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座上宝刀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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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如果他没有会错意,莲灯是有了座上的孩子吗?怎么就有了?座上年纪不小了吧,还有这样的能力,真是令人叹服。

    可叹服归叹服,莲灯对孩子的去留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那么座上究竟知不知情?既然让人怀了身孕,就此不闻不问似乎不是君子所为吧!关于莲灯的际遇,从头至尾她都是无辜的,卷进这场纷争不是她自己愿意,错都在座上。照他的看法,既然决定利用,就不要对棋子动情。任何伤害都可以,唯独情上不该有亏欠,不想与人长久,为什么要毁别人清白?那么纯洁的孩子蒙上了污点,现如今走投无路了,叫她怎么办才好?

    他对莲灯毕竟还是有些感情的,几次和她打交道,虽然存着戏谑的成分,但却没什么坏心。眼看她现在这么狼狈,他不能袖手旁观。好在祭天大典已经结束了,他回身唤侲子牵马来,十万火急地赶回了太上神宫。

    九重塔在东面,离宫门有段距离,他边走边问侍从,“翠微夫人可在宫里?”

    侍从道:“夫人应皇后召见入大明宫了,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了,春官有事要见她么?”

    放舟没有闲工夫解释,匆匆忙忙到了九重塔前。驻足看,见气流回旋,塔在一层防护罩后面。他尝试突破,可是每道阵法都有不二的法门,他解不开结界。他心里焦急,这件事总要当面问一问国师才好,究竟他要如何处置莲灯,这么好的女郎,他若是不要,他就打算全面接手了。

    他站在塔下看,八角玲珑的塔身,每个角上都挂有铜铃。因为结界内风平浪静,不论外面多大的风,铜铃都悄无声息。不知他的声音能不能传进去,他手卷喇叭对着森森的门扉高喊:“属下有要事求见座上,请座上容属下入塔回禀。”

    塔内依旧静悄悄的,他在闭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恐怕就算听到他的喊声,也不一定会回应。

    放舟蹙着眉头看,用手点了点那结界,看似空无一物,却坚硬如铁。他的修为不够,一时无法突破,但事情太紧急,没有那么多时间消耗在这上面。如今只有一个本办法了,让人找粗壮的圆木来,像攻城一样攻破那层无形的铜墙铁壁。就算失败,这么大的动静,他总会有触动吧!

    圆木很快找运来了,但众人只是观望,谁也不敢动手。他看着这群废物生气,把他们都斥走,自己运气扛起来,奋力向结界撞了过去。

    咚地一声,晕头转向,两个虎口被震得发麻。他咬着牙再接再厉,边撞边道:“属下有关于莲灯的消息要回禀,座上请撤阵,再耽搁下去米已成炊,属下说也无用了。”

    又是一次用尽全力的撞击,谁知撞了空,一下收势不住,人跟着圆木一起栽倒在了露台上。这下好了,至少国师是愿意听一听的。他跳起来冲进塔里,九重塔内光线昏暗,但见蒲团上他结印而坐,低垂的眼睫,披散的长发蜿蜒,许久不见,几乎要垂委在地了。

    他顾不上欣赏国师美轮美奂的宝相,上前叉手行礼,“座上恕属下唐突,打搅座上清修也是情非得已……”

    他依旧闭着眼,中气不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说。”

    放舟躬身,小心翼翼道:“今日莲灯来见我,说了些莫名的话。我心惊不已,不知座上是否知情……”

    他一瞬不瞬看他表情,他终于睁开了眼,眼里有惊愕,“莲灯回长安了?”

    放舟说是,“她前夜来过神宫,但翠微夫人称座上不愿见她,没有收留她。她离开神宫后无处可去,在潏水边上过了一夜,今天来见我,向我打听座上情况。我据实同她说了,看她模样伤心至极,让我转达座上,与座上恩断义绝,永不复见。还有孩子!”他看他脸色,原本就白净,这回是青里泛起了灰,撑着身子几乎提不上气来的样子。他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她说孩子会自行处置,请座上放心。”

    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了,骇然道:“什么孩子?我的孩子?”

    放舟涩涩说是,“座上宝刀未老,大器晚成……”

    他没空理会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词,满心都在莲灯和孩子身上。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分明说她在军中一切安好,怎么会忽然回长安来,且又怀了身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问题出在翠微身上,她欺上瞒下,竟把他当傻子了!

    什么叫恩断义绝,什么叫不复相见?这几个词简直让他神魂俱灭。他从蒲团上下来,手足无力,跪倒在脚踏上,颤声道:“她人在哪里?本座要见她!”

    放舟见他跌倒忙上前搀扶,“座上这是怎么了?”

    他语不成调,费尽力气抬手指塔外,“我要见她,带我去见她。”闹到这步田地,到底有多少内情是他不知道的?她不会平白从军中跑出来,她一直深爱他,也不会轻易说出这些绝情的话来。一定是受了委屈,委屈得无法承受了。怀着身孕奔波几百里,结果被拒之门外,单想起这个便叫他恨不得撕碎翠微。

    然而他行动依旧不灵活,缓步行走不成问题,却急躁不得,不能奔跑跳跃,不能骑马驾车。很奇怪,他可以控制塔外自设的阵法,就是控制不了这具身体。好像机能退化得很严重,必须从头开始慢慢恢复。

    放舟被他的状况惊呆了,蹒跚的国师,他从来没见过,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该做什么。

    他愤然喝了声,“快去备车!”心里焦急,夺过一根手杖支撑着,跌跌撞撞走出了九重塔。

    塔外光线比塔内亮得多,他举袖遮挡,半天才适应。看着四周的一切,天旋地转没有方向。怪自己失策,一再的伤害她,她现在恨他入骨吧?他的本意不是如此的,他希望她暂时留在军中,待他能够活动时再去找她。可是这个计划出了错,完全向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他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心在胸腔里仓惶跳动,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曾经渴望能有孩子,其实自觉成算不高,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只一次,真的有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决定要放弃。他握着双手,浑身肌肉绷紧,呓语似的念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拖着这残破的身躯去找她,向她解释,但愿还来得及。

    马车颠得厉害,骨头要散架似的,他努力扣住车窗向外看,山川迅速倒退,他却嫌车跑得太慢,不住催促快些再快些。

    然而再快,快不过老天。有些事命中注定,错过就是错过。譬如下棋,落子无悔,谁也不要怨怪命运。

    长安是京畿,有很好的大夫和产婆。莲灯请人开方子打胎,大夫说办法很简单,从屉子里取出掌心大的纸包来,往桌上一放道:“虻虫十个,炙后研成粉末,温酒送服,胎即下。”

    大历民风开放,相应的年轻女子打胎的事也多起来,所以秘方都是现成的。有人问,直接拿出纸包,方便快捷。

    莲灯付了钱从医署出来,脸上无喜无悲,昙奴却忐忑得很,“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种事风险很大,闹得不好你的小命也要交代。如果你想留下他,我们一起抚养,他不会像我们一样的。”

    莲灯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更改,她点起油灯对她笑了笑,“你以后会嫁给萧将军,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因为我们耽误了自己。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就算过不去这个坎,也是老天怜惜我,不忍心再看我这么累了。再说我不能因为年少轻狂葬送一辈子,我还要找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呢,带着孩子,只怕连放羊的都不肯要我。”

    昙奴知道这话说出来比剜她的心还痛,若不是当真失望透顶,天下没有哪个做母亲的愿意杀了自己的孩子。她劝她不动,只好在旁边守着她。莲灯是个过于果敢的人,下定决心与过去告别,所有的事都不需要她帮忙。她看着她将虻虫放在铜匙上煨脆,一个一个专心致志,像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昙奴很难过,低声道:“你去榻上躺着吧,让我来。”

    她摇摇头,神情坚定,“我自己的事,自己办。”

    摊了宣纸将虻虫放在上面,细细碾碎了,看着那黑乎乎的沫子一阵恶心。这时酒吊子里泛起热气,她提起来斟了一杯。好了,一切就绪,只差最后一步。她正襟跽坐着,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乱得厉害,到底失控痛哭起来。

    她是舍不得的,在军中面对前任国师时,她充满斗志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几次险象环生,她带着他躲过劫难逃到长安,没想到最后一场空。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心里的怨恨太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孩子生下来后她不可能是个好母亲,悲剧可以预见,那么现在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她和临渊的最后一点牵扯,断了就彻底结束了。她迫切想要新生,太累太辛苦,感觉不到任何的快乐。她伸手捻起宣纸的两角,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横下心把粉末倒进了嘴里。

    温酒送服,吞下去了,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把酒盅砸在席垫前的地上,匡地一声分崩离析,就此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

    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到榻上躺着。身上冷得厉害,使劲裹住了被子。昙奴给她烧炭,灌了脚婆让她焐在肚子上。她阖着眼仔细感受,约莫过了一炷香,开始有隐约的痛,从小腹向外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渐渐强烈起来,这种痛是钻心的痛,牵腰及腹,难以描述。她以前曾经有过行经不畅的时候,这个比之要强烈十倍。她忍得冷汗直流,却咬住被角一声都没吭。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越是痛,越是刻骨铭心,杜绝以后再犯同样的错。

    就像把人千锤百炼,熬过了一轮,几乎支离破碎。幸亏持续的时间不多长,也就两盏茶工夫,突然有暖流侵泄而出,她松了口气,锐痛随之减轻,大概已经结束了。

    身体空了,心也空了。她仰在那里泪流成河,昙奴在边上不住说着,“千万不能哭,小月子里伤了身一辈子不能好。过去就过去了,从今天起一切从头开始。”

    她给她背后垫上褥子,喂她姜糖枣儿茶。刚堕了孩子要暖着,不能受寒。莲灯动不了,她来替她清理。揭开被子把她身下的垫子抽出来,看到一大滩血里有个小小的人形,两寸来长,这么可怜!

    她没让莲灯看,怕她伤心。找了个白玉胭脂盒,把孩子放进去,埋在了桃树底下。准备好的香烛贡品都摆放好,她合什拜了拜,“不要怨你阿娘,不是她的错。再去找户好人家吧,将来高车驷马,封侯拜相。”

    正说着,前院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她走出去问是谁,门外传来放舟的声音,“小娘子快开门,莲灯回来没有?”

    昙奴心里憋着气,粗声大嗓道:“春官来做什么?早就说过同你们太上神宫没有牵搭了,不要再来纠缠!”

    这次却换了个嗓音,听上去有些羸弱,勉力道:“昙奴开门,是本座。”

    昙奴心跳漏了两拍,难道是她听错了吗,怎么好像是国师?她凑到门缝里看,果然的,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眉眼翳翳,不复以往的神采。

    她心里憎恨他,将莲灯害得这样,还好意思来?既然来,为什么不早一些?如今失之交臂,什么都晚了。她恶声道:“国师请回吧,莲灯说过今生不再与你相见,你来也无用。”

    他不听,依旧笃笃敲门,“让我见她一面,我有话同她说。”

    昙奴退后几步道:“国师来迟了,如果早一步或许还有转圜,现在……回去吧!”

    他怔在那里,来迟了是什么意思?孩子没有了吗?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手扣在门扉上,滑下去,跪在槛上。天似乎矮下来了,他的脑子也木了,忽然有种大势已去的颓败感,排山倒海般将他罩在底下。左右来搀他,被他挥手格开了,一味固执地叩着门,喋喋道:“让我见见她,我有话和她说……开开门,求你了……”

    他是个骄傲的人,等闲不会说出那个求字,现在姿态放得这样低,不单神宫的人,连昙奴也颇感辛酸。可是怎么办,莲灯的苦难她看在眼里,她心疼她,所以愈发讨厌他。她没有开门,反而多加了一道门闩,“莲灯眼下虚弱,要好好将养,国师实在想见,等她痊愈后再听她的意思。我不敢做这个主,也不会为你开门,只是国师如果还念以前情分,请国师好好想想,她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

    他在门的那一边,压着胸口低低喘息,洁白的衣袍沾了泥沙也顾不上,奋力敲着门说:“里面有误会,让我见她,我自会向她解释……我的心都要碎了,你快开门!”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份感情的,可惜太晚了。昙奴转头看天边的云,云层密实,又要下雪了。

    她叹了口气,“你最不该为了找《渡亡经》,把她留在军中丢给别人。莲灯是个好姑娘,不单你喜欢,别人也会喜欢。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逃出来,两天一夜从陇州赶到神禾原找你,你闭门不见,甚至不给她一个地方歇脚,便把她逐出去,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他静静听完,那句“别人也会喜欢”把他惊得不轻。那个别人难道是指师父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拍得愈发用力,拿出了他仅剩的力气,“我知道我做错了了,让我见见她,别让我到死都带着懊悔。”

    里面没有动静了,也许人已经走了。放舟在旁边看了半天心焦难耐,这里的坊墙随便一纵就过去了,何必费那么多口舌!他向国师拱手,“属下进去为座上开门,先见到莲灯再说……”

    话音才落,那两扇大门打开了,昙奴寒着脸站在门后。原还想说两句狠话的,但见国师连站立都需要人扶持,想说什么竟忘了。转念思量他诡计多端,谁知道是不是装的,便没好气道:“我只能开得院门,她见不见你不敢肯定。不过我有言在先,她如今经不得刺激,如果不愿相见,请国师不要逼她。”

    他没有答她的话,失魂落魄迈进来,“我的孩子呢?还在不在?”

    昙奴鼻子一酸,转身领他进后面的院子,远远指了指桃花树下,“在那里。”

    他松开左右趔趄着过去,新培的小小坟茔,刺痛他的双眼。他瘫坐下来拿手去挖,挖出个白玉盒子,托在掌心竟不敢开启。

    昙奴掖着袖子走过来,低低道:“她经受的一切,国师可能无法感同身受,但我却可以。你说自己爱她,其实你爱的只有你自己。如果在乎她,就不该忘了她是女人,需要你时时珍重抬爱着。天下女郎为什么找郎子?是想有个依靠,能让自己躲避风雨。可是国师为她做过什么?用得着的时候哄着她,用不着的时候就让她自生自灭,她为什么还要等你?国师会阴阳占卜,没算到会有今日吗?”

    若换了平时,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指责他?昙奴也做好了与他搏命的准备,可是他抬起眼,惨白的脸色,涣散的眼神,俨然已经不像他了。认真打量她片刻,然后低头抚摸那玉盒,沾着泥土的手指颤抖着,慢慢将盒子揭开。

    不管事先鼓了多少勇气,真正相见的那一刻还是令他痛不欲生。他的孩子才刚满三个月,那么弱小的生命,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努力看他,分辨他的手脚,手指和脚趾都清晰可见。他仰起头,感觉眼角有什么滑落,落进他的领褖。他不知应该怎么办,只是望着晦暗的天空喃喃:“她这么狠心……这么狠心……”

    如果孩子在,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纽带,那么孩子没有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像风里的蜡烛,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以前的自己多自信,有漂亮的样貌,尊贵的身份,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朝纲。可是现在却落魄到这种地步,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事事需要依靠别人,然后弄丢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孩子……怎么会这样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呆坐了一会儿把盒子盖起来,放在靠近心脏的部位。他不能再为孩子做什么了,至少让他不会冷,感受到阿耶的温暖。

    他踉跄着站起来,不要他们跟着,自己往后面去。院子是小院,没有那么多的屋子,有一间阖着门,门口挂风铃,应该就是她的卧房吧!

    他拄着手杖上前,门是虚掩的。他伸手去推,可是刚触及又顿下了,他害怕惹她生气,她现在身体太虚弱,不能动怒。他站住脚,隔门唤她,“莲灯,我来了。”

    莲灯浑浑噩噩间听到他的声音,以为自己在做梦。待略清醒些,才知道是真的,他来了。

    “你让我见一见你,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他近乎哀求地,扒着门上的直棂说,“是我的错,我来向你赔罪。你还好吗?我不放心,让我见见你。”

    她略撑起身子,心头一片惨淡。他终于出现了,可是现在相见还有什么意义?孩子没有了,她经历的痛苦,到这里算是了结了。就像涅磐之后把心都涤荡了一遍,除了对孩子的惋惜,对他已经感觉不到爱与恨了。她叹了口气,“国师请回吧,今后无须再见,再见亦是陌路。”

    他的心直往下沉,僵直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怨他,他知道。不管她的语气多淡然,他依然坚信她是爱他的。所以一定要见面,见了面可以把话说明白,他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爱情,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孩子没有了我也五内俱焚,可是对我来说现在你才是最要紧的。莲灯,我是爱你的,即便生死边缘也没有动摇过。”他急切道,“那日鬼战,我受了很重的伤,行动不便,无法向你道别。我以为我会死,没想到翠微把我带回了神宫,可惜内力尽失,后来便一直留在九重塔内修养。我不能出去,时时忧心你,只能通过翠微探听外面的消息。她只告诉我你很好,你有孕,或是受了委屈,全部都瞒着我。我不知道你回了长安,更不知道你来过神宫,否则我就是爬,也会爬出来见你……莲灯,我很想你,你让我进去见一见你,就算要我即刻死,我也无憾了。”

    他说到最后声泪俱下,莲灯能听出他嗓音里的悲伤,可是木已成舟,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他和她相爱的过程里,永远都充满算计,到最后一刻他依然为不引起定王怀疑,把她独自留下,让另一位国师李代桃僵糊弄她。她的满腔爱意错付了他人,他就不会担心,不会难过吗?既然自己受了重伤不能行动,为什么不让灵台郎们来接她?分明是因为他的私欲,记挂着《渡亡经》!她难道没有吃够苦,还要继续选择相信他吗?她不想这样下去了,她肩上的担子好不容易卸下,再也担负不起来了。他的生与死,从今以后和她再无关系。她需要新的生活,把一切的不幸通通放下,要像以前一样,活得两袖清风。

    他苦苦哀求,她不为所动。经过先前一轮疼痛碾压,精神大大不济了,乏累得厉害。她不愿再听他说那些,侧过身道:“你这一番话把误会都解开了,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不怨怪你。可是造成的伤害难以平复,我忘不了,也无法若无其事与你相处。你的话说完了吗?说完就走吧,我累得很,敷衍不动你了。”

    他心里恐慌起来,为什么听不出她的语调有起伏?这样淡淡的却可以伤人至深。他极力坚持着,心上还是被划了道口子,逐渐血肉模糊。

    这样不行,隔窗说话见不到人,她渐渐就真的放下了。他壮起胆推那门,“我进来了,无论如何,让我看看你。”

    她知道拒绝也没用,他实在要见就见吧。这应该是最后的要求了,见过之后两两放下,再没有别的执念了。

    她不说话,他心里终究存着希望。迈进去,见她背对外躺着,那个身形是他熟悉的,还有乌浓的发,玲珑的耳廓。他艰难地走过去,在她榻前蹲踞下来,“莲灯……”

    她转过身,疏离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不带任何感情,“你还待如何?”

    他愣住了,明明有很多话,见了她却又无从说起。他只觉得愧疚,自己已经无颜面对她了。她的脸色白得吓人,都是他害的。他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打我吧!我情愿你恨我,不要这样不理我。”

    她微微眯起眼看他,他的模样狼狈。在她记忆里,他总是光鲜亮丽无可挑剔的,现在披散着头发弄得满身泥,若换了以前她会心疼死,眼下却连半点不舍都没有了。他对她来说就像陌生人,不论他怎样千呼万唤,她的情绪都是平静的,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微微往后让了让,“你别这样,莫忘了你的骄傲,不要在我面前低声下气,没有必要。你坚持要见,我起不来身,阻止不了你。既然见过了,那就快走吧!你在我面前,时时提醒我遭受过怎样的屈辱,叫我愈发的生不如死。”

    他说不,固执地找到她的手,让她抚摸他的脸,颤声道:“莲灯,你是我娘子啊,世上哪有娘子要休掉郎君的!我做错了事,你要打要杀,我没有一句怨言,只是不能不要我。我对你的感情,自己也无法描述,但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你。我原想等身体恢复些就来接你的,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你看我,我如今这样,我也恨我自己。”他忽然扬起她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像孩子一样失声哽咽,“我现在简直生不如死,我知道你对我失望透了,才会想以此表明心志。我以前确实太自以为是,仗着你爱我胡作非为,现在后悔莫及。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孩子没了不要紧,我们可以再生。你想回敦煌,养好身子我们马上动身。我不要当什么国师了,把位置还给人家,我们回鸣沙山。即便只有三年,也让我伴你三年,好不好?”

    她厌恶地别开脸,“那么三年后呢?你死了,我又是孤身一人,又要天天伤心落泪。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只意味着痛苦,我已经倦了,不想再纠缠了。”她指着门外说,“你走,现在就走。我不想看见你,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同我谈感情……”她狠下心一哂,“你也配!”

    他怔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既尴尬又羞愧。

    是啊,他是没有未来的人,《渡亡经》找不到,他只有死路一条。就算能够找到,如果师父存了私心,他似乎也不会有复活的希望。一个将死之人乞求爱情,不是他伴着她,分明是在消耗她的青春,她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但为什么要在将死前遇到她呢?他有时静下来回望一生,他对天下人仁慈,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却唯独对她残忍。为了取那半部经书,他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又为另半部经,把她一个人扔在十万大军里,利用她稳住定王,套定王的话。他想不通自己那时是怎么考虑的,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他那样肆意地欺凌她。现在好了,到了偿还的时候,感情不够填补,只有赔上他的尊严和性命了。

    他病入膏肓,无法抽身,唯有继续央求她,“不管你怎么骂我,阴险狡诈也好,厚颜无耻也好,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她豁然支起身来,“你还想怎么样?孩子没了,你我已经两清了。你和你那师父一样,两个都是老妖怪!我厌烦死你,不想再看见你。你若不依不饶,我明日就走,天涯海角,不会让你知道行踪,你不信只管试!”

    她的话里再也找不到一分一毫的留恋了,他被她喝得噤住了,发现无论是眼泪还是耳光,都已经挽回不了她的心。他不信,紧紧抓着她的手,驱身吻她,“莲灯,你再也不爱我了吗?”

    他的嘴唇碰到她的脸颊,她觉得恶心,奋力一推,把他推得跌倒在地。原来他真的功力全无,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了。她有些心酸,但态度毫不松动,狠狠叱了声滚,“回你的太上神宫去!有生之年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别怪我刀剑无眼。”

    他瘫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感觉衣下的皮肉无一处不在抽搐,连站都无法站起来。其实不恨比恨更可怕。如果有恨,至少证明她对他还有感情。可她如今只是厌恶,讨厌他的出现,讨厌他的碰触,他对她来说就像个脏脏的秽物,沾染了便让她感觉受到了侮辱。

    现在该怎么办?他全然没有头绪。扶着柜子艰难攀起来,轻声说:“你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我不走远,就在外面守着你。有什么事只管叫我,我去给你办。”

    他缓缓挪着步子走出去,反手关上门。到了檐下,彻骨的寒风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又下雪了,雪沫子纷飞,细细的,撒盐一样。他仰头站了会儿,冰冷的细屑扑在他脸上,瞬间就化了。他找个角落坐下来,需要花些精力来整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一百余年的同门,到了紧要关头居然坑害他。还有师父,他究竟对莲灯做了什么,要把她逼得出逃,跋涉几百里来找他。

    他坐在那里沉思,落拓的样子,再也不复以往芝兰玉树的神采了。放舟打着伞过去罩住他,低声道:“我命人整理出一间屋子来,座上去那里歇着吧!”

    他摇了摇头,“走得太远,万一她叫我,我会听不见的。”

    她哪里还会叫他呢!放舟不忍心泼他冷水,想了想道:“那我让他们燃一盆炭来,免得坐在风口受了寒。”

    他没有应,略沉默了下吩咐:“给秋官传书,让他把我走后发生的所有事,如数报我知晓。尤其是……”他回头看了看,心头横着一把刀似的,咬牙道,“师尊和莲灯的纠葛,一桩一件说明,不许隐瞒。”

    放舟显然也很惊讶,这里面要是生出枝节来,大概就是老怪物几百年没碰过女人,莲灯这样美丽可爱的姑娘错把他当成座上,老怪物勾起了春心,就决定不顾人伦地笑纳了。这样的话,座上是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他绝不敢议论这个,俯身应个是,“座上还是挪挪地方,我传昙奴来,可以先向她打听些消息。这里我派人守着,万一莲灯有什么动静,命他们立刻回禀。”见他不反对,忙上前搀扶,瞄了他一眼,幽怨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座上不信任属下所致,要是把你受伤的事让我知道,和夏官秋官的接洽也由我经手,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误会了。”

    他转过头白了他一眼,“你是个大嘴巴,让你知道,神宫中也就尽人皆知了。本座瞒的不单是你,还有卢庆。”

    卢庆原本是大明宫的内侍,当初神宫上一任长史老迈还乡了,圣上便钦点了他来神宫接班。这么多年来他听命于圣上,但对他也有畏惧,知道他一切如常,不见得敢将他回长安的事泄漏出去。可若是得知他功力尽失了,那可是攸关国运的大事,必定顶风冒雨将消息传进大明宫。

    放舟无话可说,他有的时候不够谨慎倒是真的,国师了解他,信不过他,似乎也不能怪人家。

    他摸了摸鼻子,把他扶进耳房里。再去找昙奴,昙奴对他们赖着不走很反感,不愿意搭理他们。

    “你以为莲灯离开国师,以后就能好了吗?”放舟抱胸靠着廊柱道,“别忘了这世上有两位国师,小的落败正中老的下怀,你且想想吧!”

    昙奴反唇相讥,“她卖给他们师徒了?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凭什么?”可转念思量,莲灯后来同她说起的内情,也着实让她心惊。孩子没了,军中那个老妖怪知道了岂不高兴死吗!这事委实不该隐瞒,让两个国师去斗法,莲灯才有一线生机。

    她随放舟到了国师面前,他坐在席垫上,眼神像死的一样。她心里提起来,料想是和莲灯不欢而散,受了大刺激。不过都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可同情的。她态度便不怎么好,神情和站姿都有些倨傲。

    他也不计较,只是问她,“我师尊待莲灯,可有儿女之情?”

    她觉得没什么可回避的,很爽利地说有,“定王死后,莲灯察觉他有异,他便将她囚禁在大帐里,日夜派人看守,不许她离开半步。他对莲灯很痴迷,应当是爱上她了,大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我因许久见不到莲灯很担心,有一次看准他外出,带领死士杀进去,把莲灯带了出来。可惜那次没能逃远,第二天就被他找到了。莲灯求他放了我,自己跟他回营,到了军中他发现她怀了身孕,就开方子打算将胎落了。这事夏官知道,莲灯出逃成功,也是得益于夏官相助。岂知历尽艰辛到了太上神宫,却被翠微夫人挡驾。那孩子太可怜了,尊师的碎骨子没能打下他,却被母亲用十个虻虫结果了小命。国师如今知道了内情,可有什么感想?”

    有什么感想?对那个欲杀他骨肉,夺他娘子的情敌,什么师徒情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翠微他慢慢会料理,既然王朗喜欢她,废了她的武功,把她嫁人就是了。至于那位“恩师”,他召回来的亡魂,自然有办法把他送走。

    报仇对他来说不是难事,现在最大的困难是莲灯,他要如何才能解开她心里的结?千方百计保住的孩子,最后不得已毁在自己的手里,这个心病会伴随她一生,怕是再难痊愈了。

    晚间风扑窗棂,桃花纸像吹气似的鼓胀起来,翕动着,发出噗噗的声响。莲灯翻个身,朦朦看窗外天色,天还没亮,只有一盏守夜的灯笼在檐下发出微弱的光。

    她沉沉呼了口气,痛已经退散了,就是四肢沉重。昙奴说小产不比生孩子轻松,身体损耗很大,这话是真的。她从来没觉得那么乏力过,虚汗出了一轮又一轮。贴身的里衣永远焐不干,略动一动,被子外面的空气钻进来,透骨寒凉。她重新闭上眼,枕头里装着杭白菊,白菊能明人耳目,但靠上去却有惊天动地的动静。枕在那个圆圆的窝里,混沌中又回到定王府,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芳草萋萋,满树繁花。树下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丽女郎,怀里抱着个玉雕似的娃娃。她很好奇,走过去看,想碰一碰,那女郎却让开了,隔着一条小径对她微笑,“我一个人正好孤寂,有了宝儿,日子才有趣致。”

    她怔忡着,看着那个孩子,似曾相识。孩子见到她似乎很高兴,拍打着双臂,嘴里哇哇喊叫着,使劲向她这里倾倒。她欲上前,又碍着那女郎,无措地搓着两手不敢靠近。那女郎笑了笑,“既然你不想要他了,就别再牵挂他。人活于世,波折坎坷总难免,只有享不完的福,没有吃不尽的苦。走吧,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应当苦尽甘来了。”

    她才知道这原本是她的孩子,她心里后悔,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啜泣着伸出手,“我好像又做错事了……”

    那女郎摇摇头,“你没有做错,很多事冥冥中有定数。就像你我母女的缘分,缘尽了,只能各奔东西。”

    她讶然望着她,她眉目间温润平和,轻声道:“你只管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应该重新经营自己的人生,你这么年轻,路还长着呢!”

    她难过至极,胸口钝钝作痛。一挣一扎间忽然醒过来,愣愣盯着房顶发了半天呆。

    会苦尽甘来,但愿如此。宝儿找到了外祖母,权当是真的,可以廖作安慰。她现在记挂的是定王的梓宫,仗打不完,就一直随大军颠踬么?人总要讲究个入土为安。还有辰河,不知他接到她的书信后有什么打算。阿耶死了,他空守着碎叶城,将来又是一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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