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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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的时候风停了,雨势稠密,落进湖里,激起万圈涟漪。那只盒子在水中载浮载沉,渐渐被浸透了,消失在水面上。他收回视线,垂眼看泥泞里的人,她扔了解药,表示她已经回心转意了吗?还是纵然嫁人,也绝不会爱上她的丈夫?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伸出两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雨这么大,狼狈却又相依为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遇见这样震撼的爱情,即便已经到了末路,也觉得不虚此行。

    他扶她起来,抹了她脸上的雨水,轻声道:”回去吧,会淋坏的。我明日再派人送解药来,你应该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她一开始怎样被他的美色迷惑,后来又是怎样不顾一切的为他付出吗?她的爱情不是空穴来风,是用血泪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比起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她经历的是金戈铁马,是坚若磐石,因此烙印太深,想断也断不了。

    或许她是太冲动了,如果接受他的建议,吞了那颗药,前尘往事都散了,对她来说的确更好。可是为什么她不敢想象,见面不相识会是多大的讽刺,她曾经那样呕心沥血地爱过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一直有种卑微的感觉,即便到现在依然是。她放不下,没骨气,没刚性,随便怎么样吧!刚才边走边思量,勾勒出将来他们各自的生活。她会嫁给盛希夷,过上平静的生活。大不了满池荷花开时,忽然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懒洋洋歪在临水的地板上题诗作画。而他呢?他没有希望,拖着一天天苍老的身躯,把自己锁在九重塔内。时间到了,躺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闭眼的时候仍旧满心遗憾,却不敢奢望来世。

    还剩多长时间,现在谁也不知道。她自己超生去了,他坚守着回忆,独自担负两个人的痛,会有多可怜。一个人一辈子,有过一次刻骨铭心就足够了,他像烟花,灿烂地划过她的天空,余下的寂静和黯淡让她如何度过?

    她不说话,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婢女拿着伞赶到,着急地唤她避雨,她也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扣着,不让他离开。

    “我……”她嗓音嘶哑,“不打算服那个解药。”

    他沉默了下,说不行。

    她抬起眼,悲伤地望着他,“你还能活多久?”

    他似乎也不敢肯定,迟疑着说:“大概一年左右吧!”

    她说够了,“你不是要做我的面首吗,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愣愣看她,然后苦涩地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个爱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脸,他仔细看着,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这个样子,能给她短暂的快乐,然后呢?到了濒死那天,再让她肝肠寸断吗?她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别在他身上蹉跎,从十五岁起就和他纠缠在一起,他可能会像个鬼魅一样伴随她一生。

    可是她不认同,脸上有恫吓也有决绝,握着拳道:“配不配轮不着你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你只管听吩咐就是了。”

    她的语气生硬,却让他满心的酸楚。他从来不哭,但孩子没了以后,泪海莫名决了堤。他讨厌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还好下着雨,她看不见他的眼泪。他努力微笑着,笑得嘴角酸涩,不让她看出端倪,“给你一晚上,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蹙起眉别过脸,“用不着考虑。”

    从她扔了解药那时起,她就已经想好了,对他的折磨够多了,其实也解了她的恨。陷在爱情里的人,没有哪个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说断就能断,便不可称之为爱情了。

    她态度坚决,他心里的感动和欢喜难以言表。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吻了又吻。雨水湿透他们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话可以慢慢说,别着凉了,进去吧。”

    失而复得,尤其令她恐惧。她扣着他不松手,他没有办法,打横将她抱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多久没有这样了,记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爱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过越活越厌世罢了。就像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没有地方借力,是个无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线牵住她,想起他总觉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难也不怕。女人终究是女人,性格里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个人为她挡风遮雨。不要管将来如何了,只图眼前。快活一年,强似后悔一辈子。

    她静静贴着他,轻轻叫他,“临渊……”

    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别离开我了,这三个月来,我简直像活在炼狱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伤害你。”

    现在论谁对谁错早就没有必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爱我吧?”

    他紧了紧手臂,“我爱你,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爱情也是需要时间长大的,他是国师,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没有爱人的资本。他关心国运,关心天下苍生,唯独不知道应该怎样让一个女人快乐。他和她的爱情,始于他百无聊赖的逗弄,谁知欺负着、欺负着,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天意。他在爱情方面不比十几岁的少年老练,偏偏这么青涩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纪,于是开始倚老卖老,觉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灭于无形。结果他输了,输得那么难看,一败涂地。

    他做错了很多次,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顾自己了。她倚在他怀里,猫儿似的温顺,他把她送进卧房,她湿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让她入浴,她拒绝了,“找身干衣裳来换了就好,还有国师的换洗衣服,让人现在就准备。”

    公主府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男人的衣服。还好昙奴那里有压箱底的陪嫁,借来一用正好。

    把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

    莲灯抱住他,心里涌起温柔的浪。他虽然活了那么久,有时候还像个孩子。她捋捋他的头发,想起那位国师来,便问他关于他的近况。

    他说:“他的元神本来就依托在那半部经书上,丹书铁劵没了,他的神魂便无主了。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两魂逼出来,让他暂时安定下来。”他抿唇一笑,“别谈那些事了,说起神宫就会扰了好心情,不谈也罢。”

    他放轻了手脚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纱罗隐约映现出她肩臂肌肤的嫩色,他满意地打量,赏心悦目。

    他看由他看,反正她不想同他分开。牵他安置,手脚密密地缠住他,扬起脸说:“你不会走,对不对?”

    他抚抚她的脸,“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心头却乱得厉害,盯着那盏红烛直到天明。

    早上起床,她精神奕奕,他却赖在褥子里不肯起来,她也纵着他,自己在妆台前傅粉点面靥,回头望了他一眼,温声道:“我要进趟宫,多谢陛下的好意。盛希夷那里请他代我婉拒,不能耽误了人家。你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暖金色的锦被间露出他的半张脸,睡眼惺忪,“早些回来。”

    她应了,绾好发髻回来亲了他一下,“别起来,接着睡。”

    她宠爱他,真就像公主对面首。他有些好笑,支着头看她悄声吩咐仆婢,起床后给国师吃什么,穿什么,面面俱到。然后回身对他一笑,出门去了。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伤害对方分毫,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酸。他仰在那里听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略卧了会儿便起身,去前面的院落找昙奴。

    昙奴知道昨天他们冰释前嫌了,虽然有些难过,也还是替他们高兴。

    他脚下踯躅,一反常态的吞吞吐吐。昙奴见状把人都遣开了,拱手道:“国师有话不妨直说。”

    他站在一株花树下,温润的五官,这次竟没有距离感。他说:“本座来拜托娘子一件事,昨日我和莲灯的首尾,娘子应当已经知道了,其实并不是真正和好,是我的权宜之计。当初我让她吞药,不过是要她听命于我,后来的种种,你也知道了。到如今本座时日无多,不能让这个药害她一辈子。”说着复一叹,“我明白她的心,她是舍不得我,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想让她忘情,给她解药她不接受,只有来托付娘子。”

    昙奴看着他,起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国师,也有如此成全别人的心。活不长久,就不应该再牵绊住她,作为旁观者,她是赞成他这么做的。

    “国师只管吩咐,我尽我所能。”

    他点了点头,把春官送来的药交到她手里,“请娘子为我想办法,务必让她服下。”

    服药不难,可她也担心,“这样违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后反倒伤害她。”

    他说不会,“她会忘记一切,从遇见我开始,忘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一再抹去她的记忆,美其名曰对她好,其实伤她至深。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最后一次,你也希望她过得无忧的。”

    昙奴犹豫再三,那颗解药掂在手里,千斤重似的。她怅然望他,“国师当真下定决心了?”

    他垂眼说是,“今日起我不会再踏出神宫一步,以后还请娘子替我照应她,临渊这厢先谢过了。”他说完肃容,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

    昙奴生受了,尴尬万分,“请国师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就算国师不嘱托,我也会的。她近来常头痛,在服尚药局开的醒脑丸,同这药差不多大小。回头我把药换了,骗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国师……你们这样艰难……”

    他抬了抬手,截住了她的话,“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兴起。她昨天见了淮南节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细查访过,很靠得住。托陛下牵线搭桥,为她赐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昙奴心头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甜苦辣齐涌了上来。他却只是一笑,转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阔恬淡的样子,一如初见时的风华绝代。

    莲灯急匆匆入宫,又兴匆匆回来,然而进门他不在,心凉了一大截。转身问仆婢,昙奴恰好进来,说要同她一起挑花样,见她如坐针毡,便笑道:“国师有事回神宫去了,不是定准了要做你的面首么,总得允许人家把家事处理妥当。等一会儿吧,宵禁前必定回来。”

    莲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只是见不到他,有些慌。”言罢怯怯问她,“你怪不怪我?我不争气,又和他搅合在一起了。”

    昙奴心里黯然,面上却装作坦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如果认为做得对,就别问别人的意思。”

    她倚着凭几颔首,“要我忘了他嫁给别人,我做不到。就比如现在要给你换个郎君,你能接受吗?”

    昙奴委实左右为难,她不忍心破坏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可是国师的真情也令她难以拒绝。其实莲灯若能忘了他,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也仔细权衡,出于护短的私心,还是决定照国师的话去做。

    傅姆端着碗盏过来,跽坐在一旁唤她,“殿下,该用药了。”

    她却懒懒的,“这两天不怎么痛了,就不用了吧!”

    昙奴听了移过去,把茶盏送到她手里,“再巩固两天,就能去病根了。”拔了药瓶上的盖子有些犹豫,最后咬了咬牙,还是把那丸药倒进了手心里。

    她喝了两口茶,曼声道:“转转昨天和我抱怨陛下藏了两个美人,昨晚上她和陛下大打出手,我听得冷汗直流。”

    昙奴啊了声,“她胆子也太大了,现在怎么样了?”

    “陛下把那两个美人送还中山王了,下令以后不许再送人进宫,她这才作罢。”她笑了笑,“转转其实是我们之中最敢想敢做的,陛下唯恐她当真回大漠,只有处处让着她。”

    昙奴松了口气,“这就好,她这人一向叫人提心吊胆,人家好歹是皇帝,她也敢动手。”

    莲灯笑道:“我劝过她了,她说知道分寸。”一面探手将她掌心的药接过来,就着清茶吞下去了。

    昙奴小心翼翼观察她,她倒不显得有异,只说有点乏,趴在重席上睡了一会儿。她没有离开,眼巴巴等着她醒转,不过一炷香功夫,她撑身坐起来,两眼茫茫的,拍了拍额头。

    “怎么了?”她骇异地望着她。

    莲灯眨了眨眼,“没什么。”转头问傅姆,“今晚吃什么?”

    昙奴隐隐觉得她不大对劲,有这闲情逸致关心晚上吃什么,应该是药起效了。她试探道:“我看国师穿上那件衣裳很好看,打算再给萧朝都做一件,你说挑什么颜色好?”

    她努力想,想了半天,“哪件衣裳?”

    昙奴紧绷的身体垮了下来,塌着腰说:“算了,我自己拿主意吧……你还记得国师么?”

    “国师临渊?”她迟迟反问,吐了吐舌头,“听说已经一百八十岁了啊,我想他一定是个神仙。”

    昙奴怅然若失,好了,都过去了,她又变回鸣沙山上的那个莲灯,以后应该会好起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很愧疚,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见了诧异低呼,“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昙奴说没什么,“我要出嫁了,很舍不得你。”

    她大而化之一挥手,“将军府离这里又不远,你随时可以回来,有什么舍不得的。”说完了顿下来,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从敦煌洞窟的野丫头到今天的公主,她记得所有的转变。然而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她想不起来了,是什么?

    她失魂落魄,撑着头说:“昙奴,我觉得脑子有点糊涂,刚才是不是摔跤了?”

    昙奴忙说没有,“大约昨晚没睡好,再睡一会儿吧!”

    她怔怔坐着,一个人喃喃自语,“忘了什么呢,真奇怪……”后来一整天都在思量这个问题,吃不好睡不好,觉得生命里缺失了什么,很要紧。可是细思量,又毫无头绪。

    她开始变得六神无主,转转差人来接她,她也不去,坐在檐下没日没夜地回想,要疯魔了似的。想得发急了,敲自己的脑袋,对九色道:“你听,我的脑袋里什么都没用,空、空、空……”

    九色哀伤地凝望她,她忽然变得很惊讶,“你是怎么到我身边来的?我只记得佳人,不记得你了。”

    所有同国师有关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连九色的来历都变得没有印象。九色很着急,用力刨蹄子,她觉得它似乎有点焦躁,劝它回去休息。

    它走了,可是没过一会儿又来,嘴里叼着什么,跳上台阶到她面前,一张嘴,瓦块一样的东西落了下来。她捡起来看,一片小小的铁块,上面字迹清晰,刻着残缺的“中阴境相”。翻过来看背面,一排很奇怪的文字,似乎是西域三十六国流通的,可惜她看不懂。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捧在胸前,仔仔细细地研读,“中阴境相是什么?”

    奇怪这铁片忽然烫起来,发出听不见,但又确实存在的嗡鸣声。然后另一种更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仿佛找到共鸣似的,同这铁片一唱一和,整个院落都震荡起来。

    她抓在手里,目瞪口呆。九色是个没出息的,发现异样立刻带着佳人抱头鼠窜,不过也未走远,躲在院墙后,仍旧远远关注着这里的动向。她心里很紧张,脱手扔了出去,那嗡鸣声随即减退,慢慢消失了。她看了只露出半个脑袋的九色一眼,不明白它送这个东西过来是什么用意,难道同她忘记的过去有关吗?一枚小小的铁片罢了,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她走过去,蹲下来拿手戳了下,冷冰冰的,同刚才不太一样。

    她很纳闷,觉得这东西肯定不简单,是件神器也不一定。重新捡起来捧着看,渐渐那声音又来了,比上次更强烈,简直震得人头疼。尝试拉开些距离,声音变得轻一点,靠近身体,它又闹起来,真是个奇怪的玩意儿。

    莲灯低头看自己身上,她打扮上不怎么考究,除非要进宫,衣裳首饰静心挑选,否则平时连个香囊都不会挂。这铁片能和她的身体产生共鸣,实在太有意思了。她是个贼大胆,除了刚开始有点惧怕,过后就抱着戏谑的心态了。把它挪到小腿肚上,它安静下来。挪到肚子上,它微微的震颤。再往上,渐渐又活跃起来,贴到颈部时,动静忽然大得惊人。

    她明白过来了,是她脖子上的玉竹枝,定王临死的那个晚上给她挂上的,据说是她阿娘的遗物。她把玉料摘下来,以前听说金和玉有缘,没想到玉和铁也能有关联。她把两件东西并排放在一起,那声浪差点震塌她的屋子。

    头顶的瓦当砸下来,在她面前四分五裂,她吓了一跳,忙把它们拆开。这时辰河从外面进来,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奇道:“什么声响,嗡嗡的,是埙吗?”

    莲灯站起来,悄悄把碎瓦踢到了一旁,含含糊糊地应了,又道:“阿兄怎么来了?”

    辰河掖着袍子在台阶上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我听说你这两天精神不好,特来看看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她说没什么,“天热起来了,懒得动弹。好一阵子没见阿兄了,你在忙什麽?”

    辰河转过头看她园里的草木,半束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眯眼道:“我和你说过的,要写一本《西域经略》。以前在碎叶城时忙忙碌碌总没有时间,现在闲下来了,打算收集一些文献作参考。”

    有理想是好的,辰河和另几位阿兄不同,定王大军被收编之后,等持他们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兵痞。有几次宫中设宴,人来了,却是精神萎靡不像个样子。皇帝大约很希望看到他们这样,越是扶不起来,他的江山便越稳固。

    莲灯嗯了声,想起敦煌的洞窟来,“鸣沙山上开凿了好几个新窟,都闲置着,太可惜了。阿兄下次同陛下提一提吧,派画师进敦煌,把阿菩没完成的壁画都画完。”

    辰河道好,顿了会儿说:“我刚散朝回来,出宫门的时候淮南节度使同我打听你的近况……你怎么不见人呢?听说他几次来,都被你拒之门外了。”

    她垂下眼,没什么兴致,“我这几日不想见客。”

    “终归是陛下做的媒,好歹赏个脸吧!况且我看他为人很好,怎么不合你的心意呢?”他笑了笑,“你别怪阿兄多事,我邀他中晌过公主府来,你可以试着同他相处。前几天不是聊得很好吗,怎么突然又恹恹的了?”

    她也不争辩,既然把人邀约来了,留顿饭也没什么。不过一直记挂着某些事,说又说不清,心里七上八下罢了。

    辰河盏里空了,她又给他舀了一勺,慢吞吞道:“阿耶葬在黄河边上,我阿娘留在碎叶城,他们两个永远不能再见面了。如果我把阿娘的坟挪到阿耶身边,你说她会不会怪我?”

    辰河放下茶盏,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愧疚,“当初杀你阿娘的人并不是阿耶派去的,这个误会应当解开了。我想他们还是相爱的,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多可怜,让他们在一起吧。同你阿娘好好解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耶对她的心没有变。自从四娘遇害后,阿耶一直郁郁寡欢,十多年了,再也没有收人进房。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来说,做到这样不容易。四娘再大的怨恨,到这里就散了吧,在地底下同阿耶再续前缘。”

    不知为什么,莲灯哭起来,难过得无法自抑。似乎并不是为父母的感情波折伤嗟,是别的。辰河的那句“相爱的人天各一方”,勾起她无限的感伤。她没有爱过什么人,却奇异的感同身受,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就像心里塞满了窝囊气,终于找到个豁口宣泄一样,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说:“我这就吩咐人去办,把我阿娘送到阿耶身边去。我封了公主后不知在忙些什么,到现在连耶娘的灵位都没有供奉,实在太不孝了。只是我对我阿娘的事知之甚少,神龛上怎么写呢?”

    辰河道:“四娘是阿耶的孺人,姓唐。不过我曾经听阿耶说起过,四娘本没有姓,唐是当初家主的姓氏。四娘的小字叫茹仙,回回语中有明亮清晰的意思。”

    她抬起眼来,“我阿娘不是汉人么?”

    辰河摇了摇头,“你阿娘是古回回国后裔,回回灭亡后,祖辈在姑臧被人奴役,一直到那个大族被抄家为止。但对于你阿娘的出身,阿耶一直不愿提起,如今你要为她设灵位,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之前因为《渡亡经》的缘故,她母亲的身世也常被人拿来做文章,阿耶三缄其口也是有原因的。其实他倒觉得大可不必,回回国那么多人口,岂能人人和《渡亡经》扯上关系。现在尘埃落定了,她的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也都摒弃了,现在与她细谈她母亲的身世,没有什么不妥。

    她对这些不甚在意,知道神位上该怎么写就够了。又同辰河闲聊一阵,仆婢进来通传,说使君到了,辰河站起身道:“我先出去支应,你好好打扮打扮,洗个脸,敷上点粉。看你脸色不佳,再擦些胭脂就好了。”

    莲灯笑起来,“阿兄怎么和傅姆似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辰河出了院门,她怅然坐了一会儿,把玉竹枝重新戴起来,那块铁片收到妆匣里。坐在铜镜前篦发绾髻,照辰河的吩咐装扮上,随手捻个花钿贴在眉心,左右照照,气色果然改善了些。

    关于那位节度使,她实在有些尴尬。那天进宫回绝过,不知是圣上没有把话传到,他的态度还是照旧,来拜访过两次,她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难为他百折不挠,辰河邀他,他便又来了,她再不赏脸,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了。

    她换了件衣裳往前,辰河请他在凉亭赏花喝茶。她从小径上过来,远远看见他,他穿着宽松的罗衣,束着髻子。她脚下放慢了,拧起眉头思量,总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能把罗衣穿出道骨仙风的味道……

    他们在亭里向她招手,她摇了摇扇子。提裙上台阶,盛希夷还如那次在宫中一样,很快下来接应她,两手前后虚扶着,以防万一。她入亭子,对他浅浅一笑,“你前两次来,我都没能相见,真不好意思。”

    盛希夷很大度,“是我来得不凑巧,我也怕你嫌我麻烦,一次次来……我只是不放心你的病症,现在都好了吗?”

    她说好了,“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春困夏乏,懒病犯了。”说着偏过头吩咐厮儿,“今天怪热的,把席设在这里吧,这里凉快。”

    厮儿领命去了,辰河和他聊西域风土人情,莲灯倚着亭柱听他们说话,都是极斯文的人,谈吐文雅,让她想起辰河为她设过的相亲局。局上也是一帮文人雅士,吟诗作画、奏乐取乐,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不欢而散了。

    她的记忆就这么古怪,到了某个阶段突然中断,再要想,怎么都连接不上。罢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她托腮听他们说起西域的儒家,多少旧族为避战火在河西走廊安家落户,出了哪位领袖,有了多大的成就。都是男人的话题,她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辰河是个识趣的人,留在这里只为缓解尴尬。一顿饭后气氛轻松活跃起来,他就想着该腾出空间给他们独处了。

    “下半晌有人给我送手札来,我得亲自相迎,就先告辞了。你们二位接着谈吧,谈谈希夷的牡丹。爱花的人性情温和,我们殿下有时候急躁,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取长补短,这倒很好。”说着起身拱拱手,“阿妹,我这就去了,你好生款待贵客。”

    莲灯知道他是想促成,站起来送到台阶上,请他走好。

    盛希夷的口才不错,辰河不在了也不会显得冷清,他同她聊一些女孩子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养鸟和秋千,甚至还有波斯工匠做金线的工艺。莲灯听着,仍旧有些温吞的样子,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他悄悄叹了口气,复重新抖擞起精神,笑道:“上次说给你送牡丹花苗,因你一直在病中,到现在都没有办成。你稍等,我命人回去搬几株来,伺候得当,来年花盘能有铜盆大呢!”

    其实她对养花养草外行得很,他要逗她高兴,还不如抽刀与她切磋两局。她想提议,最后到底忍住了。毕竟现在身份不同,不允许她再舞刀弄棒了。转头看见九色探头探脑,心里一高兴,招它过来,问佳人哪里去了。

    佳人有了身孕,开始小心翼翼养胎,不怎么在外走动了。九色往西边抬了抬头,表示她在湖边消食。莲灯便叮嘱它,不能撇下佳人独自乱逛,要和娘子在一起。九色一面受教,一面看了盛希夷一眼,态度很敌对。

    一般人是察觉不出它那点心思的,盛希夷热络地同它打招呼,它理都不理他,傲慢地调转身子,一步三晃走开了。

    盛希夷有点尴尬,“神宫出来的鹿,果真不同凡响。”

    莲灯有些纳罕,“九色是太上神宫出来的?”

    他一头雾水,“不是吗?它是国师爱宠,以前常带着进宫的。”

    她沉默下来,国师爱宠怎么会在公主府呢,这阵子府里人都遮遮掩掩的,提起国师似乎有意规避,越发让人好奇了。

    她把扇子合了起来,“你知道国师的情况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希夷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但依旧向她描述,用了很多溢美之词,比方天人之姿、雄才伟略。末了犹豫地问她,“殿下不是与国师很相熟吗,怎么来问我?”

    很相熟,却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不好回答,只有模棱两可地微笑。

    没隔多久花苗送来了,牡丹娇贵,种起来有诸多讲究,要背风向阳,土质还必须疏松。盛希夷耐心给她讲解:“小苗怕养不活,这株有五年了,照料起来简单些。今天不能种,要在阴凉的地方放上三天,等根须柔软了才好分株。到时候挑个不易积水的花圃,坑挖得尽量大些,理顺了根须覆土踩实,再浇两遍水就好了。”

    她听后觉得不太难,欣然答应了,命人把花搬进花房里,实在不太上心,渐渐淡忘了。

    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但对于那位国师却很好奇,找到昙奴不住打听,“盛希夷说我和国师是旧相识,为什么我不记得有这个人?”

    昙奴张口结舌,周围的人都避之又避,却不料在那里出了岔子。她想了半天,努力敷衍她,“也不是多熟,有过一面之缘罢了,想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

    “可九色是人家的爱宠,怎么跟了我?”

    昙奴支支吾吾说:“那鹿是你骗来的,不是人家自愿送给你的。”

    她站在那里满脸疑惑,想了想,好像是她的风格,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不过对国师满怀愧疚,嘀嘀咕咕自责着:“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昙奴唯恐她说要把鹿送回去,她服了药之后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全然忘记,大概真是爱得太深了,仿佛只隔着一层窗户纸,随时可能恍然大悟。忙劝慰她,“国师对九色不太好,所以你才能这么顺利把它骗出来。如今它过得很好,娶了娘子,又快做耶耶了,就这样吧,让它们安安稳稳的,反正国师也不惦记它。”

    她听了觉得有道理,自己撑着伞回去了。

    后天就是昙奴大婚,府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她一路走一路看,每个人都挺高兴。花匠见了她,招她去看新培育的荷,她站在那里欣赏半天,花苞不见踪影,莲叶却大得吓人。忽然想起盛希夷送来的牡丹,三天应该到了吧!忙赶到花房,照他说的分了株,提着铲子抱着花苗,在苗圃里辟出一块空地来自己栽种。

    天色渐晚了,墙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勉强能够看得清。她蹲在那里挖了五六个大坑,然而对刀剑应用得法,铲子使起来却很费劲。把苗放进去,如同婢女给她整理裙裾似的,要把每一根根须都摊开,然后再壅土。坑挖得大,一个人种不太方便,需一手扶着花苗不让它倾倒,一手拿铲子往回拨土,那种废力的程度,练刀都不能与之相比。她的手脚不太协调,不知怎么一晃,割破了食指。别看那花铲形状呆蠢,刀口却锋利得很,这下割得很深,流了不少血。她是能吃苦的人,边上婢女大呼小叫,她充耳不闻。直到把花都种完,才慢吞吞回卧房打算包扎。

    其实那么一点口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随意拿手绢把指头缠起来,包裹了一会儿发现血止住了,便没当一回事。裙子上沾了泥,婢女拿衣服来换,她摆手让她们出去了。半路出家的公主,到现在都没习惯让别人伺候。

    她坐在妆台前,抬手解颈上的竹节,起先没什么,待把它摘下来时,伤口压在上面,猛地一阵刺痛。她吃了一惊,发现这竹节自己震荡起来,这种状态和遇上铁片不同,她仔细听着,听见类似于骨骼伸展发出的咯吱声,回荡在幽深的房间里,有些瘆人。她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食指,伤口又淌出血来,似乎重新崩裂了。刚才玉竹枝上沾染的血迹不见了,她壮起胆分辨,原本细洁的纹理中渗透进血丝,蜿蜒伸展,有种诡异的味道。

    也许里面住了个妖怪,她捏着手指想,心里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却驱使她再试一次。她慢慢凑过去,不敢触碰,挤出血滴在上面,渐渐如海浪涌上沙滩,血迹无声无息地蔓延,染红了竹枝上的叶片。她大感讶异,继续尝试,竹身吃透了血,通体变得赤红。突然一阵强光迸发,在半空中旋转凝结。她呆怔地看着,竹节上方出现了类似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有呲目欲裂的明王,也有面目狰狞的判官。然后逐渐演变,变成一轴长卷,卷首有三字篆书,金芒闪耀,古拙又虚灵地写着渡亡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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