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别有用心的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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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这样,不过是这样—把自己的事当作别人的,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

    “托尔斯泰平生最喜欢那种不含恶意的愚蠢,然后,做了许多不含恶意的愚蠢的事,让我们喜欢。”

    —木心《即兴判断》

    散步类似作多变的散文,可以衍为闲行、健步、竞走等散法。而且,一路散来,眼睛和头脑也需要安顿。看景是一法,可散出陆游“为怜一径新苔绿,别就墙阴取路行”的多情;动脑筋又是一法,可散出思考的动态—老康德在路上肯定无数次地推究存在论、自由和真理的关系。我则要另辟蹊径,效电影界悬疑大师希区柯克,制造一个悬念,使平淡无奇的散步尽可能地带上戏剧性,然后以散步来破解。

    知易行难,路就是一些街道而已。往西走到海滨,风太大;往北走到犹太街,房屋太单调;往东沿“那里哎噶”街走,餐馆众多,生意都不怎么样。后来我选定往南,抵达他拉威尔街,转左,走五个街区,然后回头,耗时三十至四十分钟。这一段长约3公里的路,大半为林荫道,旁边是伟岸的花旗松,以及从针叶间漏下的时而蔚蓝时而雾气笼罩的老天,末尾一段是长街。他拉威尔街是住宅区内的半拉子商业区,在我以脚步圈定的范围内,除了餐馆、酒吧、洗衣店、律师事务所、牙医诊所、理发店、宠物医院、加油站、补习学校、柔道班和教堂之外,有三家按摩店,都是中国人开的。

    我经过几天筛选之后,给自己布置课题:查出这些按摩院的底细。这念头在脚步声中渐渐清晰之后,我对着电线杆和电线交叉切割的蓝天,搔头苦笑:无聊到家了!是的,即使弄清楚是做什么生意,状况如何,又怎样呢?难道向国税局或警局举报?其实易如反掌,走进去接受“服务”,一次不行,三次以上,升为备受信任的“恩客”,状况便能摸个八九不离十。可是,我独沽散步一味,并非心疼钱。店面所标的价钱(自然,这是为招徕用的,并非都不贵):沐足,一个小时19.99元,加上购物税和小费,不超过二十五元。我是要坚持“让散步变为看剧”的初衷。

    为窥探方便,我为这些按摩店起了代号,位于日落大道旁的一家为1号。位于32街街角,有中英文招牌“蓝天”,号称囊括美容、美白、抽脂、刮痧、拔火罐、踩背、足浴和全身按摩的,为2号。位于30街附近,店名叫“快乐”的,为3号,它是足浴连锁店,门上告示所罗列的本市加盟店不下十家。

    根据从国内和本市所收集到的资讯,按摩也好,沐足也好,连同没在招牌上标出和“按摩”有关的项目,以“发廊”蒙混的也好,粗分为两类,一为不涉及色情,一为有色情交易。前者多半用上“健康”的前置词,颇为滑稽,教爱去这些香港人称为“架步”的场所放松身心的人暗笑,问一句:“难道涉及情色就不‘健康’,即生病乎?”再细分,一部分色情与非色情兼收并蓄,净桑和“全套”“半套”服务通杀;一部分只做皮肉生意,即地下妓院。那里的“技师”对穴位、经络、推拿手法半通不通,号称“马杀鸡”却只养不杀。

    凭常识也该明白,单靠“路过”,如何能摸清人家的运作?可是,趣味就在这里。以1号店为例,它的玻璃门上只有英文,大号字为“健康中心”,小字是“欢迎男女宾客,每星期七天营业,每天上午十时至下午九时”。玻璃门窗上“营业中”的红色霓虹灯,不论阳光多猛都扎眼。我从它门前经过,透过玻璃门后所挂的百叶窗,看到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有时坐着一个女郎,该是接待员,有时没人。当然,我的“看”,只能是东张西望时的随兴停驻,不然,店主会把我看作联邦调查局的密探。窥探它,只用一分钟;一个客人到来,开门进内,回身关门或门自动关闭,这过程满打满算也就是这么久。一天营业十一个小时,合六百六十分钟。如果我午后和傍晚共经过两次,有所发现的概率小到1∶330。因此,这种作业最忌讳急功近利,好在我抱着“成固可喜,败亦无妨”的宗旨,一百天如一天地“看”下去。

    散步的第十天,午后三点,一个穿连帽运动衫、牛仔裤的白人男子推开1号的门。他每一个动作都不迟疑,可见不是熟客,就是以电话预约过的。我对他矫健的背影扫了一眼,自然而然地发生疑问,诸如:他进去,先洗桑拿,再按摩还是开门见山地“败火”?要花多少钱?英语词汇有限的技师怎么和他交谈?门在他身后关上,此后再无动静。我只能肯定一点,这位走路带起一阵风的年富力强者,患风湿或者坐骨神经痛的可能性甚微,不会为拔火罐而去。

    往后,看到一个中国男子,把小客车停在路旁,匆匆闪进装潢颇为豪华的2号店。那是一个多雾的黄昏,我裹紧棉夹克,想象着,房间暧昧的灯光下,将是什么交易?3号店相当神秘,它标榜“健康足浴”,又是连锁店,老板一定较为谨慎,以“洗脚就是洗脚”为方针,不让技师靠皮肉赚外快。这里的同胞,以吃苦为天职,脚板没有国内有钱人那么娇贵,所以,它的生意也许不怎么样。

    第二个月,我在松林下的小路上急行,对面是他拉威尔街,人行道上有两个女子散步“散”得别致—只在一个街区以内兜圈子,绝不走远。并肩,边走边议论。姿态相当有看头,拔胸,快步,爽利中别具袅娜的风韵。我马上猜测,她们是1号店的雇员,此刻无活可干,出来活动干活时不大用得上的腿脚。为了证实,我走过街,故作庄严地和她们面对面地走。不敢细看,目光潦草地扫过两张脸,有点年资了,都化浓妆,以胭脂染出桃颊,可惜鱼尾纹太抢眼。她们不可能注意到我这个糟老头,更不理会我的“居心叵测”。几步以外,听到几句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我由此假定,她们以出卖色相为副业,如果是规矩的洗脚妹,淡妆或不化妆均可,可以省下开销。我“视察”过毫无动静的3号店门前,往回走时,看到她们走进1号店。可能客人已到或将到。

    接下来的一个月,差不多没有故事,我散步如故。不是没有零碎的发现。某个黄昏,3号店走出一个姑娘,站在门口打手机。她该是接待员。一天晚上九时,2号店匆忙走出一个穿风衣的女子,我想探测她的身份,假装慢跑追上,在一棵橡树下停步,她穿过日落大道,在巴士站里坐下,我从她冷漠的脸孔前跑过。她没化妆,从脸相看,是来自广东四邑乡村的移民。我猜她是清洁工,管清理房间和烧沐足用的药汤,此刻下班,她赶着回家,给做功课的孩子做嫌晚的晚饭。还有,1号店的女郎,外出散步更加频密,差点教我自我感觉好到把她们当作步后尘者。她们走了几圈之后,打开店门探头进内,该是问接待员有没有人来电预约,然后和同伴继续走,她们一路很注意步伐一致,甩手整齐,会不会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若然,当年肯定在操场上参加过军训。也可能一起进过模特训练班,在伸展台走过猫步。

    一个星期天下午,1号店的高个子女郎,红色风衣分外触目。她站在门口。我在对面放慢步子。一个小个子老先生在门前试图把车停下,车是老式的雪佛兰客货两用车,女子让他停在车房前。老先生的技术不坏,但手脚不灵便,老停不好。我隔岸观火,太久了,怕被发现,走开又不甘心,便效仿女子,在附近转圈。老先生终于把车子停好,女子打开门,请他进去。他摆手,也许是“稍等”的意思,打开后舱,捧出一箱物件。他们两人进去,门前又恢复安静。下一个问题,老先生是顾客还是别种人物?是顾客,为何带着箱子?箱子的表层放着纺织品,要么是毛巾、被单,要么是衣服,据此推测,可能他有洁癖,要求按摩用的和穿的都必须是自家的。看他步履蹒跚,虽然德高望重人物应有的矜持没改,但我猜,他除了僵卧在铺着家里带来的被单的按摩床上,接受一双温柔的手抚慰,不可能有别的戏。我推理推到这里,兀自大笑起来,笑自己的滑稽。其实,老先生也可能不是光顾,而是以房东的身份,进去修理水龙头或热水炉什么的。中国的老人,活力不可低估。

    终于,一个星期五午后,我的偷窥有了小小的高潮。走近2号店时,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四十岁上下,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在2号店前停步,有点鬼祟地看看左右,推开带百叶窗的玻璃门。碰巧,门旁的一排落地窗中,有一扇的布帘拉开少许,我清楚地看到整个接待室。女接待员面对着男士说话,一年轻女子从工作间出迎。男士跟着她向里面走去。能收集的信息就这么多。往下,由想象接力。

    想象什么呢?二十五年前在斯皮尔电影院看的悬疑片专场,那是专为向大导演希区柯克致敬而举办的,大半天看了三个片子,最具张力的自然是《后窗》。此刻,我成了坐轮椅的摄影记者。我的“后窗”就是这些店面。腿部裹石膏的主人公的偷窥欲,通过主观镜头加长镜头肆意发泄。我却只有还管用的老花眼。

    且虚构一个惊悚版:刚刚进去的男人是市警察局风化组的便衣探员,职责是取缔色情服务。他身上拴着窃听器,进按摩室后,和拿商务签证、居留期限为半年的川妹子过招。川妹子是老手,从国内干到海外,受过反侦查训练。她严守两个规条:一、客人脱光她才脱光;二、绝不开口,只用手语。探员没有针孔摄影器,难以取证。探员原先的计划是:进门以后问价钱,一旦对方说出性服务要多少钱,马上按身上报话器的按键,埋伏在附近的警察包围店面,入内逮人。这次难施其技,享受足浴一个小时之后溜之大吉。

    来一个奇情版:按摩女郎和客人一见钟情,先做爱后谈爱,一曲异国恋歌,以男士迎娶风尘女,让后者取得临时绿卡告一段落。

    还有日常版:客人患腰疼,要试试“热石烫背”,石头太热,烫去一层皮。他为人厚道,不好意思骂人,以扣掉大半小费,只给象征性的一块钱作为抗议。

    《后窗》一片的高潮,是谋杀案。即使按摩业涉及色情,有时教人联想到暴力、雏妓、毒品、黑社会、屈蛇集团之类,但在这个祥和的居民区,武装绑架、非法禁锢等罪案发生的概率极低。

    那天我从3号经过,一个穿装花哨的女孩从里头推门出来,看模样十五岁不到,她跟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离开了。我对着两个背影出神,想了许多可能,最黑暗的一个:这是被黑道以毒品控制的妓女,她下班时前来迎接的青年,既是“姑爷仔”,也是老大派来监视她的狠角。至于较近情理的设想,便是哥哥来接妹妹。要明白,3号是“健康”的沐足店。前天是星期天,午后一位妙龄女子,迈着和我一般闲散的步子,进2号店去。从衣着和姿态看,她不可能是来上班的技师。那么,是客人了。她将要哪种服务呢?我无法揣测,唯一能肯定的,是不会要“刮痧”服务。哪怕在隐私部位,制造一道道黄褐色的痧斑,搞不好会被男友报警,说她受到虐待。

    1号店的红衣女郎,外出散步的频率最近大大提高,有时独行,可见生意不怎么样。它的隔壁是车库,从前是紧闭的,入夏以来,每天打开一半或三分之一,视温度而定。车库里面,放着沙发、电冰箱、水槽、杂物、衣架,总有人在走动。这该是技师们的休息室和厨房。有一次,看到一位老太太,以中国式背带背着婴孩,在里面包饺子。我心里被触动了,散步以来所累积的、和“色”有关的想象,散落一地。

    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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