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散文精选-人生静静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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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助手让我坐在牙医诊所的皮椅子上,把靠背调到近似躺的角度,正好对着落地窗外的后院。又一次,真巧!退休三年来,回到旧金山居住的日子大体近似,办类似的事情,不能不多次兴起“确曾相识”的感叹。以眼前论,后院的阳光和坦荡如砥的蓝天当然是一样的,偎依栅栏的扶桑花一样慵懒,枞树下的马蹄莲一样高傲,老成的日本枫和去年一般高。花圃之间,碎石颗颗洁净如洗,也没有落叶,教你忽然想及,“花径不曾缘客扫”的古典意蕴,被按钟点拿薪水的勤快园丁扫进垃圾桶。躺下不一会,杨牙医进来,和我握手,略问好后,我恭维他“一样英俊”。他担任我一家的牙齿总管超过十五年,老小的“牙事”,洗牙,脱牙,镶牙,填牙,无一不经这位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人之手。

    打交道的都是熟人,乃是“老”的部分含义。每年替我们报税的会计师,是二十五年不变的黄先生。从家门走出,遇到许多熟脸孔,其中必有和老妻联袂散步的余先生(他们的独子二十六年前因忧郁症从金门桥跳下自杀)。总在来来回回地赶路,路漫漫其修远兮似的,那是邻居戈尔曼先生,他每晚在年过八十,依然开“科韦德”跑车的女朋友家过夜,大清早回家喂自己的狗。天天进去买报纸的杂货店里,收款员是同乡,她是唯一关注我们老两口行踪的好事者(回去有大半年了?回来习惯吗?真会享福……)。隔壁的女同性恋者,维持着短发和男子的龙行虎步。蒲公英和波斯菊,维持着各自的淡雅或明丽。刚才,在我为买菜走了无数次的“哪里爱嘎”大街的人行道上,看到一处漆成褐红色的车道旁边,两排小小的鞋印,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学步小孩,趁妈妈不在意,踏过未干的油漆,再在水泥地上奔跑留下的,已存在好多年,肇事者该已长成少年,然而鞋印坚持着当年的顽皮。一如牙医诊所的接待室,一年年下来,小圆桌上坚持放上杂志《浮华世界》《体育》和《人物》。

    杨牙医开始洗牙,去年这活计是助手包的,今天师父出马,未始没有给很久不见的老客户以较高礼遇的用心。在新世纪坚持近于纯粹“手工活”的大夫,努力清洗齿上的黑垢(开始前他隔着口罩发问,抽烟吗?喝咖啡吗?喝茶吗?我说烟不抽,茶和咖啡不常喝)。电动刮子、刷子、手动小钩、小夹子、喷水器,工具不时变换,在口腔里鼓捣。我只负责把嘴巴张成一个大窟窿。

    我所面对的滑动门的右上角,电视机正播放一个具有相当文化含量的有奖游戏。记得去年,也是这个屏幕,评析道·琼斯指数涨跌的财经专家侃侃而谈。这阵子是一条价值两万九千美元的选择题:“有皱纹的地方,表示微笑在那里待过”,是谁的名言?四个答案,B是马克·吐温。应考的年轻人答对了,气宇更加轩昂。掌声过后,刮子在嘴里呜呜有声。

    我信马由缰地放牧思想。时间的流速,何以如此缓慢?众多参照物,几乎都一仍旧贯,一如从船上望开去,景物没有推移,因而造成“不动”的错觉。这缓慢,不同于因病痛和失眠之类而生的“度日如年”,也有别于由严冬、梅雨一类倒霉天气所催化的“永昼”,而是命运之神最慈悲的眷顾:让人在最好的风景中停留得长久一些,促使你运用从来没有如此细腻和敏锐过的感官。

    牙医在用钩子突破牙龈,清理根部的积垢。对了,日子的慢,若就近取譬,就是细嚼,用味蕾把进入口腔的食物和饮料,咬嚼,品味,无一遗漏地捕捉其品质,发掘全部佳处。过去,太多的快餐,饱肚是唯一宗旨,多少美食汹涌而下,不留痕迹。那时,有许多“以后”,如今,只剩眼前。而在“有能力享受时没时间,有时间享受时没能力”这一永恒的悖论之下,能够及时修补,以挽回每况愈下的能力,是命运的又一光宠。

    电动工具都关掉了。牙医和助手联手,在更新我的牙齿档案,牙医以小钩子,像海关官员用铁钩钩货箱一般,一边检查,一边报出数字,让助手输入电脑。“3,没了;7,没了;15,没了;28,没了……”,指的是已掉的牙齿。“1号,3;2号,4;……12号,7;15号,2……”我猜是评估每一颗牙齿的质量,也许主要指牙龈包裹牙齿的状况,至于数字多为佳或相反,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敝牙在这个年纪,是木心所形容的“败瓦残垣”。然而我想,尽管老子在有关“牙齿和石头谁生存更久”的驳难之中,牙齿作为“坚硬”的象征,被“柔软”击败;中国古代第一名嘴张仪尝尽三寸不烂之舌的甜头之后,问:“舌尚在否?”但是,牙齿不但比舌头韧长,而且赢了生命本身。人死之后,即使只齿无存,咬合肌等全部腐烂,白森森的牙床骨不是依然附在头骨上?牙齿所对付的,是食物,更是光阴。岂止“大跃进”时期的野菜,知青时代的番薯,移民年代的鸡翅膀,更是你自己的人生,甜酸苦辣,悲欢离合,喜剧悲剧,一一在两排患上亚洲人很少幸免的牙周病的牙齿之间经过。

    到了晚年,如果你保有起码的健康,一如维持着能够咬嚼的原装牙齿(假牙也凑合,费多些工夫就是了),那么,尽可以放慢节奏,寻找从前来不及细品的真味。过去的忙迫,是因为欲望的鞭子在催;如今,荷尔蒙的波涛平复了,对金钱和权势的渴望远去了,你终于拿到进入佳境的门票—平静的心情。

    “或是在寂静的树林中缓步沉思/想着那些配称为聪明、善良的人和事”,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道,就是晚年的静观之态。“配称为聪明和善良的人与事”,便是岁月“静水”的“流深”。林子中盘桓,看日影缓缓地随着搬家的蚂蚁蠕动。和可爱的外孙女,坐在草地上,抚摸落叶的脉络。一碗加上蓝草莓的麦片粥,吃掉半个早上。三页纪伯伦的诗集,对付没有蝉声的夏午。以咖啡调友情,以铁观音泡亲情。终于有这么一段光阴,摒除欲望加诸身上的一部分短视和偏见,力求透彻而全面地体验生命。

    “好了!”杨牙医递来一面镜子。镜中的牙齿,白得耀眼,我满意地道谢。走出诊所,依然是蓝天丽日。前年在诊所的接待室内,久坐无聊,读了《人物》周刊上的一篇专访,六十四岁的好莱坞影星苏珊·萨兰登(Susan Sarandon)说:“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我弄不明白,真是快乐透了!”我对大街旁“东北饺子馆”内埋头包韭菜饺子,没工夫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暗暗说,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来得及尝试,真是快乐透了!

    2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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