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书中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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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近九时,在金山下城的金融区,这上班族最密集的所在,要领略都市人的生命力,最佳观察点莫如遍布闹市的咖啡店。我在地铁站内新开的“星巴克”前,远看,重重叠叠的人,衣着光鲜的专业人士群,面对柜台后大型咖啡机上方冒出热气,一似赈济站前的饥民看粥锅。近看,秩序井然,一条条长队缓缓蠕动。在盈溢咖啡香的街上走,我并没拿着有点烫手的纸杯子,因为我已成为不必以咖啡因来激发拼搏能量的退休者。

    然而需要读物。要搭地铁到郊外去,车程近一个小时,必须读点什么。手头只拿了一份在家吃早餐前上街买的中文日报,搭巴士进下城的路上已读完。拐角处有一报纸档,教我眼睛一亮。摊档是帆布加铁条搭的,位于莫迪逊大厦外的人行道。人的激流旁边,一个小小的岛屿。本来打算买一份英文日报,却意外地发现,摊子不但有旧金山湾区几个城市的当天报纸,还有中文日报,更有旧书籍。精装平装的大部头,在长条桌上一字儿排开,分外大气。标价让人吃惊—一律五毛。草草浏览一遍,看中一本素白封面的语录体小册子,它和斯蒂文·金的大部头并排,更显单薄。问多少钱,摊主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也是五毛。我掏出一张五美元钞票。他从西装上衣口袋拔出钱包,打开,把四张一元钞数了三次,加上两个二十五分硬币,礼貌地递给我。互道感谢。摊主至少七十五岁,是典型的高加索种白人,偏胖,面团团,无须,除了动作缓慢,并无触目的老态。三十年来,我对下城一带的报纸零售档主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至少八位,清一色的老白人,戴鸭舌帽,一团和气,豁达,做小本生意,却没有市侩气。该是纸媒称霸时代就干这一行,以后难以退出的。进入新世纪以后,他们都已凋零,此公恐怕是硕果仅存。

    坐上开往都柏林的地铁,打开新买的书时,车刚刚进入海湾的海床下,外面是隧道的拱璧,灯光昏黄,轰隆之声益发沉雄。书名叫《神侃纽约》(Quotable New York),收入众多名人谈论纽约的警句、谐语乃至谑语。别看封面不起眼,这可是全球著名的企鹅出版社的产品。出版于上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从旧金山现代艺术展览馆内的书店卖出,其时为1993年。二十年间,辗转于多少人手中?

    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干扰多,难以长期集中精神,语录体读物,短短数行,读罢咀嚼片刻,味道格外隽永。纪伯伦的书如《先知》,以及几本袖珍语录本,常常被我出门乘车前放进口袋。手头的小书,由威廉·寇尔(William Cole)选编,他在纽约的中心地带住了大半辈子,谈纽约,具有无可争议的资格。前言开门见山:“要问正牌纽约人和别处的人是否两样?正牌纽约人的回答将是:否。不过,一个正牌纽约佬确乎不同,他知道猫腻和捷径在哪里,为了活得轻松点,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什么。”且摘引数例,看地道纽约人“知道”些什么:“在写字楼地下进入电梯,按‘关门’按钮于事无补”“在巴士上永不和陌生人搭讪。同时,正牌纽约人会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为游客(特别是外国来的)作出变通。”“不要注视街上的疯子—不管是大喊大叫的还是自言自语的,如果他发现你看他,可能对你暴跳如雷。”“租一辆车的开销,总比你预先估计的要多上很多,雇请搬家工人亦然。”“交通灯上的‘勿通过’字样,通常会闪十到十四次,在闪头五次期间漫步过街,或者在闪过5次以后快步走过,是安全的。注意:有若干例外,在第五大道,只闪五次。”“去餐馆用餐,结账时把税金加倍,就是你要付的小费。”“搭计程车,司机不晓得你说的目的地在何处,走哪条路,比率为50%。司机听不懂英语,比率为25%至75%。”“夜晚,在建筑物前,女郎独自凭壁而立,并不一定是等候特定的人。”“唐人街的餐馆,哪一家是顶尖的,纯是各花入各眼,且谁也不会向偶遇的熟人披露其名字。”“买报,不要拿面上那一份,要拿下面的第三或第四份。还要带上纸巾什么的,把手上沾的《纽约时报》抹掉。”“说某人在‘下城’做事,指的是‘华尔街’。”……够了,再引下去,文抄公这帽子戴定了。

    掩卷望窗外,列车正飞驰在三谷地带的平阳,气团在仓库群上空飘浮,提醒你,这是温度在华氏95度以上的盛夏。我的思路依然萦绕着纽约。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过去二十年间,我去了纽约五次,“一日看尽长安花”式的行旅,不可能具有深度和代表性。书中的纽约语录,许多也适用在旧金山,比如,同为移民聚居的城市,许多服务业中人英语差劲,“向餐馆里的练习生(busboy)要水和面包可以,要别的不一定行,因为没几个能说英语。”在中餐馆,干脆是这样:“有问题,别问侍应生,要问懂英语的领班。”嫌太夸张,但玩幽默不走偏锋怎么引起哄笑?

    接下来,读正文。这一段:“纽约形如公寓式旅馆,供所有人入住,但谁也不把它当作家。”读罢发会心之笑。在美国,这一条普适性甚广。只此一家,别的美国城市难以比肩的,是罪案高发时代的纽约:“这里没有非专业人士的用武之地,连步行过街都是。”“有一件事我说不清,计程车彼此避让,是出于害怕还是尊敬。”(一位纽约警察所言)“一个男子入夜以后在海德公园玩滑板,第二天早上可能在警察局里找到他(在很大程度上,此事取决于昨晚他遇到的女士是怎样的人,以及他冒了多大的险)。但是,一个男子入夜以后在中央公园玩滑板,差不多可以肯定,明天可以在墓地找到他。”“有一天,四位无辜者遭到枪击。在这个城市,这可算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开枪事件。因为在纽约,找到四个清清白白的人,真不容易。”

    进而想,我好歹算“老金山”,有没有能耐仿效这一本,编写《旧金山段子》?回答是干脆的:没有。我和这本书的编选者寇尔先生,至少差着五个层次:他自出生起是美国人,我是半路归化的;他接受过完整的美式教育,我却是在中国上的学,且学历有限;他属于主流社会,是文化领域的中坚,我基本上是边缘人;英语是他的母语,且他以文学为专业,我的英语停留在“刚够谋生”的低层次;他为编写此书,阅读有关英语著作,范围广且深入,我读的书,主要是中文的。中文书写者在非汉语区域,无论调侃,一本正经还是别有用心,都难以“议论”出“语录”来。一如洋鬼子对中国任何城市指手画脚时,幽默感明显受制。

    好在,没有哪个出版社约这方面的稿,我藏拙好了。列车披着闪烁的阳光驰驱,比地面高出两三米的站台,肤色各异的人上上下下。我心里安静,而且欣慰。一个没资格编辑《旧金山段子》的异乡人,也有权利生活,发言。而况,我有寇尔先生未必拥有的珍宝—另外一个国度,和乡愁。我的手抚摸着书上这一条语录时,泪花在闪:

    这个地方,被我的心揣着,走遍世界。但有时候,我在梦里要甩掉它。

    2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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