结是打不开的,作者也没有想打开。到下半回的时候,他就把故事转到薛蟠带宝玉去听戏喝酒了。

    薛蟠与宝玉的对比

    薛蟠在《红楼梦》里是个很有趣的角色,他会为了争一个女孩子打死人,然后扬长而去,他从小受宠,家里又有势力,所以就算闹到天翻地覆,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了的。虽然是薛宝钗的哥哥,可是他跟宝钗有天壤之别,不学无术,专门请家教都没有用。可你说他真有多坏,大概也不是。作者并没有刻意地嘲讽他,只是在拿他和宝玉做对比,薛蟠常常把人和人的关系变成一种很简单的占有和欲望,他觉得哪个女孩子很漂亮,就要据为己有;觉得柳湘莲很好看,就去追人家。相反,宝玉则一直在情里面纠缠。也许这不是好坏的问题,只是个性使然。你让宝玉如此简单地去爱一个人,他肯定不会,在他看来,情感本来就是复杂的;对薛蟠来讲,就觉得好麻烦,想要的话几两银子买来就完了。

    下面我们就看到宝玉、薛蟠、冯紫英、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和戏子蒋玉菡一起喝酒行酒令的故事。其中记录了清代的贵族公子哥的生活场景。值得注意的是,冯紫英、宝玉、薛蟠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都是世家子弟,约好了大家开车去好好玩一玩,摆了酒宴,还找了戏子和妓女来陪酒,这种风气自古时候到现在都有。但即使在这样的风月场上,宝玉也还是有情的,他认为只要是人的游戏,就要有一定的格调,而不能堕落到只有肉体的欲望。

    汗巾子的情缘

    过去的所谓演艺界人士,是常常被富贵人家包养的。他本身是社会上很卑微的角色,但是因为他的长相、唱腔、身段漂亮可能就会被包养。蒋玉菡是男性,在舞台上反串旦角。当时的戏班不能男女混杂,所以有的全部是男性,旦角也由男性来扮演。民国初年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都是男的。

    宝玉一直没有确定自己喜欢男性还是女性,十几岁的男孩子的性别感觉处于非常暧昧的阶段,他可能只是喜欢一个人,跟性别关系不大。碰到蒋玉菡,彼此都喜欢对方,就有一点眉来眼去,然后就离席了,还互相换了汗巾子。汗巾子是古代系裤子的腰带,我们今天很难理解喜欢谁,就跟谁换腰带这样的事。宝玉当天醉了酒,回家后就糊里糊涂地睡了,袭人侍奉他,看到了新汗巾子,就说你怎么把我的汗巾子给了别人?宝玉才想起他把袭人的汗巾子给了蒋玉菡,他就把蒋玉菡的汗巾子给了袭人。不料这却成就了两人的姻缘,袭人出了贾府后嫁的人就是蒋玉菡。直到新婚之夜,两人才认出那两条汗巾子。这当然是在讲缘分。第五回里面说的“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公子”就是宝玉,宝玉一直觉得袭人是他的人,结果竟无缘,“堪羡优伶有福”,“优伶”就是演戏的人,讲的是蒋玉菡。

    我们常常觉得现在小孩子的关系很复杂,其实古代也不简单。像黛玉、宝钗她们一辈子出不了大观园也就罢了,可是在外头,像锦香院的云儿、唱戏的琪官,常常是这家包养一阵,那家包养一阵。戏子的社会地位一直不高,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高级的性职业者。

    贵族生活的欢场

    这天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有妓女和戏子在场。如果宝玉不在的话,可能很快就胡闹起来了,因为对薛蟠他们来说,欢场本就是可以乱来的地方。宝玉身上的教养,或者他对情的不一样的看法,对他们是个限制。大家都见过,彼此介绍过,就开始吃茶。宝玉拿起茶杯就对冯紫英说:“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因为冯紫英上一次不肯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说自己跟父亲出去打猎,大不幸之中又有大幸,所以大家都很好奇,一定让他说出不幸之幸是什么?冯紫英就说隔几天我会还请一席,到时候再告诉你们,宝玉就一直惦记着此事。“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薛蟠一定是这样的角色,在当今社会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可能因为你的教养、身份,不太容易碰到这样的场所,其实台北的大街小巷都有这样的地方。显然《红楼梦》的作者熟悉贵族生活的欢场。像薛蟠这种生意人,每逢谈生意大概总要请几个妓女摆酒。“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这很重要,《红楼梦》记录了当年的流行歌曲,我们读清朝的历史怎么读也读不到,可是小说里会有。看到歌词你会吓一跳,内容和通俗程度竟然跟今天的流行歌曲差不多,完全适合现在的综艺节目。“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一出口就是妓女的东西,只有妓女才觉得他也是出钱的大爷,你也是出钱的大爷,我夹在中间该怎么办?妓女的歌其实是当时流行歌曲的主流,完全是白话,白话文本来就是从坊间而不是从学院开始的。“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这里面大概只有“荼縻架”如今少见,荼縻是一种藤蔓植物,是春天里最后才开的花,所以我们常常讲“开到荼縻春事了”,其实这里你把“荼縻架”改成“麦当劳”也无妨。“一个偷情,一个寻拿”,妓女的歌是特别懂调情的,就是爱她人很多。“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三曹对案”是讲法律里面原告、被告跟法官当场对质,这里多少在讲妓女的委屈和难为,因为她本来就是做这个行业的,所以常常有情感的纠葛。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这就是地道的酒客语言,说还不够好,不值得喝一坛。

    《红豆词》

    宝玉就笑了,他觉得这样滥喝、胡闹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他的意思是说我们行酒令吧!行酒令是很优雅的、比较有文化的东西,明清时期比较流行,像陈洪绶这样的大画家都画过水浒人物的酒令。“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悲、愁、喜、乐是人的四种情绪,还要说出女儿为什么会哀伤,为什么会发愁,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快乐。宝玉人在欢场,想的却是女儿的心思。“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饮门杯”就是把眼前的这杯酒喝完。酒面上要唱现在流行的一首歌,“席上生风一样东西”,就是你要在鸡鸭或鱼肉或各种水果中点出一种,念一句诗。对这事最头痛的就是薛蟠,所以“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意思是说我根本没读几天书,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干吗玩这么深的游戏。“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虽然是风月场,可是每一个人唱的,也还都是自己的心情。“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本来她一直督促丈夫去做公候,结果身边再也没有人陪伴了。“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早上起来化妆,觉得自己长得很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春天来了,换了薄薄的春装在荡秋千。宝玉的四种情绪都很高雅,可见即使是欢场,也有不同的品位和格调。

    大家听了,都说有道理,只有薛蟠就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大家说为什么该罚,薛蟠说:“他唱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他对所有的典故都不了解。云儿就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云儿拿起琵琶,宝玉就唱了大家最熟悉的那首《红豆词》:“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宝玉人在欢场,心系黛玉,这首《红豆词》,唱的其实是黛玉愁绪。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雨打梨花深闭门”是一句诗,这种酒令很难,你桌子上有什么菜,你就要把那个菜或水果的字放到诗里去。不用说,薛蟠还是听不懂。

    酒楼行酒令

    下面轮到冯紫英了,冯紫英是神武将军的孩子,大概也读过一点书,还算有格调,可是他的歌跟宝玉差别很大:“‘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这是距今三百年的流行歌曲,好像现在也常常听到这样的歌词,流行歌本身有一种民间游戏的喜乐,它捕捉到的情感是很通俗的。相比之下,宝玉的《红豆词》格调就比较高,可一般人不太容易懂。“唱完,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鸡肉,说道:‘鸡声茅店月。’”还是蛮厉害的,换我们夹了一块鸡还要想半天哪一首诗里有鸡,大概很难这么快就想出来。“鸡声茅店月”出自温庭筠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意思是说住在荒村野店,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可是鸡已经叫了,天要亮了。我曾跟我的学生说,假如我们现在到卡拉OK去玩这种东西,肯定被骂死了,说不定要被打出来。

    轮到云儿了,过去的妓女其实是要有点文化的,因为常要陪酒,碰到的客人有可能是宝玉这种人。“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这是在讲她自己的身世,因为妓女常常会觉得,如果最终找不到一个好的依靠,这一辈子该怎么办?“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这完全是嫖客跟妓女的关系。我在台湾曾被人家“抓”到酒廊,碰到过完全相同的场景,当时我突然想到了薛蟠,酒色文化大概数千年来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妓女其实最悲惨,就是妓院的老鸨常常要打她、骂她。“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一个好色酒客的形态一下子活灵活现。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注意,这完全是妓女挑逗嫖客的歌,完全是在讲性。作者能把《葬花词》写得那么优雅,写到酒楼文化时竟能如此游刃有余。我前面提到过,如果你生活太单纯,写小说就只能写个小圈子,《红楼梦》里把三教九流全写到了。《红楼梦》是一部完整的社会史,它能让你看到当时社会各个行业、各个层次的人的生活。将来我们要想研究现在的历史,恐怕很难找到这么完整的资料。作者在写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褒贬,他只是如实记录、呈现。告诉你这个社会里有这样一群人,有这样一种生活。现在写的就是云儿自身的感觉,很调情的东西。“唱毕,饮了门杯,便拈起一个桃子说:‘桃之夭夭。’”你看,她没有读多少书,却知道《诗经》里的“桃之夭夭”,所以才骂薛蟠没出息。

    不学无术的薛蟠

    下面就该轮到薛蟠了。“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言语了。冯紫英道:‘快说来!怎么悲。‘薛蟠急的眼瞪的铃铛似的,便说道:‘女儿悲——’咳嗽了两声,又说道:‘女儿悲,嫁了个大乌龟。’”终于押韵了!作者真是了不起,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写《葬花词》的人,写酒色文化竟能写到这么粗俗。“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忙说道:‘你说的是,快说来!’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作者用了很多文字形容薛蟠的表情,薛蟠在很多改编的《红楼梦》的电影、电视里都被处理成丑角,其实这种处理并不恰当,如今在我们身边并不难找到这样的人。你只要到酒廊坐一会,大概就能看到十几个薛蟠。他们只是那种比较简单的人,欲望、情欲都很直接,丑或坏都不足以评价他们。

    “众人哈哈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古代行酒令有一个令官,该不该罚是由他来决定。宝玉很厚道,觉得这样已经难为他了,至少他还押韵。“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作者真是厉害,本来薛蟠一嘴的大乌龟、大马猴,忽然冒出一句特别美的东西,这才是高手的力道,如果一味地把薛蟠写成丑角,你一定会起厌恶之心。可是薛蟠的这句“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棒极了,就是女儿开心,是因为早晨很慵懒地爬起来,新婚的花烛还在烧。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竟然讲出了一句如此古雅的句子。“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毛+几】往里戳。’”刚优雅完,他就又来了一句粗话。就是这样一个逗趣的角色,《红楼梦》如果拿掉薛蟠,就会少很多东西。

    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第三句和第四句,你刚觉得这个人粗俗得不可救药,他就来一个优雅得不得了,你才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优雅,他那里最黄的段子又出来了。“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那时候的酒楼文化大概还好,旁边还会有人骂该死该死这些语言。在如今的酒廊里,一个晚上可能会听到几百次。“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那个时候如果真没有这种歌的话,作者就更了不起了,他能创造出这么一首薛蟠这种人才会唱的歌,一看就是个生活里面丝毫没有艺术、也没有美的人。“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薛蟠就这样赖过去了,因为他完全没有读过诗词这类东西。下面就轮到了蒋玉菡。

    蒋玉菡的酒令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过去的戏子其实文化水平很高,他们从小就进行音韵跟文学的训练,绝对不能小看戏子,以他们所受的训练,今天大概都可以到中文研究所去工作了,他们对曲牌、词牌这些东西特别在行。“说毕,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鸯帩。’”酒楼上的歌,从《红豆词》开始,全部跟情有关,只是这情差别很大。云儿的歌词比较倾向于情欲;宝玉是纯粹把情提升出来;蒋玉菡的情跟欲是纠缠在一起的。一个女子千娇百媚,他追求她,最后配成一对了。其中情的暗示多,欲的暗示少。作者这里分了几个不同的层次,下面就引发出一个很重要的姻缘跟宿命。他唱完了以后,就干了酒吃了门杯,拿起一朵木樨,就是桂花,说:“花气袭人知昼暖。”

    蒋玉菡不知道,可是读者都知道袭人。作者是在讲人不可知的命运,蒋玉菡无意间拿起那朵花,桂花的香味一阵一阵袭来,所以他就念出了袭人的名字,他自己完全不知道。可见,《红楼梦》里也有一些神秘因素,是在讲因果和姻缘。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可这个时候薛蟠跳了起来。如果不是薛蟠,不会揭穿这件事情,薛蟠就“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薛蟠知道袭人是宝玉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就故意逗蒋玉菡,这个宝贝不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念她的名字,“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宝玉有点不好意思,女孩子的名字在大庭广众是不太合适说的。可是薛蟠这样一闹,他只好说了实情。“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云儿大概也是跟这些人常常来往,不然她怎么知道宝玉丫头的名字。“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古代随便叫大户人家女孩子的名字是不礼貌的,蒋玉菡才赶快站起来赔罪。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所以下面这一段戏很有趣,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也跟了出来。这两个男孩子,本来就很想说话,又觉得在席上不方便,就借口上厕所出来了。“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这种形容非常特别,《红楼梦》里面的性别意识,跟我们现在社会的性别意识非常不同。蒋玉菡是唱戏的男孩儿,又反串小旦,长相一定漂亮,而且动作、眼神都很动人,宝玉完全被吸引住了。“便紧紧的捏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这都不是性的描绘,对宝玉来说美很重要。“还有一句话借问,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富家少爷们在一起常议论,最近某某戏班某人唱得极好,长相极漂亮,琪官这个名字在当时的公子哥里已经传开了。就像我们今天的某歌手,已经成了偶像。

    “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宝玉很高兴,有幸见到这么重要的一个歌手。第一次见面,总要有个礼物,宝玉“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以前的人真好玩,外面衣服穿得蛮素,里面却是鲜艳的大红。刚才讲过汗巾子基本上是系内裤的,很长,能坠下来露在衣服下摆外面,那种大红露出一点点,很漂亮。夏天热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擦汗。

    蒋玉菡把汗巾子“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这个汗巾子很特别,是北静王送的。可见北静王和琪官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普通人之间不会送这么贴身的东西。后来因为这条汗巾子,宝玉差点被他爸爸打死,因为忠顺王府到贾家来找人,说琪官是他们包养的。他爸爸简直气疯了,说你竟然在外面包养戏子。一条汗巾子竟牵扯到好几个王,其实大家都白忙了一场,最后琪官跟袭人结婚了。可见这些戏子也是逢场作戏,被包养是他们求生的一种手段。注意下面:“‘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交换贴身之物,是清代贵族的一种习气,如今隔了几百年,变得非常难以理解。

    我想大家一定了解信物的意义,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信物。记得我在小学的时候买一颗话梅,跟最要好的同学说,你先啜两口。然后放起来,看到另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再说,你也啜两口。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性别的感觉,男生女生都一样,只有跟你好的和不好的。如今隔了时代往回看,真的很难理解,甚至会觉得好恐怖。就像宝玉和蒋玉菡这两个男孩子,站在走廊里换腰带,你也觉得蛮奇怪的,其实那就是他们感觉彼此很亲的一个仪式。

    “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薛蟠大概在旁边已经看了半天了,直到两个人在那边换裤带了,才“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冯紫英还算比较优雅,就觉得人家私事你干吗要管?依着薛蟠就是要把人家私事给闹出来。作者在这里很讲究层次,冯紫英刚才唱的歌,就是比较委婉的,他对人处世也很含蓄,他大概也知道两个人在干什么,只是不想点破。

    因果中的过客与归宿

    到晚上,宝玉有点喝醉了,“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扇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你看,袭人每天回来都要检查他身上的东西,因为宝玉在外面的勾当,大都跟信物有关。宝玉当然不好意思跟她说自己的私情,只好说:骑马丢了。作者慢慢地把戏带到袭人不认识的男人蒋玉菡身上,这其中有我们常说的宿命。从蒋玉菡无意说出袭人的名字,好像已经注定了某种姻缘。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袭人比宝玉大,见他的扇坠儿不见了,又绑了一条大红裤带,就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袭人“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我们现在才知道宝玉给琪官的那条松花汗巾子原来是袭人的,想想看这一条裤带牵扯了多少人?袭人跟宝玉也很亲,所以袭人就把自己的裤带系在宝玉身上。宝玉有点不好意思,觉得那么私密的东西,不应该给另外的人,“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些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可见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男孩总是在外面东惹西惹的,本来袭人把腰带给宝玉,就是认定了这个男人是她的,可是宝玉竟然那么随意地就给了别人。袭人当然委屈,可她生性厚道,又疼宝玉疼到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连骂一句也不忍心。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阴错阳差,袭人注定要跟蒋玉菡在一起。中间的北静王、宝玉,不过都是过客。袭人“连忙一头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袭人有点生气了,你把我的腰带给了别人,又把别人裤带系在我身上!“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会。袭人无法,只得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究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宝玉只要一撒娇一耍赖,袭人就没办法了。换了黛玉绝不会这样,可袭人对宝玉的爱是像母亲和姐姐的,到最后总是委曲求全。可这一系上就意味着是她和蒋玉菡交换了汗巾子。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王熙凤觉得红玉做事利落、能干,就把她要去了,红玉从宝玉的房里调到了王熙凤那里,等于是跳槽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因为这事王熙凤已经跟他交代过了。“又道:‘昨日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平安醮”就是作醮,台湾现在也有,就是搭祭坛,谢神祈福。芒种过了,就快到端午了,端午一到就是真正的夏天了。《红楼梦》这么大规模的一个长篇,它的时间其实是跟着季节走的。端午贵妃娘娘赐给大家的礼物已经送出来了。

    金玉良缘 草木之盟

    底下,宝玉就看到了姐姐送他的东西:“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两把扇子,两串香珠,“凤尾罗”是最薄的一种纱,夏天做衣服用的。“簟”是用最细的竹子编的席子,夏天睡上去很凉快。“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宝玉总有一个心事,自己拿到礼物时,就会关心别人是不是也有,其实他真正关心是黛玉有没有拿到这些东西。“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就有点奇怪,为什么他跟宝钗的礼物一样,却跟黛玉的不一样。其实这是第一次暗示,贾元春也认为宝玉应该跟宝钗在一起。现在的很多考证说,贾元春是皇宫里面的人,知道贾家以后会出事,而能够让贾家复兴的只有薛家,所以决定要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其实连贾母最后都赞同宝玉跟宝钗在一起。从此时起,宝玉跟黛玉的爱情就已经存在着很多阻碍了。“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写着签子,怎么说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你看,他马上意识到林黛玉会因此不高兴,就说赶快把我的这四样东西都送给她,让她喜欢什么就留什么,宝玉的心还是在黛玉身上,特别担心她因此受了委屈。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黛玉当然会多心,她知道宝钗跟宝玉的礼物一样,因为听到人说金锁要配玉,是“金玉良缘”,她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草木之人”是有点自卑,说我不过是很卑微的野草,因为林黛玉本来就是天上的绛珠草,这也是我们常说的“金玉良缘,草木之盟”。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念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宝玉表白得很清楚,你不要再讲那个什么金、玉的,我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日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两个人又扯到了昨天说谎的事情。“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到了贾母这边。”

    “此刻忽遇见宝钗,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这其实是男孩子很常见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将来是会跟黛玉在一起的,可惜这么漂亮的手臂没长在黛玉身上,连摸一摸的福分都没有。如果说某个男的跟他太太讲,那女人的手臂好漂亮,如果长在你身上我还可以摸一摸,这个太太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呢?这其实是种很复杂的情感。首先肯定她很美,其次说要是长在你身上就好了。《红楼梦》里常常写到这种有趣的矛盾,如果我们不细读,就会觉得宝玉怎么又喜欢上宝钗了,其实虽然有些时候会有矛盾,他认定的还是黛玉。“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此刻的宝玉觉得宝钗简直是美死了,其中最有趣的是,他看出了薛宝钗身上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真像黛玉所说,来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哎哟’了一声。”黛玉的手帕把他打醒了,宝玉一旦看到美的东西,就会发呆,这其实是很单纯对美的欣赏和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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