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瑟罗-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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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世称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中,也许以《奥瑟罗》戏剧结构最为严谨,因此艺术性也可说最完美。在恋爱和婚姻的问题上,也是《奥瑟罗》最充分地体现了那迎接新时代来到的人物的精神面貌。

    苔丝德梦娜和奥瑟罗——一位白人贵族小姐和一个“无根无胚”的黑人的结合,在当时说来,是异乎寻常的事件。威尼斯的元老勃拉班旭凭着他的“常情”和“理性”,怎么也不能理解他女儿出走的意义,像她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闺秀:

    我们这城邦,有多少风流王孙,

    都亲近不上她——她要不是被妖法

    迷住了,怎么会不怕世人的讥笑,

    背弃尊亲,投进你这丑东西的

    漆黑的怀抱?[1]

    后来伊阿哥在竭力煽动奥瑟罗的猜疑时,几乎就是接过勃拉班旭的这段话,加以发挥;他固然是在耍两面派手法,但也可以说,他吐出了他真实的想法:

    当初多少王孙公子来向她求婚,

    跟她同乡、同种族、又门当户对,

    照我们看,真所谓美满姻缘;

    可是她一概回绝了。嘿,从这里

    你不是觉得有些儿反常、怪癖,

    不近人情吗?[2]

    在他们心目中,所谓“美满姻缘”,就是门第的结合、财富的结合、社会权势的结合。面对着冲破这旧观念的婚姻,他们愣住了,无法想像了;因此不是一口咬定“行使邪术”,就只能作出自己的解释:这是一种“怪癖”,一种反常心理的表现。

    为了把观众争取到这一对情人一边来,使他们相信,这里并不存在什么左道邪术,或是反常心理,就有必要交代一下当初他们俩怎样从相识到相爱,那感情发展的过程。这样,在爱情题材的处理上,《奥瑟罗》和莎士比亚早期的一些轻快的喜剧就很不相同。

    出现在莎翁的早期喜剧里的欢乐而可爱的青年男女,总是一见倾心、情不自禁,坠入了情网,成为爱情的俘虏。爱情,就像一把熊熊烈火,一下子在他们的心房中燃烧起来了。这些喜剧,明媚鲜丽,荡漾着青春的诗意,直到今天还在舞台上受到观众的欢迎。更可喜的是,针对着封建包办婚姻,那些喜剧,提出了婚姻必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这一历史上非常进步的见解。但是另一方面,一见倾心,过于强调爱情是一种不可抗拒、甚至不可捉摸的自然力量,往往容易忽略了滋生爱情的思想感情的基础。

    因此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受到嫌疑和控告的奥瑟罗在元老院里为自己正大光明的爱情作辩护的那一番话:

    她爱我,为了我出生入死的遭遇,

    我爱她,为了同情苦难的那颗心。[3]

    他们从相识到相互倾慕的过程,也就是彼此逐渐增进了解、加深友谊的过程,最后,终于在彼此呼应的思想感情的基础上,产生了冲破社会上一切偏见和阻碍的爱情力量。

    接着,苔丝德梦娜出现在威尼斯元老院里。勃拉班旭竭力想以封建家长的身份感化她,把她拉回自己的身边。苔丝德梦娜很委婉地回答了父亲的诱导:“我蒙受你生养、教诲的恩情……”但同时又清楚地表明了做女儿的有她自己的意志、有她独立的人格,封建道德意义上的亲子关系不应该束缚女儿行动的自由。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她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站到奥瑟罗的身边。她当着满院元老,这样为自己表明心迹,为她的丈夫作证:

    我爱这摩尔人,要和他守在一起;

    我情愿把自己的命运,投入那风暴,

    要向这世界宣告:我的心灵

    倾倒在他跟前——为了他这么好。

    我透过了他的心,再看见他的人。

    我已经把我的灵魂和命运献给了

    他的荣誉和他那英雄的事业。[4]

    对于勃拉班旭始终不能理解的事儿:为什么她拒绝了那许多追求她的威尼斯公子哥儿,却偏爱上了奥瑟罗呢?苔丝德梦娜在这里给予了坚定的回答,而她的话又说得多好、多富有诗意:“我透过了他的心,再看见他的人。”心好,人也就好、也就美了。“美”不再停留在外表、皮相上,而深入到内心世界。它超越于感官性的享受,[5]而成为一种精神财富了。

    苔丝德梦娜的这句表白,可以认为,戏剧性地体现了莎士比亚的美学理想,同时也是一位人文主义剧作家在歌颂爱情时所能提出的最先进的恋爱观。先是相互了解的知己,再是心心相印的情侣。爱情随友谊的加深而来。婚姻必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体现在莎翁的喜剧中的这一主题思想,现在又得到了重要的补充:爱情应该建立在共同的思想感情的基础上。

    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不愧是站在时代前面的新人物。他们那惊世骇俗的结合所体现的关于婚姻的先进观念,最便于从当时的反面人物的叫嚣和非难去衡量:“快喊吧,只当你望见了好一座繁华的大城市,晚上失慎,着了火——就只管没命的大叫大闹吧!”这是一双有情人新婚之夜,伊阿哥嗾使纨绔子弟洛德里哥在她父亲的窗下这么喊闹起来。那冲破封建势力、社会偏见和种族歧视的爱情,使这些渺小的、顽固的人物,在精神上感受到了威胁,不下于一场烈焰腾空、必须迅速扑灭的火灾!

    不是吗?勃拉班旭扭住了奥瑟罗,要到元老院控诉去,他说的话表明了他内心感到天摇地动的惊慌:

    像这种胡作非为,竟放任不管;

    奴隶要翻身,异教徒要来掌权。[6]

    啊,奥瑟罗!这么个高尚的人,

    受了一个该死的奴才的骗——

    叫我怎么对你说呢?[7]

    我们该怎么回答剧中人物所提出的问题呢:——奥瑟罗怎么会中了伊阿哥的诡计?千古悲剧怎么会产生?要回答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有多方面的悲剧因素。

    走在历史前面的先驱,似乎没有充分意识到他们所信奉的理想,实际上还只能是对人类前途的一个美好的愿望。在他们的价值观念中奉为“神圣”、“崇高”、“至善”,值得为之欢呼、追求、用全心去拥抱的,在现实生活中远没有被普遍接受。并不是人同此心。他们富于朝气的、年轻的生命还不懂得那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生教训。这是说,为美好的理想所鼓舞的人们,心地光明磊落,却比较单纯,因此往往认识不到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而且是很不小的差距。

    他们相信:“爱”必然能感化“恨”,而“善”最终能克服“恶”;或者不如说,在伟大的“爱”、圣洁的“善”的面前,“邪恶”、“仇恨”——那被扭曲了的人性,终于会自惭形秽,服输、认错、弃邪归正;于是随着天良发现,人性的得到恢复,社会秩序从此恢复了正常。

    副将卡西奥——奥瑟罗的忠实追随者,站在人文主义者的一边,怀着对于“美”的崇拜,把这种人同此心的观念升华到诗意的高度:

    尽管是浪涛奔腾,狂风怒号,

    海底下又埋伏着沙滩和那暗礁,

    平白无故,跟来往的船只为难;

    可是,好像也懂得爱惜美人似的

    一齐收敛起它们作恶的本性,

    安然放过了神圣的苔丝德梦娜。[8]

    可惜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敌人决不是那么多情、那么富于诗意啊!

    伊阿哥一步逼紧一步,向奥瑟罗着着进攻,非要把他的幸福和美好理想彻底摧毁不肯罢休。奥瑟罗感到万箭钻心般的痛苦,却找不到一句为苔丝德梦娜辩护的话。他被逼到了绝望的尽头,嚷道:“坏蛋,给我证明:我的爱人是个淫妇!”可是临到对方开口答话:“我的好主人——”仿佛真要向他提供他所要求的罪证了;奥瑟罗的矛盾心情又使他急忙阻拦住伊阿哥,说道:

    如果你这是有意毁谤她、折磨我,

    那你再不必祈祷,怕良心不安;

    在罪孽深重的头上再加上罪孽,

    尽管去干那背天逆理的勾当吧——

    因为你现在已经是罪大恶极,

    再没有得救的希望了。[9]

    他这样告诫伊阿哥,也就是以天理良心的名义在向伪装的敌人呼吁:不能像埋伏在海底的暗礁,平白无故地跟好人作对啊。那么对方是否就此心慈手软,像卡西奥所说的:收敛起作恶的本性,“放过了神圣的苔丝德梦娜”呢?不,奥瑟罗的道德信念正好让伊阿哥当做护身符,更便于他向好人进攻。你看,他装得多么委屈啊:

    倒楣的傻瓜啊,你一心要做个好人,

    却不想反而落了个一身罪名!

    可怕的世界啊!听好了,世上的人,

    心直口快,做老实人,可并不稳当。

    多谢你给了我这好教训;从今以后,

    我再也不对朋友讲什么义气,

    讲义气,反而大大地得罪了人。[10]

    当坏人接过了心地善良的人的呼吁,借道德的名义向奥瑟罗反攻时,他完全失去了招架的能力;他被解除了武装。他不敢再盘问伊阿哥了,不敢再对他怀疑了,却反而像认错似的,跟那装得一肚子委屈的坏蛋说道:“慢着,别走。你应该做个老实人。”他完全相信了敌人——那装得心直口快,摆出老好人姿态的两面派。

    一边是恨之切骨;一边却敌我不分。一边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毫不放松;一边却陷在重重包围之中全无戒意。一边已举起亮晃晃的刀尖;一边却袒露着胸膛,要掏出良心去换对方的良心。“你应该做个老实人”——却不知道对方正是处心积虑要破坏他的爱情、幸福和理想的死敌。这该是悲剧《奥瑟罗》中最富于悲剧意味的一句话!

    悲剧的产生还有一个内在的原因。人文主义者在反封建主义的同时,并没有与封建主义思想全面决裂(这谈何容易!)而是还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例如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的不平凡的爱情,原是闪耀着人文主义者的理想的光彩,忠于爱情,对于具有人文主义思想的先驱来说,有着忠于自己的理想、保卫理想的意义;奥瑟罗对于爱情的要求绝对忠贞,我们不妨首先从这一角度去理解。但同时也要看到,他后来再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行动失态、反常,正因为他在思想上,把对于战友的要求坚贞不二,不自觉地和封建社会对于妇女的贞操的片面要求混淆在一起了。

    妇女的历史负担更沉重些,在女主人公苔丝德梦娜身上更可以让人注意到那种与封建主义还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为了争取婚姻自由,用具体的行动反对了封建家长的权威,甚至不惜断绝了父女的情分。但是在理解丈夫和妻子的关系上(当她后来遭受到奥瑟罗的猜疑时),她却恰恰想到了家长和子女的封建关系:

    大人管教小孩儿,

    不能太宠爱,免不了要对他们

    稍微严格些;他可以这样责备我,

    因为我就是个该受管教的孩子。[11]

    我们多么憾惜地看到这位曾经受到爱情的鼓舞,冲破家庭牢笼的“女英雄”,现在却以爱情的名义接受了妇女在家庭里被统治、被支配的地位。在她的思想中,要肯定那来之不易的自愿自主的婚姻,就得卫护她的爱情,要卫护她的爱情,就得坚定不移、百折不回地热爱她所选中的人,把整个人、整个心都交给他,服从他的支配。这样,妇女的爱情,对她说来,是和无条件的尊敬、服从结合在一起的。勇敢的苔丝德梦娜曾经不怕把“自己的命运投入风暴”,对于夫妇关系的理解上,却终究没有能完全摆脱封建伦理的束缚,最后还是拿柔顺、服从,当作做主妇的最高的美德,因此没有能跟她受了蒙蔽的丈夫讲明道理、辨清是非。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奥瑟罗》这个悲剧,不仅仅是历史上资本主义黎明时期所出现的两种新兴力量间——人文主义的理想和利己主义的罪恶势力间——发生冲突,而前者遭到不可避免的失败的悲剧,它也可说是一幕反封建的悲剧。

    人文主义者并没有能完成他的反封建的历史任务。

    我们没有权利讥笑前人。有那么多可悲叹的事实,昨天的和今天的,使人清醒地意识到这也是我们至今还没能很好完成、而必须继续去完成的历史任务——这是一个很沉重、很艰巨的历史任务啊。

    最后谈一下在这悲剧中十分突出的种族问题。在西欧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过程中,随着地理大发现的时代的来临,非洲的黑种民族开始沦入悲惨的命运,殖民主义者很早在西非建立起可耻的“奴隶海岸”。但是出现在莎士比亚笔下的黑人形象仍然保持着一个未被奴役的、和白种民族并驾齐驱的自由人的形象。剧作家赋予他们以浓烈的民族尊严感。在喜剧《威尼斯商人》中,摩洛哥亲王向女主人公求婚时就有这么一段表白:“我不愿改变我这生来的肤色,除非为打动你的芳心。”在这个悲剧里,黑色的皮肤和豪迈热烈的性格、明朗坦率的胸怀联系在一起,让人联想到炽烈的骄阳——人间的光明和热力的源泉。爱米莉亚问起:奥瑟罗会不会像别人那样犯妒忌,她的女主人回答道:

    谁?他!我想,

    在他生长的地方,那火热的太阳,

    早把这种气质从他身上吸干了。[12]

    黑人英雄奥瑟罗,凭他的气魄和才干,几乎博得剧中人物一致的爱戴和钦佩——除了一小撮人之外。看来英国当时的一般观众,虽说不同程度的种族歧视是难免的,但是通过有力的舞台艺术形象的启发,能够和剧中的主人公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同情他,尊重他,为他可歌可泣的事迹所感动。在后来四个世纪里殖民主义者所煽动起来,越来越激烈的大规模的种族迫害,是当时的观众所不懂得的。

    注释:

    [1]见第一幕第二景。

    [2]见第三幕第三景。

    [3]见第一幕第三景。

    [4]见第一幕第三景。

    [5]在莎士比亚早期的作品中,往往把“美”看作主要是感官的享受,例如所谓“‘美’是供奉于眼睛判断的”(《爱的徒劳》2,1,13)等。

    [6]见第一幕第二景。

    [7]见第五幕第二景。

    [8]见第二幕第一景。

    [9]见第三幕第三景。

    [10]见第三幕第三景。

    [11]见第四幕第二景。

    [12]见第三幕第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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