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这一刻,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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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九岁的母亲,六十一岁的三弟,六十六岁的我,六十三岁的妻子,在茶楼上,在普洱茶缭绕的水汽里,携起手来走。走向童年—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儿女的童年,孙儿女的童年,姐姐的童年,外甥的童年,外甥的儿子的童年……细节涵盖了许多年代,标签只有一个—生命的黎明期。

    话题是不经意间走向统一的。刚刚落座,我看着三弟,笑着说,你两岁多,又壮实又顽皮,你二哥四五岁,又瘦又多病。那次,在铺子里头,妈妈坐一边,祖母坐另外一边,我坐在母亲旁边。你和你二哥赛跑,你从妈妈的怀抱跑到奶奶的膝下,看谁最快到达。忽然,扑通一声,你二哥摔倒了,大哭。哭闹过,睡着了。大人都以为没事。不料第二天,他老是哭,叫疼。妈妈看了他全身,没有地方摔破。第三天,第四天,哭得更凶,手肘不让碰。爸爸慌忙把他带到医院,原来小臂断了。三弟眨巴眼,微笑不语。当然,他对此并无记忆。

    母亲发挥下去:“小时候,谁没麻烦?养大了就忘记罢了。”养大6个儿女的母亲,这几年老抱怨耳朵不好,耳鼓老有轰隆轰隆的噪音,听电话更难。想不到此刻耳朵尖起来,谁低声说话她都听得清楚。我说,妈,耳朵不聋了?她说,有时候好些。我明白了,好不好,取决于“中听”与否。

    “你才顽皮。你爷爷带你去祠堂领烧猪肉,回家路上,你嘴馋,向爷爷要吃一块,塞进嘴里才走一段。吃完,赖着不走,要爷爷再给一块。爷爷给了多次,烦了,不给了,说回到家再吃。你躺在大路上打滚,叫你爷爷的绰号‘肥仔康’。爷爷气红了脸,路人多,他爱面子,忍下来。你知道爷爷舍不得打,叫得更响。爷爷只好低头,给你更多烧猪肉。到家了,爷爷拿起藤条,要教训你,却下不了手,便来向我告状,要我打……”母亲说。这一幕我是记得的,那年,我该是四岁上下。“你打了没有?”我问。母亲摇头,说记不得了。

    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是母亲带大的。说起儿子在村里的糗事,母亲成了当然的主讲者。“大头仔最容易受骗,读耕读班,下午四点开始上课。在禾堂晒谷子的婶母骗他,现在快四点了,怎么还不上学?他跑回家看挂钟,才两点多嘛。婶母又骗他,你嫲嫲把挂钟往回拨。他信了,回家,拿起石块往里扔,指名骂新桂(母亲的名字)不做饭给他吃。我哄了好久他才安静下来。”我说,两代人都直叫家长的名,真不像话。母亲的脸成了一朵大菊花。父亲去世以后,很少看到这样舒展的笑容了。

    当上了祖母的妻子,滔滔不绝地谈的,是孙子和外孙女。祖孙乃是普天下的绝配。洋鬼子干脆宣告:“不要儿女,直接给我孙儿女!”幸亏老妻是对自家人说自家血肉,不然,会被讥笑为肉麻当有趣。母亲和妻子唱和,围绕着我们的孙子。“他爸爸和他一起来看我,临走他爸爸抱抱我,小家伙跑过来,抱我的腿。”“会跟着我念数目字,三十一,多响亮!”还有外孙女。“人小鬼大呢!通向院子的门,有两重,纱门和玻璃门,她要出去,怎样开一道,用脚把住,不让门滑动,再开另外一道,会动脑筋,成功了,得意地拍手!”“她看到我的手指贴了胶布,我教她说‘婆婆疼疼’。不一会,她流鼻涕多了,流一次大人用纸巾揩一次,她指着人中说‘婆婆疼疼’。”

    童年这话题,涵盖了所有亲人。妹妹的儿子,出国前最后一次骑单车。姐姐的孙子,过年时写了春联贴在家门前。姐姐的小儿子,“五六岁时常常来外婆家,一住就是十多天。个子瘦小,特精灵,晚上他从窗子往外望,指着蓝幽幽的天空叫嚷:‘月给啃去一口啦!’—指的是下弦月。”如今,这小子已四十开外。

    童年,分布于岁月处处,今天,两代人一起向它走去。无论是在故土,爬上荔枝树掏鸟蛋,生怕“黄泥鹤”发现,用长喙戳瞎眼睛而伏在草丛里久久不敢动,还是在异国,以积木、熊娃娃和拼字板为伴;不论是属于十四岁便为了“冲喜”而提前出嫁的母亲,还是属于三十七岁才当父亲的儿子。在因多次冲泡而变得了无滋味的普洱茶的氤氲中,谈得乐不可支,母亲的听觉完全恢复正常。平时和我们来往不多的三弟,反复说,要多多一起上茶楼。

    2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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