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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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旧金山是‘回来’,到佛山也是‘回来’,我一脑袋糨糊!”过去这样叹息的是我,这一回,是刚刚放下行李的老妻。打开佛山某个小区一个单位的铁门,把遮盖沙发、床铺、电视机的布拿开,抹去灰尘,“家”的感觉回来了。凭栏看骄阳里滚滚的车流,反射阳光的高楼,花和树,想起王鼎钧先生对于“家乡”的定义:“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家”变为“家乡”,内涵也大大扩展,需要太多的外部条件配合;但是,设若局限于不成“乡”的“家”,那么,界定为“自己流浪的最后一站”甚至“多站”,没什么不妥当。别说带家具和门窗的形而下居处,当今的中国现代派诗人不是说汉语就是“随身携带的家”吗?

    不错,“家”是中国人的宗教,一如入教不但需要受洗,更需要完全的归属感一般,光有出入境办事处的签证印鉴和房产证不行,你须实现感情上完全的皈依。说来抱歉,我欠缺的就是这个,尽管在这个千年古镇断断续续住了两年多,可是我不好意思自称“我佛山人”,没有它的口音(无论老派的顺德腔还是与广州话同化的广府话)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没有记忆—我的童年给了家乡台山横水河畔的小镇,少年和青春给了通济河流贯的台城,中年给了异国。给佛山的是人生趋于定型的晚年,在这个年岁打造“家”的感觉,难度不下于从事一场被梁实秋喻为“老房子失火”的黄昏恋,有限的荷尔蒙,教我在理性上完全服膺“这里是家”的结论之后,难以付诸行动。有时候,我为此而惶惑,唉,什么时候教我对着阳台外的无限江山,从心底里冒出一句:“到家了!”更多的是无奈,由它好了,时不我待,我们最好把注意力投向永恒的家—宗教。

    然而,戏剧性的变化在不经意间到来。那是回来的次日。昨夜为了时差,晨昏颠倒,凌晨三点醒来,曙色未开,酷热已爬上澜石大桥的钢缆,但没有构成马上的威胁。早晨九时,神清气爽地出门去。

    我给自己出一道考题:离开一百二十天,周遭的景物有没有变化?摒除季节的因素,触目的是:小区的边缘竖立屏障,在路旁开挖深沟,据说是铺设电线;小区前的大马路和佛山大道交界处,听说要建立交桥;马路中间的绿化带,成排的木棉树叶子碧绿,成行的紫薇花正灿烂;小区停车场的入口和出口上方,硬塑料板做的雨篷,破了几个大洞;浑黄的小河,紫荆树的淡影,餐馆后门外,女工在挑拣白菜叶,男子在抽大禄竹(水烟筒),制防盗窗的师傅在锯铁管,水果档后面的老板在挥葵扇。一切早已见惯。

    且让我铭记这一刻:走过金智慧广场停车场,地面是去年才铺上的红砖,表层已遭销蚀,露出粗沙的里子。本来,这是让人遗憾,并要感叹人心不古的,不料适得其反,我顿悟一般,感到难以言状的熨帖。只有这些场合—四十多年前的知青时代,上山打了一天柴,累瘫了,放倒在坤甸木做的炕床,耳畔是溪边小牛的哞叫;或者,更早一些,童年的小镇,在繁星如海的仲夏夜,躺在骑楼下的凉席上,跟随着奶奶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旁边,年轻的母亲把弟弟按在怀里,专心致志地挤他背上比星星更密的痱子—才有过类似的感觉。

    我终于抵达!尽管它颇形空洞。亲人都在异国,身边只有同甘共苦四十年的妻子。然而我在此刻,有绝对的把握响亮地说:这里有家!不是“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这个意义上的,此说一空依凭,和六祖的“菩提本无树”类似,纯粹的心证而已;更不是为了出入境办事处的恩准,使得我长住于此,免于被深夜查户口的警察带走问话。官方为暂住者、寄居者开出的保票,针对的仅仅是“住所”。

    满眼的旧风景,本来只宜做“司空见惯浑闲事”一语的脚注,不料都生动了,亲切了,从平面、线性的“照片式”陈列,一变而成深厚的蕴藏,小食店、水站、诊所、广告公司、家具店、连锁旅馆、五金店,无不是木心称为“富可敌国的记忆”之化身。

    —“最牛牛杂”的招牌下,大门紧闭。这一家小店营业到半夜,老板和伙计此刻还被风扇伴着,呼呼大睡。然而这不妨碍它变身为水步墟的半月桥头,一副冒热气的小吃担子。“卤味寻”的太监嗓门如此之尖利—“抵食够味牛膜萝卜猪肝来喂……”尾音是甩出去的带饵鱼钩,把一张张谗死了的小嘴牵到几层闲人围住的炉火前。

    —金智慧商业广场前的停车场,空荡荡的,晨曦泼在砖铺的地面,入口处的拱门,变成了昔年我当民办教师的小学的校门。也是宁静的早晨,我在跑步。那年二十四岁,为了战胜致命的虚无,在家里喝了一公斤井水,然后出门,跑过田垌,石桥。大路上,超越推吱扭吱扭的鸡公车和挑箩筐的农民,汗水在阳光里化为氤氲的霞彩,走进校门,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狂奔。尽管把出售法国波都葡萄酒的堂皇店面拟为破旧的教室,把安装了一排自动柜员机的浦发银行拟为由祠堂改成的教导处,太不靠谱。然而,记忆之魂魄迫不及待地寻找“附身”。

    这不,我可以大咧咧地靠近路上任何一个中年人,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谈村里的排球场该不该修整。我可以敲开小区随便哪一家的门,和男孩子一起拍公仔纸,和女孩子跳房子。在祖屋,大年初一凌晨打开大门,把鞭炮点燃,甩向禾堂,噼啪声,绚烂的火花,小伙伴们一拥而上,抢没炸的鞭炮。墙角扑通一声,娃娃摔倒,因为新裤子太长、新鞋子太大的缘故。我站在十字路,为自己的轻率惊诧不已。凭什么,我把眼前当作“家”?左思右想,终于悟出:这一个“有奶便是娘”式的美丽误会,根由在对眼前所见的彻底信任。我确切地相信,头上,矜持的细叶榕不会落下砸破头的钢筋,城中村幽深的巷子不会冲出恶狗,脚下的路,一如儿时打野战的虎山,坎坷诚然坎坷,但不会因窨井被盗去盖子而教我摔断手脚。

    当然,信任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上:走进用蜂窝煤炉子制肠粉的小吃店,不想起地沟油;在主打“重庆烤鱼”的餐馆,铁钩下挂的卤肉没有加上致癌的硼砂;在任何一家购物中心使用信用卡,不怕密码被盗;在茶楼,陌生人和我搭讪,不想起骗子,不提防他设局。只要世故停摆,不作多事的联想,“家”就稳稳地建立在没有渊源的异乡。

    其实,信任“表面”,是适用于任何年代离乡者的通例。贺知章以还乡诗流芳千古,他在“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初次”止步,不曾顾及进村之后。若然,久别的家园的残破,乡亲的日子的艰难,故旧星散后的彷徨,一定教归人的情绪坐上过山车。

    且看木心笔下的“初见”,那是英国一个小镇,而非他的故乡浙江乌镇:“河水蜿蜒流向都柏林,几处波光闪烁/城市灯光矞皇,照明天空叆叇的积云/一列货车出金斯站台,汽笛声声/像红头的长虫穿破黑暗又没入黑暗中/查佩利佐德桥畔电车顶风轻嘶而过/街面人迹稀少,干枯树木落尽叶子”(《丹·伯克小馆》,选自《伪所罗门书—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单纯的景物,如此而已。“家”之为感觉,从来是覆盖“表面”的保鲜膜。

    这么说来,我被“信任”骗了一次,一场实惠不多的欢喜。然而,有什么不好?我总算正式抵达我晚年的“家”。

    2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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