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薇给张潮打来电话，说自己当年不是因为他没钱而离开，而是自己不甘心大学一毕业就那么结婚，钩毛线，做家务，乳头上吊个孩子。她不甘心。所以她离开了他，逃走了。她知道再也没有比离开更伤害他，一旦离开，就永远无法归来。张潮说初次的爱情幻灭后，自己成了道德评判者眼中的坏男人，找到的女人跟他一样寂寞，都只追求片刻的温存。带着一颗空虚的心行走在夜幕下的鸟城，只有在女人的怀抱里才能勉强找到一点慰藉。过往的爱情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成了一道走不出的阴影。

    桂花巷的拆迁工作进展迅速，巨大的钢铁怪兽将要击碎一切，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个国家改造世界的狂热。张潮收拾了单身公寓里的东西，装进那只掉了一个轮子的黑色旅行箱里。那里面装着他这几年来的一切。他得在这座城市的另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找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安顿自己。他想在鸟城度过余生，这座夜幕之下虚无缥缈的城市。

    他借着夜色掩饰自己，拉着那只倾斜的独轮旅行箱缓缓走出桂花巷，掉了轮子的那侧刮在地面上，嗤嗤地响，跟夜幕下巷子里的沉闷空气混在一起。一只杂毛野猫蜷在路边的石板上睡觉，鼾声如雷，仿佛是一条大狗。桂花巷犹如永无尽头的黑洞，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灰尘。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早已无迹可寻，流浪汉躺在店铺突出的屋檐下，用破旧的棉被死命裹住干枯的身体，俨然晾在街头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荡荡，暗黄的灯光掩映下，有种末世的苍凉。夜的阴影在他的周遭蔓延，他便如孤岛一样在无际的汪洋中沉没，徒劳地挣扎，溺水的人一样。忽然，几个黑影从前面的阴暗中走来，走得近了，才看清一律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圆顶帽，脚步匆匆，目光冷峻，幽灵般出没，让人不寒而栗。

    经过和王姝一起吃过麻辣烫的小店。小店有两扇腐朽的木门，门框上挂着一只高瓦的灯泡，斜斜地指向店门口斑驳的桌子。灯泡上蒙着一层油污，射出的光线把周围染成赭红。经过和苏云一起喝奶茶的伊人奶茶店，店的卷帘门垂在地面上，长发女老板已不知所踪。此刻，这个沉默的男人，拥有的只是淡漠的回忆。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店门口，看不清面容，头的影子印在墙上，整个影子打了个奇怪的折。那个身影的一只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夹着烟，蓝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做声，烟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张潮看见他就站在小巷深处，自己刚刚走来的地方，透过浑浊的烟圈观望自己。张潮知道，那个一直跟踪自己的男人不是羊，而是自己的影子，另外一个自己。羊不过是自己大学时代幻想出来的朋友，那时的自己只是一个成绩不好，羞涩、自闭、敏感、忧伤、沉浸在无尽幻想中不起眼的男生，常常在校园里捡拾枯黄的落叶。

    经过天桥，张潮又见到了那名耍刀的汉子。他把破包袱往天桥上一铺，几把短柄长刃的刀子滚将出来。张潮看清了，那是五把刀子。汉子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挺胸收腹，手起刀落，稳稳地捉住短柄，双手变成滚动的车轮，幽黑的刀刃便是老旧的辐条了。夜色已深，天桥上除了张潮和汉子，一个人也没有。汉子并不在意，继续运刀如飞，仿佛刀子是他唯一的知己，谋生不过是沉醉刀术的附属品。他的心，想必全在刀子上。刀子一次次割裂他的双手，割裂他的心。十指连心，他比谁都懂。也许他无妻无子，独自一人浪迹天涯。包袱里的刀子，便是他饥饿中的食物，孤寂中的情侣，困倦时的枕头。张潮走过去，俯身把一枚硬币轻放在他包袱上的空油漆桶里。他停下来，把五把刀子攥在手里，朝张潮憨笑了几声。张潮伸出手，他便递给张潮一把刀。张潮侧脸端详着幽黑的刀身，那比光闪闪虚张声势的东西锋利百倍。张潮把刀锋竖在下巴上，刮净了多日没修葺的杂草，刮得狠了，下巴潮湿起来。青春真的远去了，胡茬也变得坚硬了，张潮握刀子的手出了汗。

    那名中年汉子问他是不是独自旅行。他默默点点头，承认自己独自旅行很久了。

    张潮感觉天桥上的那盏灯过于耀眼，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意识也有点模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拉着独轮旅行箱，踏进没有路灯的茫茫暗夜里。鸟城的郊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得那么透彻，那么寂寥，那么忧伤，又那么自在。偶尔飞来一只萤火虫，拖着墨绿的冷光，美得不得了。他在夜色中奔跑起来，感觉自己在上坡，或许在爬一座山。他感觉在这荒山野地里，没有人追得上自己。

    （2014年7月10日，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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