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际宁是这样，不排除别的项目经理也是这样。
自然而然，五公司的一些奇闻异事也在这样的工作汇报当中，有意无意之间就进入了领导的耳膜。以至于就连五公司领导都不知晓的许多市井八卦，在青山大厦里面就已经传开了，搞得他们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上级领导的询问，难免会有五公司人故意隐瞒实情或知情不报的尴尬情景。同时，五公司领导总误认为局领导还有另外一套情报系统，在随时跟踪着他们的行踪、监控他们的履职情况，倍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这是越级汇报工作积极的一面，属于领导干部接地气的一种创新形式。
毋庸置疑，钱际宁的红包、购物卡、银行卡也在多多关心、大力支持、非常感谢的由头下，一次次分等论级地流入了青山大厦各个头头脑脑的办公室。
机遇总是垂青那些思想有准备的人们。钱际宁终于迎来了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青山局公开选聘七名二级单位的副职。这事钱际宁早就听董事长曲建华透露过，心中已经有数，但他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报名的最后一天，局人力资源部主任南小龙亲自打来电话，让钱际宁报名，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凉飚飚的？”钱际宁说：“我觉得我没什么希望，报了也是白报。”
南小龙严肃道：“白报不白报不是你考虑的事，关键是你要有这样的事业心和责任感，权当是一次自我检验、和大家同台竞技的机会。”钱际宁故作惊讶道：“还这么严重？那好，我今天晚上就把应聘材料发你邮箱，权当捧个人场。”
南小龙似乎很不满意道：“你这个钱际宁，平时工作干得风风火火，怎么在个人的事情上总比别人慢半拍？”钱际宁连忙道歉道：“南主任批评得对，我今后一定注意。”
钱际宁早已经和南小龙混熟了，经常称兄道弟——这是他P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酒酣耳热之际，钱际宁时不时对着南小龙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和张三李四一块儿参加工作，却比人家差了好大一截子；也经常提醒南小龙：“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了老哥。”
南小龙是何等聪明，他是专业的用人高手。而钱际宁只能算是触类旁通，通过投标、索赔等商务活动，洞察了一套一通百通的官场人性和潜规则，把它运用到所谓的“领导班子和干部队伍建设”上，没有行不通的道理。
南小龙心里明白：任何一个人和自己突然打得热火，都有他内在的原因：那就是自己手中的用人大权——尽管是参谋和助手，但有时候能发挥“司令员”发挥不了的作用。除了这，自己狗屁不是。
但是南小龙也知道，官场上世事难料，自己到底还是起不到决定性作用。所以对钱际宁之类的请求，他答应得也就非常谨慎，以免夸下海口兑现不了，让人家心里小看自己。
这些情况钱际宁当然清楚。但是作为试探，在这时间，钱际宁故意显得极为低调，等着南小龙给自己垫枕头。而且钱际宁心里明白，自己给南小龙所做的工作，已经足以让他比自己更着急。南小龙也想在老哥钱际宁跟前证明，自己在青山局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了的平庸之辈，绝不是占据重要岗位的“应声虫”。
跟南小龙在电话中“猫捉老鼠”地玩了一会儿嘴巴游戏，南小龙答应对钱际宁的应聘材料把把关。可钱际宁并不放心，因为他知道，即使人力资源部主任把某个人说得天花乱坠，也禁不住董事长曲建华摇一下头，就被否决了。
而其他局领导，除了总经理、党委书记还能在上会之前被董事长曲建华叫去谈谈看法，其他人几乎没有参与这事的机会，充其量是在党政联席会上议一议，象征性地说几句不疼不痒的官话，别无大用。
对于个别“刺儿头”副职，董事长如果真担心在会上出岔子，就会提前安排其出差，就不给他留说话的机会，最多是打电话听一听有什么“大的”不同看法。
“大的”有多大？不确定。对一次任命七八个、十几二十个甚至三四十个干部，有多少不同意见按比例计算能称得上是“大的”？最终的结果是：有一点不同看法也正常，只要是没有“大的”不同意见就行了。民主集中制嘛，民主要提倡，但更重要的是强调集中。千锤打锣一锤定音，事情往往就这么通过了。
当然，曲建华还有更绝的招数：那就是不论有什么意见，写成书面的发给人力资源部。哪有那样的傻瓜——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我对某某某人的提拔不同意？没有，在当今社会，就算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也未必会采取明火执仗的办法——自保，是人类的第一本能。暗地里写个举报信的可能性倒是大有人在。
想明白一切后，钱际宁认为，所有的对自己不利因素都抵不过董事长的任何一句：“总是有人在关键时候搅我们的局！这些情况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单位就有那么一种人，总是盯着给咱们干事的人不撒手！”接下来谁还敢吭气？
钱际宁找了一回董事长曲建华。钱际宁试探道：“这一次应聘肯定是高手如林，我心中实在是没底儿。”曲建华道：“年轻人，要敢于闯，不要被‘不可能’吓住。”
钱际宁一看套不出什么直截了当的信息，就干脆道：“好吧，权当给弟兄们垫背呢。”曲建华道：“不能这么想，要有必胜的信念。”
这一下，钱际宁似乎放心了一些。
临行，钱际宁放下了一张卡，里面起码是六位数，卡的户名就是曲建华本人。在实名制开户的今天，钱际宁能以别人的名义办银行卡，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不论曲建华如何客气、推辞，钱际宁只说了一句话：“密码是你办公室电话的最后六位数字。”曲建华愣了一下神，似乎对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到底是多少，还真不清楚。就这一瞬间愣神的工夫，钱际宁已经离开了董事长的办公室。
离开了董事长办公室，钱际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想：这一下，起码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了吧。
竞聘要经过报名、初选、公示、笔试、面试、组织考查、廉政鉴定、党政联席会议研究通过、任前谈话、宣布等十道严格的程序，不可谓不严。但是此事好有一比：纵然是过五关斩六将，可对武艺绝伦的关云长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报名、初选、公示、笔试，等于是南小龙一手操刀，向曲建华汇报后点头即可。至于一些不明路数的人，找了这个“总”、那个“书记”“主席”，最终都不顶用，等这些热心人得到消息后，可能已经被南小龙或者是曲建华给毙掉了。剩下的只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一下就行了。毕竟想当官还是一件应该羞羞答答的事情，没有人为此找谁去评理，所以根本用不着南小龙大伤脑筋。
很明显，初选是南小龙根据条件框的。但是，凡事总有例外，有的人因为某一个特殊原因被刷掉了，而有的人则因为某一特殊原因破格了。所以，第一批被刷掉的人在公示时即可明了，只要这一次被刷掉，以后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参加接下来的环节。
然后是笔试，钱际宁获得了第一名。笔试题是南小龙出的，阅卷打分也是他。对主观题，南小龙注重的是创新与实用价值，谁的观点新颖实用，谁就有可能拿到高分。大家都在创新，那么谁的观点新颖、实用呢？新颖和实用的程度如何进行衡量呢？无疑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就是说，南小龙认为谁的创意既新颖独到，又颇具建设性，谁的得分就最高。
面试由党委副书记主持，南小龙是评委之一。现场没有公布分数，由人力资源部统计。最后得知：钱际宁亦名列前茅。经过“两试”，根据南小龙的建议，曲建华斧正，每个岗位只剩下两个候选人，能不能留在这仅有的两个人当中，绝对是关键。钱际宁名列其中。
组织考查基本都是走过场，谁对谁有意见也不会在这时间明来明去地去提。明知道人家要当官，谁敢不知死活在这时间去结怨？只能是“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
至于保密，在青山局就没有保密可言。只有南小龙和曲建华的运筹帷幄是保密的——只要他们认为必要。至于其他环节，消息传得比台风还快、还远，还不到晚上七点，就人尽皆知。
如果说组织考查是买十送一，即十个优点搭配一个缺点，那么廉政鉴定则完全是免费馈赠，无论任何人，只要能入围，就都是“没有发现不廉洁问题”。是啊，要是已经发现有不廉洁问题，那不早就完蛋了？还能满世界大摇大摆地游说？所以，这两个环节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起到震慑、提前告知的作用，震慑本人：做事要小心，可不能玩火自焚！告诉大家：某某人要提拔了。
自然，也有群众举报的，但现在的举报人都害怕惹祸上身，全是匿名的，而且线索很不确定，似乎是捕风捉影，最终都是“查无实据”或“不具有可查性”。这很正常，如果真有真凭实据早就举报了，哪能等到提拔的时候？再说了，只要不是内部分赃不匀、起内讧，局外人谁知道人家有没有贪腐？
“这些环节全都是给老百姓戴木头眼镜。董事长想用谁，还能叫一个不敢署名的鼠辈搅黄？”在钱际宁提出自己的担心后，林雨晨悄悄对钱际宁这样说，钱际宁觉得有道理。
举报钱际宁的人不少。有人举报：钱际宁自购了四台混凝土地泵，以别人的名义给项目部高价租赁，从中牟利。经查：沙家坝项目部前前后后共租用三十多个地泵，租金确实有高有低。那么，价格高的就一定是钱际宁的私泵？举报信没有说清楚，纪委也不能认定。
有人反映：钱际宁和年轻漂亮的女出纳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经常领出去开房，而且住宿费全部由项目部报销。经查，钱际宁和女出纳谁都没有报销过住宿票，自然不知道在哪个宾馆开过房。钱际宁所有的消费票都是由专车司机报销的，怎么能说清哪个是钱际宁开房的发票，哪个是接待方方面面领导的发票？纪委还是没办法落实。
有人反映钱际宁拉帮结派，和林雨晨结成死党，欺上瞒下，谎报业绩。可青山局评价项目的经营业绩只看财务报表和审计报告，不需要钱际宁向外陈述，怎么能说是谎报？至于该结算的不结算、该挂账的不挂账，造成潜亏等问题，到底哪个没结算、哪个没挂账，举报人没有说清楚，纪委也无从查证。
提拔干部似乎都是这样，不提拔没事，一提拔准来事。曲建华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仅仅是给他增添了些烦恼、历练、好笑而已，最终都不了了之。
上会、文件签发、宣布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钱际宁被任命为第五工程公司副总经理。班子分工是：主管在建项目，分管经营管理部、质量安全部、科技教育部，协助总经理进行市场营销。钱际宁趁机让贤，推荐林雨晨担任沙家坝水电站项目经理，文件亦很快就下发了。
年底，要账的民工堵了项目部的大门，林雨晨落荒而逃。他住在宾馆，手机一关。隔三差五有出纳、商务经理来批示文件、签字报销、汇报情况，保持内外信息畅通。每每打听到李庆仁在家，就去要一回钱，十次有九次空手而归。
也曾试图再搞些索赔，补一些价差。可是，原来能挖掘的潜力让钱际宁几乎挖地三尺，刮了个干净。而目前工程已接近尾声，可运作的项目很少。林雨晨感到，钱际宁副总经理确实是将他自己头上的虱子捉了放在林雨晨的头上，而我林雨晨自己不但没有躲避，还主动把头伸了过去……
五公司总经理派钱际宁副总经理去沙家坝解决问题。钱际宁去了一次，和李庆仁喝了几场酒，将农民工工资保证金、安全保证金全部要来，供林雨晨艰难度日，也逐渐清理了一部分农民工工资和外欠材料款。
可是事情还是摆不平，欠下大量分包结算款、机械设备费、材料款，不断被债权方起诉；农民工围了业主的大门，业主发函、打电话让青山局来一位主要领导解决问题，否则要将青山局登上建筑行业黑名单。
青山局总经理希望提前支付履约保证金。结果业主告知，两年前就已经支付完毕，再无可用资金。青山局总经理将五公司总经理及副总经理钱际宁狠狠批评了一顿，随后出台了一项新规定：任何项目部不得提前支取以局里名义垫付的履约保证金，否则严肃处理。
可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钱际宁对这一问题的解释是：“李庆仁这人真是不讲信誉，说好了还有不少索赔要解决，结果最后就不给兑现了。”
李庆仁闻听这话后，淡淡地说道：“钱际宁他在我当面怎么不说这话？我把五千万都给他了，他还要怎样？”
大家心知肚明，也就说说而已。
五公司对一千多万元质保金全部出具了委托支付手续，让业主适时代为支付给业主的欠款关系户。青山局安排一名法务人员专门协助林雨晨处理诉讼案件，又拿出了四千多万元，平息事态。
不久，钱际宁以副处级的身份调到了沙家坝水电站有限责任公司，担任维护管理处处长，正处级，等于又升了半级。大家都说：这是钱际宁和李庆仁早已捏好的码子，以青山局为跳板，再升一级。
有人说：钱际宁到沙家坝公司也是走的公开竞聘的程序，在沙家坝水电站建设四个施工单位的应聘人当中，他得分最高。也有人说：是窟野河水电开发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胡青平授意李庆仁办的，程序都是做做样子而已。反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林雨晨想来想去，这也是自己P计划里没有的一步棋。难道钱际宁真的早就预谋好了这样一步暗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自己将青山局五公司一手推向了深渊，铺张浪费使亏空进一步加大，账面亏损超过亿元，而钱际宁则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不说，还飞黄腾达。
不论怎么说，钱际宁脱胎换骨成了业主单位的中层。以后再不用一年四季四处奔波、没日没夜地出苦力、拼身体、折阳寿。而且还进入了沙家坝水电站有限责任公司执行董事、总经理李庆仁的核心圈子。
作为反哺回报，钱际宁经常给林雨晨项目部一些小活儿，今天给一段电缆沟，明天给一段场内道路，后天再给一段河道治理。无论是经过招标还是议标形式，反正价格都很高，让林雨晨将这个名存实亡的项目经理部继续维持下去。
一次，钱际宁说：“雨晨，过来跟我干吧，我给李总说一说，咱弟兄两个继续搭班子，你还当我的副职怎样？副处级！”
林雨晨道：“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觉得我欠青山局的太多了，我得以身相赎。”
钱际宁道：“何必认真呢！想当年，我和你现在一样，着实也把青山局的事情当事情干来着，可是到头来呢？差一点把我逼上吊。这一段历史，我想你是最清楚的。”
林雨晨道：“逼你也罢，没逼你也罢，反正你没上吊。我林雨晨生是青山局的人，死是青山局的鬼。大的担当没有，就‘忠诚’二字当之无愧。过去我忠诚你，是因为你是青山局的忠臣；今天，咱们各为其主，我忠诚的仍然是青山局。”
钱际宁看看林雨晨冷峻的神情，思索良久道：“好吧，人各有志。那咱们的P计划就算是顺利完成，预定目标实现。我希望还能有‘下文分解’。”
钱际宁没敢说自己心中一直就有一个“P计划2”在暗暗地酝酿着、执行着，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林雨晨分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说不明确，只是心里一阵阵酸楚，摇摇头，默默地走了。
临近年中，正在坝顶检查彩色路面施工质量的林雨晨突然接到会计的电话：根据五公司审计部通知，上级督察组对青山局的督察将要延伸到沙家坝项目部，要我们准备八类四十六种资料……
林雨晨对这类事情一向管不了那么具体，就大大咧咧道：“那你们准备好就行了，我就不看了。”
可是会计还是唯唯诺诺地坚持说：“你还是看看吧，我们心里还是不踏实。”
林雨晨粗声大气道：“不就是例行检查吗，有什么不踏实的？哪一次检查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会计这才极不情愿地挂了电话。
还没过十分钟，钱际宁就打来电话：“雨晨，听说督察组要到咱们项目上去？这你可不敢大意呀，那些人可都是些行家里手……”
这又是一个盛夏。算上尾工，沙家坝的施工已经是整整八年了，当初许许多多的青头小伙子，不经意间，已经平添了几根稀疏的白发。
由于电站的蓄水，沙家坝周围的生态环境得到了初步改善，原来光秃秃的山顶上，似乎已经有了绿茸茸的小草。
林雨晨确乎已经明白：一切都将从这时间开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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