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谁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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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在产院,生下第二个女儿,比预产期提前几天。我们闻讯,尽快赶到女儿的家,照顾她的大女儿。妻子要料理全部家务,我负责看管两岁七个月的外孙女。这个年龄的孩子,好动,顽皮,一个不留神就爬到高处,摔下来大哭,声音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含饴弄孙”这一成语移用到这里,须改为“孙弄”,我被小家伙“弄”了一个上午,筋疲力尽。午饭后,按时间表她要睡觉。我抱着她,哼了一会自造的催眠曲,她胡闹了一会,入睡了。

    头枕在我的右肩膀上,黑发披散四周,热气轻轻呼在脖颈。我抱起小宝贝,缓缓地在客厅绕圈子。窗外是旧金山郊外的午后。住宅之间的距离超宽,大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偌大居民区,不变的基调是静。树木茂密绵延,屋宇反而成了绿色的陪衬。静被碧绿包裹着,张力甚大,仿佛有什么随时像蓓蕾一般爆开。我这一迹近诡异的想象,容易获得印证—捅破寂静的,要么是狗叫,要么是婴儿的啼哭。深秋以后,氛围稍变,静被红虽不如北方同类的炽烈,但胜在浑厚的枫叶烛穿少许,秋气坦然弥漫,别具成熟的爽利。院子内的草地,因连年大旱,自动喷灌器被关,好在晨露丰沛,足以滋养,依然扬扬得意地绿着。早上带外孙女去溜草地上的滑梯,她站在草地边沿,用中英双语说“湿湿”,只好撤退,把地盘让回给麻雀和尾巴大而无当的松鼠。

    外孙女睡得多甜。我不敢乱动,惊醒她可没好果子吃,发脾气,闹别扭。若然,“孺子牛”的辛苦不下于拉犁耙的。只是,肩膀上的分量,愈来愈有点儿那个。

    难怪,肩膀没负重有些年了。在故国,肩膀可是货真价实的“如牛负重”。磨破多少层披肩布和包裹肩胛的皮肤,肩膀的肿痛消长多少回,才练就挑一百三十斤柴担走二十里崎岖山路的功夫。三十多年前离开故国,一百一十多斤的移民行李,是肩膀最后一次和扁担的因缘。

    以后,肩膀之为用,似乎仅仅是供女儿和女儿的女儿搁上熟睡的头颅。第一次,以逃难的急切离开国门,乘坐从香港飞往旧金山的越洋飞机。不满两岁的女儿,非要我抱着。我让她坐在怀里,半夜,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入睡。舷窗外,是十万米高空上静穆的云絮。三十二岁的新移民,被向后的乡愁和向前的梦同时拽扯、绞扭,好在,肩膀上的分量在不断提醒我,作为父亲的责任。为后代争好一些的前程,无疑是此行最重要的宗旨之一。

    在旧金山定居十二年,才有了余钱和闲暇,了却一个心愿:把孩子带回故乡,让他们拜祭祖先的坟墓,告诉他们,矗立着碉楼的村庄,就是他们出生,学步的人生出发地。让憨憨的牵牛,这最普通也最美丽的篱上花,和乡愁一起栽在他们的心田。那一年,儿子十八岁,女儿十四岁。机上,女儿坐在旁边的座位,深夜,又一次,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我从行李袋拿出笔记本,写下一首诗。其中有句:“少女的梦境升上数万英尺的/高空,可是宇宙中一颗新星/是在中学的礼堂朗诵诗吗/是在电话中和伙伴说悄悄话/约定在耳垂锥上更大的孔/好戴上更巨大的耳坠吗/看,她在梦中笑了,迷人的笑纹/漾至我的肩头,我的心头”。

    岁月并非一味流水落花似的冷酷,它偶尔也眷顾马不停蹄地老去的人父,此刻不就是多情的回放?我回到负重而倔强的青春,我又回到拖家拉口而兴致勃勃的壮年。从我的肩膀上醒来的女儿,揉揉眼睛,她面对着人生,不论在异乡还是故土,只要有父亲的肩膀(哪怕并不宽厚)在,有无所不在的母爱在,她就有底气,有勇气。

    如今,三十六岁的女儿光荣地成为两个女儿的母亲。我无非极为普通的男人,唯一庆幸的,是从来没有逃避责任,和妻子一起,在另外一个国度,以“一世祖”的卑微和勤俭,履行家族传承的义务。一年年,抱着,背着,牵着儿女,从上幼儿园的路,到上学的路。然后,他们学会独立,离巢,完成大学教育,进入职场,建立家庭。我们顺理成章地变为云淡风轻的老人。

    小外孙依然酣睡,微汗从额头沁出。老妻怕我惊醒她,把手巾抢过来,替她轻轻地擦,一边像赞美出自自家之手的最美艺术品一般,说着:“啧啧,看这眉毛,小嘴撅起,多像她妈妈小时候……”然后,怀着喜悦和些微醋意问:“干吗靠着你的肩膀,睡得这么久?”

    二十二年前还乡时,在越洋飞机上为在我肩膀上入睡的女儿写的诗,最后是这样的:“故乡近了,亲爱的女儿/你说得颇笨拙的家乡话/该派上用场了。你还在/沉睡?好吧,且把你的梦境,移到故乡的溪畔/在捻子花的香气中睡吧/做第一个带蜜味的乡梦吧……”同是睡着我的肩头,女儿这一代属于移民“二世祖”;至于第三代,“乡愁”进一步淡化,不复成为话题。再想,脚下的新大陆就是她的家乡,“无中生有”再造一个并无必要。这么说来,如果非要注入诗意,那么,我的肩膀要努力变为“爱的支撑”。

    20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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