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深山烧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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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能举出几桩来?“大姑娘上轿”,从前是指头一次,但她一生可能坐轿超过一次。进深山烧炭,我平生只一次。四十多年过去,青山依旧,伙伴也健在,即使腿脚依然能对付三四十里山路,也不可能有第二次。

    1968年11月初回到老家当知青,接下来的一年,我在村里完整地经历了春种秋收。11月,秋风飒飒,蓝天高远。一天傍晚,一群后生坐在离井台不远的塘基上,轮流抽“大禄竹”(水烟筒),面对着铺满黄金般余晖的禾堂,阿罩发话:“妈的,口袋空了好多天。”旁边的阿翘连话也懒说,只干笑两声,意思是:废话!明儿上山打柴不就结了?你真以为禾堂上的太阳光是金子啊?阿罩看出阿翘的不屑,扬起头,大声宣告:我偏不打柴,干点更来钱的!大家一齐把头探向阿罩。阿罩说:烧炭去。大家失望地“噫”了一声,把头缩回。因为都没这个技术。阿罩得意地环视一律低下去的少年头,指着我问:“敢不敢和我搭档?”我说,怎么不敢,可是不会。阿罩说,包在我身上。好强的阿翘加一句:就你行呀!我们也去。说罢,他拍拍旁边一个人的肩膀,那人一直对着蔚蓝天宇上初上的星斗,眼神含诗人的迷离,猛然惊醒,回应:“去去,怕个!”他是阿翘的哥哥阿颖。当下,四条汉子说好,明天准备,后天一早出发。

    二

    四个人—阿罩,我,阿颖,阿翘,年龄都是二十上下。最小的是阿翘,十九岁,最大的是阿罩,二十四岁,在湖南当兵三年,去年底复员回乡。没了领章的军服还和四月的秧苗一般油绿。他和我有特别的交情,我下乡和他背着草绿背包回老家的时间近似。阿罩刚回来时,仗着钱包里有百来块安家费,一个劲给父老敬价钱中上的“大前门”牌香烟,直到钱花光,才偷偷抽生切烟丝。阿罩第一次踱进我家,张口一笑,露出镶银的门牙,聊天才五分钟,从衬衫的口袋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一个水灵的湘妹子,长辫子,大眼睛,不到二十岁。“我爱人,我在岳阳一家被服厂支左那阵,她是学徒,谈上了。”“福气啊,这么靓!”他脸红了,一个劲拿手搓衣角。“我回来半个月,才接到她一封信。”说罢,要我借自行车给他,他要去小镇上寄情信。推车子出门前,把我放在洗手盆旁边的手表“顺”去,“借我戴一会。”我笑着点头,暗笑,这过气军人怎么没带回来多少“艰苦朴素”?英纳格手表,是我出生那年,从旧金山回来养老的外祖父送给父亲的,父亲给了我,小三针,老掉牙了,我不好意思戴,放在家当座钟。

    阿罩的官名叫“罩胜”,按乡间惯例,名“罩”的男子,要么头一胎,要么体弱,务必稳稳地“罩”住。“罩”了还要“胜”,算得双保险,可惜替他起名的父亲终生失败,家境一直贫寒,新中国成立前是佃户,亏得他父亲力气大,绰号“牛仔”,种的田亩多,一家子温饱没有问题。1960年,这干活和吃饭都顶得三个人的壮汉给活活饿死了。阿罩和我们一起出勤,上山打柴,一起在碉楼里睡觉。干活是把好手,常常帮助我这个不谙农事的书生。作为交换,我要代笔写情书给湘妹子。他虽然上完小学,但写不来三百字的信。好景不长,半年以后,湘妹子来信,要结束恋爱,因为她的出身不好,马上要随被清洗的父母回湘西老家务农,前途渺茫,没工夫卿卿我我。阿罩悲痛莫名,回了绝交信,这最后的一封他不让我捉刀,自力更生地在信纸上画了两个挥手说再见的人像了事。

    阿翘和阿颖是回乡的中学生,阿翘长相清秀,绝顶聪明,又能吃苦,一连三天进山打柴,也无倦意。阿颖呢,和我同病相怜,干农活,无论技术还是体力都比同辈差,尽管个子都不矮小。乡谚云:“读书不成三大害”,我和颖就是乡亲拿来教训后辈的活样板。

    三

    在启明星最玲珑的时分,四人骑两辆自行车出发。头一段,穿越村庄和山野的“牛车路”,长约六公里。到了山脚下的村庄,车子放在巷子尽头的菜园旁边。那是预先说好的,菜园的主人叫刘洪,是我们全村打柴族的共同朋友,为了停车子,村里的资深打柴汉早已请刘洪趁墟期来镇上,拐进我们村子吃了几次夜宵。到达刘洪的村庄,天才蒙蒙亮,被我们惊起的鸡,此起彼伏地叫。

    把拴在车上的锄头、麻袋、米、生熟食物和炊具卸下,改用扁担挑着,进山去。前面是伟岸的古兜山脉,我们惯常所进入的一处,叫大牛山。平日,如果阳光猛烈,从村里朝西望去,大牛山一片青黛,隐隐约约的是众多曲线交错蜿蜒,那是一代代进山人用脚和镰刀开辟的小路。我曾经写短诗,将大山拟为打柴汉子的披肩布,小路就是布上的道道汗水。

    乡人把进山称为“过坳”。“坳口”位于山间一个深谷旁边,呈马蹄铁形。再往前,跨过形状如城堞的峰顶,山风呼呼劲吹,扁担一头所悬挂的午餐小袋子猛烈晃荡,这是说,即将进入另一方天地。

    山外有山,却并非蛮荒,从这里眺望我们的村庄,只是茫茫一片,村北的大碉楼成了小白点。数百年前的刘姓先民,在这一带种植,路旁有两座尚未倒塌的凉亭,坡上平坦处,依稀成垄。我们的家乡横水一带的三世祖,坟墓也在附近。祖先放弃这些土地,是因为清末土客籍发生流血械斗,他们一时处于劣势,不得不退居平畴。

    一条山路,在熹微曙光中发出荧光般的白,刺入大牛山深处。沿途的地名,该是古代的进山人起的。要么道出形势的险,如斗米径—极陡峭的山峰,挑着柴担越过它之前,须吃下一斗米做的饭;三支香—路旁便是不见底的悬崖,脚一滑便呜呼哀哉,经过前要点三支香拜祭山神。如今的樵夫嫌麻烦,自我安慰:不必点香,心里虔诚便好。要么点出地貌特征,如风门,指山风特别大的山口;石堂,指归途可坐下休息,吃饭喝山泉的处所。

    进山走了十里,离开平日打柴走的熟路,折入大牛山另一侧。那里叫“扫管塘”。“扫管”是“扫帚”的别称。这块深山里的谷地,地势平坦,满目葱翠,两道泉水夹在两边,铮铮然,咚咚然,可是神仙的洞天!阿罩领着我们三个,拨开矮小的篱竹和茂密的茅草,走向一块巨石。“到家了!”阿罩大叫。这块大石,状如鲸鱼张大的嘴巴,大人稍微弯腰就能钻进去,里面平坦,表面虽粗糙,但加上垫布,当床没有问题,而况这个季节温度恰到好处,不必盖被子。我们把衣物和炊具放在里面。“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客栈?”我问阿罩。阿罩说,我当兵前来过好几回,第一次跟爸爸来的。

    先吃午饭。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用铁盒子盛着,米饭、咸鱼、番薯、萝卜,早已冰冷,但空空的胃一点也不在乎。吃过,在山泉里掬上几口。抽根烟。开工。阿罩吩咐我,别的不用管,只要把“扫管仔”挖出来,放在地面晾干。“扫管仔”是矮小的常绿灌木,叶子细碎,根部粗大拳曲,耐烧,温度高,是制炭的最好原料。公社农械厂的铸造车间,不限量地收购这种高质木炭。阿罩对阿颖阿翘兄弟交代几句,知道阿翘虽然没进过深山,但在别处跟随朋友烧过一次,放心了。阿颖和我一样,负责挖树根。阿罩和阿翘,负责开挖烧炭的小窑。我挥动窄口锄,把扫管仔的根疙瘩一个个挖出来,切去树干以上部分。泥土松软,扫管仔破皮后,发出好闻的馨香。心里洋溢着赞叹,这世外,没有阶级斗争,没有备战备荒,只有鸟鸣,林涛,泉音,何妨久待。几个小时下来,手掌的血泡破了,锄头落地时一震,痛得直咬牙。只好从披肩布撕下小块,把手掌裹起来。四周寂静,黄鹤的鸣叫怪诞且凌厉,吓人一跳。锄头噗噗,应和啄木鸟的工作。四个人被绿色淹没了,越是挖下去,离得越远。我直起腰四顾,不见人影,慌了,大声叫他们的名字。他们以为我给蛇咬了,扔掉锄头跑过来,一边揩汗一边问我,我说没事,他们骂咧咧地走开。我感激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都光着上身,一色瘦子,肩膀和肩胛骨耸着肌肉的棱,汗水在上面闪烁着光。他们就是大牛山的化身。青春多好!

    天黑下来,我掏出被阿罩借去几个月,直到不必上墟里邮局寄情书才归还的英纳格,就着暗淡的天光看,六点半了。阿罩说明天还得干半天,不急。大家摔掉锄头,先去泉边泡一个痛快之至的澡。阿罩爬上来,把洗过的短裤和内裤晾在大石上,赤条条地走来走去。我们喝骂他,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就带这么多衣服来,又没女人。

    大石外的空旷处,几块烧成乌黑的石头,垒成炉灶的模样,下面是被雨打平的灰土。阿罩说,我在这里做了好几次饭了。在松树下捡些枯枝,拔一把枯萎的莨草引火,很快,大铝锅里的米冒出白烟。揭开盖子,把番薯块、咸鱼一股脑儿倒进去,盖上。不一会,焦香在山谷间缭绕,猛地吸一口,都嘻嘻笑了。饭自然是风卷残云地送进肚子。打几个饱嗝。把麻袋摊在大石上,一个个躺成“大”字,枕着胳膊,活动大腿,骨头发出欢愉的咯咯声。

    深山的夜,深邃,诡秘。月亮没上来,天穹蓝得过分,变为黝黑。兴许是因为遭四面山群的挤压,天空难以舒展,只好把色彩浓缩起来。风悄悄地经过。虫声仿佛和人捉迷藏,你以为是从吊钟花丛发出的,细听,它跳到桃金娘密集处。夜渐深,泉的尽头处,断断续续地传来叮叮当当,有如村女脖颈上的环佩碰撞,又像金属丝线在风中共鸣,比白天的水声更为清幽,大家侧耳,我有点悚然。阿翘说,怕什么,是乌龟出洞呢!出洞干什么?天晓得,怕是求偶吧?

    这么一说,撩起阿罩的心事。“小芹答应我,我复员一年后过门,分别前一晚,双双在月下跪拜,都面对面发过誓了,顶个屁用!为什么老天爷不成全?追她容易吗?舍不得她,夜里很难睡得着……”阿罩的眼睛直直地对着大石外的天空,自言自语。我周身的骨头散掉一般,手掌的血泡又火辣辣地痛,没心情安慰阿罩。躺在另一边的阿颖偶尔插话,现身说法:“我写信给和我同一个兵团的红卫兵战友,至少十封了,她一个字也没回,我不认命,难道去自杀啊?”

    就在这一刻,笛子声从山谷的豁口传来,是广东音乐《双星恨》,哀哀欲绝的旋律,被吹笛人凭自身悟性加入的滑音强化。满天、满山的空虚被凄惶填满。阿罩低声哭了,呜呜。我不敢动弹,生怕一举手,就搅浑已然满溢到大石边沿的悲哀之海,下一步要遭灭顶。终于,我也忍受不了,陪着阿罩流泪。我的眼泪,和爱情无关,只是抱怨命运。而且,也并非指向现状。我算哪根葱?刚刚过去的“文革”狂潮中,多少精英,多少无辜者,不是死于非命就是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过是上千万知青中的一员,“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豪语轮不到我发,“有志难伸”的委屈也不首先属于我辈。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具体指涉的哀恸,被G调梆笛引导着,在大山上回旋。终于,阿颖忍不住了,爬起来,站在大石前,叉腰吆喝:“吹你妈个头呀?把人整得!回来睡!”笛子声停。一会儿,阿翘从山上走下来,向阿罩要了一小撮生切烟丝,卷成喇叭,点着,躺下去抽。我侧着身子,用手支头,看着他嘴唇间的一点红炭明灭,说:“妈的,你是山间的笛子大王啦!”他得意地嬉笑。到了下半夜,夜气转冷,我们把麻袋盖在身上。多年以后,读阮籍的《达庄论》,文中写到一个人,徘徊翱翔天下之后,“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知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怅然而无乐,愀然而归的素焉”。最后是“平书闲居,隐几而弹琴”。我不期然想起,这“季秋遥夜”的空谷笛声,是此生之中听到的最为动人的清音,尽管吹笛人的技巧远不算成熟。

    四

    山里的黎明,是从沉寂到喧闹的神奇切换。鸟声掠过大石,每一顿挫都引起回声。接着,阳光宛如瀑布,挂在石壁,露珠随之变为发出炫目之光的巨钻。我们从大石下弓腰走出。阳光是有声的,哗哗地奔流。我站在没有阴影的开阔处,眺望大牛山的主峰。它的尖端被阳光浸渍着,紫红而透明的一截,和下部的黧黑形成了极强烈的对照。它是顽石上硕果仅存的翡翠,它是浩瀚云海中唯一盛开的玻璃花,我跪下来。

    这诗意的瞬间,幸亏没被伙伴发现,不曾引来讥笑或好奇的质问。上工去。阿罩把窑子挖好了,又把我昨晚挖下来的树根收集起来,一一放进窑内,架成一个柴垛。中午前,堆叠的工序完成。他用水拌着红泥,在窑顶糊上盖子。最后,他在窑洞下方的开口,用松枝点火。烟从窑子的尾部排出。里面传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那是树根在闷烧。

    窑子在工作,我们做第二顿饭。这一顿,加了些新鲜野菜,是阿罩从路边顺手采的,只有他叫得出名字。用开水泡泡,一滴油也没放,味道带涩,但都说好吃。

    下午,到开窑的时间,一段段树根变成了乌黑的炭,轻盈,坚硬,一掂就知成色甚好。阿罩得意地说:“收购木炭的老魏,挑三拣四的,有一块烧不透也拣出来扔掉,可是,我经手的,他从来没说不好。”他敲敲热得烫手的炭条,发出琴弦般的脆音。

    待木炭完全冷却,已是下午。刚好盛满八只麻袋。打道回府,每人两个麻袋,挂在扁担下端,看似庞然大物,但只有五十多斤。挑柴下山,肩上至少百斤。这回轻松多了,尽管四人的脸和手脚沾上黑炭,都成了包公。

    回到存放自行车的村子,是午后,把木炭运到镇里的公社农械厂,检验,过磅。钱拿到手,我和阿罩共得九块六元。论劳动量和技术,我是学徒,充其量只该拿阿罩的一半。不料阿罩坚持要平分。我不肯,他生气地说:“搭档就是对半,你要坏掉老规矩呀?”我只好乖乖收下四块八。阿翘阿颖兄弟每人分得三块九毛八。烧炭和打柴比较,柴草卖给砖瓦窑开在墟里的收购点,每一百斤的价钱从两块到两块四,视乎质量。我成绩最好的一次,柴担一百一十斤。二者的经济效益近似,但打柴从头到尾是流汗,哪有这么多好风景,还有笛子!这点报酬,如果折为当时的工分值,那就可观了。记得这一年年终决算,我们村子的劳动日值为九分钱,也就是说,烈日下,我在水田里弓腰推拖泥带水时重达近百斤的“格子”一整天,才赚上比买一枚国内邮票(八分钱)多一分钱的报酬。这两天所挣的,相当于在生产队出勤两个月。

    2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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