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一生是朋友-心灵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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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朋友是可以相互信任、无私付出的人。朋友是一辈子用心维护的树。

    忆韦素园

    鲁迅

    我也还有记忆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连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赏鉴家的眼目。

    现在有几个朋友要纪念韦素园君,我也须说几句话。是的,我是有这义务的。我只好连身外的水也搅一下,看看泛起怎样的东西来。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预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我的认识素园,大约就是霁野介绍的罢,然而我忘记了那时的情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是他已经坐在客店的一间小房子里计划出版了。

    这一间小房子,就是未名社。

    那时我正在编印两种小丛书,一种是《乌合丛书》,专收创作,一种是《未名丛刊》,专收翻译,都由北新书局出版。出版者和读者的不喜欢翻译,那时和现在也并不两样,所以《未名丛刊》是特别冷落的。恰巧,素园他们愿意介绍外国文学到中国来,便和李小峰商量,要将《未名丛刊》移出,由几个同人自办,小峰一口答应了,于是这一种丛书便和北新书局脱离。稿子是我们自己的,另筹了一笔印费,就算开始。因这丛书的名目,

    连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并非“没有名目”的意思,是“还没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还未成丁”似的。

    未名社的同仁,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办事了,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这破寨里看见了素园,一个瘦小,精明,正经的青年,窗前的几排破旧外国书,在证明他穷着也还是钉住着文学。然而,我同时又有了一种坏印象,觉得和他是很难交往的,因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仁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够令人感得。但到后来,我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了,和他也并不难于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约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度罢,可惜我不能化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确证了。这真相,我想,霁野他们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误解之后,却同时又发见了一个他的致命伤: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至少,在那时以至现在,可以是的。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

    这里有一点小例子。——我们是只有小例子的。

    那时候,因为段祺瑞总理和他的帮闲们的迫压,我已经逃到厦门,但北京的狐虎之威还正是无穷无尽。段派的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林素园,带兵接收学校去了,演过全副武行之后,还指留着的几个教员为“共产党”。这个名词,一向就给有些人以“办事”上的便利,而且这方法,也是一种老谱,本来并不希罕的。但素园却好像激烈起来了,从此以后,他给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恶“素园”两字而不用,改称为“漱园”。同时社内也发生了冲突,高长虹从上海寄信来,说素园压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讲一句话。我一声也不响。于是在《狂飙》上骂起来了,先骂素园,后是我。素园在北京压下了培良的稿子,却由上海的高长虹来抱不平,要在厦门的我去下判断,我颇觉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个团体,虽是小小的文学团体罢,每当光景艰难时,内部是一定有人起来捣乱的,这也并不希罕。然而素园却很认真,他不但写信给我,叙述着详情,还作文登在杂志上剖白。在“天才”们的法庭上,别人剖白得清楚的么?——我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到他只是一个文人,又生着病,却这么拼命的对付着内忧外患,又怎么能够持久呢。自然,这仅仅是小忧患,但在认真而激烈的个人,却也相当的大的。

    不久,未名社就被封,几个人还被捕。也许素园已经咯血,进了病院了罢,他不在内。但后来,被捕的释放,未名社也启封了,忽封忽启,忽捕忽放,我至今还不明白这是怎么的一个玩意。

    我到广州,是第二年——1927年的秋初,仍旧陆续的接到他几封信,是在西山病院里,伏在枕头上写就的,因为医生不允许他起坐。他措辞更明显,思想也更清楚,更广大了,但也更使我担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书,是布面装订的素园翻译的《外套》。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个寒噤:这明明是他送给我的一个纪念品,莫非他已经自觉了生命的期限了么?

    我不忍再翻阅这一本书,然而我没有法。

    我因此记起,素园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孛生的《勃兰特》。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

    我在空中看见了勃兰特和素园,但是我没有话。

    1929年5月末,我最以为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园谈了天。他为了日光浴,皮肤被晒得很黑了,精神却并不萎顿。我们和几个朋友都很高兴。但我在高兴中,又时时夹着悲哀;忽而想到他的爱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别人订了婚;忽而想到他竟连介绍外国文学给中国的一点志愿,也怕难于达到;忽而想到他在这里静卧着,不知道他自以为是在等候痊愈,还是等候灭亡;忽而想到他为什么要寄给我一本精装的《外套》?……

    壁上还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画像。对于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残酷到了冷静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现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视着素园和他的卧榻,好像在告诉我: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

    自然,这不过是小不幸,但在素园个人,是相当的大的。

    1932年8月1日晨五时半,素园终于病殁在北平同仁医院里了,一切计画,一切希望,也同归于尽。我所抱憾的是因为避祸,烧去了他的信札,我只能将一本《外套》当作惟一的纪念,永远放在自己的身边。

    自素园病殁之后,转眼已是两年了,这其间,对于他,文坛上并没有人开口。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杰,活的时候,既不过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后,当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没。但对于我们,却是值得记念的青年,因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现在是几乎消灭了,那存在期,也并不长久。然而自素园经营以来,绍介了果戈理(N.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F.Dostoevsky),安特列夫(L.Andreev),绍介了望·蔼覃(F.VanEeden),绍介了爱伦堡(I.Fhrenburg)的《烟袋》和拉夫列涅夫(B.Lavrenev)的《四十一》。还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华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事实不为轻薄阴险小儿留情,曾几何年,他们就都已烟消火灭,然而未名社的译作,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园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他不入于观赏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决不会将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现在我以这几千字记念我所熟识的素园,但愿还没有营私肥己的处所,此外也别无话说了。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记念的时候,倘止于这一次,那么,素园,从此别了!

    1934年7月16之夜

    想要成为尊贵的人,在于任用贤能;想要成为神圣的人,在于使众人齐心协力。

    追忆中山先生

    蒋梦麟

    我在此文中所要讲的,只是我与中山先生个人关系中的几件小事。

    先生从事革命时,我还只是一个学生。虽然对于革命很有兴趣,但因学业关系,行动上并未参加。1908年(光绪末年)我到旧金山卜技利加州大学读书,那时先生时时路过旧金山,但直到1909年(宣统元年)某日,我才有机会与先生见面。见面地点是旧金山唐人区Stockton街一个小旅馆里,那一天晚上由一位朋友介绍去见先生。这位朋友就是湖北刘麻子,即朋友们都叫他麻哥的刘成禺(禺生)先生。我和他是加州大学同学,又同是旧金山《大同日报》的主编。《大同日报》是中山先生的机关报,因这关系,所以与先生很容易见面。麻哥为人很有趣味,喜欢讲笑话。中山先生亦戏称其为麻哥而不名。中山先生虽不大说笑话,但极爱听笑话,每听笑话,常表示欣赏的态度。

    第一次在Stockton街谒见先生,所谈多为中国情形,美国时事.若干有关学术方面的事情,详细已不能记忆。其余则为麻哥的笑话,故空气极轻松愉快。中山先生第一次给我的印象是意志坚强、识见远大、思想周密、记忆力好,对人则温厚和蔼,虽是第一次见面,使人觉得好像老朋友一样。大凡历史上伟大人物往往能令人一见如故,所以我与中山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很不正式的,很随便的。

    此后,先生在旧金山时,因报纸关系,时时见面。武昌起义时,我尚在报馆撰文,刘亦在。而先生来,谓国内有消息,武昌起义了。闻讯大家都很高兴,约同去吃饭,一问大家都没钱,经理唐琼昌先生谓他有,遂同去报馆隔壁江南楼吃饭。谈得很多,亦极随便。大家偶然讲起《烧饼歌》事,中山先生谓刘基所撰一说是靠不住的,实洪秀全时人所造。又连带讲到刘伯温的故事。

    一次,明太祖对刘基说:“本来是沿途打劫,哪知道弄假成真。”

    刘谓此话讲不得,让我看看有没有人窃听,朝外面一看,只一小太监。问之,但以手指耳,复指其口,原来是个耳聋口哑的人。

    于是这小太监得免于死。大家听了大笑。

    我讲这些话,不过要青年知道许多伟大人物不是不可亲近的,亦与我们一样极富人情味的。所谓“圣人不失赤子之心”,就是此意。

    过了几天,先生动身经欧返国。临行时把一本Robert’sParliamentaryLaw交给我,要我与麻哥把它译出来,并说中国人开会发言,无秩序,无方法。这本书将来会有用的。我和刘没有能译,后来还是先生自己译出来的。这就是《民权初步》。原书我带到北平,到对日抗战时遗失了。先生时时不忘学术,经常手不释卷,所以他知识广博。自1909年至1911年期间与先生见面时,所讨论的多属学问方面的问题。

    1917年至1919年期间,在沪与先生复经常见面。几乎每晚往马利南路孙公馆看先生及夫人。此时,先生正着手起草英文《实业计划》,并要大家帮他赶写。我邀同余日章先生帮先生撰写。每草一章,即由夫人用打字机打出。我与胡展堂、朱执信、廖仲恺、陈少白、戴季陶、张溥泉、居觉生、林子超、邹海滨诸先生,即于此时认识。

    有一时期,季陶先生想到美国去读书,托我向先生请求。先生说:“老了,还读什么书。”我据实报告戴先生。戴先生就自己去向先生请求。先生说:“好,好,你去。”一面抽开屉斗,拿出一块银洋给季陶先生说:“这你拿去做学费吧。”季陶先生说:“先生给我开玩笑吧?”先生说:“不,你到虹口去看一次电影好了。”

    先生平生不喜食肉,以蔬菜及鱼类为常食。一日席间,我笑语先生是Fishtarian,先生笑谓以Fishtarian代替Vegetarian,很对。

    1919年,五四运动发生。北大校长蔡孑民先生离平南来,北大学生要他回去。他要我去代行校务。我于到平后不久,即收到先生一信。其中有句话,到现在还记得,那就是:“率领三千子弟,助我革命。”以后,我常住北平,唯有事南下,必晋谒先生。

    北平导淮委员会绘有导淮详细地图。我知先生喜研工程,因设法一张带沪送予先生。先生一见即就地板上摊开,席图而坐,逐步逐段,仔细研究。该图以后即张挂于先生书房墙上。

    杜威先生来华,我曾介绍去见先生,讨论知难行易问题。西方学者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谈得很投机。杜威先生是个大哲学家,但亦是极富人情味的,有时讲一两句笑话,先生则有时讲一两句幽默风趣话。他俩的会见,给我的印象是极有趣味的。

    1921年,太平洋会议在美举行。上海各界不放心北京政府。上海商会、教育会、全国商业联合会等各团体推我与余日章两人以国民代表身份前往参加。我因欲取得护法政府之同意,赴粤谒先生。先生欣然同意我等参加,并即电美华侨一致欢迎。那时北京政府想要妥协,是我们联合一批朋友共同反对阻止的。

    1922年,于太平洋会议后取道欧洲返国。先到粤复命,并电告先生。至港,见郭复初先生乘轮来接,始知陈炯明叛变,先生避难舰上,无法晋谒,因由港返沪。

    1924年,先生为求南北统一北上。余至天津张园谒见,告以段执政对善后会议无诚意。先生说:“那末我们要继续革命。”先生到平以后,一直卧病。我闻讯赶到,先生已不能言语了。1925年3月12日在北平铁狮子胡同顾少川先生宅逝世。

    先生在北平协和医院卧病时,有中医陆仲安曾以黄芰医好胡适之先生病。有人推荐陆为先生医。先生说他是学西医的,他知道中医靠着经验也能把病医好,西医根据科学有时也会医不好,但西医之于科学如船之有罗盘,中医根据经验如船之不用罗盘,用罗盘的有时会到不了岸,不用罗盘的有时也会到岸,不过他还是相信罗盘。

    以上所叙,是我个人所知道的关于先生的几件日常琐事。自旧金山小客栈开始,一直到先生在平逝世为止,所记都是小事,但从这许多小事里,或者可以反映当年一部分大事。

    卿相得不到大家的拥护,是国家的危险;大臣不同心合力,是国家的危险。

    追悼志摩

    胡适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漓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个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大火,像天上陨了一颗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却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得这么惨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样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是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适,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

    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

    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得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的无穷的同情,使我们老,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

    他的一生真是爱的象征,爱是他的宗教,他的上帝。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子: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他眼里有你》)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自序》里,曾说他的心境是“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社会上对于他的行为,往往有不谅解的地方,都只因为社会上批评他的人不曾懂得志摩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他的离婚和他的第二次结婚,是他一生最受社会严厉批评的两件事,现在志摩的棺已盖了,而社会上的议论还未定。但我们知道这两件事的人,都能明白,至少在志摩的方面,这两件事最可以代表志摩的单纯理想的追求。他万分诚恳的相信那两件事都是他实现那“美与爱与自由”的人生的正当步骤。这两件事的结果,在别人看来,似乎都不曾能够实现志摩的理想生活,但到了今日,我们还忍用成败来议论他吗?

    我忍不住我的历史癖,今天我要引用一点神圣的历史材料,来说明志摩决心离婚时的心理。民国十一年三月,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议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

    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采!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这信里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了决心,要把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

    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所以民国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写一封很恳切的信去劝他。在这信里,任公提出两点: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任公又说: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佗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十二年一月二日信)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为是追求一种“梦想的神圣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几次挫折,就会死,就会堕落,所以他以老师的资格警告他:“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但这种反理想主义是志摩所不能承认的。他答复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认他是把他人的苦痛来换自己的快乐。他说: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

    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险?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第二,他也承认恋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说: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创造培养出来的。他对任公说:

    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我今天发表这三封不曾发表过的信,因为这几封信最能表现那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徐志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须有爱,必须有自由,必须有美;他深信这种三位一体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纯洁的心血培养出来的。——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观察志摩的一生,他这十年中的一切行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还可以说,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志摩最近几年的生活,他承认是失败。他有一首《生活》的诗,诗是暗惨的可怕: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他的失败,也应该使我们对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与同情,因为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他有这信心,冒了绝大的危险,费了无数的麻烦,牺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牺牲了家庭的亲谊和人间的名誉,去追求,去试验一个“梦想之神圣境界”,而终于免不了惨酷的失败,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观的失败。他的失败是因为他的信仰太单纯了,而这个现实世界太复杂了,他的单纯的信仰禁不起这个现实世界的摧毁;正如易卜生的诗剧Brand里的那个理想主义者,抱着他的理想,在人间处处碰钉子,碰得焦头烂额,失败而死。

    然而我们的志摩“在这恐怖的压迫下”,从不叫一声“我投降了”!他从不曾完全绝望,他从不曾绝对怨恨谁。他对我们说: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猛虎集自序》)

    是的,他不曾低头。他仍旧昂起头来做人;他仍旧是他那一团的同情心,一团的爱。我们看他替朋友做事,替团体做事,他总是仍旧那样热心,仍旧那样高兴。几年的挫折,失败,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爱了。

    他在苦痛之中,仍旧继续他的歌唱。他的诗作风也更成熟了。他所谓“初期的汹涌性”固然是没有了,作品也减少了;但是他的意境变深厚了,笔致变淡远了,技术和风格都更进步了。这是读《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觉到的。

    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一个真正的复活的机会”。他说:

    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

    我们一班朋友都替他高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树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在别的园地里种出了无数的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是几乎消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唱。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最有希望的复活时代,他竟丢了我们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咏一只黄鹂的诗,现在重读了,好像他在那里描写他自己的死,和我们对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他。但他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他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团火焰,一腔热情。现在难道都完了?

    决不!决不!志摩最爱他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叫做“偶然”,在他的《卞昆冈》剧本里,在那个可爱的孩子阿明临死时,那个瞎子弹着三弦,唱着这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朋友们,志摩是走了,但他投的影子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他放的光亮也会永远留在人间,他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有了他做朋友,也可以安慰自己说不曾白来了一世。我们忘不了,和我们在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1920年12月3日夜

    联合起来就会强盛,孤立就会弱小。

    忆熊十力先生

    梁漱溟

    1912年我任北京大学讲席时,忽接得熊先生从天津南开中学寄来一明信片,略云:你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究元决疑沦》一文,我见到了,其中骂我的话却不错;希望有机会晤面仔细谈淡。不久,各学校放暑假,先生到京,借居广济寺内,遂得把握快谈——此便是彼此结交端始。

    事情的缘起,是民国初年梁任公先生主编的《庸言》杂志某朗,刊出熊先生写的札记内有指斥佛家的话。他说佛家谈空,使人流荡失守,而我在《究元决疑论》中则评议古今中外诸子百家,独推崇佛法,而指名说:此士凡夫熊升恒……愚昧无知云云。

    因此,见面交谈,一入手便是讨论佛氏之教,其结果便是我劝他研究佛学,而得他同意首肯。不多日,熊先生即出京回德安去了。

    1920年(民国九年)暑期我访问南京支那内学院,向欧阳竟无大师求教,同时即介绍熊先生入院求学,熊先生的佛学研究由此开端。他便是从江两德安到南京的。附带说,此次或翌年,我还先后介绍了王恩洋,朱谦之两人求学内院。朱未久留即去;王则留下深造.大有成就,后此曾名扬海外南洋云。

    我入北大开讲印度哲学始于1917年,后来增讲佛家唯识之学,写出《唯识述义》第一第二两小册。因顾虑自己有无知妄谈之处,未敢续出第三册。夙仰内学院擅讲法相唯识之学,征得蔡校长同意,我特赴内学院要延聘一位讲师北来。初意在聘请吕秋逸(澂)君,惜欧阳先生以吕为他最得力助手而不肯放。此时熊先生住内学院约计首尾有三年(1920年至1922年),度必饫闻此学,我遂改计邀熊先生来北大主讲唯识。

    岂知我设想者完全错了!错在我对熊先生缺乏认识。我自己小心谨慎,唯恐讲错了古人学问,乃去聘请内行专家;不料想熊先生是才气横溢的豪杰,虽从学于内学院而思想却不因袭之。一到北大讲课就标出《新唯识论》来,不守故常。恰恰大反乎我的本意。事情到此地步,我束手无计。好在蔡校长从来是兼容并包的,亦就相安下去。

    熊先生此时与南京支那内学院通讯中,竟然揭陈他的新论,立刻遭到驳斥。彼此论辩往复颇久,这里不加叙述。我自审无真知灼见,从来不敢赞一词。

    计从1922年熊先生北来后,与从游于我的黄艮庸王平叔等多人,朝夕同处者历有多年。1924年夏我辞北大,应邀去山东曹州讲学,先生亦辞北大同往;翌年我偕诸友回京,先生也是同回的。居处每有转移,先生与我等均相从不离,其事例不必悉数。然而踪迹上四十年间虽少有别离,但由于先生与我彼此性格不同,虽同一倾心东方古人之学,而在治学谈学上却难契合无间。先生着作甚富,每出一书我必先睹。我读之,曾深深叹服,摘录为《熊着选粹》一册以示后学。但读后,必有不谓然者复甚多,感受殊不同。于是写出《读熊着各书书后》一文甚长,缕缕陈其所见!

    如我所见,熊先生精力壮盛时,不少传世之作。比及暮年则意气自雄,时有差错,藐视一切,不惜诋斥昔贤。例如《体用论》、《明心篇》《乾坤演》,即其着笔行文的拖拉冗复,不即征见出思想意识的诚服崇敬,又或指摘之,而慨叹其荒唐,要皆忠于学术也。学术天下公器,忠于学术即吾所以忠于先生。吾不敢有负于四十年交谊也。

    1983年4月23日于北京

    一千人同心,就能会发挥一千人的力量;一万人不同心,就连一个人的力量效果都没有。

    悼念王少卿

    梅兰芳

    1957年10月间我从西安到洛阳演出,为我操琴的王少卿同志突然患吐泻症,找医生来诊治,吃了些西药,吐泻就止住了。这时,我因为要参加中国劳动人民代表团到苏联庆祝十月革命节,中止了旅行演出,赶回北京随同代表团出国。少卿趁此休息的机会,就找医生治疗肠胃病,吃中药,打金针,总未见效,呕吐腹泻反而加重了。我的爱人福芝芳关心他的病状,一再劝他到协和医院检查。从爱克司线查出肠内栓塞,需要开刀。那时他已经不大能进饮食,就由协和的外科大夫用手术割治,断定是一种恶性癌病,大夫特地告诉我们:“凡是眼睛看得到的,手摸得着的,我们都给他割掉了,但癌的余毒已经蔓延,怕要复发,我们不便对病人直说,请你们通知他的家属。”我们听了,十分难受。今春我赴京外旅行演出,他还挣扎着要同去,我们只得劝他在家静养,等病好了随后来。6月下旬我们回到北京,他已非常瘦弱,不能起床。7月1日十三陵水库落成的那天,我为劳动模范作慰问演出后回家,得到王少卿同志逝世的噩耗。一位和我合作了将近四十年的老战友,竟被万恶的癌症夺去了生命,使我悲悼万分!我现在以极其沉痛的心情来介绍他在艺术上的卓越成就。

    少卿幼年继承家学,唱过老生,是名教师贾丽川的学生。后来喜爱胡琴,不断钻研,并向前辈学习。因为他生长在戏曲艺术气氛极其浓厚的环境中,耳濡目染,所接触到的都是戏曲界的名演员和名乐帅,所以他的胡琴从开始就受到很好的影响,打下了稳固的基础。

    他十九岁那年,正式出台为他父亲王风卿先生伴奏胡琴。风卿先牛唱的是汗桂芬先生一派,像《文昭关》这出戏就不容易拉。伍子胥复仇救国的心情,不但要在演员的悲壮声腔和激越神情上表达出来,而胡琴的衬、托、垫、补也应该为演唱者增加强烈的气氛。一般有经验的琴师对这出戏尚且感到不易措手,而少卿以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琴师由于具有耳快、心快、手快的天才,却居然能够应付裕如。当时场面上的前辈都赞许他是后起之秀,前途未可限量。

    1923年,我排演《西施》,当时我感觉到,京戏的主要伴奏乐器只有一把胡琴,显得有些单调,要想使它丰富一些,就采用了古乐中的大小忽雷以及我们自己创制的各种形式的弦乐器,经过试验,效果都不够好,最后觉得只有“二胡”比较柔和。二胡是南方的乐器,过去京剧舞台上,只有像《荡湖船》等属于滩簧系统的小戏里才用它伴奏,一般京剧里是没有用过的。我们决定把它加进去,就由少卿担任二胡伴奏。在当年,场面上加进一件乐器,是一桩引人注意的事,少卿和我的琴师徐兰沅先生互相切磋研究,在这两种乐器的演奏方法上,做了缜密的安排组织。例如胡琴和二胡相差八度的关系上和繁简单双的交错配合上,都是通过不断实验而达到相得益彰的地步。《西施》演出后,当时有一部分较为保守的观众,曾用讽刺性的文字来反对这个新的创举,把它说成是“破坏成规”和“靡靡之音”。场面上的内行也认为二胡的声音掩盖了弹拨乐器的音响。但这些论调抵不过广大观众的日益欢迎,因此很快地就在各剧团当中得到推广。几年之后,大部分的旦角戏里都采用了二胡伴奏。二胡运用到京剧场面里来,少卿不但是创始者,而且在托腔方面也起了示范作用。抗战前,我所灌的唱片,都是徐兰沅先生拉的胡琴,少卿拉的二胡,至今为内外行所一致称赞,说他们是珠联璧合。

    大家都知道我当年喜欢排演新戏,每排一出新戏,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编制唱腔,少卿在这方面给我的帮助最大。我们在集体创造过程当中,徐先生是经验丰富,见闻渊博,少卿是思想敏捷,往往能够独出新意,敢于创造。经验告诉我们:有些唱腔在小声试拍时,听上去很好,到了台上并不合乎理想;相反的,有些腔在低唱时并不出色,到了台上反而很能动听。有时候由少卿操琴,我在屋里唱,徐先生到院子里去听,用这种方法来判断这段唱腔是否完美;也有我唱的时候,就发现一些问题,然后三个人再一起研究进行修改。总之,少卿所设计的新腔,基本上都是能够适用的,并且还有突出的地方,例如《生死恨》末场,他主张用[四平调],有人认为这种调子不适用于悲剧的高潮中,而他很坚持,同时他对编剧执笔的许姬传同志说:“请您在写词儿的时候,尽量用长短句,越是参差不齐,越能出好腔。”剧词编成之后,经他在唱腔的安排上很巧妙地把反调与正调交错使用,表达出韩玉娘如泣如诉的哀怨情绪,连我这个扮演者都被这种凄楚宛转的唱腔所感动了。

    少卿为我伴奏胡琴,是1948年开始的。我在抗战时期停止了八年演唱,后来重登舞台,就觉得在唱时气力运用不如从前,因此我在换气、偷气方面下了工夫,和当年有很多不同之处,少卿能体会到这一点,在托腔时尽量使我不感到吃力。1953年的春天.我在天津工人文化宫演出,有一天演《别姬》,那天唱得很痛快。散戏后,我对少卿说:“今天感到调门高一些。”他说:“这一阵子我觉得您的嗓音很有富余,所以给您长了一点。自从去年由东北回来到现在为止,您已经长了一个调门,但我是一步一步试着给你长的,您已经六十岁了,不能不多加小心。”以上这些,可见他在工作中,对于我的表演随时密切注意着,根据实际情况来伸缩运用,使我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

    少卿的指法、弓法,是深厚灵活兼而有之,有力量,有气派。他常对我说:“每个音都要按得‘鼓’起来,才有弹性,显得圆满好听。为什么有些人会拉‘蹩’了呢?这就是由于指、腕的力量没有找到重心,所以听上去觉得呆板单调。”还有,操琴者讲究带字,譬如拉一个“工”字,能够借出别的音,就显得丰富有味,但要带得自然,如果为带字而带字,拖泥带水,堆砌臃肿,就没有意义了。少卿在这一点上是做得不多不少,干净大方。他的伴奏技巧,并不专在一字一音的细节上着眼,而是从整体出发,巧妙地烘托着唱腔的韵味,表现了精力弥满,大气磅礴的风格。

    少卿的胡琴,在掌握速度方面也是有独到之处的。他有两句话最能说明这个问题,他说:“慢不等于‘坠’,快不等于‘慌’。”这就是行话所谓“坐得住尺寸”。他不单是唱腔托得好,就连拉个牌子如《醉酒》里的[柳摇金]和《别姬》里的[夜深沉],也的确起着辅佐烘托的作用,增强了舞蹈气氛。总起来说,他在快的时候是从容匀净,慢的时候是紧凑绵密,特别是由快转慢、由慢转快的时候,都能够衔接无痕,使演唱者得以尽量发挥,毫无顾虑,达到血肉相连、舒畅和谐的境界。

    少卿曾对我说:“我们在台上合作了这么多年,有时候唱的、拉的、打的几方面的心气都碰在一起了,这一出戏拉完了,那种痛快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但这种境界也不是每次都有的,还有时候想要格外卖力讨好,反倒显得矜持而不自然。”他这几句都是从甘苦中得来的,我也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呢?因为京剧的各种腔调,虽然有板位严谨地管住它,但这里面的快慢尽寸,抑扬顿挫,还是要由演员根据剧情的要求来灵活运用,不是千篇一律的。如果鼓师、琴师对演员的表演、歌唱不热悉,就很难恰当地表达出剧中人的情感来。少卿的胡琴艺术,是继承梅雨田(我的伯父)、孙佐臣两位大师的琴艺而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的。他虽然尊重传统,但不迷信前人,所以一开始就有自立门庭的志愿,他不断地吸收了滦州影、大鼓的曲调,运用到京剧胡琴里,丰富和发展了胡琴艺术,当时曾引起一部分内行的非议。其实他不是生搬硬套,而是能够消化运用,有所抉择取舍的。在初期他的创造中,当然不免有矜才使气的地方,由于他的天资聪明和深入钻研,使这些外来的曲调逐渐成为自己的东西,而听众的耳音也习惯了。在戏曲界他有许多学生和同好的传播,影响也是不小的。解放后,有我所灌的唱片和电台保留的录音胶带,大家可以从这些资料里听到他的胡琴艺术已经由绚烂渐归朴素,达到炉火纯青的阶段。今天,像他这样富有创造力的戏曲音乐工作者,在培养下一代和示范演出等方面,正可以做许多事情,却不幸以恶疾终止了他的可贵的舞台生命,这不仅是我个人失去了一个好的合作者,也是京剧音乐界难以补偿的损失。

    少卿同志虽死,广大的听众还在想念他的精湛艺术。我希望从事京剧音乐的同志们继承他的遗志,学习他大胆创造的精神,把艺术推向前进,为迎接社会主义建设高潮而努力!

    父子不和睦,兄弟不谐调,即使想要富余,也必然会贫困而日趋衰落。

    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方令孺

    再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惨烈?这真像是处在迷离的梦境,不信志摩会这样忽然失去!不管他是在天上融化,或是摔碎在岩石上,那情景只有他自己知道。唉,他带着人类所有的创痛去了!今后再看不见志摩,所有他的朋友,谁的心中不失去那蕴育着的和谐的韵调?所有知道他的年青人,谁不哀悼?只有志摩的心是永远同年青人的心合拢,而以生命注挹的。昨天下午在凌叔华家里。

    沈性仁、张奚若夫人同叔华都在座,大家都哀悼志摩。叔华说,几年前他们有一个快雪会,是在雪天里同很多朋友游西山,后来志摩做一篇文章纪游,叔华把他这篇文章抄到一个本子上,头一页上写一副对联,(我不会背原文)意思是俯临高处看溪壑里的云雾的景致,上面戏题志摩先生千古。这次志摩将离北京的时候,叔华无意中给他看了,他还说,“哪就千古了呢?”。谁知道竟成谶语!他们都叹赞志摩有温存的性质,肯为朋友间的事尽心,并且他又是那样有兴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艺活动衔接。

    张奚若夫人垂泪说:“我们这一群人里怎么能缺少他呢!”沈性仁黯然,说,“这都是造化的安排!”

    那时候,房里已浸透了青蓝的光,半轮冷月挂在带几片残叶的树枝上,一阵乌鸦飞过,一室的人都沉默了。

    “人事真是无常吗?”梦家来信这样伤感。我想去年在南京看见志摩,是比这时候早三个月的天气吧,记得虽然感到一点秋意,可是在葱茏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有一天刚上灯的时候,梦家,玮德,同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在我家里等着志摩。一会他来了,穿一件灰色的长袍,那清俊的风致,使我立刻想到李长吉杜牧之一班古代的诗人。我们登园后的高台,看河水印着暮云,志摩同我家老仆谈那一道古桥的历史。晚上我们都在橘子色灯光下围坐,志摩斜靠着沙发,在柔和的神态中,讲他在印度时的事。说,晚上睡在床上看野兽在月光下丛林里乱跑,又有獐鹿绕着他卧床行走。那时候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成年人的心——同孩子一样笑乐。门外有一架藤萝,他走的时候对我说:

    “在冬天的夜里,你静静地听这藤萝花子爆裂的声音,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

    其后我往来上海北京,总是看见他有灵活的精神,不衰的兴致。对着他,这沉重的心减却分量!所以有一次我给玮德信上说,我们悄悄的看,志摩背上不是也蹁跹着一双小翅膀?想不到他真的在天上飞去!

    志摩去了,第一的打击,是此刻新诗的前进,鸟瞰中国诗歌的变迁大势,新诗运动是现今颇重要的时期,志摩是这时期最起劲,而且号召有力的人,这就是因为他肯得吹喇叭,加以他自己的笙箫又吹得异常嘹亮,我常想,像他那样无限无边的写作力,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衰老的心,轻和的性格,同火热的情感。从自己心里烧出的生命,来照耀到别人的生命,在这种情态下吐出来的诗歌,才能感到灵活真诚。读志摩的诗,像对这壁炉里的柴火,看它闪出矢矫上升的火焰,不像那些用电光照出的假火炭。读他的文章,使人想到佛经上所载的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有彩色的羽毛,有和悦的声音,听的人没有不被他感动。现在听不到他新颖的歌声!可是,不消灭的是他的心。藏在文字里,永远传给后人!

    虽说在这衰颓的时候,在横蛮抑压底下,志摩是超脱了。我相信,在那最后一刹那,他决没有想到地上,只惊叹着大自然的威猛。但是他的生存的朋友们,这黝黯的生活,谁再能给他激励!

    1931年11月22日

    贫困并不是人生的祸患,应把和睦作为最可贵的。

    傅雷二三事

    刘海粟

    从欧洲返沪,傅雷便住在我家,职务是上海美专校长办公室主任兼西洋美术史教授。他对课程设置、教学质量、学生纪律以至人事安排,都一一过问,教职员对他都很器重。

    我和他都属猴,他比我小十二岁,感情却不亚于手足。他的审美能力,钻研精神都使我佩服。初到巴黎不久,我跟他学习法语。他毕业于上海徐汇中学,底子好,又用功,到法国后,巴黎话说得更加流畅,他教了我两个月,便指出我们见面老讲上海话,这样不好,你应当找一个不懂中国语的太太去学,才有希望。”接着他为我介绍了一位女教师,从这件小事就可看出他的认真和严肃。

    为了翻译《贝多芬传》,他曾经与罗曼·罗兰通过信。这些信就印在卷首,为了弄清巴尔扎克名着《贝姨》、《邦斯舅舅》等书中一二处用语,他和法国友人反复通信,直到搞清楚之后才定稿,必要时还加上注释。

    今天,安徽省出版局印行他的译文集,是一件极有意义极有见地的工作。几十年来,他翻译的文学作品在我国读书界享有很高的信誉,对后学有很多启示。译罗曼·罗兰写的几本传记,质朴流畅,信、达、雅三条都具备。《约翰·克利斯朵夫》可以说是部长达一百多万字的散文诗,但译者没有造一个生僻的怪词,文笔之美,足以醉人。伏尔泰的小说以哲理见长,又是18世纪的名人,写过很多诗和哲学着作,文字纯净机智,很有回味。他把梅里美译得优美生动,风格性很强。虽然只有两种,也使人百读不厌。傅雷译得最多的是巴尔扎克的作品,浑厚、俏皮、准确,对话更见性格,我拿译文和部分原作对照过,也算得旗鼓相当,铢两悉称。很难相信四个人的作品出于一支译笔。

    傅雷的老家在浦东,父亲只活了十八岁,留下小片土地,出租勉强可供衣食。他虽是遗腹子,母亲管教甚严,对他性格的形成颇有影响。他在学校念书成绩始终很出色。40年代初,祖传的几亩地便卖掉了,多少年都是靠译书维持其清贫的生活。

    我与傅雷在1929年相识,那时他正在法国巴黎大学读文学,也常去梭旁恩听艺术讲座,到卢浮宫美术史研究院学习艺术史,异国订交,立刻成为知己,常常一起到卢浮宫去观摩世界名画。卢浮宫的美术作品,按时间地区分别陈列,看画的过程,很容易了解各种流派的变化、时代的特征、作家的风格,从古希腊、埃及、中世纪欧洲,15世纪的意大利、16世纪的法兰德斯、17世纪的荷兰、18世纪的西班牙、19世纪的法国,都比较全面。他的分析能力很强,不仅看画,而且读了大量的美学、美术史、音乐理论论着。他在作画、作曲、弹钢琴方面都作过努力,无奈他的审美水平比他的创作能力高出很多,所以对自己的绘画和曲子以至弹奏技术都很不满意。

    看到他很为这件事苦恼,我就说:“怒安!你不要把时间再花在创作方面,还是研究美术理论、美术史吧。一样可以成为出色的学者。”

    在那段难忘的日子里,天天来讨论学问的还有诗人梁宗岱,三个人不是娓娓清谈,便是争论不休,往往把我的妻从睡梦中吵醒,使她不得不下令逐客,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第二天晚上又是那样。友情给人的安慰和力量是无法估量的,尤其是生活在异邦的穷苦青年们。如写法文诗的何如来、画家王济远、庞薰琴、张弦、陈人浩、汪亚尘、女画家张荔英,还有研究历史的黎东方,一坐咖啡馆里辩论起来,就是几个小时,非常热烈。今天荔英已去新加坡,健在的只有薰琴、亚尘和宗岱了。

    我们和另一位留学生,后来也到美专执教的刘抗一起,拜访了巴黎美术学院院长裴那、教授阿芒、约翰、雕刻家龙杜斯基(孙中山像作者)、画家梵钝根等,并曾同去凭吊过米勒的故居、梵高的寓所、莫奈美术陈列馆。我作了一些速写。他则耐心看画,不停地写笔记。不久,傅雷和刘抗住在巴黎近郊的一个家庭宿舍中去了,两个人更加亲密。他曾吟过苏子由的名句赠给刘抗:“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缘。”这种友情后来一直保持着,终生不衰。

    1929年盛夏,傅雷去瑞士度假,住在莱梦湖边一间小别墅里。主人是他的朋友,他便写了信约我和刘抗、人浩也去作画,下榻在一起。记得碰头的第一夜,傅雷躺在床上,翻身打滚睡不着。

    “你怎么失眠了?”我扭开了电灯。

    “到了这个地方,想起雅各、卢梭与罗曼·罗兰,这些写过杰出艺术作品而不见容于本国官方舆论的思想家,我很痛苦。一个人是否应当像卢梭、罗兰那样正直呢?”

    “应当正直,死而无悔!”我们披衣走到房顶阳台上,一直谈到曙色照着莱梦湖。衣服都让露水打湿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海粟!在中国,上亿的人终生未到过县城,在巴掌大一小片土地上劳累了一辈子。我们既然有幸来到欧洲,就应当学些真本事回去为祖国服务。国内学者,只有少数人能享受到我们现在这样方便的条件。”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旭日,似乎不是在同朋友交谈,像是在和遥远而又贴在心头的祖国絮语。我们在一道爬山,游泳、探讨画理,他的游泳同他的法语一样,比我出色,我是甘拜下风的。在我作画的时候,他就看书,整理札记,十分勒勉。

    1930年,我们又同去比利时参观该国独立一百年的博览会,

    看到了鲁木斯、伦布朗的名画。出会场的时候,他说:“比利时这样小,办了这样大的博览会,为小国扬眉吐气,可是,我们中国却办不起来,……”他是多么渴望祖国富强起来啊!

    我们一起到了梵蒂冈大教堂,一起欣赏研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壁画很高,还有绘制在屋顶上的。我们仰头看累了,就躺下来看;眼花了,就用镜子反照下来低着头看。一天一天,完全沉迷在艺术的境界中。

    我画二千年前古罗马独裁者故宫和角斗场的遗址、画佛罗伦萨、画但丁与神秘少女Beatyix相遇的古桥、画水乡威尼斯的风光。我们讨论着荷马、但丁、歌德、莎士比亚、雨果的作品;论文艺复兴巨匠们的杰作,一直到罗丹的雕刻、印象派和野兽派的画,也有过争论,但并不影响友情。

    我住在巴黎拉丁区沙蓬街十八号,罗林旅馆四楼上一间小屋里,每天都要到卢浮宫去临画。我认真研究大家代表作,从画布大小、色泽深浅、构图特点、美术史家的评论,做到一丝不苟,是和博雷的鼓励分不开的。有一次,我画伦勒朗的《裴西芭出浴》,光线乍看只集中在几小点片,但临摹起来,发现用色极为复杂。我们讨论着,啃着面包,穷得连一般的菜也吃不起,但精神上却很愉快。我在巴黎三年期间,临了意大利威尼斯派大师提香的《基督下葬》、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巨头德拉克洛瓦的《但丁的小舟》和《十字军攻入君士坦丁堡》(局部)、法国现实主义巨匠米勒的《抬穗》、柯洛的《真珠少女》、后期印象派创始人塞尚的《缢死者之屋》等等。这些画1979年在北京被香港美术评论家黄蒙田先生看到,誉为“中国还没有第二个人在钻研古典油画方面下过这样大的工夫,这样认真地吸收营养”。听到朋友的赞誉,使我更加怀念傅雷了。傅雷在法国很爱买书,对接济穷苦的海外同胞,也十分慷慨。有一次,他向我要去一笔钱,三天便花光了。我知道他不会有不正当的开支,并不过问,他也无酸腐扭怩之态。

    有位巴黎小姐玛德琳,一头金发,皮肤白皙,眼珠像地中海的海水一样蔚蓝。她很会画几笔,也能弹钢琴,思想不是太深刻,却酷爱探讨艺术,和傅雷一谈话,就像赛纳河中的流水声一样喁喁不绝。他俩的感情逐渐深厚。

    早在傅雷出国之前,老母便给他聘定了表妹朱梅馥,这位值得尊敬的未婚妻,具备东方人传统的美德,不过当时还没有表现这些美德的机会。傅雷平生尊重母亲,对老人家的决定一向没有异言,现在遇到有共同爱好的玛德琳,觉得比表妹可爱得多了。

    现在读到一些学者、名人传记,很少涉及爱情,我并不主张连篇累牍喋喋不休地去描写私生活,但是如实叙说他们的思想感情活动,也包括纯洁向上的爱情,并不损害传主。完人不多,既有事实,何必为死者,贤者讳?

    傅雷是个内向的人,他用理想的漆,涂到玛德琳身上,让她通体发出光辉,来促使自己狂热地爱她。这一点,我是旁观者,稍力清醒一点。提倡或反对找异国配偶,都无必要。只是觉得这位巴黎小姐未必能远涉重洋嫁给一个穷书生。热恋中的判断并不理智,我对他们的恋爱持保留态度。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博雷给母亲写了一封辞婚的长信,并向老太太介绍了金发女郎的各种长处。看完信后,我一夜不能入睡。第一,巴黎的恋爱并没有经过什么考验;第二,照傅雷的做法,对老太太和梅馥姑娘都是沉重的打击,我最后决定:把信揣在怀中不寄。

    几个月之后,玛德琳同傅雷终于闹翻了。傅雷的脾气也的确很怪,有些地方不近人情。玛德琳和他决裂是性格上的冲突所导致。不见得都怪这位巴黎小姐。

    一天,旅馆老板很惊慌地告诉我:“你的朋友来了,手里拿着一支枪,看来火气很大……”

    一会。傅雷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将手枪放在桌上,面色苍灰,两颊下陷。我不敢去夺枪,只温和地和他讲话,一面给妻使眼色,让她把枪拿到手中。

    “你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

    “玛德琳好像有了男朋友,她变了!”

    “随她去好了,不用生这么大的气!”

    “不能!我太痛苦了!”

    我叫刘抗把巴黎少女叫来了,对她说:“即使爱情破裂,友谊仍应当存在!”

    两个人吵了一阵,姑娘哭着,傅雷流着泪,我们又一起去吃了饭,用了咖啡,他们有感情,也还有格格不入的一面。手枪交给了旅馆老板锁入了保险箱中。一出戏的高潮过去了,但并未结束。

    我拉着他到塞纳河边去漫步,百般安慰他,并且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建筑在沙滩上的爱情本来就没有基础,崩溃是必然的,垮台越晚,痛苦越多。所以,此种没有前途的爱情,被浪涛冲毁并不是坏事,何必自找许多无代价的痛苦来妨害事业呢?”

    “谢谢老兄美意,我还不死心,要试一试,玛德琳会爱我的!”说完便分手了。

    他一再努力都失败之后,对我说:“我是自找苦吃,谁也不怨,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玛德琳的地方,我之所以想自杀,是因为上次的信给母亲的打击太重了。当时太糊涂,如果表妹寻死,老人家活得成么?”

    “如果你死了,你母亲不是更痛苦么?”我把揣在怀中未寄的信退还给他,他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那时,巴黎是世界美术中心,在蒙博那斯,有许多专供艺术家休息谈心就餐的咖啡馆,其中波尔咖啡馆很有名,我们一道在那里见过很多的画家。傅雷的法语非常流利,引起法国艺术家们的惊奇。

    我和博雷回国一周后,蔡元培先生在威海卫路一家不大的菜馆中为我们洗尘,作陪的有周子勤,还有后来附逆的褚民谊。当天就爆发“九一八”,事变,整个上海都沸腾了。

    11月底在功德林酒家,我和蔡先生正商议把中国现代画赴德展览一事推迟到1935年进行。忽然一位工友将我请到邻室说:“傅先生被学生围起来了。”

    “为什么事?”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

    “他和学生会发生了冲突!”

    原来学生会提出,要准许同学们上午开会,上街游行、宣传,把绘画课改到下午上。

    傅雷坚持:改动课程可以,但是,原定在下午讲授的美学、美术史课程要在晚间补上,不能荒废学业。

    学生会的骨干们也同意了。

    这天下午一点钟,傅雷正在给一班学生讲《西方美术史》。他用彩色幻灯把名画的复制品投射在粉墙上,使学生身历其境,如对原作,加上他的分析富于创见,把画中的人物关系及背景介绍得如同一幕戏剧,深入浅出,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当学生会通知集合的时候,这班学生听得入了迷,完全被傅雷的生动讲课所吸引,纹丝不动。几位热情洋溢的学生会骨干便闯进课堂,要求停讲;傅雷一定要讲完这一节,推迟二十分钟开会,否则校规便会等于废纸。

    这样,他被学生们围住了。

    我很理解群众的心情,更能体会傅雷也是个坚定的抗日派,他对学生是善意的。经过一番思考,便叫工友回去,因为我确信师生之间是可以达到谅解的。在这样的时刻,不但我回去左右为难.就是惊动蔡老到学校去,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以静待动,静观应变。回到家中,我心中依然很不安。

    晚上十二时,学生会主席成家和,还有活跃分子赵丹、徐韬、王为一等十位学生把傅雷送回家来。

    阿丹说:“我们年轻人很鲁莽,说做就做。希望傅先生不要生气。”傅雷在屋里徘徊了片刻,手扶着桌角叹了一口无声的气说:

    “这书也没法教,学生也没法学,从此我不再进课堂了。

    我对阿丹他们说:“你们回去和同学们作些解释,明天开个欢迎会,我负责让傅先生出席,并且把课教完。”

    阿丹说:“傅先生不要扔下我们!我们真爱听您讲学!”

    成家和说:“欢迎会我们负责开得热热闹闹,但是校长一定要请他出席!”

    直到一点多钟,学生们才回去。

    第二天中午,傅雷笑盈盈地回到家中,兴致很浓地说:“今天会开得很热烈。学生们单纯、坦率、可爱极了。对于抗日,我一向坚决拥护,也有勇气为祖国献身,可是办学校总不能没有一点纪律,现在看来,我的担心属于多余,他们完全懂得我的心意。为了这样有为的一批青年,我把课讲完,累死也高兴!一定要把学校办好,办到国际水准让大家满意,做到抗日、功课两不误!哈哈,我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

    我也分享了怒安的喜悦。傅雷本人和阿丹他们一样单纯、坦率、可爱。但是在本期课上完之后,傅雷便宣布辞去教授职务,不再上课,并将办公室内所有表册文件,图书一一清点。回到家中,便以译书为乐。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说过的话不能改,不但现在不教,将来也不教,若在别的学校教一节课,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他的性格,不好勉强了。后来外国语学校出高薪请他去当法文系主任,他果然坚决谢绝。事过二十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不愿教书并不是和同学们意气用事,而是另有原因。后来一位参加过围攻傅雷的同学杨志荣告诉我,那天他和同学们一起冲进教室的时候,曾经打过傅雷几拳头。为了这件事,他多年惴惴不安,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志荣解放前参加过进步运动,曾经遭到反动派的逮捕和关押,出狱后,去巴黎留学。1935年我路过巴黎参观马蒂斯画展,遇见过他和梁宗岱,解放后他与我在华东艺专同事,后来,因病调离,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当年的这种认错精神还是好的。傅雷后来认识了杨志荣.对挨打一事从未提及,很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1935年,怒安去洛阳龙门石窟进行考查,工作项目有测量、摄影、绘画、记述、考据,十多个石窟。其中雕像少的十多尊,多的达八、九十尊,他费时四个月,写出了详细的报告。可惜这本书没有出版.现在怕连稿子也不会有了。但这项工作却很有意义,使他有机会对古代雕刻,深入研究。和西方的古典作品做了个比较,后来和孩子们谈雕刻就更全面了。他说过一段很透辟的话:“只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优良传统和精神,才能彻底了解别个民族的优良传统,渗透他们的灵魂。中国艺术最大的特色,从诗歌绘画到戏剧,都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雍容有度,讲究典雅、自然,反对装腔作势和过火的逗趣,反对无目的地炫耀技巧。而这些也是世界一切高级艺术共同的准则。”这种精神后来也贯穿在他和儿子讨论音乐、绘画的全部着作中。

    这年,他和刘抗同登黄山,山上的峭壁、石笋、瀑布、奇松、云海,都使他为之狂喜。他观日出、漱飞泉、听松涛,在奇峰之巅抱膝长吟,在升仙台上对云凝思,回来后无限感慨地说:“只有登了黄山,才能达到萧然意远,恬静旷达,不滞于物,不碍于心的境界。中国画家向大自然寻求灵感,获得了成功,这种意境,西方画家很难梦想得到!”

    抗战胜利后,他搬到愚园路宋春舫家,和宋奇等友人一起编《新语》刊物。出不到九期,便被迫停刊。刊物内容已记不清了。但他后来对我讲过:“中国的晋、魏六朝是文学艺术的一个高峰,那些杀人很多极有权术的人,在客厅里清谈起来,又是那样超脱,无怪日本人把《世说新语》一直当作枕边秘籍,千年来传诵不衰。所以我把刊物命名《新语》半月刊,对文学风格比较讲究,还有不少东西可以重新翻翻的!”这段自我批评的话很客观。

    不久我和他为一件事,整整十年没有来往。

    傅聪很小,傅雷不让他上学,自己教他文化,请上海乐团一位意大利学派的专家教指法,乐团指挥兼提琴家教乐理,每天要傅聪练习钢琴。傅雷听觉灵敏.听出差错就打,这一点我很反感,劝他说:“小孩子应当上学,过集体生活,让他全面发展,这样打太不好了。”

    傅雷说:“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你也要管么?”

    “你用瓷盆子砸在孩子鼻子上,留下一个疤,这太过分了,我为什么不能管!”

    “我偏不服你管!”他的声调提高了。

    “你这样做要后悔的!”

    “永不后悔!”

    他真的不后悔么?不。在认清了自己的过失之后,责己之严,正是怒安本色,他曾对儿子说过:“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但这已是后话了。

    自那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怅然若失。想到傅雷没有人谈心,一定会很寂寞。幸而黄宾虹、林风眠两位先生常去看看他。一般的人,他不肯与之往来。

    我的女儿英伦,儿子刘麟和傅雷的儿子傅聪,傅敏兄弟常在一起玩。傅敏说:“伯伯!爸爸想你啊!”

    1956年冬天,我忽然接到傅雷的电话说:“我来看你。”

    “来吧!我们全家欢迎你!”我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

    他真的来了,一切和好如初。从此,我们每周总要见面两回,有时一起去广东路古董店走走,他爱买些小摆设,拿来和我一起评赏,只要我说好,他就笑颜顿开。

    在反右派斗争这件事上,我对傅雷很负疚。他到政协参加大鸣大放会议,是我请他去的。那天在“中苏友好大厦”开座谈会,发言的次序是周谷城、苏步青……傅雷第六,我第十二。当我讲完之后,他又再次发言,对院系调整提了很多意见。后果真惨,他被戴上右派帽子之后,很激动地说:“我并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永远爱着我的祖国,问心无愧。既然你们视我为异类,从今以后,我不参加任何会议,该有什么罪,该负什么责任,听候处理。有些善意的意见,我感谢;那些夸大其词的攻击,我反对,决不接受!”从此杜门不出,连领导同志去看他,他也不见。市委在1961年要给他摘帽子,我去找他,希望他不要反对,由梅馥写几句表态的话算了。他没有反应,变得默然,把全部精力用在巴尔扎克着作的翻译上去了。

    今天,《傅雷家书》出版了,海内外传诵,被人称为爱国主义的教科书。怒安人品之高,情操之美,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当年执行极左路线的上海市委负责人,虽已去世;打击傅雷最凶的张春桥也被人民关在监狱,可以说是历史无情又有情了。我的一位老熟人在去年对我说:“当年市委领导人当中,对定傅雷为右派一事就有人反对。我也奉命批判过傅雷,当时也是为了保自己。今天读到傅雷的家书和译文,我知道自己的做法破坏了毛主席制定的统一战线政策和知识分子政策,在国内外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惭愧万分。傅雷是不朽的,批判他的几个人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说毕,他痛苦地流下了老泪。我也泫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在几十年间,对于朱梅馥同志,我是充满着敬意的。她是个无名英雄,从不抛头露面,把一切献给了丈夫。傅雷学术上的成就是和她的关心照顾分不开的。她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惊人的温柔,成天忙于烧饭、洗衣、带孩子;还替他查字典、翻书、抄稿、写信,忍受着他有时极不近情理又没有来由的愠怒。傅雷偶然同几个朋友打两圈小牌,打一两次回力球,夫人静观,不敢多口。他输了却怪夫人不替他当好参谋,大叫一通,吓得孩子们不敢吭声。但等怒火一过,他又向夫人反复道歉,表现得格外真诚。于是梅馥一笑置之,她理解怒安身上特有的长处,尊敬他的学问、人品。对于这些枝节小事,在别人处于同样情况下认为难堪的,而梅馥并不计较。在对傅雷的理解上,我以为她是别具慧眼的。

    傅雷很固执,认定为真理的,决不肯轻易改变观点。这里想谈一件小事:我到巴黎近郊去看望朱光潜时,画了一张油画《玫瑰村》。傅雷一看便说:“很好,在色块的处理上、构图上都消化了塞尚的影响!”刚巧梁宗岱也在场,便和他唱反调:“这画是海栗自己的东西,与塞尚无关!你看走了眼!”两位老友争执不休,最后发展到挥拳动武,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不在家,急得我的妻子放声大哭。两人又吵到警察局,局长问明吵架的原因后.哈哈大笑,他们也笑了,和解了事。当我写这篇回忆录的时候,宗岱已患重病,卧在床上,他很久不写诗、不研究文学,也不从事翻译,在做些科学研究工作。老友越来越少,我想起这些往事,希望激发他的怀旧之情,早日康复,写出动人的回忆录来!

    傅冒的爽直坦率也是很罕见的。有位美专老同事,治学勤勉,擅于着作。刚到学校,为了树立威信,便将自己的画挂在长廊上。傅雷一见,蹙着眉头说:“这些画不行,收掉!”弄得别人很尴尬。我又介绍他们相识,傅雷点点头,一言未发便走开了,弄得我更难堪。事后我问傅雷:“你怎么这样傲慢?”

    “此公没有本领,只会抄书。”

    “你太狂妄!”我生气地说。

    “没有闲工夫!”傅雷扬长而去。

    我只好向老同事道歉,他哈哈大笑:“傅先生学识高,我不计较。他对我这样的态度是鼓励。我的确只会抄书,以后要用功啊!”这种度量是惊人的。两位着名的学者后来果成了好友。刘抗结婚,傅雷像孩子一样高高兴兴地跑去闹房,趁着我们喝酒的机会,他一个人溜进洞房,把香粉倒进烟灰缸.把皮鞋挂到窗外,将唱片藏在枕头底下,衬衫吊在天花板上,使新郎、新娘又好笑又难堪。他那天真的笑容使你无法对他生气。他很爱刘抗的画,但在自己婚后第二天便把刘抗赠他的画全部退还,使刘抗大为惊愕,原来是刘抗的夫人未来参加傅雷的婚宴,他认为不给面子,虽然讲过有病,也照样大发怒火。这些地方也能看出他的纯洁真挚,一旦解释清楚便毫无芥蒂。他和刘抗通信最多,希望抗弟能将这些东西整理出版。

    怒安笃于友情,见义勇为。1936年夏天,张弦返浙江老家过暑假,不想患肠炎脱水病去世,怒安和刘抗征集张弦遗作办了一次画展。1947年为庞薰琴办一次画展,奔走之勤,挑选作品之严,为当时罕见。1943年,黄宾虹八十大庆,傅雷为他举办首次个展,这是一件有历史意义的工作。他评论黄宾虹的画,见解也很独到:“以我数十年看画的水平来说,近代名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其余多欺世盗名,而白石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他只崇拜到金冬心为止)。宾虹则是广收博取,不宗一家一派,浸淫唐宋,集历代各家精华之大成,而构成自己之面目。尤可贵者,他对以前的大师都只传其神而不袭其貌,他能用一种全新的笔法给你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范(宽)的精神气概,或者是子久、云林、山樵的意境。他的写实本领(指旅行时勾稿)不用说是国画家中几百年来无人可比,即使赫赫有名的困内几位洋画家也难与比肩。他的概括与综合的智力极强,所以他一生的面目也最多,而成功也最晚。六十左右的作品尚未成熟,直至七十、八十、九十,方始登峰造极。我认为综合方面,石涛以后。宾翁一人而已。

    他知道楼适夷同志是位老党员,解放前来上海做地下工作常常住在他家,感情很深。他反复叮咛孩子,不要询问这位叔叔什么事情。这些适夷自有动人的追悼文章在报上发表,不再多述。

    1966年8月,红卫兵开始烧了一些东西。当时的上海市委怕毁坏文物,但又不便阻止,只好召开一次专门会议,号召保存及爱护文物。

    傅雷知道这件事,立即打电话给伊乔说:“烧东西简直是胡闹!太气人了,你要叫海老千万保重,不要为我操心,我的家里十分平安。”

    8月27日,我们两家合清的花师李阿小师傅悄悄来到我家说:“傅先生不让我上门,怕我吃红卫兵的亏,送了我酒和饼干。我不怕受连累,就怕他要出事,这个人脾气太刚了!”

    9月2日,我叫伊乔打电话问他的下落,电线被剪掉了,叫不通。尽管我已是泥菩萨下水,为了怒安仍不能入睡,他的性格是不会屈服于受蒙蔽的孩子们的。

    徘徊到天明,李花师流着热泪冲到我家楼上说:“××带着红卫兵抄了傅先生的家,把他按着跪下,折腾了一天才走。先生写信到十点多钟,给内弟、孩子一一交代清楚,还要多付我一点工钱,……我能要么?今天早上才知道,他和傅敏妈妈也一道自尽了。屋子封了门,书烧光了。”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伊乔也泪如泉涌。清人何瓦琴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可叹他正在盛年,学术上日益成熟之期,就遭这样下场,太悲惨了!应当是他来哭我的,却让我来哀悼他,啊!这真是太颠倒了!

    几十年中,他写了不少才气横溢的评论,以研究《摩那·丽莎》的文章而言,我见过几十篇,都没有他写得简明深刻。据我所知,他还有不少稿件,没有发表,而今人亡稿失,抱恨终天。他说愿以五年时间为我作传,想不到我在为他描容了。

    1976年冬天,我的一个学生拿来一张画:《长城八达岭》,这是我解放初期送给怒安的。封门之后,小偷从屋顶爬进去偷出画来,卖到旧货店。我的学生从旧货店买了回来,真是叫人感慨万千!

    现在,我对着华灯,在黄山“散花精舍”叙述这些前尘影事时,忍不住热泪纵横。前夜,又梦见了怒安,他皱眉而笑,我猜度:“笑是为了自己平反昭雪而欣慰;但皱着眉又是为了什么呢?”他说:“还有一件大心事:那便是傅聪正在海外飘流,游子不归,难以瞑目。”我说:“怒安放心,聪儿在海外从来不说反党反祖国的话,也不到敌视祖国的国家去办音乐会,至于为台湾同胞演奏,那是应该的,台湾是中国的土地,你不要有负担,他会听你的话回来的!”怒安的眉毛舒开了,淡淡一笑,笑毕而逝。我猛然醒来,一身冷汗。作为生活在20世纪的人,并不迷信,梦只能是思想的反映,人死了不可能有灵,否则四人帮能横行十年么?傅聪从小很受到我的钟爱,听说他知道父亲去世噩耗时,正在剧场演奏贝多芬的曲子,后半阕弹得远离乐谱,哀痛莫名。观众们并不认为唐突乐圣,也在涕泣唏嘘,这是善良者编造的诗篇,还是确有其事呢?我无从知道。我只能替怒安再呼唤一次,回来吧,离开祖国这棵大树的鸟儿,是唱不出好歌的。回来吧,当你在祖国的沃土上面对广大听众吐出第一个和弦之前,我确信你会为人民的掌声流泪。到那时候,父老姐妹的深情,游子思亲的愁绪可以交流,我可以代表怒安欢迎你归来呀!我的孩子!

    仰慕贤能的人而又能容纳普通的人,毁弃自己立身行事的法则而迎合世俗。

    枕头和毛毯的故事

    佚名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一天晚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女孩,正准备上床睡觉。正当女孩在做睡前祷告的时候,她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女孩有一点点害怕,于是走到窗边,探出身子察看。她看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无家可归的女孩,正站在她家房子外面的小巷里哭泣。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因为这是寒冷的夜晚,而窗外的女孩衣衫单薄,她没有毛毯御寒,身上只披着几张别人扔掉的旧报纸。

    有钱的女孩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叫住那个女孩:“嗨,你到我家前门去,好吗?”

    无家可归的女孩吓了一跳,慌乱之中只有胡乱点头。

    以她能够跑出的最快速度,有钱人家的小女孩穿过走廊,从母亲的壁橱里取出一条老棉被和一只破旧的枕头。抱着被子和枕头,她走不了刚才那么快,因为那被子从手中垂下来拖在地上,她要格外小心才能不让它给绊倒。她终于走到门口。放下两样东西,她打开门。那无家可归的女孩就站在门口,看上去很瑟缩的样子。有钱人家的女孩热情地朝她笑笑,将被子和枕头递给她。当她看到对方接过东西,她的笑意更深了——无家可归的女孩显得很吃惊,但欢乐在瞬间燃亮了她的眸子。

    有钱人家的女孩那天晚上睡得心满意足。第二天上午,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钱人家的女孩飞奔到门口,她希望敲门的人是昨晚的女孩。她拉开大门往外望,果然是她。那个小女孩快乐地笑着说:“我猜你会把两样东西都收回去吧?”有钱人家的女孩正要说她可以把它们留下,这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冒出来:“对,我要收回去。”

    无家可归的女孩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这不是她希望得到的回答。她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破旧的被子和枕头,然后转身离开,这时有钱人家的女孩朝她大喊:“等等!先别走!”她一转身,看到有钱人家的女孩跑上楼梯,跑进了一条长长的过道,但这个可怜的女孩认定,不管这个有钱人家的女孩做什么,她都不值得自己等。于是她重又转身离开。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她感觉到有人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那个有钱的小女孩,将一条新毛毯和一只新枕头塞进她怀里。

    “拿着。”她平静地说。

    那是她自己睡觉的枕头,面子是丝绸,里子是羽绒。

    等到两个女孩长大后,她们并不常见面,但她们在彼此的心中从未分开。一天,那个有钱的女孩,现在是有钱的妇人了,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律师打来的,说有要事告知。她来到律师办公室,律师将整个事情告诉了她——

    40年前,当她还是一个9岁的小女孩时,她帮助过另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女孩。后者长大后进入中产阶级的行列,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前不久她去世了,在她的遗嘱中,她将一些东西留给了她童年的朋友。“不过,”律师说,“那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东西。她留给你一只枕头和一条毛毯。”

    万人不同心,不如百人齐心协力;千人单独战斗,不如十个人一起上。

    冬天里的两个秘密

    [英]约翰·列农

    83岁的弗兰茨是弗洛里安医生的病人中年纪最大的。

    弗兰茨是个孤苦的老人,他所有的亲戚和朋友都已去世。在他的妻子玛丽去世后,他卖掉房子,搬进远离城市的一所养老院。刚过完83岁的生日,他就住进了医院。

    住院的时间过得很快,到10月底时,弗兰茨的死期已经临近。他十分虚弱,路也走不动了,卧床不起,要靠人喂饭、洗脸,夜间做噩梦,大声地说胡话。同房的其他病人叫苦不迭。

    弗洛里安医生只好将弗兰茨转到医院的单人小病房。弗兰茨住在顶楼的房间,他的窗户朝着一条寂静的横街。他开始默默等待死神的降临。

    圣诞节到了,新年到了,而死神一直没有来。弗兰茨躺在顶楼房间里,久病不起。本就贫穷的他渐渐用完了积蓄,医院要把弗兰茨送回养老院,不再为他治疗,但弗洛里安医生却坚持把弗兰茨留在医院。为了能够继续给这位老人用好药,弗洛里安医生尽了全力,弗洛里安医生是有意识这样做的。因为他碰到一个解不开的谜:尽管这个老人看上去好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但他还有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按理说,弗兰茨应该早就死了,但是他还是一直躺在病床上!无疑,使他活下来的不是药物,而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到底在这位老人心中蕴藏着怎样的秘密,才能产生这样的奇迹呢?

    有一天下午4点钟发药时,弗洛里安医生推开弗兰茨的门,却发现他正在朝窗外张望。看到弗洛里安医生进来,他立即把脑袋缩了回去。弗洛里安医生说:“您应该静静地躺着休息,为什么老是往窗外张望?”

    弗兰茨先生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干瘪的脑袋,他对弗洛里安医生说:“请您走到柜子后面去,要不就不灵了。”

    于是弗洛里安医生就走到柜子后面去。弗兰茨先生坐起来,关掉床头柜上的灯。这时小房间里一片昏暗。接着他又开了灯,又关掉,又开灯。突然在他们对面横街的一间亮着灯的顶楼窗户里出现一个姑娘。这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大眼睛,黑头发,她笑着并朝这儿招手示意。弗兰茨也向她招手示意。小姑娘在对面鼓掌,然后把各式各样的东西摆在窗台上,她自己站在窗台后面。窗台上摆的尽是玩具,有乔木、灌木,有一个教堂,还有许多布洋娃娃,只要用手插到洋娃娃的四肢下面,它的形态就像活的一样。

    小姑娘在她的窗口表演了一场真正的木偶戏!表演完毕,小姑娘鞠了一个躬。

    弗兰茨笑了!医生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弗洛里安医生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这时在小姑娘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出现了一个妇人。

    当她意外地发现弗兰茨和医生时,她惊呆了,赶紧拉上窗帘。这时什么也看不到了,弗兰茨躺了下去,急促地呼吸着。

    “对不起,是我妨碍了演出!”弗洛里安医生沮丧地说。过了好一阵,弗兰茨终于开口了:“我认识这个小姑娘有五个星期了。纯粹是偶然的机会,一天,我想转身到另一侧,当我抬起头时,看到了她。她就把那些洋娃娃指给我看,并开始表演起来。从那时开始,她每天给我表演节目,而且每场节目总是新的。我是病危的人,但是我的视力还好,我什么都能看得清楚,特别是对面也有灯光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等到下午4点钟,这个时间我们用信号约好。”

    接下来的整个冬天,弗洛里安医生每天给弗兰茨先生检查身体,每天都关切地问同一个问题:“您一定又往窗外看了吧?”

    老人对此总是轻松地回答:“是的!”

    雪融化了。弗兰茨已经能够坐在桌旁吃饭,能够自己洗澡了。3月份他可以自己走路了,对弗兰茨治疗上出现的奇迹,其他医生和护士都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4月初,天一直还很冷,凉风习习。一天,弗兰茨惊慌失措地对弗洛里安医生说:“医生,昨天小姑娘不见了!她可能出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都不见小姑娘的踪影。可怜的弗兰茨完全失去了常态,他甚至有点儿旧病复发但是弗洛里安医生对此完全不当一回事。第八天他说:“请您穿好衣服,有人邀请我们。”

    老人问:“有人邀请?在什么地方?”

    医生说:“那个为你表演的小姑娘的父母亲邀请我们去吃午饭。您动作快一点儿,要不我们就迟到了。”

    弗兰茨穿衣服还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弗洛里安医生想搀他过马路,但他走得比医生还快。老人踉踉跄跄地径直上了对面那幢房子的顶层。

    医生似乎很熟悉这里,他在门牌上写着“维德曼”的门上按了电铃。一位女士开了门,在她后面站着一位先生。当他们看到弗兰茨时,脸上马上泛起了笑容。

    女士说:“非常欢迎,亲爱的弗兰茨先生。”她就是老人曾经在小姑娘的房间里常常看到的那个女人,那次当弗洛里安医生在柜子后面走出来时,她赶紧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上。

    “不久前,弗洛里安医生拜访过我们,谈起了您的情况。”小姑娘的父亲解释说。他久久地握住老人的手。弗兰茨突然明白了大夫的良苦用心,他感激地看着弗洛里安医生,急切地问,小姑娘在哪里?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小姑娘的父亲领着弗兰茨走到里面,在一道门前站住。“我的女儿玛利亚就在这里面。”他对弗兰茨先生说。

    弗兰茨双手颤抖着推开门,这是一间装饰得很漂亮的儿童房间,这个房间他已很熟悉。玛利亚,他的小朋友,大眼睛,黑头发,她正躺在靠窗的小床上,被子滑落下来。弗兰茨先生看到玛利亚的右腿从脚趾到膝盖都绑着石膏绷带。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玛利亚兴奋地喊道。

    维德曼太太费劲地说:“我的女儿六个月前患了严重的骨髓炎。她必须卧床,老是卧床。我们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物,但是毫无用处。我们非常担心玛利亚会终身残废。您想,弗兰茨,她还是个孩子!”,维德曼太太拭了一下眼泪,接着说道:“突然玛利亚的病情好多了,起先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才知道,她每天为您演出……我们每周都要带玛利亚去医院做透视检查,上一周的检查出现了奇迹。检查表明现在她只剩局部发炎了,医生说很快就能康复了。”

    玛利亚向弗兰茨伸出一只手,他握住她的小手。他们两个坐在床上。她虽然还有点消瘦、苍白、虚弱,但是已经从病魔手中解脱出来。

    “您和玛利亚都有一个秘密,一个使另外一个得到健康,我们将永远感谢您!”小姑娘的父亲嗓音沙哑地说。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秘密。”老人喃喃地说。

    弗洛里安医生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有两个秘密,一个小秘密和一个大得谁也无法探究的秘密。”

    疏远了亲戚就会受害,失去了民心就会失败。

    流星天使

    [法]苏珊·米尔尼

    从医学院毕业后,苏珊来到法国北部的一个城市,在一家大医院做了一名外科医生。

    有一天,医院的一间病房住进来一个8岁的小女孩,名叫凯茜,苏珊负责为她治疗,她的先天性心脏病已经很严重,出现了好几次休克的症状。她需要心脏移植手术,可是,要找到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备用心脏非常困难。时间不多了,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心脏,凯茜就会失去生命。

    凯茜喜欢和苏珊待在一起,她常常跟在苏珊后面去探望别的病友。她是那样活泼和美丽,她常常叫苏珊给她讲一些古希腊的神话传说,还有那些古老的圣经故事。可是有时候,她又很忧郁,每当凯茜脸上出现那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神情时,苏珊就感到很心疼。

    有一次,苏珊给凯茜讲了一个关于流星的传说:“每一颗流星都是一个天使的翅膀,如果它从夜空里划过,便意味着一个天使正在天空飞翔。人们如果在看见流星的那一刻许愿,天使就能听到,并帮他们实现愿望。”

    凯茜听得入了迷,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苏珊,轻声地问道:“流星真的会给看见它的人带来好运吗?”苏珊点点头。凯茜带着无限向往的神情说:“如果我也能看见流星多好啊。”接着,小女孩怀着希望进入了梦乡。苏珊凝视着她那白瓷般的面庞,想到这朵可爱的生命之花就要凋谢了,心里不禁有种刺痛的感觉。

    这时,凯茜的嘴角似乎绽开了一个微笑,仿佛真的有流星从她的梦境中划过。突然,苏珊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决定满足这个女孩小小的心愿。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苏珊匆匆驾车离开了医院,径直来到一家烟花店,买了三枚烟花,然后将它们包了起来。回到医院后,苏珊请好友儿科医生雪莉帮忙,在那天午夜12点到住院部顶楼把三枚烟花点燃。雪莉非常奇怪地问苏珊原因,她说事情办完以后再告诉她。她满腹狐疑地答应了。

    接着,苏珊来到凯茜的病房,给凯茜接着讲关于流星的故事。苏珊微笑着说:“凯茜,你知道吧,你的运气很好,因为今晚午夜时分狮子座将会有流星出现,你有机会看到天使展开流星翅膀飞翔了。”凯茜听了欣喜不已,竟欢呼起来。

    晚上,苏珊和凯茜的母亲在病房里陪她等待流星的出现。凯茜的精神显得格外好,毫无睡意地趴在房间朝北的那扇窗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空。12点整,第一颗“流星”终于划破寂静的夜空,凯茜兴奋地尖叫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许愿。接下来,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的“流星”在北边的天空飞舞闪烁,将那一方天空映染得绚丽多姿。

    凯茜说:“多么美丽的流星啊,它们一定会帮我实现心愿。”她的脸上洋溢着梦幻般的神采,自从她住进这间病房以来,苏珊从未见她像今晚这样充满生气,她心中已经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第二天,苏珊去找雪莉,谢谢她帮自己实现了一个心愿。她很好奇地问为什么要她午夜时放烟花。苏珊给她讲了自己的一件往事:

    多年以前,当苏珊也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不幸患了重病,她感到自己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光。和她住在一个病房的还有一位60岁的老人,也患了和苏珊同样的病,她叫珍妮,她就像苏珊的大朋友一样,愿意倾听她说心里话。可是,苏珊居然从未看到珍妮唉声叹气,相反,她脸上总是带着明媚的微笑,还常常鼓励苏珊要坚强。然而,作为一个10岁的孩子,苏珊无法理解为什么上帝惩罚自己整日与惨白的四堵墙相对,却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在学校的草地上奔跑、去小池塘边抓蝌蚪了。

    然而有一天,珍妮给苏珊讲了流星和天使的故事,苏珊是那么的高兴。原来,苏珊还有希望回到学校,还可以再在草地上奔跑,再去抓蝌蚪呢!只要流星出现,只要苏珊能看见天使的翅膀。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苏珊每天祈祷流星出现,每晚都要在窗边看一会儿夜空。有时候,珍妮还会陪苏珊一起等待。

    有一个晚上,苏珊的诚心仿佛真的感动了上帝:流星雨出现了!当那些美丽灿烂的小精灵闪亮地划过夜空时,苏珊默默地在心里许了一个愿,请天使让她和珍妮都能战胜疾病,让她吃到珍妮烤的比萨饼。因为珍妮去做化疗手术了,临走前还对苏珊预测那晚将会有流星,所以苏珊替她许了愿。从此,希望又回到了苏珊心中,直到手术后痊愈。可是流星天使却并没有留住珍妮的生命,而是把她带到了天国。失去了这个可亲的朋友,苏珊非常悲伤。

    举行葬礼的那天,苏珊和父母也去和珍妮告别。在她的墓碑前,母亲告诉了苏珊一个秘密:那晚苏珊看到的根本不是流星雨,而是珍妮在楼顶燃放的烟花。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帮苏珊完成心愿。顿时,苏珊泪流满面。原来,珍妮才是真正的流星天使,因为她用无私的爱心帮一个女孩重新树立了生活的信心。

    听完苏珊的回忆,雪莉激动地说:“多好的老人啊,不仅给了你生活的希望,还将她的爱心也一并送给了你,让你成为一个善良的医生。”

    两周后,奇迹出现了,合适的备用心脏终于有了,凯茜的心脏移植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出院的那天,小女孩在明媚的阳光下和苏珊道别,她大声对苏珊说:“苏珊医生,谢谢你给我讲了流星天使的故事!你知道吗,我在流星出现时祈求天使让我的病早点儿好,现在天使帮我实现了心愿。”她的母亲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悄声对苏珊说:“医生,谢谢你的‘流星’,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了。

    多年过去了,退休后,苏珊和丈夫在乡村过着恬淡的田园生活。晚上,苏珊常在丈夫的陪伴下坐在紫藤架旁,静静地享受乡村夜晚的宁静。每当流星划过时,苏珊总能清晰地看到它们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便再次想起珍妮给她讲过的流星天使的故事。

    有一天黄昏时,邮差带来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一张照片和一封信,信上写着:

    多年来我一直记着你讲的那个流星天使的故事,是你让我对天文产生了农厚的兴趣。前不久,我考上了大学,选择了读天文学。可是,我在考证天文史时发现自己生病的那一年狮子座根本没有爆发流星雨,因为那一年并不是它的爆发周期。后来,母亲告诉了我这一切。谢谢你,是你让一个重病的孩子拥有了希望和梦想。现在,我把自己拍到的流星照片送给你,因为在我心目中,你才是真正的流星天使。凯茜永远爱你。

    君子庄重却不争执,合群却不勾结。

    真正的朋友

    佚名

    公元前4世纪,在意大利,有一个名叫皮斯阿斯的年轻人触犯了国王,被判死刑。

    皮斯阿斯是个孝子,在临死之前,他希望能与远在百里之外的母亲见最后一面,以表达他对母亲的歉意,因为他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了。他的这一要求被告知了国王,国王感其诚孝,决定让皮斯阿斯回家与母亲相见,但条件是皮斯阿斯必须找到一个人来替他坐牢。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其实却是近乎不可能实现的条件。有谁肯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替别人坐牢?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但茫茫人海,就有人不怕死,而且真的愿意替别人坐牢,他就是皮斯阿斯的朋友达蒙。

    达蒙住进牢房以后,皮斯阿斯回家与母亲诀别。人们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日子如水,皮斯阿斯一去不回头。眼看刑期在即,皮斯阿斯也没有回来的迹象。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达蒙上了皮斯阿斯的当。

    行刑日是个雨天,当达蒙被押赴刑场之时,围观的人都在笑他的愚蠢,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但刑车上的达蒙,不但面无惧色,反而有一种慷慨赴死的豪情。

    追魂炮被点燃了,绞索也已经挂在了达蒙的脖子上。胆小的人吓得紧闭了双眼,他们在内心深处为达蒙深深地惋惜,并痛恨那个出卖朋友的小人皮斯阿斯。

    但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淋漓的风雨中,皮斯阿斯飞奔而来,他高喊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这真是人世间最最感人的一幕!大多数的人都以为自己在梦中,但事实不容怀疑。这个消息宛如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到了国王的耳中。国王听闻此言,也以为这是痴人说梦。国王亲自赶到刑场,他要亲眼看一看自己优秀的子民。最终,国王万分喜悦地为皮斯阿斯松了绑,并赦免了他的死罪。

    共同对待面临的危难,将会使倾覆变为安定。

    最后的歌声

    [美]艾德里安

    在伦敦儿童医院这间小小的病室里,住着艾德的儿子里安和其他6个孩子。里安最小,只有4岁,最大的是12岁的弗雷迪,然后是卡罗琳、伊丽莎白、约瑟夫、赫米尔、莎丽。

    这些小病人,除了10岁的伊丽莎白,他们都是白血病患者,他们活不了多久了。伊丽莎白天真可爱,蓝色的大眼睛,闪亮的金发,人们都很喜欢她。同时,又对她满怀同情:伊丽莎白的耳朵后面做了一次复杂的手术,再过大约一个月,她的听力就会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声音。伊丽莎白热爱音乐,喜欢唱歌,她的歌声婉转动听,显示出在音乐上的超常天赋,这些让她将要失去听力的事实变得更加悲惨。不过,在同伴面前,她从不唉声叹气,只是偶尔地,泪水才会偷偷地流过她的脸蛋。

    伊丽莎白热爱音乐胜过一切。她也喜欢听人唱歌,就像喜欢自己演唱一样。那段时间,每当艾德去看望儿子时,她总是叫艾德去儿童游戏室,伊丽莎白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拉着艾德的手,声音颤抖地恳求:“给我唱支歌吧!”

    艾德不忍心拒绝这样的请求,他们面对面坐着,她能够看见艾德嘴唇的开合,艾德尽可能准确地唱上两首歌。她着迷似的听着,脸上透着喜悦的神情。艾德唱完,她就在艾德的额头上亲吻一下,表示感谢。

    小伙伴们也为伊丽莎白的情况深表同情,他们决定要为她做一些事情。在12岁的弗雷迪的倡议下,孩子们作出了一个决定,并带着这个决定去见他们的朋友柯尔比护士。

    最初,柯尔比护士听了他们的打算吃了一惊:“你们想为伊丽莎白的11岁生日举行一次音乐会?而且只有三周时间准备!你们疯了吗?”这时,她看见了孩子们渴望的神情,被感动了,接着说:“你们真是疯啦!不过,我愿意帮助你们!”

    柯尔比护士一下班就乘出租车去了一所音乐学校,拜访老朋友玛丽修女,她是音乐教师。柯尔比说完,玛丽马上答应了她的请求:每天免费教孩子们唱歌。这一切当然是在伊丽莎白接受治疗的时候。

    在玛丽修女娴熟的指导下,孩子们唱歌进步神速。然而每当其他孩子全都安排在各自唱歌的位置上时,玛丽注意到声带做过手术、再也不能唱歌的约瑟夫却总是悲哀地望着她,这让她十分伤感。有一天,玛丽说:“约瑟夫,你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弹钢琴,你为我翻乐谱。”惊愕之后,约瑟夫的两眼发光了,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阿姨,我不会识谱。”

    玛丽微笑地看着这个失望的小男孩,向他保证:“约瑟夫,不用担心,你一定能识谱的。”

    真是不可思议,仅仅三周时间,玛丽和柯尔比护士就把6个快要死去的孩子组成了一个优秀的合唱队,尽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具有出色的音乐才能,就连那个不能说话的小男孩也变成了一个信心十足的翻乐谱者。

    同样出色的是,这个秘密一直成功地瞒着伊丽莎白。在她生日的这天下午,当她被领进医院的小教堂里,她的惊奇显而易见。激动使她苍白的面庞涨得绯红,她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

    尽管伊丽莎白、10位父母和三位护士坐在仅离舞台3米远的地方,他们仍然难以清晰地看见每个孩子的面孔,因为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但是,他们仍能毫不费力地听见孩子们的歌唱。在演出开始前,玛丽告诉孩子们:“你们知道,伊丽莎白的听力已是非常的微弱,因此,你们必须尽力大声地唱。”

    音乐会获得了成功,伊丽莎白欣喜若狂,红晕留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眼里闪耀出奇异的光彩。她大声地说:“这是我最最快乐的生日!”合唱队员十分自豪地欢呼起来,又蹦又跳的约瑟夫眉飞色舞、喜悦异常。

    家长们却在喜悦之中流泪,他们看到了,患不治之症的孩子们忍受着病痛同死神决斗和他们势不可挡的勇气,父母的心都快要碎了。

    这次最令人难忘、最值得纪念的音乐会,没有打印节目表,然而,艾德有生以来从没有听过比这更动人心弦的音乐。即使到了今天,幼稚的歌喉已经静默多年,合唱队的成员正在地下安睡长眠,艾德闭上眼睛,仍然能够听见那一个个震颤人心的音符,因为那是他此生曾经听见过的最后、最美的声音!

    积聚大众的力量去行动,就没有不胜利的;集中民众的智慧去做事,就没有不成功的。

    请帮我打个电话

    佚名

    傍晚时分,菜炒到一半,没盐了,停下来到楼下的食杂店去买。店主老刘见我来了,松了口气似的说我来得正好。他简单交代,站在边上的女孩是哑巴,想叫我帮着打公用电话,而他要照料生意。我这才发现柜台边上站着一个清秀的女孩,眼里满是期待。

    我接过笔写道,好吧,你写我说。她感激地对我笑笑,开始写上她要说的话。我则开始拨号,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我愣了一下,女孩找的明明是个女孩。对方解释说,他也是帮着接电话的,他那边的也是个哑巴女孩。于是,我们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充当了传话筒,在两边喊来喊去。她说,她想念一起去吃米粉的时候。她说,她帮她织了一条围巾,要寄过去。她说,要很长时间才能回去,请帮她多看看父母,她说,收到了寄来的相片,胖了点儿呢。电话通了近10分钟,太慢,因为一边说一边写费时不少。在等她写字的时候,我看她认真的模样,忽然间,为我们四人的默契而产生一阵感动,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打完电话,女孩露出快乐的笑容,写给我看,那头是她最好的朋友,约好这个时间打电话,这样坚持了好多年。最后她写给我的两个字是“谢谢”,还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心,她撕下小纸片放到我手里,然后付钱离开了,很快消失在黄昏的街道上。

    我拿着一包盐和那张小纸片回家,一路在想,我们随时可以开口说话,也可以写信,写E-mail,现在又有了QQ,想要联络真是随手拈来,可是为什么,提包里的电话联络本上可联系的电话越来越少?那个女孩虽不能开口说话,可仍然坚持通过别人的传话告诉对方:我在惦念着你。友情同样需要一份用心的经营,她们是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朋友,而我无意中分享到了这份幸福。

    人由于有义而相爱,党由于群体而强大。

    天堂里的百灵鸟

    [澳大利亚]海伦·加纳

    澳大利亚西北部有一个叫做达明尼的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辛克斯医院就坐落在小镇上。

    此刻,汤姆像往常一样和杰克在医院的林间小路上散步。汤姆是一个15岁的少年,敏感而忧郁,他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而杰克则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商人,可繁重而压力巨大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心脏。他们是一对在病房中结下的忘年交。此时两个人走得都很缓慢,因为他们有缺陷的心脏都承受不了太大的负荷。

    杰克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冲树上的几只百灵鸟吹了一声口哨。“汤姆,你看春天多好啊!阳光里有青草和鲜花的味道,怎么生病以前我从来没有闻出来过呢?”他喃喃地感叹着。

    可汤姆却沉默无言,他那空洞的双眸里流露出的只是无奈和落寞。后天上午,汤姆就要接受一次大型心脏手术,虽说辛克斯医院有着医术精湛的医生,可是这次手术的危险性很高,即使手术暂时成功了,也还要经过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观察期。现在汤姆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死刑判决的囚犯。

    “汤姆,你要有信心。”杰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汤姆有些感激地望着身边这位屡屡进出手术室的病友,他知道杰克的病比自己还严重。

    突然,-团茶褐色的东西映入汤姆的眼帘,它正蜷缩在路旁的花坛里。汤姆和杰克走近一看,竟是一只受伤的小百灵鸟!这只小精灵正试图扑棱着小翅膀,可是这点儿努力似乎对它重返蓝天毫无帮助,地上零落的几片淡褐色羽毛也证明了这点。汤姆轻轻地把它放在掌心,翻开一层羽毛,小精灵的腹部有一块血红色的印迹,而伤口还正向外渗着血。

    汤姆和杰克迅速地把它带回自己的病房,他们从护士小姐玛丽那儿要来了酒精、棉签和纱布后,汤姆开始小心翼翼地给百灵鸟清洗伤口。杰克在一旁给他递东西,他看到汤姆梳理小百灵羽毛时神情是那么专注,眼睛里一改过去的绝望,有着一份对生命温柔的呵护。

    小百灵鸟耷拉着脑袋,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也许是伤得太重了吧,嘴里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杰克摇了摇头,这只受伤的百灵鸟,是否承受得了汤姆的呵护和关怀呢?它能活下来吗?

    仔细地给小百灵鸟包扎好伤口后,行走不便的汤姆又出去了,过了好久,他回来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浅蓝色的鸟笼。细心地在笼里铺上一层软软的纸巾,并放了一小杯水,然后把百灵鸟轻轻地放了进去。关上鸟笼的时候,汤姆说:“小百灵,坚强一点儿,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然后,汤姆把鸟笼放在窗边。因为怕护士小姐看见,他在上面盖了一张报纸作掩护,然后半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也许是太困倦了,汤姆很快睡着了。可杰克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看到年少的汤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在睡梦中隐隐流露出的希冀和期盼,感到心被刺痛了一下:也许在汤姆的梦境里,小百灵正在展翅飞翔。

    清晨,杰克在一阵清脆而欢欣的“啾啾”声中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汤姆正提着鸟笼,而那只小百灵鸟快乐的叫声给原本寂静的病房带来了一种生命的活力。“你看,它活过来了,我也要像它一样坚强地面对手术,一定活下去。”汤姆激动地一边说,一边对着笼子端详着,一块白色的纱布还包扎在那小精灵的腹部,而小水杯里的水已明显浅了一截。“你看,昨晚它喝了很多水。”看得出,他在为自己的周到而高兴。

    杰克看到原本病重的汤姆似乎变得开朗多了,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起来,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跑到护士玛丽小姐那儿,把她拉到病房里向她诉说着这个喜讯。玛丽和杰克相视而笑,感到非常欣慰。

    第二天早上8点,汤姆穿着洁白的手术服躺在手术车里,玛丽轻轻地推着车,杰克拎着鸟笼,一直把他护送到手术室门口,然后大声对汤姆说:“小伙子,勇敢点儿,我和小百灵在等你!”

    手术异常顺利,医生说这归功于汤姆良好的精神状态和顽强的毅力。下午5点,全身麻醉的汤姆在父母和杰克紧张地注视中平安地醒了过来。他又听到了小百灵鸟的歌声,那是一个顽强的生命在歌唱。

    汤姆恢复得很快,十几天后,他便可以拎着鸟笼和杰克自由散步了。杰克很关心汤姆,他知道小百灵鸟对汤姆很重要,就主动承担了给它换药和包扎的任务,一直到小家伙痊愈。有时候,汤姆会快乐地和着小百灵的叫声唱上几句,这时候,杰克就默默地微笑着。然而,汤姆看到杰克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了,不过他期待着杰克接下来的手术能够成功,那样他们以后就可以带着小百灵一起去郊游了。

    这天清晨,汤姆在杰克的祝福中离开了病房,去做最后一次全身检查。检查几乎用了半天时间,然后汤姆顾不上身体虚弱,提着鸟笼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向病房,因为他要把康复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好朋友杰克。可是,病房里是死一般的沉寂,杰克的床上已经被清空了。这时,玛丽小姐走了进来,悲伤地告诉汤姆,他走后,杰克突发心脏病,因为医治无效已经离开了人世……

    汤姆觉得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僵在那儿,不敢相信这个噩耗。过了很久,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百灵鸟似乎也在一旁停止了欢叫。

    汤姆和玛丽在清理杰克的遗物时,汤姆突然发现了一张写有“达明尼宠物店”的购物单据。所购物品一栏,赫然印着“小百灵鸟一只”。汤姆明白了一切,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两天后,汤姆出院了。在父母的陪同下,他带着小百灵来到病中经常和杰克并肩散步的那条林阴小道。在当初他们发现那只受伤小鸟的地方,汤姆打开鸟笼,杰克买给他的这只鸟儿飞了出来,停在他掌心里恋恋不去。“飞吧,天堂的精灵。”他默默地念着,是对着小鸟,又仿佛是对着远在天国的杰克。他心里对杰克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之情,因为在他像小鸟一样受伤,几乎失去了再次飞翔的勇气时,正是杰克给了他一双希望的翅膀。

    不要因为自己地位高贵就轻视别人,不要因为自己有了独到的见识就与众人不和。

    罗伯特的希望

    [美]玛丽·雷蒙

    这个小镇的东北角上住的全是黑人。他们的失业率很高,大都靠社会救济金过日子,据说有些人最大的指望就是多生些孩子,好向政府多领点儿救济金。小罗伯特和他妈妈就住在这片黑人区里。

    小罗伯特自从懂事后就不喜欢他那破烂似的家,他讨厌那满地跑的老鼠,讨厌那冲鼻的霉臭,他最讨厌的还是妈妈带回来的那些不同面孔的叔叔们,他们不但占有了妈妈的全部时间和精力,而且从来都没注意过他的存在,更没有给过他一丝温暖。幸好他喜欢上学念书,还学会了在妈妈和那些叔叔们的打情骂俏声中躲在自己的角落里梦想将来。他梦见自己长大后跟妈妈搬到了别的地方,梦见自己开着一架飞机在天空中飞翔。他迷上了那架放在玩具店橱窗里的F-15战斗机,每天放学后他都要转到那儿去看上一眼。店主虽然知道他没钱买玩具,却总是让他看个够,从来不赶他走,也没骂过他“小黑鬼”。

    罗伯特最不愿意听人家叫他“小黑鬼”,尤其是怕班上邻座的丽莎这样叫他。他不懂为什么丽莎不停地叫他“小黑鬼”,弄得他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他一生下来就是黑面孔,这怎么能怪他呢?他真不知道黑人有什么不如白人的地方。难道他不是五年级学生中成绩最好的吗?虽然丽莎常领头奚落他和别的黑人孩子,可他并不恨丽莎,心里还有些喜欢她。他觉得丽莎又聪明又漂亮,他不止一次想跟丽莎做朋友,但是都被她拒绝了,她说:“谁跟你做朋友。我爸爸最讨厌黑人,他说你们黑人又蠢又脏,我妈猜想你是个私生子。”

    罗伯特知道“私生子”是个坏名词,可是自己又确实没有爸爸。每次看到别的小朋友依偎在他们爸爸的怀里时,他都会特别羡慕,特别伤心地思念着自己的爸爸,他渴望着有个爸爸来抱他。可是妈妈说他爸爸早就死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来,害得他做梦都没能梦见过爸爸。所以,“死”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是个非常可怕的字眼,一个人死了就是永远永远都看不到他了,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就像他爸爸一样。

    半年前,镇上的大纺织厂突然破产停工了。随后,街上的店铺没几个月就关闭了三分之一,罗伯特很担心玩具店也会倒闭,那样就会运走他那架心爱的F-15。虽然他早已开始为买F-15而存钱,但是妈妈每星期只给他5角零花钱,所以他存了好长时间才存了9块钱,而F-15的标价是39元,还差30块呢!30元钱对罗伯特来说是很大的一笔钱了。他本想去送报挣点儿钱,或是挨家挨户去找点儿小工做,无奈结果都遭人白眼。罗伯特为攒钱买飞机这事非常苦恼。有一天他把心中的苦恼告诉了班主任尤金太太,尤金太太立刻决定让罗伯特在那个周末去她家打扫卫生,后来又介绍他去几个朋友家做些杂事。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罗伯特把他的钱拿出来又数了一次。一共是42元,买F-15和上税都够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全装进裤子口袋里,准备下午去玩具店买F一15,一想到心爱的F一15终于要到手了,他非常开心地吹着口哨上学去了。

    在教室里,罗伯特一天的心思都放在那架F-15上了,好不容易才等到该放学了,谁料尤金太太突然宣布说:“丽莎得了肺炎,住院治疗需要很多钱。她爸爸自从纺织厂倒闭后就失了业,家中生活很困难,希望大家能帮忙捐点儿钱,请同学们回家后和父母商量一下,捐多捐少都没关系。”

    “肺炎严重不严重?得了肺炎会不会死?”一个女孩问。

    “可能。”老师点着头答道。

    丽莎可能会死?罗伯特听了有些担心。要是丽莎死了,那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就像爸爸一样。丽莎,你不能死,绝不能死!罗伯特摸了摸裤子口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冲到讲台前,把钱全都掏了出来。交给尤金太太说:“给丽莎治病。”

    “哦?”老师愣了一下说,“最好先回去跟你妈妈商量一下。”

    “我妈妈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这些钱是我存着要买F-15用的。”罗伯特一提到F-15就想哭。

    “罗伯特,这些钱你存得很不容易,你要全捐给丽莎?”老师问。

    罗伯特点了点头就转身跑出了教室,一出教室他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他怕要是再多问两句自己就会改变主意。他是多么喜欢那架F一15呀!可是他也很怕丽莎因为没钱治病而死去。想到F-15,想到丽莎,他一路伤心地哭着回家。

    丽莎还是死了。班上的黑人孩子里,只有罗伯特去参加了她的葬礼。本来罗伯特也担心去白人教堂会被人撵出来,可是为了要跟丽莎说最后一次“再见”,他还是鼓足勇气跟尤金太太和十几个白人同学一块儿去了。他们在小教堂里刚坐下来,丽莎的爸爸和老师说了两三句话就朝罗伯特坐的地方走了过来。罗伯特紧张极了,生怕这个高大的男人把他赶出教堂。以前丽莎不是说过她爸爸最讨厌黑人吗?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赶紧低下了头。

    “罗伯特!”

    一双大手重重地压在了罗伯特瘦小的肩上,吓得他全身发起抖来。他满怀惊恐地抬起头来应道:“先生。”

    “丽莎的妈妈和我想请你在仪式完毕后代表小朋友们为丽莎扶棂出殡,行吗?丽莎在家常说你好,尤金太太也告诉我,你把辛苦攒的钱全捐给我女儿看病了。谢谢你,孩子!”丽莎爸爸的喉头哽住了,他一把将罗伯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罗伯特没想到父辈的拥抱竟是这么亲切温暖,他更没想到拥抱他的竟是丽莎的爸爸。他仿佛看见了丽莎笑着,友好地向他伸出了双手,他禁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器量盖过天下,然后才能容纳天下;威信盖过天下,然后才能制约天下;仁慈盖过天下,然后才能怀柔天下;恩惠盖过天下,然后才能保有天下;权力盖过天下,然后才能不失去天下。

    一只臭鞋

    [美]莫里斯

    德诺10岁那年因为输血不幸染上了艾滋病,伙伴们全都躲着他,只有大他4岁的艾迪依旧像从前一样跟他玩耍。离德诺家的后院不远,有一条通往大海的小河,河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艾迪告诉德诺,把这些花草熬成汤,说不定能治他的病。

    德诺喝了艾迪煮的汤身体并不见好转,谁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艾迪的妈妈再也不让艾迪去找德诺了,她怕一家人都染上这可怕的病毒。但这并不能阻止两个孩子的友情。

    一个偶然的机会,艾迪在杂志上看见一则消息,说新奥尔良的费医生找到了能治疗艾滋病的植物,这让他兴奋不已。于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带着德诺,悄悄地踏上了去新奥尔良的路。他们是沿着那条小河出发的,艾迪用木板和轮胎做了一个很结实的船。他们躺在小船上,听见流水哗哗的声响,看见满天闪烁的星星,艾迪告诉德诺,到了新奥尔良,找到费医生,他就可以像别人一样快乐生活了。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船进水了,他俩不得不改搭顺路汽车。为了省钱,他们晚上就睡在随身带的帐篷里。德诺的咳嗽多起来,从家里带的药也快吃完了。这天夜里,德诺冷得直发抖,他用微弱的声音告诉艾迪,他梦见200亿年前的宇宙了,星星的光是那么暗那么黑,他一个人待在那里,找不到回来的路。艾迪把自己的球鞋塞到德诺的手±:“以后睡觉,就抱着我的鞋,想想艾迪的臭鞋还在你手上,艾迪肯定就在附近。”

    孩子们身上的钱差不多用完了,可离新奥尔良还有三天三夜的路。德诺的身体越来越弱,艾迪不得不放弃了计划,带着德诺又回到家乡。不久,德诺就住进了医院,艾迪依旧常常去病房看他。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时病房便充满了快乐,他们有时还会合伙玩装死游戏吓医院的护士,看见护士们上当的样子,两个人都会忍不住地大笑。艾迪给那家杂志写了信,希望他们能帮忙找到费医生,结果却杳无音讯。

    秋天的一个下午,德诺的妈妈上街去买东西了,艾迪在病房陪着德诺,夕阳照着德诺瘦削苍白的脸,艾迪问他想不想再玩装死的游戏,德诺点点头。然而这回,德诺却没有在医生为他摸脉时忽然睁眼笑起来,他真的死了。

    那天,艾迪陪着德诺的妈妈回家。两人一路无语,直到分手的时候,艾迪抽泣着说:“我很难过,没能为德诺找到治病的药。”

    德诺的妈妈泪如泉涌:“不,艾迪,你找到了。”她紧紧地搂着艾迪:“德诺一生最大的病其实是孤独,而你给了他快乐,给了他友情,他一直为有你这个朋友而满足。”

    三天后,德诺静静地躺在了长满青草的地下,双手抱着艾迪穿过的那只球鞋。

    压迫别人的人,别人也会压迫他;宽容别人的人,别人也会宽容他。

    世界冠军的动力

    [澳大利亚]亨·劳森

    世界各国的游泳教练、新闻记者以及生理学家对澳大利亚17岁的游泳名将伊恩·索普始终存着一个谜:什么原因使他能以每秒两米的惊人速度,打破了200米与400米自由泳的世界记录?是因为他的195米的大个子?还是他那长长的手臂?或是他那双17英寸长的大脚?

    其实都不是。

    索普13岁时认识了10岁的麦克尔,他们一起玩电脑,玩游戏,一起做恶作剧,他们成了朋友。正是这个男孩使索普成了世界冠军。

    麦克尔曾经是运动俱乐部里的自行车赛冠军。不料,他取得冠军的第二天,医生告诉他的家人,他腹部长了一个36公斤重的恶性肿瘤并引起了肾衰竭,而且癌细胞已扩散到他的脊椎和大脑。麦克尔开始进行静脉注射,浑身上下插满了皮管。他母亲坐在儿子床边不住地啜泣,死亡似乎只是几小时之后的事。

    那时,索普还不足15岁,紧张而枯燥的训练,使得他情绪低落。他来到病房前,突然害怕起来。但是,他还是走进了病房。

    第一次探望后,索普一直想要再去。但是他始终没有去成,紧张的训练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一天,索普又偷偷跑进儿童医院去看望麦克尔。

    麦克尔眨着眼睛,从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认出了索普。麦克尔大声叫着:“伊恩、伊恩……”对于一个被麻醉剂弄得神志模糊,并被化疗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小孩儿来说真不容易。

    索普打开电视机,与麦克尔一起观看最近的运动会转播。索普看着麦克尔那张被药物弄得苍白而又浮肿的脸,草丛似的头发,凹陷的眼睛,便叫他“福斯特”,这是《艾德穆思·法米拉》一书中具有无限精神力量的英雄,麦克尔像“福斯特”一样顽强地活着。索普把自己的大脚放到床上和麦克尔的脚比着玩,麦克尔那天精神格外清爽,这个变化是医生和父母都不可能做到的。

    不可思议的事在这个已失去信心的男孩和这个丧失活下去勇气的男孩之间发生厂。

    “我终于认识到,我错了。”索普说,“我的才能该是一件礼物,该是送给麦克尔的一件礼物。因为我看见了麦克尔,认识到生命的宝贵。后来我在训练中感到疲劳时,我就想这不算什么,麦克尔正忍受着更大的痛苦。”

    麦克尔仿佛也有了生活目标,他焦急地期盼着。那天晚上,当索普走上世界400米自由泳比赛的起跳台时,麦克尔正盯着电视机,“希望他能赢……”他念叨着。

    比赛一开始,麦克尔就挥动拳头,大声叫喊着:“快!伊恩!快!你一定能赢!”

    最后100米,索普落在澳大利亚明星格兰特后面足有四个人的距离,对只有15岁的他来说,取胜几乎不可能了。

    所有的运动员都开始了最后的冲刺。麦克尔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伊恩要赢!一定要赢得世界冠军……”

    索普拼出全力,他仿佛听见了麦克尔的喊声,心里念着:“我一定要赢,我要把这个礼物送给麦克尔!”

    比赛结束时,夜幕降临了。麦克尔的嗓子喊哑了,他太兴奋了。他躺回到床上,像一个征战归来疲惫的勇士,带着累累伤痕闭上了眼睛。或许他的生命值得为此战斗,他的伙伴在最后100米冲刺中赢得了胜利,成了历史上最年轻的游泳世界冠军。

    1998年在麦克尔拆掉胸上的医疗橡皮管一周后,他与父母飞到吉隆坡,观看世界比赛。在这次运动会上,索普赢得了4块金牌。他挥动着获胜者才有的呢绒制金丝猴走下颁奖台,把它放进麦克尔颤抖的手里。

    索普的运动服几乎都跑到了麦克尔那里,麦克尔特别喜欢穿伊恩的衣服。

    索普把他所有的奖章都卖给了一个基金筹措人,把所得的钱交给了麦克尔的家人。

    索普又将他第一次打破世界纪录的7500美元奖金捐赠给了儿童癌病研究所。

    1999年9月,澳大利亚奥委会在悉尼举办了一次盛大晚宴。索普应邀走上讲台:“人们常问我的动力是什么?这不是我能说得清的,但是,我能让大家看见。”说完索普走了下去,不一会儿,麦克尔出现在讲台上。麦克尔面对着麦克风,一束灯光照亮了他。他张开嘴讲话,但是,却没有说出声来。难道他又失音了?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张嘴,无声,又开始,结束。整个大厅肃静无声,人们仿佛僵硬在那儿。

    突然,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越来越响,经久不息。麦克风坏了,但是这个带着36公斤肿瘤的男孩却站在那里,不容置疑地活着。

    麦克尔回来了,他又返回了学校,索普是这个学校的优秀生。索普对麦克尔说:“明年的奥运会上,我还要争取冠军。”

    麦克尔晃晃他的小秃头说:“你一定行!”

    果然,在2000年悉尼奥运会上,索普又一次成为世界冠军。

    苍天在监视着世人,行善行恶必然有报应。

    高山流水

    佚名

    春秋时期,楚国有一位琴师叫俞伯牙,俞伯牙从小就对音乐很痴迷,经过刻苦学习,终于成就了大名。他一生还创作了许多好听的琴曲,其中最得意的是《高山流水》。

    但是,曲子写成后,俞伯牙觉得很失落。因为,这支琴曲造诣高深,以至于没有人能欣赏和领会,只能自己弹给自己听。这使他非常苦闷。

    一次,俞伯牙乘舟外出,船行中途遇上风雨,泊在一座山脚下。晚上风平浪息,皓月当空,江面波光粼粼,烟雾弥散。如此夜色,不由得引起俞伯牙的琴兴。

    于是,琴童焚起一炷香,俞伯牙屏息静气拨动了琴弦,《高山流水》流泻而出。一段铿锵有力的节奏响过之后,俞伯牙只听岸边响起赞叹声:“多壮美啊!曲意巍巍如泰山。”他大吃一惊,因为刚才那段正是表现巍峨高山的。接着,他又奏起了表现烟波浩渺、横无际涯的流水的段落,岸边又赞叹说:“多壮美啊!乐情浩浩如江河。”

    俞伯牙惊喜万分,连忙走出船舱,走到船头,见岸上的人原来是一个樵夫。俞伯牙对樵夫拱手相拜,有些激动地说:“这正是我的呕心沥血之作——《高山流水》!多少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听懂我的琴,今晚我终于遇到了。”

    接着两人便上船交谈。从交谈中,俞伯牙才知道樵夫叫钟子期,也喜爱音乐,并很有研究。钟子期认为琴为心声,琴师的心情会不知不觉地在琴声中流露出来。

    俞伯牙听了,大为赞同,便在琴上弹奏几段旋律,请钟子期揣摩。钟子期总能会心地描述出旋律的韵味。

    就这样边弹边说,一直至黎明。分手时,两人恋恋不舍。最后互相约定,一年后的今天再到这里来相会。

    一年很快过去了。俞伯牙赶到那个山脚,可是,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见这位知音露面。原来钟子期已在不久前病逝。俞伯牙知道后悲痛万分,便携琴来到钟子期坟前,重又奏起了那曲《高山流水》。弹完后,他痛哭一场,仰天长叹道:“世上再也没有知音了!”然后摔断了他手中的琴。从此,他发誓再也不弹琴了。

    但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流传了下来,“知音”作为心灵相交的好朋友的同义词也一直沿用至今。

    别人清洁而来,应赞扬他的清洁,不要总记住他以往的不洁。

    上帝住在一个老妇人的篮子里

    [美]欧·亨利

    我在中学读书的日子距今已有好多好多年了,但当时所做的一次作业却永远留在我脑海深处。那回,我们班被布置去写某个70岁以上的人,为此,我决定去拜访一家护理院。

    我先到办公室,解释了我的任务,那儿的负责人告诉我可到6号房去。

    透过敞开的门我看到,这间屋子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枝玫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坐在椅子里,正专心地编织着什么。

    我敲了敲门板,她抬头四处寻找,并眯起眼问:“谁?”

    “我被布置写一篇有关老年人的文章作为学校作业。”我紧张地说明。

    “请进,”她停止编织并拍了拍床,“坐这儿。”

    我坐下了,这老妇人又回到了她的编织工作中去。

    “您在织什么?”我问。

    “上帝在我的篮子里。”她回答。

    我稍稍提高了点儿声音:“您在织什么东西?”

    她再次停下手,看着我微笑着回答:“上帝在我的篮子里。”

    我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然后将目光钻到她装绒线和织物的竹篮里,试图能窥见一点儿上帝的影踪。

    “噢,是的,他站在那里,”她说,“我一直祈祷他来,他就来了。”

    老妇人重又回到她的编织工作中去,再也不说一句话。最后,我谢过她并离开了。

    “你对她有什么想法?”护理院负责人问。

    “她说上帝在她的编织篮里,”我说,“我想她有点儿疯疯癫癫。”

    “她过去确实疯疯癫癫。当她第一次来这儿时,”负责人说,“她丈夫死了,也没孩子相伴,她很孤独。我建议她祈祷以求内心的平和,她便这么做了。

    “几个月之后,一位护理员教会了她怎样编织。接下去,在6个月内,她不停地为每个人织袜子。圣诞节期间她卖掉了价值超过1000美元的袜子、毛线衫和毯子。

    “她甚至作为志愿者到附近小学去教编织课。她成了这一带最有名气的人。”

    “现在怎么样?”我问。

    “噢,现在她已经90岁了,而且身体虚弱,但她还能编织,她的心境也很平和。她每开口就只说一句话:上帝在我的篮子里。”

    从护理院回来的数星期后,我收到一只包裹,里面是一件漂亮的褐色毛线衫,恰好合我的尺寸。当中还夹了一张纸条,是护理院负责人写来的:

    亲爱的克里斯托弗:你在这里见过的那位老妇人要求我们把这件礼物送给你。她想你也许会喜欢有上帝的一片心意来替你保暖。

    她在三天前死了。她死时非常快乐。

    品德高尚的人尊敬贤惠人又容纳众人,赞美善良人也理解没有能力的人。

    800英镑小费

    [英]史沃克

    傍晚时分,达·芬奇咖啡馆已经爆满了。当老板又一次谢绝了一对年轻伴侣入内后,他转回头用鹰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看了看缩在墙角桌边埋头看报的老格林。这是一家意大利式的咖啡馆,老板娘亲手制作的意大利家乡糕点在小镇上很出名。眼下快到新年了,店内每天都是高朋满座,店家自然巴望客人能快吃快走。

    鳏夫老格林是这里的常客,每次来都默默地坐在墙角那张能观赏街景的桌子前,只叫上一大杯意大利式咖啡,不加牛奶和糖。咖啡送上来后格林根本不去碰它,而是低下头来闭起双眼,对着热咖啡深深地吸气,一副贪婪的样子。

    他的怪异举动总会引来旁人注目。接下来老格林的屁股就好像钉在了椅子上,他会一动不动地呆坐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把手里的几张报纸和杂志都看完,然后再盯着窗外繁华的街道看半天,这才慢慢地起身离开,留下那杯已经放凉的咖啡。

    老格林离去时,咖啡馆老板总会抱怨说:“要是每个客人都像他这样,我们的买卖早就关门了。”

    沃克第一天来店里工作时,老板就警告说别理老格林,免得耽误了干活,因为他跟一个人聊起来就没完没了。

    不过店里的这条规矩却对老板的小女儿苏菲例外。8岁的苏菲下午放学后常常来到咖啡馆,一边玩一边当小帮手,只有她能和老格林聊到一块儿。老格林的拿手故事,是回忆二战期间他作为登陆诺曼底的先头部队的一员,如何与顽强抵抗的德国守军作殊死搏斗的往事。他的那些台词,咖啡馆里的人几乎都能背出来。但小苏菲不在乎老格林的絮叨,因为她每次都有自己的故事,没完没了地回敬给老格林,而老格林永远都是微笑着洗耳恭听,不像父母那样总训斥她:“大人够忙的了,别来添乱,一个人乖乖玩去。”

    因此老格林理所当然地成为苏菲的专门客人,每次都是由小苏菲为他端上咖啡。

    这位古怪的老人每次走时只在桌上留下10便士硬币的小费。苏菲把它们都投进那只小猪储钱罐里。大家知道她正为购买白色旱冰鞋努力存钱。

    新年的前一天,晚上11点多钟,老格林意外地第一次这么晚才露面,仍旧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领地”。等到午夜零时,咖啡馆内人们互相祝福新年时,老格林吻着小苏菲的脸蛋儿说:“小天使,新年快乐!”

    老格林叫苏菲把储钱罐取来,说要与她玩一个迎接新年的魔术游戏。老格林倒出里面的硬币,低头仔细地数了数,一共是160枚10便士硬币。他掏出支票本对苏菲说:“为了感谢你长久以来给我的欢乐,我要用5英镑换一个硬币的方式,送给你这份新年礼物。”说完,老格林把一张800英镑支票放在小苏菲手中。

    咖啡馆里忽然间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眨眼之间发生巨变的老格林。

    老格林感慨地告诉大家:一年前他老伴去世了,他非常孤独寂寞。老伴生前是个超级咖啡鬼,每天从早到晚咖啡不离手,他无法忍受老伴的咖啡瘾,与老伴争吵不休,几乎花了大半辈子时间试图说服老伴少喝咖啡,但他并不成功。

    老伴死后满屋子的咖啡味也随之消失,这使老格林越来越觉得家里的味道陌生起来。于是他就来到咖啡馆闲坐。他自己不喝咖啡而习惯喝茶,来咖啡馆纯粹是为了感受这里的气息。弥漫在店里的咖啡气味,使他倍感亲切和温暖。

    老格林的这番话,使新年午夜的咖啡馆里顿时沸腾起来,围观的人开始逐一拥抱亲吻老格林,老格林的眼里也泪光闪烁。

    肯定行不通的事,就不要随便去做;肯定不听劝告的人,就用不着去浪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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