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汀

    卞毓方先生倡导思维高度说，盖源于昔年飞机上的感悟。进而，他还提出，假若置身于太空，思维定异于飞机，感悟当不知升腾几何！

    《日本人的“真面目”》即将付梓，我有幸先睹书稿，更惊异于卞氏风格的高度。老先生创造力不减当年，以鹰隼之势，常常能凌空转换，攫物取象直击关要，读起来心扉訇然中开。

    以日本为参照系，跳出中国看中国，不说中国，无非中国。这是卞先生给有心人写的一本书。

    中日虽为近邻，难言相识。缦立时代潮头，俯仰风云际会，但文心、史识、艺胆、哲思驱动卞先生，还是要领我们相识日本。尽管这种难度很大，他说：

    “中国和日本，虽然属于同文，同一种文化源流，但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两千年跑下来，彼此间的差距，只有越拉越大。借助毛泽东的明察，不妨说，上帝让日本成为中国的近邻，未尝不是一种恩赐。”

    卞先生写日本，看似天马行空，不着主线，但是，当你把整部书读完，发现所有的珠玉都被一线串起，得到的是浑圆的、形象的、真切的、可感的日本。一以贯之的主线，可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来喻之。因为这是一部艺术手法非常高妙的文化散文（姑以名之），而不是什么有关问题的专著或者政论性的著述。作家以形象说话，以艺术感人，所以老先生天赋的语言感就是俯仰中日的飞行器，带我们跨海旅行，感受历史，认识现实，回恋文化，体味差别。

    思想的利器和艺术的光华如入无物之境。

    多年来，我们习惯于说教或灌输，思维业已矮化、退化、固化，形象的翅膀永远飞不到屋檐之上，更遑论高空。于是或自私自恋，或自暴自弃，好大喜功，自以为是，心胸狭窄，压强凌弱，邀功请赏，空谈误国者多矣，成为一种时代的流行病！没有健康而富有激情的形象思维，能有超乎寻常的创造力吗？

    此书，卞先生告诉你，什么是艺术创作，什么是精神创造。

    写日本，卞先生有难分难解的心结。他早年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攻读日文，毕业后从事翻译和文字工作，再考入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转事国际新闻，长期服务于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改革开放之初的1981年，他就随中国女排赴日本，采访世界杯赛，实地观察文化，此后多次渡海深入，及至退休，自费体验东瀛生活。他对日本，不仅稔熟于心，而且形成了大视阈，深思维，多角度的观测。熟于心而酿之久，酿之久而佳液自成。尤其，他中年之后皈依文化，一笔在手，犹如“乾坤圈”在握，唯觉文能补气，文能丰神，文能御侮，文能敌贼。至今虽老而心犹健，年过古稀为我们捧出窖藏陈酿，一位“文学独行侠”的至诚之心，着实令人感佩！

    中国和日本，可以说是爱恨交加，一对冤家。而卞先生写日本，取法于高手之间的较量，视点在文化之间的差异。

    “要想与邻人友好相处，我们不能忘记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邻人同自己不一样。”有人如是说。

    “曾经的学生，现在的老师，当下的对手，这就是我们不应忽视的理由。”卞先生认为。

    故而，卞先生对日本咄咄逼人的存在，既从该国的历史、文化、风俗入手，又从语言、文学、绘画切入，还从社会、经济、政体等分析，取精用宏，比优较劣，进而，解读日本民族的文化基因，颇见学者情怀和思想睿智，读来醒世警人，感慨良多！而“真面目”，即是本书的主线。

    何谓“真面目”？卞先生进行了历史的、现实的、社会的分析，且引一段来看：

    “真面目”，这是汉语词汇，日本人在模仿阶段，完全照搬，取汉字音读sinmenmoku或sinmenboku，意思亦如字面，即本真的形象，真实的本领，真正的价值。后来，也就是在后进赶先进的过程中，日本人的认真、勤勉、踏实、精细的作风，渐渐显露了出来——说来这也是为形势所逼，国土狭小，资源匮乏，地震、火山、台风、海啸，整天跟在屁股后面追，文化又蛮野蒙昧，不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埋头苦干、奋发图强，怎么行呢！……日本的“文字工作委员会”一定经过反复筛选、斟酌，最终敲定借用汉字“真面目”——当然，它现在摇身一变为日本词了，按照日本的“认真”发音：majime。

    日文的“真面目”，就等于汉语的“认真”，兼而还有忠厚、老实的意思。在他们，早已随文化渗入肌肤、血液，转化为群体的潜意识。

    再比如，卞先生还在书中提出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即“日本人总是把强者设定为参照系。”日本古代对中国的学习，如醉如痴，深入骨髓，曾几何时，“朝野上下燃烧着一个疯狂的信念：把唐朝搬回日本”；近代明治维新时期，目光锁定欧洲，排除万难，君民同心，深入文明腹底，脱亚入欧，实现华丽转身。日本人的认真精神，对一向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中国人，未尝不是警示和参照！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日本人就最讲“认真”。尤其，因日本文化的潜移默化作用，其“认真”常常就隐于许多细节之中，这种“存在”，如果成为对手，应该是非常难对付，非常可怕的！

    《日本的“真面目”》还给我们呈现了“认真”的另一面。如其民族根性中的尚武、扩张，还有其耻感、缩小意识、依赖性等。“如此矛盾，如此荒谬而又如此浑然一体”的日本人，如果换个角度看邻人，未尝不是中国的一味药！这味药，就在于国人敢不敢吃？如何吃？提问题是水平，发现问题是能力，解决问题要靠实干，而且需要众志成城，知彼知己，谦虚务实，持续不懈的干劲。

    此前，卞先生一直说要写一本日本的书，我心里嘀咕，老先生中国的书是没得写了？日本与我们的干系，一本书又如何能说得清？及至把书稿一口气读完，真觉得什么是大千气象，什么是深谋远虑，什么是历史意识，过瘾、提气之余，让人思绪翩翩，感慨系之！原来思想高度投掷的炸弹，竟有如此的穿透力！

    毓方先生为文，大处落笔，小心收拾，惜墨如金，言有尽而意无穷，把原来的“春秋笔法”，化而为现在的“象外之旨”，极富时空感。其高妙的艺术处理，幻化为气势恢宏的岁月长虹，让人不得不礼赞是一部翰逸神飞的佳作！

    当然，这种作品，最好不要归类，散文？传记？小说？政论？随笔？都不能涵其笔，尽其意。文章到这一步，已经是思维圆融，笔情无碍，得大自在了。卞先生的想象力、洞见力、创造力，至今依然真宰上诉，元气淋漓。

    好文章，的确是不受文法文体约束的。不畏浮云遮望眼，思维高了，便不再有什么东西能阻碍得了。

    此中有真意，一切创造，皆由此而来。

    2016年仲夏夜

    于陇上天水佛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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