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一个白衣一个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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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睡得太久了,梦醒后很难再入睡。披着短襦起来倒水,对面的耳房里没有燃灯,想来他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好,终于不必再有牵搭了,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患难见真情,她这小半辈子过来,亲情和姻缘上欠缺,姊妹的情义却比天还高。昙奴是真的对她好,从不背叛她,永远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伴着她,到如今遇到了可以携手的人,依旧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有她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快。昙奴自己没坐过月子,伺候月子却是把好手,不许她沾水,不许她吹风,一个月下来她竟还长胖了些。到了年下,遇上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两个人搬着垫子和矮桌,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煮茶晒太阳,莲灯就开始极力劝说她嫁给萧朝都。

    她脸上神色淡然,“你还没有着落,我是不会嫁人的。”

    莲灯有点急,“你不能为我浪费时间,遇见一个好的人多么不易,千万别让他久等,寒了他的心。”

    她低下头洗刷茶盏,轻声道:“我身上全是刀疤,怎么有脸嫁给人家呢!”

    她还是为自己的出身自卑,做了太多年的死士,自觉配不上那位背景辉煌的将军。不管多雷厉风行的女孩,遇见爱情时总是满心的不确定。莲灯道:“你们见第一面时就拳脚相加,他不知道你有多能打吗?会打的人难免受伤,有刀疤怎么了?白天掩在衣裳底下,晚上脱了衣裳就熄灯,他也看不见。”

    昙奴红了脸,“你说的都是什么!”

    莲灯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年纪不大,心却已经苍老了。她尴尬地笑笑,“我说的都是实话,转转现在很好,等你嫁了人,也会过得很好,长安就没有我可牵挂的了。我打算回碎叶城找辰河,将来在关外生活,永远不回这里来了。这座城留给我的全是伤痛,我想远远离开这里。”

    昙奴牵着袖子往釜里加茶末,一面拿竹筴搅动,一面道:“你都不在长安,却要我留在这里吗?我不会和你分开的,你想回去,我跟你一起回去。你找个关外人嫁了,我也找个关外人,离得近些,还可以做邻居。”

    莲灯垂眼看桌上的锦垫,怅然道:“我救你一命,你也救过我,早就不再相欠了,用不着拿你的一辈子偿还。”

    她咧嘴一笑,“我已经不拿你当救命恩人了,如今是当姐妹,比手足还亲。”

    莲灯听她这话很感动,可是感动之余又觉得为难。她硬要跟着,岂不是毁了她和萧朝都的姻缘吗。原本去留是她自己的事,现在竟要赔上两个人,真成了桩难题了。

    “那我不走,你可愿意嫁?”

    她依旧摇头,“你没有好归宿,我决计不会嫁人。”

    莲灯无话可说了,看来要她嫁给萧朝都,还需自己先找个人安顿下来才行。

    昙奴把茶盛在盏里递给她,向外望了望,院墙外有白衣人来往,是国师派来保她们安全的。莲灯堕胎那天后他就没有再来过,也是,那身体风吹了都要倒,留在这里也无益。也许是又回九重塔里去了,功力找不回来,与废人无异。蒲州之战已经进入尾声了,庸王落马,楚王也已经溃不成军。如今长安城外的天下是上一任国师的,如果他调转枪头攻打京畿,那么大历的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你说国师的功力恢复得如何了?”昙奴脱口而出,说完了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来,谨慎地看着她。

    她倒没往心里去,“不是说要半年才得恢复五六成吗,别管他的闲事。”

    昙奴道:“我是怕他功力恢复得慢,大军万一攻进来,谁是那老妖怪的对手?”

    她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道:“是祸躲不过,担心也无济于事。我算过一笔帐,老妖怪死时百岁,其实要比功力,应该没有他来得深厚,他要同他斗,未必会输。”

    “可就算半年出关,功力也不得全恢复,不是还有一半在你这里吗,他折损一半,胜算渺茫。”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无情无绪道:“他若是有办法,只管拿回去好了,我不稀罕他的内力。”

    她现在对一切有关于他的话题都显得很不耐烦,稍聊了几句便把话题转移到转转身上了。转转在她卧床的当口生了孩子,是个男孩。齐王得了第一子,向宫中报喜,大明宫里堪堪吊着一口气的老皇帝因这喜讯,病气忽然散了些。五位皇子死的死,囚的囚,只剩齐王一个。如果有人能刹得住定王大军,不出意外的话,皇位就是齐王的了,转转的儿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莲灯替她欢喜,果然一个人的福气是生在骨头缝里的,摔跤都摔不掉。没想到误打误撞的姻缘,结出这么好的果子来,她们三人之中,只有转转顶有出息了。

    “明日去看望转转吧!”莲灯笑着说,“再给外甥准备见面礼,买什么好呢……”

    昙奴道:“于我是外甥,于你是侄儿。别忘了定王和圣上是亲兄弟,你和齐王是堂兄妹。”

    她对这些所谓的亲眷并不在意,和昙奴两个一人准备一个金锁子,次日便去了齐王府拜会。

    朝中风声鹤唳,却冲不淡齐王的喜悦。他原本日日在中书省,转转生了孩子之后他变得恋家起来,她们登门的时候他正巧也在,见莲灯进门,亲自打帘迎她,含笑道:“早知阿妹在城中,我应该接你进王府的。”

    莲灯有点不好意思,欠身行了一礼,“阿兄喜得贵子,我是来道贺的,顺便看望转转。”

    他把她往里引,一面道:“以前是相见不相识,兄妹弄得陌生人一样。如今你身世大白了,毕竟骨肉亲,看过了我那蛮夫人,我们好好叙一回话。”

    莲灯静静听着,心里满是感慨。他对转转很好,因为爱,取了个亲昵的称呼叫蛮夫人。如果以后即位做皇帝,转转一个贵妃总跑不掉的。

    她颔首道好,抿唇一笑,崴身进了卧房里。还没站稳,迎面一个人影扑过来,把她撞得打晃,定睛一看,是发了福的转转。她怀孕的时候将养得好,生下世子之后又是一顿胡吃海塞,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但美人终究是美人,就算胖了,也是珠圆玉润掐得出水来。看见她,两颗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放光,欢声道:“我正说出了月子可以去看你了,没想到你先来了!”搬着她在窗下照,“气色很好,还胖了,我可算放心了。”

    昙奴后来来看她,并没有告诉她莲灯堕胎的事。这种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说莲灯病了一场,不能来探望她,她也信以为真。叫人抱世子过来让她们看,叽叽咯咯逗弄着,指着昙奴说:“这是姨姨。”又指莲灯,“这是姑姑。”

    满了月的孩子,已经长得十分周正可爱了。莲灯羡慕不已,伸手说:“让我抱一下。”

    傅姆看转转脸色,转转亲自接过来放在她怀里,笑道:“小子无礼,刚才尿了他阿耶一身。这下你抱着吧,不怕他涨潮。”说着拉昙奴到矮榻上坐下,给她看她新做的衣裳,让人包起来,据说都是给她们预备的。

    莲灯抱着孩子在地心慢慢打转,轻巧的份量,在心头落下温柔的重压。世子刚睡醒,漆黑的眼眸随了他父亲,脸盘轮廓却像转转。她看着他的小脸,觉得心都要化了。想起自己的孩子,如果还在,这时候应当显怀了。也是各人的命运不同,她的宝儿托生在她肚子里,有个如此靠不住的阿耶。如果临渊能像齐王对转转这样,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她为什么会不要孩子……

    猛然惊觉想得过多了,忙收回思绪。世子举起了两只粉嫩的小手抓挠,她把自己的手指嵌在他掌心里,回头笑问:“叫什么名字?”

    转转道:“只有小字,叫那罗延,待开蒙时再请御赐。”

    她点了点头,那罗延是金刚不坏的意思,盼着世子小身板结实,健健康康长大。她抱他在怀里,轻轻唤他,世子撅嘴吹出好多泡泡。傅姆送巾栉来,她接过轻轻替他擦了,吃奶的孩子,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她着实喜欢,小心翼翼亲了他一口。转转看了笑道:“这么爱孩子的,不是没长大,就是想要一个,你是前者还是后者?既然喜欢,就在王府住下算了,天天让你抱着,到最后看见他就厌烦了。”

    她是打趣,昙奴却心有余悸,慌忙在转转手腕上敲了一下。转转有点莫名,瞠着眼睛看她。昙奴笑了笑,“做这么多衣裳,岂不是花光了你的私房钱?”

    转转是大咧咧的性子,手一摆道:“我身上不留钱,又没处花,不给你们就都赏人了……不过我听殿下说莲灯是定王的女儿,真把我吓着了。那我们先前舍身忘死地报仇,到最后不都是一场误会吗?”

    昙奴唯恐莲灯听见,又是一通摆手,“别说了,过去的事了。”

    转转虽然有时候榆木脑袋,但正常的时候还是很聪明的。她眼光如箭矢,射过来射过去看,自觉地把嗓子压低了,悄声问:“到底怎么了?”

    昙奴还没应,门上进来个仆婢,对转转叉手,“大王请安宁郡主到前厅叙话。”

    转转看了莲灯一眼,“可愿意去?”

    既然有请,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莲灯把孩子交给傅姆,捋了捋身上衣裳,随婢女去了前面的大屋里。

    齐王很客气,见她进门站起来相迎,温声道:“阿妹今天既然来了,就在我的府邸住下吧!外面时局乱得很,你没人依靠,为兄也不放心。”说着请她坐,亲自装了手炉送给她捂暖。

    她笑了笑,“我漂泊惯了,自己也能自保,阿兄不用担心。王府里人多,我在这里会给阿兄添乱的。”

    齐王说不,“你是金枝玉叶,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军中发生的事我一清二楚,阿叔薨了,几个兄弟忙着夺权,你无依无靠,长安也只有我一个能帮衬你了。你就在这里,不管将来如何,有我一口饭吃,绝饿不着你。”

    莲灯迟疑了下,“阿兄不怪罪我阿耶吗?”

    齐王蹙着眉道:“朝中议定了要收编西域的兵力,定王接到诏命后虽然没有及时在酒泉驻扎,过了扁都口也未对中原有任何影响。既然薨逝前安分守己,念在他驻守西域三十余年,身后也当有哀荣。你是他的女儿,恢复郡主的头衔再正当不过。只是圣上目前还不知道前任国师的事,我暂且不能将你送进大明宫去。但也用不了多久的,等事情平息了,会还定王一个清白。”

    所有的内情他竟然一清二楚,那么他和临渊早就结成同盟了吧?临渊能掐会算,必然算定了齐王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其余诸王都是陪练,一个接一个打倒,齐王飞龙御极指日可待。

    她寂然坐着,略顿了会儿抬头看他,“现在定王大军控制在另一位国师手里,庸王和楚王都已经完了,接下来他会不会攻长安?”

    齐王却老神在在,“国师已经上奏朝廷,请骠骑大将军入军中主事,复派灵台郎接定王世子回军中掌管大权。这样一来那位国师的权力就架空了,调动不了大军,到头来不过是个光杆儿。”

    莲灯心里一惊,直起身道:“他把辰河接进军中,万一那老妖怪危及辰河性命怎么办?”

    齐王说不会,“他毕竟是死而复生的人,不可能没有弱点。国师将灵台郎全数派了出去,还有大将军蓟光助阵,世子的安全不用担心。届时宣布定王死讯,世子接手后即刻率大军归附羽林军,下令剿杀假国师,这场闹剧便可收尾了。”

    她坐在那里,不由升起一股凄凉来。这就是男人的世界,杀戮、征伐、你死我亡……她那么近的接触过,太可怕了,令人浑身起栗。她现在只忧心辰河,他作为定王世子,会是怎样的结局?

    “阿兄……”她看着齐王道,“朝廷会不会怪罪世子?待尘埃落定,是否又兴起另一场争端来?我阿兄何去何从,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齐王和颜悦色地微笑,“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难为你们。封王后外放封地本来就不对,朝中养的那些大将,不是让他们日日葡萄美酒、听歌赏舞的。到时候碎叶城由西域都护府接手,你们兄妹就留在长安,也算是找到的根基,好好做你们的皇亲国戚吧!”

    她明白了,左不过收缴大权,掌控在手心里。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辰河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他更适合当个吟风弄月的文人,不应该做割据一方的王侯。

    她慢慢松了口气,“阿兄此话当真吗?”

    齐王道:“凭你和转转的交情,或我与国师的交情,你说我的话当不当得真?”

    所以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她点了点头,“如此我就先多谢阿兄了。”

    齐王见她没有疑议,很是高兴。兄妹两个坐着说了些家常话,又聊到国师身上来,“我前阵子见他,复原得倒比预计的快。只是同我说起,说梳头发现了一根白发,看他模样很是伤感。”他顿下来,打量她的神色,“莲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她猛然站了起来,“我与他从不是什么夫妻,阿兄误会了。你若说些别的,我还愿意相陪,要是想当说客,那就恕我不恭了。”

    齐王只得讪讪将话咽了回去,“罢了,不再说他了。我命人去你们的住处,把东西都搬过来。昙奴什么想法,也要问一问她。她和萧朝都可是论及婚嫁了?住到我王府里来方不方便?”

    莲灯原本不想和齐王有瓜葛,可是得知辰河要接管大军,她心里实在放不下,只有在齐王府,才能第一时间探得消息。便道:“昙奴同我在一起,等将来议定了婚事,我再替她好好操办。”

    齐王抚掌道好,起身下令,将后面与紫竹林相邻的院子收拾出来安置贵客。莲灯至此算是依附堂兄,仍旧恢复了郡主的称号。

    因战事不定,过年的仪俗一应都减免了。原本团圆饭是该吃一顿的,结果因为王妃与转转不合,连这项也废除了,各自在园里守岁。

    别的没什么,操劳了齐王,他得先去王妃韦氏那里吃两口,再到转转的紫竹林来。与王妃的相处是毕恭毕敬的,韦妃的出身不简单,就算将来御极,她也是正正当当的皇后人选。到了转转这里轻松许多,转转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吃酒划拳什么都干,因此这岁就守得分外热闹了。

    莲灯倚着凭几喝茶听曲,伎乐隔着一小片水塘,在那边的亭子里低吟浅唱。她托腮细听,唱的是家国河山,还有思乡之愁。其实她到现在依旧怀念敦煌的日子,哪怕安定下来了,有锦衣玉食,当初在沙丘上狂奔的记忆都刻在脑海里。

    婢女献了盘酥山来,滴成大团的牡丹花状,样子很别致。她转头看,是齐王叫送过来的,便颔首向他道谢。齐王道:“今天昙奴怎么不在?”

    转转笑道:“她的郎君思她情切,特意接到将军府里去了。”

    齐王哦了一声,“待仗打完,想来好事也将近了。昙奴和阿妹都在长安落了户,你就不会整日吵着要回龟兹了。”

    他们每每说起这个,总要有意无意地点上一点,莲灯听了也没有什么大反应,仍然专心听她的曲子。夜渐渐深了,坐久了有些犯困,她掩着嘴打了个呵欠,“实在守不下去了,恕我先告辞吧!”站起身行了一礼,便挽着画帛逶迤去了。

    她住的地方叫鹿港,和九色正相配。她出门的时候它正在竹林里漫步,见了她,一纵一跳到面前,她在它头顶拍了拍,领着它往回走。天上月淡星稀,沿路有彩灯,莲花纹的青砖上也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她呼了口气,对九色道:“你说昙奴回来后,会不会同我提起成亲的事?”

    九色不懂这个,眼神一片茫然。她耐着性子说:“你跟我出来,将来婚事怎么办?过两天我们去鹿苑挑个俊俏的姑娘吧,给你做娘子好么?”

    这下它听懂了,居然一点也不含蓄,高兴得乱蹦乱跳。莲灯看了笑起来,“娶娘子这样值得欢喜吗?”在它的犄角上弹了下,“没出息!”

    夜色浓重,将到子时了,四周围升腾起稠密的雾气,扑在脸上像覆了层纱似的。她招它快行,到台阶下褪了鞋履,只穿一双罗袜登上木地板。回身在窗边的盒子里取了两块豆饼,趴在檐下喂它,轻声说:“吃了就去睡吧,别乱逛了,明天见。”

    九色的耳朵抖了抖,忽然转过头看院门上。她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墙外那片阴影里慢慢走出个人,穿一袭金钩银纹罗衣,腰上束玉带。头发比以前长了好多,几乎与罗衣的衣摆持平,有风吹拂,婉转飞扬,人像虚构出来的,不似世间物。

    莲灯撑身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他。他缓步走进光带里,叫了声九色。九色撒蹄奔过去,走了一半想起什么来,停住脚看莲灯的脸色。莲灯寒着眉眼,踅身进屋里,重重阖上了门扉。

    她还是厌恶他,不想看见他,三更半夜不请自来,他和齐王的交情当真好到这种程度了,任他来去自由?她坐回梳妆台前拆发髻,心里有点乱。他的身影缓缓移到桃花纸上,灯笼款摆,他的身影也随之款摆。他笃笃敲门,“莲灯,今天是除夕,你不与我一起过吗?”

    她讨厌他这种语气,仿佛之前的一切是她孩子气,有意和他闹似的。对造成的后果轻描淡写,连失去孩子这样的事,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她狠狠应了声,“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见到你,为什么你总是阴魂不散?”

    他却不急不慢,幽幽道:“你的人生从来都同我联系在一起,现在要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她抄起一支碧玉簪,愤然道:“我不欠你半分半毫,我以为仁德坊那日都和你说清楚了,你再来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他沉默下来,桃花纸上的身影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接受。你说结束不算数,你的确不欠我分毫,我却欠了你很多。我要还债,所以你不能拒绝我。”

    她简直觉得厌烦,“我不要你偿还,我们之间的事过去就算了,以后各不相干好不好?你可以重新找个人,国师这样尊贵的身份,多少女子对你趋之若鹜,何必非我不可?我求你放过我,如果往日还有一点恩情在,你就高抬贵手给我条活路吧!”

    他把手压在直棂上,心头绞得生疼,不敢太急进,隔了会儿方道:“我没有再奢望你能爱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谅。待解决了那个轻薄你的人,我想留在你身边,不需要你如何,让我看得见你就好。”

    提起那位国师,她的心里便溢满了耻辱。她所经历那些,不都是他害的吗?他召回亡魂为了续命,她可以理解,也赞同他这么做。可他不该抛下她,把她扔给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让她不加掩饰地爱他,对他撒娇。她的脸面已经丢光了,他现在来忏悔,还有什么用?

    “你为什么要责怪别人,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吗?你那恩师原本六根清净,是受了我的蛊惑才跌进红尘的,这一切全因你而起。你把我扔下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枉你算尽天机,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的百年道行不过如此。”她哼笑了一声,“你走吧,我说得太多了,倒像对你还有情似的。”

    哀莫大于心死,她现在说话全然不顾忌他的感受,所以她的确是对他绝望了。可是他待如何?她能全身而退,他却不能。她还有很长的人生,他无法指望重来一次,所以他的生命到结束那一刻,也只有她一个人。

    努力不让挫败感打倒,他总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放低姿态哀求她,“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

    以前他不怕冷,因为本身就没有温度,寒冬腊月或者盛夏,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她闭上眼,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是是非非都和她不相干了。她别过脸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就寝了。”提裙移过去,吹灭了案头的一盏蜡烛。

    他还站在那里,实在没有办法,打算硬闯,“我进来了,容我暖和暖和再走。”

    她自然要反对,回身正打算拒绝,见那门闩自己松开了,他轻轻一推,藤花色的缚裤映着雪白的绫袜,从门槛处迈了进来。

    内力恢复了,他依然是不可一世的他。灯火照亮他的脸,五官俊美,眼波欲滴。他轻轻唤她,“莲灯……”

    她气得厉害,披散着头发立在锦垫上,沉声喝道:“你怎么这样无礼?我何尝答应让你进来了?”

    他搓着两手,脸上有些难堪,“我觉得很冷,在外面冻得受不住了……”

    她夺过妆台上的白瓷碟子砸了过去,“你便是死也和我没关系,我讨厌你的自说自话,你给我出去!”

    碟子里养了一小簇梅,她是王族后裔,回到富足稳定的生活里,很快勾勒出优雅的审美。妆台上摆梅瓶愚且呆,莫如放白瓷碟子的好。她生起气来管不了那么多,手边抓到什么就砸什么,碟里的水泼了他一身,他没有避让,避开了更叫她生气。她怒目相向,他望着她,那个孑然冷情的姿态不是他熟悉的了。她有过孩子,曾经当过母亲,即便短暂,也已经和以前不一样,沉淀下来,有种沉着的美。他发现对她的迷恋有增无减,不管她如今态度如何,注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只是喃喃:“多可惜没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

    她听了却觉得这话挑挞,蹙眉道:“国师请自重,这是我的闺房,恕我不留客,请你出去。”他充耳不闻,她愈发恼怒,冲口叫了声九色。

    九色是绝对站在她这边的,当初为她舍弃旧主,现在也是一样。它一直在阶下打转,听见她点名闷头冲进来,也不管那是什么人,两角对准正前方就准备撞过去。

    他有些着恼,狠狠喝了声混账,“你反了不成!”

    国师的威严还是很震慑鹿心的,它当即撞了铁板似的,腿一崴就跪下了。

    “看着本座。”他又斥,那只色厉内荏的鹿抬起头,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他虎着脸道,“神宫缺鹿茸,你的角太大了,该锯了。本座身体不好,需要鹿心血,自己叼只碗来!”

    这下吓破了九色的胆,它仓惶向莲灯求助,眼里泪光闪烁。

    “还敢不敢插手?”

    它摇了摇头。

    “还敢不敢放肆?”

    它继续摇头。

    他指着外面断喝,“出去!”

    它如蒙大赦,飞快跳起来,眨眼就不见了。

    救兵中途逃跑了,莲灯有些怅然,对他的猖狂也更抵触,裹着袖子道:“这是人家的府邸,国师耀武扬威做给谁看?”

    他并不在意她的恶言恶语,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上年除夕吗?我带你吃馎饦,看烟花,如今回忆起来恍如隔世。我常在想,如果那次之后我就放弃计划,现在一定是另一番光景。很久以前我曾经替自己算过一卦,我有情劫,且难度。你出现后我不敢算,怕应在那个劫上,可惜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的语速渐渐慢下来,向她这里靠了一步,“莲灯,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做的那些错事,任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只盼能回到从前……”

    她避开了他的碰触,知道理论不出头绪来,强定了定神说算了,“我也不和你争辩,以前的事过去就作罢,我原谅你。从今天起你我两不亏欠,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回你的太上神宫去,继续安稳当你的国师。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就算对我最大的补偿了,如此可行?”

    其实他应该满足,可他知道自己期盼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敢抱她,不敢亲她。她对他已经全然放下了,一个女人一旦不再爱你,细微处都能够品咂出疏离来。她的心和他渐行渐远,他惊慌失措,怎么挽回她?他无计可施,唯有不停纠缠。

    她躲避,他便迎难而上,“你对我还有感情,告诉我怎么能让你解恨,我全都照做。”

    她想让他走,他为什么总绕开重点?他牵住她的画帛,更让她反感至极,愤怒冲昏头脑,有一瞬居然起了杀心。她咬牙切齿,“我让你滚!”

    他不为所动,猛地一掣,将她拉进怀里来。仿佛深埋在沙漠里,干涸得龟裂的心突然接触到水源一样,这种幸福简直令人发疯。还是这个味道,莲灯的味道。他把脸埋进她颈窝里,可是来不及汲取更多,腹部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她的碧玉簪子深深扎进来,有血渗出,晕染了衣袍。他感到吃惊,却并不生气,只是不敢看,摸索着,用力压住伤口止血。

    她的脸上浮起淡漠的笑,“我说过的,你再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是千方百计要补偿我吗,那就去死吧!只有你死,才能平息我的怒气。”

    他勉强笑了笑,“这么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你想杀我……”霍地抽出案上金错刀扔给她,“用这个。”

    她的速度极快,一瞬便将刀锋压在了他脖颈上,“你不会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吧?”

    伤口痛得厉害,肚子上破了个洞,冷风嗖嗖地灌进来。他咬牙支撑住,就算拿性命赌上一回吧,赌她对他不是全然无情的。他略略仰起头,让刀锋压得更紧实。她离他很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即便有这一刻也足了,他黯然想。沦落至此,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如今的感情就像火中取栗,明知道会灼伤自己,也全然不顾了。

    “你要杀便杀吧,死在你手里,我不冤枉。”

    她的刀尖又压紧半分,“果真想死,我就成全你。”

    莲灯觉得自己有些难以自持了,她的性格里有嗜杀的成分,不知源自于哪里。杀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杀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烟消云散了。她紧紧扣住刀把,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似乎只有血才能让她解渴。

    他不想挣扎,语气平淡,“原本我的功力要半年才能恢复,我用了个不太好的办法,四十日内就做到了。我和你说过,身体回暖三年后大限将至,现在……我只剩三个月了。”他闭上了眼睛,“反正迟早会有一死,你想杀就杀吧!”

    她激灵了下,猛地回过神来。三个月……只剩三个月了……他恢复的速度的确不可思议,上次见他时,堪称弱不禁风,照那个状态看来,半年是最起码的。那么他所谓的不好的办法,必定是最具破坏性的。

    她疑惑地看他,他垂眼凝视她,眸中满含缱倦的爱意。她怕看见这个,很快调开视线,刀锋一转划过他的耳畔,金错刀刃如秋霜,轻飘飘削下他一缕发来。她收刀退让,“既然只有三个月了,我何必白担杀人的罪名!这断发算代你受过,今天到此为止,你走或是我走,你任选一样。”

    他灰心丧气,她这么绝情,他却依然不能怪她。

    子时到了,又是漫天的焰火,红一簇绿一簇,照亮窗上的桃花纸。天寒地冻,真逼得她离开这里,一个姑娘家不安全。他按着伤口点头,“你留下,我走。”

    她闻言转开身,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心里涌起悲凉来,蹒跚着倒退,退到檐下,复回头望,她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莲灯静静坐着,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次远了,方长出一口气。

    与他对峙,就像打一场生死仗,她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比做任何事都累。她合起两手捂住脸,感觉肩头肌肉突突跳动,略缓了缓,才重新提起劲来。撑身打算回榻上,不经意看到重席上散落的一缕头发,她怔了下。刚才明明见他满头青丝,怎么落地就变了颜色?是烛火照得不真切么?她蹲下来仔细查看,伸手想去触,探了一半又火烧似的缩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捡了起来——是了,没错,那头发托在手里,全白了。她心头狠狠撞了下,这么说来他的衰老在加速,只为快快复原,这么自残值得吗?

    她盯着那缕头发看了半晌,忽而嘲讪一笑,他诡计多端,谁知道又使了什么障眼法!思及此,竟觉得又一次被他愚弄了。打开门,扬手扔了出去。

    他并未走远,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受了伤,仍旧不愿意离开。站在黑暗里看着那屋舍,知道她在里面,也感到安心。

    突然门打开了,他顿时一阵欢喜。也许她只是嘴上厉害,心里终究舍不下他,开门看他是否走远,说不定还会追出来。他精神振奋,连痛都忘了,谁知全是他的痴心妄想,她广袖一扬,像是抛了什么东西,然后重新折回屋里。他悄悄上前看,头发散落了满地……他垂袖站着,心一直往下坠,坠进了无底的深渊里,终于永世不得翻生。

    莲灯对九色的许诺一向很当真,那天被临渊恐吓后,它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想是吓破了鹿胆,精神很萎靡。莲灯为了讨它欢心,特意带它去了城里专事养鹿的地方。

    鹿苑对鹿来说是个噩梦,这里的圈养和神宫不一样,临渊养鹿是因为喜欢,这里养鹿全是冲着鹿茸和鹿肉。弱肉强食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九色进门的时候有些惧怕,它能嗅到同类死亡的味道,脚下踟蹰着,裹足不前。莲灯发现了,停下问它,“改变心意了吗?如果不想进去,我们就回家。”

    它犹豫着,最后对爱情的向往战胜了恐惧。莲灯轻轻抚摸它,温声道:“挑的时候要仔细些,宁缺毋滥。喜欢哪个你就扯扯我的衣袖,我们带它回去。”

    九色点点头,随她进了栅栏里。

    鹿奴比手在前面引路,边走边回头看九色,“这么漂亮的鹿真罕见,娘子养它花了不少心思吧?”

    莲灯打趣,“那是自然的,它极聪明,和寻常的鹿不同,吃喝之外还要请老师讲课,听四书五经。”

    鹿奴啧啧称奇,“可惜这里的鹿没有那么好的福气,雄鹿等角长成了就要锯。母鹿略大些宰杀取肉,送进大明宫去。”说着引进一条长长的甬道,笑道,“小的从没见过娘子这样的,替鹿娶亲,听上去真稀奇。前面的鹿圈里养了好几只漂亮的母鹿,想来鹿公子会喜欢。挑完了我再领下去清洗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随鹿公子荣返。”

    莲灯听得发笑,九色和这里的鹿相比,当真就如贵公子一样。自小长在神宫,如今又搬进了齐王府,皇亲国戚比她还正宗,一声鹿公子实在当得起。

    他们慢慢往前,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个巨大的鹿场,里面的鹿是混养,有公有母。因为环境不怎么好,气味很熏人。莲灯掩了掩鼻子,连九色都受不了,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鹿奴开始尽心尽力地介绍,这只八个月大,那只刚满一岁……莲灯看九色的模样,似乎兴趣缺缺。她转头问它,“怎么了?还不高兴吗?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一个都不喜欢?”

    九色晃晃脑袋,看样子是要白跑一趟了。莲灯叹了口气,打算带它离开,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传来繁杂的脚步声,是一个杂役牵着一头母鹿,蛮狠地从圈里拖拽了出来。那鹿好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奋力地刹着蹄子,可惜力量弱,被拖得踉踉跄跄。它抬眼看人,大而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恐惧和泪水,莲灯心都揪起来了,便问要将这鹿如何。

    鹿奴道:“这头鹿脾气太犟,本来看它身条好,想让它多产几胎小鹿的,可它不让雄鹿近身……”想起面前是位女郎,说完尴尬地咧了咧嘴,“如此只有送到屠宰场去了,总不能白养着它吧!”

    有时候缘分就在须臾之间产生,九色纵过去嗅了嗅,然后迈着小碎步回来,在她袖子上扯了一下。莲灯大感惊讶,“你喜欢它吗?”

    它点点头,危难之中伸援手,大有英雄救美的豪迈。这下子鹿姑娘应该也被它感动了,果然含情脉脉望着它。以鹿的眼光看来,九色真是英俊、阔绰又风度翩翩,也许就如转转当初迷恋小郎君一样,属于一见钟情。莲灯自然有成人之美,让杂役把绳索解了,给鹿奴几吊钱,将九色的心上人买了下来。

    这世上总归一物降一物,原本那头母鹿桀骜得很,可遇见了九色,立刻温柔得水一样,依在它身边也不乱跑,紧紧跟随着它。莲灯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看到儿女终身大事有了眉目,满心的欣慰和欢喜。她喟然长叹,“这下子好了,你可算有伴了。再把昙奴嫁出去,我心里就没有什么牵挂了。”顿了顿提议,“给新娘取个名字吧!”

    九色看了心爱的人一眼,在道旁采了株刚发芽的冬葵给莲灯看,莲灯说不好,“这名字不够秀气。”边走边思量,忽然有了个想法,“就叫佳人吧!”

    这名字很合它们的心意,九色带着新娘呦呦叫起来,莲灯掩袖而笑,在街市上缓慢走着,一人二鹿回到了齐王府。

    回来后得知个好消息,局势照着国师的部署扭转,辰河羁押了蔡琰,将都护府的五万人马彻底收编。缴帅印归附朝廷后,不日就能入长安了。

    莲灯很高兴,但心里又发怯,“军中那位国师怎么处置?看押起来了吗?”

    齐王摇头,“毕竟不是等闲之人,虽然调遣不动大军,那十三万人却也奈何不了他。灵台郎们围攻他,他布了个阵,大摇大摆去了,如今在哪里不得而知,我料想是要回太上神宫的。”

    她心里打鼓,不管他藏身在何处,只要不来找她就行了。又忙问:“我阿兄还有几日进城?”

    齐王算了算说快了,“至多再有三五日吧!我已经命人去修葺定王旧宅了,辰河回来可以暂居在我府中,待王府筹备妥当,再回去不迟。”

    莲灯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可是大军还未抵达长安,大明宫里就传出了老皇帝驾崩的消息。

    时间刚刚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国师接到密函,合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任务就快完成了,不管他与师尊合不合,当初的教导他一直铭记在心。为国师者,心系社稷苍生。齐王有登龙之相,然而御极之路诸多波折,虽韬光养晦,底气始终没有那些手握重兵的兄弟足。他要辅佐君王,就必须为他铲除障碍,如今威胁全都解决了,他终于可以放开手了。

    他换上具服入宫闱,同齐王一起料理后事。大军还未抵达,时刻会生变数,所以宫中暂且不治丧,一切如常。只是间或传来皇后无望的哭喊,齐王看了他一眼,“如何处置皇后?她可会因梁王的死,在大典上胡言乱语?”

    他眯缝起眼,阳光照着他的紫金冠,玉簪导上组缨垂挂,朱红的颜色,愈发称得他面如白雪。他微微偏过头看,殿宇空旷幽深,皇后的哭声分外凄凉。他说:“尊她为太后,善待她,让天下人看见殿下的孝心。梁王已死,她也已经年过半百,不会与殿下为敌。就算她有怨气,殿下并未参与这次的夺嫡,没有人能抓住殿下的把柄。”

    是啊,他兵不血刃,得到了江山,谁也挑不出他半点错处,因此不惧怕任何挑衅。齐王放心下来,点了点头,“就照国师说的办。”

    替老皇帝筹备入殓事宜的人来往,见他们经过,恭恭敬敬退让在一旁。他掖袖缓行,犹豫了下问:“莲灯这两天好吗?”

    齐王说好,“我看她淡漠得很,也许真从这件事里走出来了。”

    他顿住脚,表情哀致。她果然已经不在乎了,他的一场爱情,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怨得了谁?自作自受。他垂首而立,很久之后方颔首,“也许这样……对她好一些。我知道她不能原谅我,也不想见到我,我不敢再在她面前露脸了,就远远看着她吧!”言罢对齐王长揖,“待殿下御极,请为她指一门好婚,要挑个稳重靠得住的,保她今生富贵无忧。”

    齐王很吃惊,“你打算放弃了么?”

    他抿唇笑了笑,不放弃又如何?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拖累着她,难道三个月后再让她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吗?够了,已经太多次了,她终究是血肉之躯,也会坚持不住。他低头想了想,“有些东西我给不了她……殿下若有好人选,一定告诉臣,臣要亲自把关,人品过得去,才能安心将她交给别人。就三个月内吧,三个月后臣要闭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关呢。三个月内办妥,臣心里也就安定了。”

    齐王看着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才能把心爱的姑娘拱手让人?他们之间的纠葛实在一言难尽,他自己虽从未暴露,其实也参与其中了,因他的大业连累了国师,所以他也有责任。他欠着一份情,必然满口答应,“我物色过后先同你商量,待你首肯,我再替郡主说合。这么一大摊的事,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但我心里明白得很,届时论功行赏,国师想要什么?”

    要什么?并不是所有要求皇帝都能满足的,比如莲灯,他现在最大的渴望是她,他能下旨让她赏他个笑容吗?他叹息,继续盯着太阳出神,“臣没有什么要求,如果要论功行赏,就请殿下给莲灯上个公主封号吧!过去的十六年她太苦了,今后当安享尊荣,一直到老。”

    齐王没想到这种苦情的戏码会在国师身上上演,从他记事起,就对他充满敬畏。一个不老的人,掌管天文历法百余年,有大智,有深谋,结果却栽在情字上头。到如今强取豪夺或是低声下气都不管用了,似乎除了成全,没有别的路可走。

    国师对他有定国之功,小小的封赏不足挂齿。他道好,“让定王世子袭爵,莲灯封公主,锦衣玉食一样都少不了他们。可是……国师当真舍得把她送进别人怀里?”

    他不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舍不得……又如何?我算错了一些事,就要自己承担恶果。眼下那位不知在哪里,找不到他,我怕他会回来危及莲灯。”

    “我已经命人加紧搜查了。“齐王同他一起下台阶,在太液池边上漫步,试探着问他,“如果尊师一心要莲灯,你何不……”

    何不把她赠与他吗?他忽然有些生气,忍得住任何打击,却难以忍受一向敬重的恩师对他的女人动情。他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能把莲灯送给他。

    “他如今活着,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渡亡经》只召回他的两魂六魄,还有一魂一魄在天地间游荡。回不来,性情便难定,莲灯不能跟一个没有自控能力的人在一起,他会伤了她的。再说他的时日也不得长久,经书找不到,神魂逐渐涣散,至多一年半载,身体慢慢枯萎,到最后也是个死。”

    齐王对国师口中的世界了解甚少,也很难有人能够懂得他看到的一切。就像阴与阳参差,太阳之下堂皇光明,但在他们触及不到的地方,还存在着数不清的魑魅魍魉。国师是游走在两个世界的人,有时候懂得越多,心就越累。揽得住明月,挽不住清风,憾事比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更多。

    “失了一魂一魄,是不是就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嗯了声,“魂魄齐全,才懂得压抑自己的感情。如果不齐全,恶的那面不加掩饰,与兽无异。”他掖着两手望湖光水色,喃喃道,“我和他说了,务必找到《渡亡经》。他太急躁,问不出所以然,一气之下竟把定王杀了。眼下经书下落成谜,谁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齐王,兹事体大,总要隐瞒些,对莲灯将来也有好处。让他知道他在闭关,随时会出山,在皇权大得飘飘然时有忌惮,对莲灯兄妹也会网开一面。至于他的死讯能隐瞒多久,应该是放舟老迈的时候。彼时各自都上了年纪,如果再有变故,那么也算平顺了一生。得不得善终,看他们的造化。

    五日之后定王大军终于入了关内道,辰河交兵符,那十三万人被分作十队分派到各处,大股势力分崩离析,已经对中原构不成威胁了。大明宫才开始向外传播圣上死讯,丧钟鸣响的次日清早齐王即位,一场九曲十八弯的夺嫡之战终于落下帷幕,齐王再无敌手,又可以创造出一个太平盛世了。

    莲灯在院内静坐,接到了新皇敕封,封她做同安公主,辰河袭父爵,并各有宅邸、田地、仆婢的赏赐。她对什么头衔不看重,匆匆忙忙奔出去找辰河。辰河进城后便入宫面圣,她还没来得及见他。到宫门上等,应该就能遇上的,她让人套车送她去,甫上朱雀大街便见他骑在马上,由几个随从护卫着,从黄土垄道上缓缓而来。

    她跳下车,大声喊阿兄。辰河忙下马来迎她,兄妹见了面悲喜交加,辰河捋她的头发,上下打量她,“还好么?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她说没有,问阿耶的梓宫在哪里,辰河黯然道:“在黄河上游相了个地方安葬了。阿耶总在惦念中原,葬在那里,日夜听得见黄河奔涌,他就不会孤单了。”

    莲灯极慢地点头,“这样也好,入土为安,也免得再颠踬了。”

    辰河应了,又道:“圣上让我留在长安,以后不回碎叶城了。”

    莲灯仔细留意他的神情,“阿兄不高兴么?”

    辰河似乎有些惆怅,不过很快又一笑,“我还没来过长安,一路看来富庶繁华,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蒙陛下盛情,我觉得留在这里没什么不好。大漠上风沙漫天,对我的身体也没益处。”

    莲灯暗里松了口气,她知道男人的想法与女人不同,收缴了兵权就一文不名了,心境要是窄一些,可有段时间要煎熬呢。还好辰河看得开,他不像阿耶恋栈,不看重名利,更愿意活得自在。她牵了他的手说:“我以后不想与阿兄分开了,我离开碎叶城后遭遇了很多事,觉得很累,想在阿兄身边好好休息。”

    辰河温煦对她微笑,像小时候一样,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不过很可惜,她不能和辰河住在一个府里。她有她的公主宅,因为兄妹都大了,又都没成家,即便是手足,也要避嫌。所幸定王府离她的府邸不远,步行也就一炷香工夫,她想见他很方便。

    命运兜了个大圈子,到最后停在了这里。有时候回头想想,就像做梦似的。从阿菩将她挖出沙坑,到如今的锦衣华服,她被愚弄得晕头转向。最后拿一个公主头衔作为补偿,所有的事就算了结了。

    昙奴说罢了,“就这样吧,你现在衣食无忧,我就可以撒手了。”

    莲灯听了只是笑,“我已经派人和萧将军说了,他可以筹备婚事了。你就从这里出嫁,风风光光做将军夫人去吧!”

    昙奴飞红了脸,还是显得犹豫不决,“我这出身……实在配不上人家。”

    “怎么配不上?哪里配不上?你虽没有父母,却有我们。我和转转是你的姐妹,就算我们来路不怎么正,好歹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公主。”说着自己笑起来,她们这样的人,一路横冲直撞着,现在竟处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奇事。

    昙奴这才安稳下来,低头想了想说也是,“我自己没出息,却有两个有出息的姐妹。你们得了道,我也跟着升天了。要我嫁人不难,可我走之后,你一个人怎么办?”

    她唔了声道:“我早晚也会嫁的,你守着我,不能守一辈子。现在不去做将军夫人,等萧将军娶了别人,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你不必担心我,我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可愁的?”

    一个公主的头衔,已经是余生富足的保证了,除了感情方面的问题,确实没有其他可忧心的。昙奴至此功成身退,可以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生了。萧朝都单等她发话,只要点头,马上登门提亲。威风凛凛的云麾将军,到了这种时候猴急又腼腆,从头到尾面红耳赤,可笑又可爱。

    请人合八字,排黄道吉日,大婚的时间定下了,就在六月初六。莲灯不太懂那些,请傅姆帮着操持,自己偶尔参与挑选东西。晦气了这么久,借着喜事冲一冲挺好,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免惆怅,离昙奴成亲还有几个月,那时候临渊应该已经不在了。

    每常想到这里都提醒自己自省,他的生死和她没什么关系,听到死讯大不了有点难过,但不会造成太大困扰……她低头坐在重席上,脑子里一团乱麻。有点饿,面前的红漆盘里码着透花糍,她捻起一块,莫名发现没有胃口,又放下了。

    天色已晚,九色和佳人回去休息了。它们新婚燕尔分外甜蜜,莲灯有时看着它们出双入对,羡慕得不行。屋子大了,仆婢多了,心却空了。她闭上眼,撑着额头打盹,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心里一凛,料想又是他来了。

    她直起身,果然见半个身影投在窗纸上。还未等她轰人,门砰地一声就打开了。单薄的烛火照亮门外一小片地方,他一身玄袍立在那里,袍角盘金线,烛火闪烁,金芒也隐隐闪烁。她微有些吃惊,惶然看着他,他眉眼间严霜凛然,不等她说话,提袍迈了进来。

    “你……”她怒目望着他,“又来做什么?”

    他恍若未闻,摘下衣架上的斗篷扔给她,“跟我走。”

    他今天有些不寻常,同前几次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她感觉不到其他,只是满心的恐惧,压都压不住。仔细审视他,除了目光和神情有异,别的似乎没有分别。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临渊,是她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来了。

    她旋身提起刀架上长剑,拔出青峰指向他,他垂眼看了看,不以为然,“就凭你,也想杀本座?”

    她很害怕,手微微颤抖,却固执地紧抿住唇不说话。他看着她,嘴角浮起嘲弄的笑意,“你与他已经恩断义绝了,这样很好,那就回本座身边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尖声说不,“我哪儿都不去,你别做痴心妄想。”

    “为什么?你不是恨他吗,本座对你好,疼爱你,你跟我走,有什么不对?”

    他的思维永远和常人不一样,现在还能好好说话,也许一眨眼就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来。他来去无踪,宅邸中的戍卫都没有发现异常,她向外看了眼,他撇唇一笑,“你要叫救兵吗?没人拦得住本座,不过多添些伤亡罢了。”

    是啊,没有人能阻止他,她不自救,只有死路一条。她用力握紧了剑柄,“阖城都在抓捕你,你还敢来?”

    他皱了皱眉头,“谁敢抓捕本座?”

    她轻轻发笑,“如今的大历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你是已死的人,既然有机会死而复生,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过平静的生活?”

    他对她的话很认同,“本座就是想离开长安,不过得带上你。”

    她恶声道:“我不要同你在一起,你还不明白吗?”

    他原本还带着笑意,听到这番话,倏地放下了脸,“你不喜欢本座,所以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带着那孽种一起?”他的愤怒来时便是惊天动地,猛地一运气,这绣房四面的门窗皆洞开,外面的风灌进来,吹灭了案上的烛火,鼓胀起她的两袖,画帛凌空飞舞,恍惚要把她带上天去似的。

    她却顽强,依旧拿剑指着他,他对这种冒犯很反感,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敲落了她手里的剑,没有了锋棱,她一下落进了他怀里。

    他的手强行捋过她平坦的小腹,“还好已经解决了,否则今天又要伤你了。你喜欢孩子吗?要孩子不难,我们可以生。”

    她啐了一口,“谁要和你这老妖怪生孩子!”言罢徒手向他面门袭去。她得了临渊的内力,对付起来不那么容易。然而有情和无情,结果是不一样的。她可以轻易拿簪子刺伤临渊,却完全奈何不了这老妖怪。他接她的招式不留半分情面,一心要制服她,力量与速度令她难以招架。

    他出掌如雷霆,她勉强抵挡,被他击中便钻心的疼。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弄伤她,嘴里说着喜欢爱,却可以随时要她的性命。就像与兽相搏,一不小心就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到最后她实在无力抵挡了,他方收起攻势,只控住她的双手,把她紧紧嵌进怀里。

    “不吵不闹多好,本座舍不得伤害你。”他靠在她耳边说,亲了亲她的耳廓,“莲灯,你走后我一直很想你。本来打算亲自找你的,可那头又放不下。《渡亡经》找不到,我和他都会灰飞烟灭,所以我需要人手,五湖四海替我打探……定王世子来长安了,我刚才去定王府看过他。你向他打听过没有?他知道那半部经书的下落吗?”

    她骇然道:“你把辰河怎么了?”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远远看了一眼而已,并未将他如何。”

    大军归附中原之后,原本围绕在辰河身边保护他的人都撤离了,现在他要害他,辰河便是死路一条。她不得不服软,抓着他的衣袖道:“辰河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经书去向,现在绝对轮不着你来追问,早就落入临渊手里了。你不要碰他,他是个文弱书生,和你们不一样。”

    他不解地看她,“你很关心他?”

    她抑塞道:“他是我阿兄,我自然关心他!”

    “那你亲我一下好么?”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亲我一下,我就不去找他麻烦。”

    他的要求再无礼,她也拿他没有办法。蜡烛早就熄灭了,朦胧的一点光从外面渗透进来,她咬牙闭上眼,敷衍地亲了他一口。他不满意,“本座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怎么样?以前是噩梦,她连回忆都感到恐惧。可是他却很享受的样子,紧紧抱着她说:“本座发现离不开你了,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同你在一起。你爱过我的,对不对?哪怕只有一点……你也一定爱过我。先前俗务太多,我没有时间陪你,接下来我们日夜在一起,我会做得比他好。”

    他像得了个新玩具,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又一下。莲灯只觉得耻辱,她握紧双手,恨不得立时就杀了他。他对她的愤怒置若罔闻,替她披上斗篷道:“本座可以原谅你不告而别,下不为例就是了。现在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关外。你不是喜欢落日长河吗,我们回鸣沙山,白天看日出,夜里坐在沙脊上唱红狐狸。”

    她忽然鼻子发酸,她一直向往这样的生活,没想到向她许诺的会是这个人。她曾经那么卑微地求过临渊,她可以像个男人一样奋斗,赚钱养活他,他只要貌美如花就可以了。但是他不愿意,挑挑拣拣,嫌这嫌那。也许都是因为他心怀天下,可惜他的心里装得太满了,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她。

    她仰头看他,明知道不是同一个人,有一瞬也产生错觉。她对他是否还有感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四周围云雾暾暾,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他的脸。她无法自控,着了魔似的,糊里糊涂顺着他的话说:“看日出日落,唱红狐狸……”

    他温和地微笑,“你唱过的,那次宴席之后。”他轻轻哼给她听,“红狐狸红狐狸,在戈壁滩上跳来跳去……”

    “临渊……”她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脖颈,“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

    他说:“东奔西跑,找《渡亡经》。没有经书,我活不了多久。我缺了一魂一魄,不找回来,我就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你知道经书的下落,告诉我在哪里。”

    她绞尽脑汁,她应该知道,可为什么想不起来?她捧住了头哀声说:“在哪里呢?我也在找,可是找不到。”

    “你不要我了吗?”他低头说,“没有经书我会死的,你要看着我死?”

    她摇头,“不要,不要你死。”

    他抚抚她的脸,“那你爱我吗?”

    她说爱你,“我爱你。”

    他的心颤了颤,即便知道是术数蛊惑了她的心智,这刻也觉得满足了。看来经书的线索她是真的没有,逼她也没用。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好歹有她,走这一遭也不算亏。他抱着她密密亲吻,“我也爱你。”

    她蒙蒙靠着他,像个讨糖的孩子。他的嘴唇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点起脚尖回应他,漂泊了太久,终于能够停下歇一歇了。就这样吧,别管他是谁,只要相爱就可以了。他说要带她走,她愿意跟他海角天涯。急匆匆牵他的手出门,“我们走,回鸣沙山去。”

    忽然天崩地裂般的一声骤响,连脚下的土地都震颤起来。她猛然打了个寒战,就像烧红的烙铁被丢进了冷水里,从一个极端落入另一个极端。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被人用力一掣,掣到了身后。

    “师尊要带她去哪里?”

    她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声音,大梦初醒似的左右看,四周燃起了火把,五官灵台郎带人将这里团团包围起来。她怔怔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夜风呼啸,吹起他的发梢,迷了她的眼。她闻见他身上的沉水香,才知道是他来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想去鸣沙山,中途被截了下来。头晕得厉害,隐约听见昙奴的喊声,她定了定神打算过去,耳边却又响起国师的声音,“莲灯,到我身边来。”

    她挪了挪步子,那声音逐渐扭曲,变得很慢,变得断断续续,然后是临渊的断喝,“对一个女子用幻术,师尊有脸做出这种事来!”

    昙奴趁乱把她夺了过去,春官和冬官横刀挡在她身前。她晕头转向,看那边,师徒两人,一个白衣一个黑袍,在火光下正邪分明。

    可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身形,两人同时出现的时候,莫名有种恐怖的感觉。她抓紧了昙奴的手,眼神呆滞地调转过来,“我们走吧!”

    昙奴以为她还没清醒,在她脸上拍了两下,“醒醒!”

    她不懂,她是不敢看,接下来也许会有一场苦战,两位国师斗法,不知道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的对决。临渊功力欠缺,会不会吃亏?万一不敌他,她若是亲眼目睹,恐怕不能承受。

    她慌慌张张往后退,“我不要看,我要走。”

    昙奴明白过来,搀着她疾行,身后又传来呼喊,一递一声叫着莲灯。

    他们连声音都是一样的,她的心不住悸动,却不敢回头。那两个人她都讨厌,不管是他还是老妖怪。可是眼泪却不住落下来,她哆嗦着说:“昙奴,我好害怕……太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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