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怅望水中月:石评梅诗文精选-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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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执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的红采,正照映着天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她注视着我执着酒杯的手,我笑着问她:“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她很郑重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的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隐衷,她又问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你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清说:“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妆饰品的,尤其这样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着真诚的同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地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偶然草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得看不清楚是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样颓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地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那能任我这样平淡冷寂地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里呢?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去,百年如一日地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地飘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倒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里互握着,虽然寂处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

    低头怅望水中月

    开完会已六时余,归路上已是万盏灯火,如昨夜一样。我的心的落寞也如昨夜一样;然而有的是变了,你猜是什么呢!吃完饭我才拆开你信,我吃饭时是默会你信中的句子。读时已和默会的差不多。我已想到你要说的话了,你看我多么聪明!

    我最忘记不了昨夜月下的诸景。尤其是我们三人坐在椅上看水中的月亮,你低头微笑听我振动的心音;你又忽然告清我被犀拖去的梦。那时我真是破涕为笑了!朋友!你真是天真烂漫的好玩。你的洁白光明,是和高悬天边的月一样。我愿祝你,朋友,永远保有你这可爱的童性。一度一度生日这夜都记着我们这偶然的聚会,偶然的留迹。

    朋友!你热诚的希望和劝导,我只咽泪感谢!同时我要掏出碎心向你请求,愿你不要介意我的追忆和心底的悲哀,那是出自一个深长的惨痛的梦里,我不能忘这梦,和我不能忘掉生命一样。我在北京城里,处处都有我们的痕迹,因之我处处都用泪眼来凭吊,碎心来抚摩。这在我是一种最可爱可傲又艳又哀的回忆,在别人,如你的心中或者感受到这是我绝大的痛苦吧!其实我并不痛苦,痛苦的或者还是你们这些正在作爱或已尝爱味的少爷小姐,如清如你。我再虔诚向你朋友请求,你不要为了我的伤痕,你因之也感到悲哀!

    朋友!我过去我抱吻着旧梦,我未来我寻求生命的真实和安定,我是人间最幸福的人。朋友!你应该放心,你应该放心。

    你所指示的例子,确是应该如斯释注。不过,我告诉你朋友,理智有时是不能支配感情。不信,留你自己体验吧!

    我如今,还羡慕你的生日是这样美丽,神秘,幽雅,甜蜜。假使明年那天我已不能共你度此一日,愿你,愿你,记得依你肩头怅望水中月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影双履齐,归途上默咽酸泪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松林下并立远望午门黑影的姊姊。

    我过去有多少可念可爱的梦,而昨夜是新刊下的印痕,我是为了追求这些梦生,为了追求这些梦死的人,我自然永忆此梦而终。

    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你马上的脸色变成那样苍白,我真惊,不过我也不便声张;所以我一直咽下去。后来你二次回来时,已好些了,不过我已看出你,今天居然仍会咽下悲切假装笑脸的本事了!我们认识后,我是得了你不少的笑和喜欢。我也愿我不要给忧愁与你;你不要为了清知道人生,为了我识得愁。此后再不准那样难过才好,允许了我,朋友!

    清那样难过,我真无法想。我还是懦弱不能在她所需要的事上帮助她。因之我为她哭,我为了恨萍哭!写的多了,再谈吧。

    墓畔哀歌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五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地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八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九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抔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我只合独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归家的路上,他曾说这样料峭的寒风里带着雪意,夜深时一定会下雪的。那时我正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没有答他的话。今晨由梦中醒来,揭起帐子,由窗纱看见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雪已在梦中悄悄地来到人间了。

    窗外的白雪照着玻璃上美丽的冰纹,映着房中熊熊的红炉,我散着头发立在妆台前沉思,这时我由生的活跃的人间,想到死的冷静的黄泉。

    这样天气,坐在红炉畔,饮着酽的清茶,吃着花生瓜子栗子一类的零碎,读着喜欢看的书,或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或默默无语独自想着旧梦,手里织点东西;自然最舒适了。我太矫情!偏是迎着寒风,扑着雪花,向荒郊野外,乱坟茔中独自去徘徊。

    我是怎样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因之我爱冬天,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绮梦,往日的欢荣,都如落花流水一样逝去,幸好还有一颗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风凄雪里抖颤哀泣。于是我抱了这颗尚在抖战,尚在哀号的心,无目的迷惘中走向那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单牌楼扰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们脚底污湿的黑泥。我抬头望着模糊中的宣武门,渐渐走近了,我看见白雪遮罩着红墙碧瓦的城楼。

    门洞里正过着一群送葬的人,许多旗牌执事后面,随着大红缎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后是五六辆驴车,几个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轻轻地抽噎着哭泣!这刹那间的街市是静穆严肃,除了奔走的车夫,推小车卖蔬菜的人们外,便是引导牵系着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乐,在这凄风寒雪的清晨颤荡着。

    凄苦中我被骆驼项下轻灵灵的铃声唤醒!车已走过了门洞到了桥梁上。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亮,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还下着,寒风刮得更紧,我独自驱车去陶然亭。

    在车上我想到十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来游陶然亭,是他未死前两个月的事。说起来太伤心,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过后他有一封信给我,是这样写的:

    “珠!昨天是我们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里。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并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

    “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问我:‘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碴;我笑着但是十分勉强地说:‘碴去吧!’虽然你并未曾真的将它碴掉,或者永远不会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我觉着我写的那‘心珠’好像正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亲眼看见那两个字于一分钟内,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橘瓣落地,我利其一双成对,故用手杖掘了一个小坑埋入地下,笑说:‘埋葬了我们吧!’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我愿我不再那样易感,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橘瓣一样地埋葬了。

    “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当我们过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或者因为我当时那些话说得令人太伤心了!唉!想起了,‘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我不由地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全消失了。就是这些不知不觉的转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为急风吹起,使我得以窥见我的宇宙的隐秘,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后来吃饭时候,我不过轻微地咳嗽了两下,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么?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伏在爱之渊底吗?

    “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你织着绳衣,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倍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的。吃饭前有一个时候,你低下头织衣,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那时候我脑际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这些情形和苏伊士梦境归来一样,我永永远远不忘它们。

    “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它就得成什么样子;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黄纸条儿。

    “我病现已算好那能会死呢!你不要常那样想。”

    两个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四个月后他的心愿达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们一切都像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这一生,只剩我这漂泊的生命,尚在扎挣颠沛之中,将来的结束,自然是连天辛都不如的悲惨。

    车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那坚冰寒雪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战都不能。下了车,在这白茫茫一片无人践踏,无人经过的雪地上伫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云里便要留下污黑的足痕;并且要揭露许多已经遮掩了的缺陷和恶迹。

    我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鼓着勇气踏雪过了小桥,望见挂着银花的芦苇,望见隐约一角红墙的陶然亭,望见高峰突起的黑窑台,望见天辛坟前的白玉碑。我回顾零乱的足印,我深深地忏悔,我是和一切残忍冷酷的人类一样。

    我真不能描画这个世界的冷静,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冷静,如何的幽美?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这是一首不能写的诗,我这样想。一切轻笼着白纱,浅浅的雪遮着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坟,遮着多少当年红颜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着往日富丽的欢荣,遮着千秋遗迹的情爱,遮着苍松白杨,遮着古庙芦塘,遮着断碣残碑,遮着人们悼亡时遗留在这里的悲哀。

    洁白凄冷围绕着我,白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透露出黑的影来。寂静得真不像人间,我这样毫无知觉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着墓碑,低低唤着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着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这里,我真能在这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你应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

    我睁眼四望,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现在是梦,还是过去是梦?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闪般陨坠之后,这片黄土便成了你的殡宫,从此后呵!永永远远再看不见你的颀影,再听不见你音乐般的语声!

    雪下得更紧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寒风吹着,雪花飞着,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我昂首向苍白的天宇默祷;这时候我真觉空无所有,亦无所恋,生命的灵焰已渐渐地模糊,忘了母亲,忘了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正是我心神宁静得如死去一样的时候,芦塘里忽然飞出一对白鸽,落到一棵松树上;我用哀怜的声音告诉它,告诉它不要轻易泄漏了我这悲哀,给我的母亲,和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我遍体感到寒冷僵硬,有点抖战了!那边道上走过了一个银须飘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执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慢慢地到这边来。我心里忽然一酸,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他已惊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了“我来了”三个字,我向墓再凝视一度,遂决然地离开这里。

    归途上,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虚的心里,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梦湖:“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肠断心碎泪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地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我用热泪温润,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诅咒我自己。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肠炎。病状很厉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转动,嘴唇开合,表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落泪,他也不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了,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他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弟也不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这久病的身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开肚。开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来看你?”他笑了笑说:“她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要难过!”兰辛当天打电话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你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地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似乎无力控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右手拿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一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上,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后完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撒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来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一梦呵!

    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丽,极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似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过我学校的晶清。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事,她又不痛快地告诉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心跳得厉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你告我实话,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那知我一点回应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了车,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住我叫了一声:“珠妹!”这时我已经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她们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来,睁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泪,流着泪!窗外的风虎虎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地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棺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要去医院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一进接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跑到我身边站着哽咽地哭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望着豫王府富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后来云弟来告我,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进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来时他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黄昏我在床前喂他橘汁,他还能微笑地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睡吧!我真不能睁眼,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零乱的什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扎挣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的,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还有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怕这几日不能再见他们的话。读完后,我遍体如浸入冰湖,从指尖一直冷到心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勉强按压着悲哀,还要挣扎着去看他的尸体。

    临走,晶清扶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落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这块地是他碎心埋情的地方。这里深深陷进去的,便是这宇宙中,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上,放着他已僵冷的尸体,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我急走了几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还是云弟说:“不要紧,你让她看好了。”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细地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地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地低头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美丽,极惨淡,极悲哀!

    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细细地默志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他,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画下的残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地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的灯光,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地说:“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是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唯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做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地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唯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地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地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漂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缚,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候,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地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说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地阻止了,我也莫有十分固执地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一副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衣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地倚着墙,一直望着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地啜泣,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有十五分钟光景,静弟进来请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枝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不自禁地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听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里现露出几个凸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做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象,这样悲惨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缈的路上去追唤逝去的前尘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副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地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见我睁开眼都一齐嚷道:“醒了!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地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地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

    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我没有说什么,捡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地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地淡了,渐渐地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当时我凄楚地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地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帷,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得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地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帷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做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么,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素心

    我从来不曾一个人走过远路,但是在几月前我就想尝试一下这踽踽独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们,开始这旅途后,我已经有点害怕了!我搏跃不宁的心,常问我:“为什么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车厢里,眼睛都不敢睁,睁开时似乎有许多恐怖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他们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时为避免他们的注视,我抬头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里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垒垒荒冢,但是我总怕是埋伏着的劫车贼呢。这时候我真后悔,为甚要孤零零一个女子,在黑夜里同陌生的旅客们,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为我想着前途或者不是故乡不是母亲的乐园?

    天亮时忽然上来一个老婆婆,我让点座位给她,她似乎嘴里喃喃了几声,我未辨清是什么话;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兴和生人谈话,所以我们只默默地坐着。

    我一点都不恐怖了,连他们惊讶的目光,都变成温和的注视,我才明白他们是绝无攫住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注视我的,自然因为我是女子,是旅途独行无侣的女子。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身旁有了护卫——不认识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独行的妇女,在她心里,在别人眼里,不见得是负了护卫我的使命,不过我确是有了勇气而且放心了。

    靠着窗子睡了三点钟,醒来时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换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车板上。后来我忍不住了说:“小姑娘!你提着不重吗?为什么不放在车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后,她红着脸把它搁在我的脚底。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涧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漂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上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dine。

    下午三点钟,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门口了。一只我最爱的小狗,在门口卧着,看见我陌生的归客,它摆动着尾巴,挣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时我家的老园丁,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我时他放下水担,颤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喊了声:“小姐回来了!”

    我急忙走进了大门,一直向后院去,喊着母亲。这时候我高兴之中夹着酸楚,看见母亲时,双膝跪在她面前,扑到她怀里,低了头抱着她的腿哭了!

    母亲老了,我数不清她髻上的银丝又添几许?现在我确是一枝阳光下的蔷薇,在这温柔的母怀里又醉又懒。素心!你不要伤心你的漂泊,当我说到见了母亲的时候,你相信这刹那的快慰,已经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梦;有了团聚又衬出漂泊的可怜,但想到终不免要漂泊的时候,这团聚暂时的欢乐,岂不更增将来的怅惘?因之,我在笑语中低叹,沉默里饮泣。为什么呢?我怕将来的离别,我怕将来的漂泊。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头,掉了好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话:“你在外边莫有生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这几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银珠一粒粒地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家庭自有家庭的乐趣,每到下午六七点钟,灿烂的夕阳,美丽的晚霞,挂照在罩着烟云的山峰时,我陪着父亲上楼瞭望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树林里掩映着天宁寺的双塔,阳春楼上的钟声,断断续续布满了全城;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在这处处都是自然,处处都寓天机的环境里,我惭愧了!

    你问到我天辛的消息时,我心里似乎埋伏着将来不可深测的隐痛,这是一个噩运,常觉着我宛如一个狰狞的鬼灵,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气再说我们可怜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地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素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要朦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伤心?为了我忠诚的朋友。但是我绝无法挽救,在灿烂的繁星中,只有一颗星是他的生命,但是这颗星确是永久照耀着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绞思,虽在这温暖的母怀里有时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这封长信后,更觉着这个噩运是绝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隐恨压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惨!但是素心呵!我绝无勇气揭破这轻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翼纱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确是一个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亲他们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时天空辽阔清净像无波的海面,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我在这幸福的园里,幻想着一切未来的噩梦。后来我伏在一棵杨柳树上,觉着花影动了,轻轻地有脚步声走来,吓了我一跳。细看原来是嫂嫂,她伏着我的肩说:“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近来我觉着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为了什么呢?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龙一样喷发出来,索性抱着她哭起来;那夜我们莫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时也真有趣!告诉你一个笑话:家中有一个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或笑谈时,她总穿插其间,因之,嫂嫂送她绰号叫刘老老,昨天晚上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了。她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地跳起来。我们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泪来,母亲在房里也被我们笑出来了,后来父亲回来,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亲也禁不住笑了!在这样浓厚的欣慰中,有时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烦闷。

    大概八月十号以前可以回京,我见你们时,我又要离开母亲了,素心!在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亲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并祝福你!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旁。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哪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地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巅瞭望灯火莹莹的北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扎挣,无力奋斗,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扎挣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地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

    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地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起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得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地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得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得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得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

    我们走到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烁的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

    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地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吧!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寄海滨故人

    一

    这时候我的心流沸腾得像红炉里的红焰,一支一支怒射着,我仿佛要烧毁了这宇宙似的;推门站在寒风里吹了一会,抬头看见冷月畔的孤星,我忽然想到给你写这封信。

    露沙!你听见我这样喊你时,不知你是惊奇还是抖颤!假如你在我面前,听了我这样喊你的声音,你一定要扑到我怀中痛哭的。世界上爱你的母亲和涵都死了,知道你同情你可怜你,看你由畸零而走到幸福,由幸福又走到畸零的却是我。露沙!我是盼望着我们最近能见面,我握住你的手,由你饱经忧患的面容上,细认你逝去的生命和啼痕呢!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扎挣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辗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这工作不是我能帮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帮助你,是要你自己在深更闭门暗自呜咽时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去觉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荆棘跋涉山川时去寻觅。如今,谢谢上帝,你已经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经有了新的发现;我除了为你庆慰外,便是一种自私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地挥洒,尽量地燃烧,“焚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鼓励你希望你的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努力去做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看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莹坐在公园茅亭中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崖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视神往时,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的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醺醉阳光的蔷薇。”

    原谅我,露沙!那时我真不满意你,所以我常要劝你不要消沉,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不过,你那时不甘雌伏的雄志,已被柔情万缕来纠结,我也常叹息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传来时,我自然为了你可怜的遭遇而痛心,对你此后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你经此重创一定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但是这仅仅是远方故人对你在心头未灰的一星火烬,奢望你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你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也是我们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万想不到露沙,你已经驰驱赴敌,荷枪实弹地立在阵前了。我真喜欢,你说:“朋友!我现在已另找到途径了,我要收纳宇宙间所有的悲哀之泪泉,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百流填满这宇宙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绝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做的时候,总要这样做,就是我的躯壳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地继续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现在心情到底怎样?不过,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宁静的,况且上帝又特赐你那样幽雅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勇士,退休隐息。你仔细去追忆那似真似梦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好,你对着睡了的萱儿微笑也好,我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宇宙间一种艺术。露沙!原谅我这话说得过分的残忍冷酷吧!

    暑假前我和俊因、文菊常常念着你,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们都盼望你能北来;不过露沙!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一样,是一座伟大的死城,里边乌烟瘴气,呼吸紧促,一点生气都没有,街市上只看见些活骷髅和迷人眉目的沙尘。教育界更穷苦,更无耻,说起来都令人掩鼻。在现在我们无力建设合理的新社会新环境之前,只好退一步求暂时的维持,你既觉在沪尚好,那你不来这死城里呼吸自然是我最庆欣的事。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是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间,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体地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体会到吧,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

    二

    如今,说到我自己了。

    说到我自己时,真觉羞愧,也觉悲凄;除了日浸于愁城恨海之外,我依然故我,毫无寸进可述。对家庭对社会,我都是个流浪漂泊的闲人。读了《蔷薇》中《涛语》,你已经知道了。值得令你释念的,便是我已经由积沙岩石的旋涡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只是这样寂然无语地从生之泉流到了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样呜咽哀号,颓丧沉沦,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含蓄人间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寻求真实生命的战士。对于一切的过去,我仍不愿抛弃,不能忘记,我仍想在波涛落处,沙痕灭处,我独自踟蹰徘徊凭吊那逝去的生命,像一个受伤的战士,在月下醒来,望着零乱烬余,人马倒毙的战场而沉思一样。

    玉薇说她常愿读到我的信,因为我信中有“人生真实的眼泪”,其实,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我是一个死的石像,一手执着红滟的酒杯,一手执着锐利的宝剑,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别人,这宝剑刺伤了自己又刺伤了别人。这双锋的剑永远插在我心上,鲜血也永远是流在我身边的;不过,露沙!有时我卧在血泊中抚着插在心上的剑柄会微笑的,因为我似乎觉得骄傲!

    露沙!让我再说说我们过去的梦吧!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时是柴门半掩,茅草满屋顶的一间荒斋。那里有我们不少浪漫的遗痕,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想起来真不像个女孩儿家的行径。你呢,还可加个名士文人自来放浪不羁的头衔;我呢,本来就没有那种豪爽的气魄,但是我随着你亦步亦趋地也学着喝酒吟诗。有一次秋天,我们在白屋中约好去梅窠吃菊花面,你和晶清两个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洁质都由你们的樱唇咽到心底,我私自为伴我一月的白菊庆欣,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摧残,而以你们温暖的心房,做埋香殡骨之地。露沙!那时距今已有两年余,不知你心深处的冷香洁质是否还依然存在?

    自从搬出梅窠后,我连那条胡同都未敢进去过,听人说已不是往年残颓凄凉的荒斋,如今是朱漆门金扣环的高楼大厦了。从前我们的遗痕豪兴都被压埋在土底,像一个古旧无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样。只有我们在天涯一样漂泊,一样畸零的三个女孩儿,偶然间还可忆起那幅残颓凄凉的旧景,而惊叹已经葬送了的幻梦之无凭。

    前几天飞雪中,我在公园社稷台上想起海滨故人中,你们有一次在月光下跳舞的记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国归来,在中途卧病,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滨故人中当过一角吗?这消息传到北京许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这件惨剧了。她是多么聪慧伶俐可爱的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这污浊的人间久滞留,把她由苍碧的海中接引了去。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没有勇气再读《海滨故人》?真怅惘,那里边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时我很盼能忘记了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过我为了生活,还不能抛弃了我每天驻息的白屋,不能抛弃,自然便有许多触目伤心的事来袭击我,尤其是你那瘦肩双耸,愁眉深锁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时涌现到我的眼底。自从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来,便想到抱着萱儿偷偷流泪的你,也许你的泪都流到萱儿可爱的玫瑰小脸上。可怜她,她不知道在母亲怀里睡眠时,母亲是如何的悲苦凄伤,在她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亲心碎的泪痕!露沙!我常常这样想到你,也想到如今唯一能寄托你母爱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知是什么?他们由人间带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们尚有灵思,还能忆起梅窠旧梦;你能远道寄来海滨的消息,安慰我这“踞石崖而参禅”的老僧,我该如何地感谢呢!

    三

    《寄天涯一孤鸿》我已读过了。你是成功了,“读后竟为之流泪,而至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阴天,我在灰尘的十字街头逢见女师大的仪君,她告我《小说月报》最近期有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我问什么题目,她告诉我后我已知道内容了。我心海深处忽然汹涌起惊涛骇浪,令我整个的心身受其播动而晕绝!那时已近黄昏,雇了车在一种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务印书馆。一只手我按着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颤着接过那本书,我翻见了“寄天涯一孤鸿”六字后,才抱着怆痛的心走出来。这时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地迫近像一个黑色的巨兽;我不能在车上读,只好把你这纸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颤的手中温存着。车过顺治门桥梁时,我看着护城河两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凄哀咽下去。到了家在灯光下含着泪看完,我又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冷酷的人间居然能找到这样热烈的同情,伤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劳你濡泪滴血的笔锋,来替我宣泄积闷。

    那一夜我是又回复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灯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复再读,我真不知泪从何来,把你那四页纸都染遍了湿痕,露沙!露沙!你一个字一个字上边都有我碎心落泪的遗迹。你该胜利地一笑吧!为了你这封在别人视为平淡在我视为箭镞的信,我一年来勉强扎挣起来的心灵身躯,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风停云霁,朝霞照临,我才换上笑靥走出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间。露沙!从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总是深画着怆痛,我愿把这凄痛寄在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时的怀忆。

    许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离开母亲重登漂泊之途时,我在石家庄正太饭店曾睡在梅隐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因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露了,重伤我年高双亲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泪流在他们面前,我走到中途停息时才能尽量地大哭。梅隐她也是漂泊归来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尝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俩相伴着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时,我就病了。半年来我这是第二次痛哭,读完你寄天涯一孤鸿的信。

    我总想这一瞥如梦的人生,能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我们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们的泪泉不会枯干。你来信说自涵死你痛哭后,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样有这个奢望,我觉你读了我这封信时你不能全忘情吧?

    这些话可以说都是前尘了,现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静,对一切不易兴感;很想合着眼摸索一条坦平大道,卜卜我将来的命运呢!你释念罢,露沙!我如今不令过分的凄哀伤及我身体的。

    晶清或将在最近期内赴沪,我告她到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见了我一样;而且她的受伤,她的畸零,也同我们一样。请你好好抚慰她那跋涉崎岖惊颤之心,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这或者是你欢迎的好消息吧?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着我的窗纱像一个猛兽的来袭,我惊惧着执了破笔写这沥血滴泪的心痕给你。露沙!你呢?也许是在睁着枯眼遥望银河畔的孤星而咽泪,也许是拥抱着可爱的萱儿在沉睡。这时候呵!露沙!是我写信的时候。

    梦回

    这已是午夜人静,我被隔房一阵痛楚的呻吟惊醒!睁开眼时,一盏罩着绿绸的电灯,低低地垂到我床前,闪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镜台。绿绒的窗帷长长地拖到地上;窗台上摆着美人蕉。摆着梅花,摆着水仙,投进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种花香?墙壁的颜色我写不出,不是深绿,不是浅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现出极深的沉静与幽暗。我环顾一周后,不禁哀哀地长叹一声!谁能想到呢!我今夜来到这陌生的室中,睡在这许多僵尸停息过的床上做这惊心的碎梦?谁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运,和能执掌着生机之轮的神。

    这时候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郎,在绿的灯光下照映出她娇嫩的面靥,尤其可爱的是一双黑而且深的眼;她轻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着说:“你醒了!”声音也和她的美丽一样好听!走近了,细看似乎像一个认识的朋友,后来才想到原来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她;当她把测验口温的表放在我嘴里时,我凝视着她,我是愿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认识我不能再见的婧姊呢!

    “你还须静养不能多费思想的,今夜要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也许会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纤纤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头说这几句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只微笑地点点头。她将温度写在我床头的一个表上后,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炉上的水壶拿过来。她和来时一样又那么轻盈婀娜地去了。电灯依然低低地垂到我床前,窗帷依然长长地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满了沉静和幽暗。

    她是谁呢?她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识的一个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样她不相识的一个病人。当她走后我似乎惊醒的回忆时,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种过后的惆怅,我不幸做了她的伤羊。我合掌谢谢她的来临,我像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沙凄迷的荒场,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抚慰着我的惊魂,吻照着我的创伤,使我由她洁白仁爱的光里,看见了我一切亲爱的人,忘记了我一切的创痛。

    我哪能睡,我哪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尘,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来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两夜你就离开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说话,只不停地按电铃,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低地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最后的别宴,也许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楚悲壮的别宴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终于是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我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要扎挣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的岁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伤者!生和死一刹那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何种程度才值得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伤。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哪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遇了这样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变,多变之中固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地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双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我说:“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着我静寂中能睡。她也许不知道我已厌弃睡,因为我已厌弃了梦,我不愿入梦,我是怕梦终于又要惊醒!

    有时候我曾羡慕过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几天医院,梦想着这一定是一个值得描写而别有兴感的环境;但是今夜听见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见了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灯光时,我更觉得万分悲怆!深深地回忆到往日病院的遗痕,和我心上的残迹,添了些此后离梦更遥的惆怅!而且愿我永远不再踏进这肠断心碎的地方。

    心绪万端时,又想到母亲。母亲今夜的梦中,不知我是怎样的入梦?母亲!我对你只好骗你,我那能忍把这些可怕可惊的消息告诉你。为了她我才感谢上苍,今天能在车轮下逃生,剩得这一副残骸安慰我白发皤皤的双亲。为了母亲我才珍视我的身体,虽然这一副腐蚀的残骸,不值爱怜;但是被母亲的爱润泽着的灵魂,应该随着母亲的灵魂而安息,这似乎是暗中的声音常在昭示着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迹模糊横卧在车轨上时,我虽不忍抛弃我的双亲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谢的泪来!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荆棘是崎岖,披星戴月地向前去。想到这里我心才平静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许已经入了梦,我侧着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脑部总是迸发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静。

    夜更静了,绿帷后似乎映着天空中一弯残月。我由病床上起来,轻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绿帷拉开,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我俯视月光照着的楼下,在一个圆形的小松环围的花圃里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个俯着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祷着!这刹那间我心海由汹涌而归于枯寂,我抬头望着天上残月和疏星,低头我又看在凄寒冷静的月夜里,那一个没有性灵的石像;我痴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从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残躯,我心中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炎热的腮上。

    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帷仍开着,睁眼可以看见一弯银月,和闪烁的繁星。

    归来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我骑着驴儿归来了。

    过了南天门的长山坡,远远望见翠绿丛中一带红墙,那就是孔子庙前我的家了,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又是一度浩劫后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着了血腥:在新冢里看见了战骨。我的家,真能如他们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吗?我有点儿不相信。

    抬头已到了城门口,在驴背上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乳名。这声音和树上的蝉鸣夹杂着,我不知是谁?回过头来问跟着我的小童:“珑珑!听谁叫我呢!你跑到前边看看。”

    接着又是一声,这次听清楚了是父亲的声音;不过我还不曾看见他到底是在哪里喊我,驴儿过了城洞我望见一个新的炮垒,父亲穿着白的长袍,站在那土丘的高处,银须飘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驴背上下来,跑到父亲面前站定,心中觉着凄梗万分眼泪不知怎么那样快,我怕父亲看见难受,不敢抬起头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父亲用他的手抚摩着我的短发,心里感到异样得舒适与快愉。也许这是梦吧,上帝能给我们再见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我才抬起头来,看父亲比别时老多了,面容还是那样慈祥,不过举动现得迟钝龙钟了。

    我扶着他下了土坡,慢慢缘着柳林的大道,谈着路上的情形。我又问问家中长亲们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还健在,年年归来都是如此沧桑呢。珑珑赶着驴儿向前去了,我和父亲缓步在黄昏山色中。

    过了孔庙的红墙,望见我骑的驴儿挂在老槐树上,昆林正在帮着珑珑拿东西呢!她见我来了,把东西扔了就跑过来,喊了一声:“梅姑!”似乎有点害羞,马上低了头,我握着她手一端详:这孩子出脱得更好看了,一头如墨云似的头发,衬着她如雪的脸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澄碧灵活,更显得她聪慧过人。这年龄,这环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知怎样联想起自己的前尘,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进了大门,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手。她们看见我都喜欢得很。母亲介绍我那个人,原来是新娶的八婶。吃完饭,随便谈谈奉军春天攻破娘子关的恐慌虚惊,母亲就让我上楼去休息。这几间楼房完全是我特备的,回来时母亲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几净,让我这匹跋涉千里疲惫万分的征马,在此卸鞍。走了时就封锁起来,她日夜望着它祷祝我平安归来。

    每年走进这楼房时,纵然它是如何的风景依然,我总感到年年归来时的心情异昔。扶着石栏看紫光弥漫中的山城,天宁寺矗立的双塔,依稀望着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这苍然暮色的天幕下时,一切扰攘奔波的梦都霍然醒了,忘掉我还是在这嚣杂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谢的是故乡能逃出野蛮万恶的奉军蹂躏,今日归来不仅天伦团聚而且家园依旧。

    我看见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后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尽头处是望不断的青山,青山的西面是烟火,人家,楼台城廓,背着一带黑森森的树林,树梢头飘游着逍遥的流云。静悄悄不见一点儿嘈杂的声音,只觉一阵阵凉风吹摩着鬓角衣袂,几只小鸟在白云下飞来飞去。

    我羡慕流云的逍遥,我忌恨飞鸟的自由,宇宙是森罗万象的,但我的世界却是狭的笼呢!

    追逐着,追逐着,我不能如愿满足的希望。来到这里又想那里,在那里又念着回到这里,我痛苦的,就是这不能宁静不能安定的灵魂。

    正凝想着,昆林抱着黑猫上来了。这是母亲派来今夜陪我的侣伴。

    临睡时,天暮上只有几点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这夜不曾失眠,也不曾做梦。

    战壕

    我回到家五天了,棠姊不曾来看过我。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说:“我领你出去玩玩村景,白云庵去看看你崇拜的老英雄。”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让珑珑提了灯跟着,昆林因为去了她外祖母家不曾同行。

    一路上父亲询问我革命军进北京的盛况,和深夜花神殿旁奉军撤退时的惊恐。这真是一轮红日照窗时,回想起夜半噩梦而絮絮告诉的情况。

    我生平认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颖的父亲,他今年七十二岁了,但他的时代思想革命精神却不减于我们青年人。所以我能得今日这样的生活,都是了解我认识我相信我的父亲之赏赐。假使不是这样,怕我不会逍遥自在地回来享受这天伦团聚的快乐吧!因之我常常和父亲谈话,彼此都是很融洽,毫不龃龉呢!

    瓜田过去,是一片荒地;父亲忽然现出不快的颜色,他低着头走过了高垅,回头向我说:“珠,你棠姊的墓就在这里。”手往前面指着。

    “谁?棠姊,棠姊死了吗?”

    我随着父亲指处望去,果然见前面有一个新冢,冢前矗着一块不整齐的石碑,上面隐约有字痕。赶快跑几步到眼前看时,是:“戊辰殉难刘秋棠女士之墓。”我愕然回顾父亲和珑珑,他们都默无一语。

    西方落日,烘霞正掩映着这碧绿的田地,四处悄无人声,炊烟缕缕,晚风习习,充满了黄昏时静穆的平和。都证明这是人间呵!不是噩梦,也不是幻境呢!

    一树繁华,红杏翠迭,棠姊正是青春当年;谁想到如今是香消玉殒,殡翠红呢!这一抔黄土,告诉我的消息为什么这样愤恨呢!它撕碎我的心幕,一片一片如流云散布在碧空绿畦之间。这好像一个蓦然炸裂的炮弹,震惊得我遍体战栗!说不出万种伤心,含泪站在她坟前。

    “你不要哭,到东边那块石头上去坐坐,我告诉你详细的情形。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来,我们都变成黄土馒头了。”父亲过来拍着我肩说。

    我忍住了泪,和珑珑扶着父亲坐在石头上;他的颜色变得很惨淡,枯干深陷的眼眶也有点含湿了。我在他皱纹的脸上,细揣摹那七十多年人生忧患的残痕,风风雨雨剥蚀的成绩,这岂是我所能描写。父亲慢慢告我棠姊死的惨状,是这样说:

    “有一天去镇上看战报,据人说阎总司令已偷偷退回来了,午夜住在保晋公司里调遣人马,情形很紧张了。奉军白色的飞机,天天来山城旋绕,抛掷的炸弹大半都落在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伤人很少。不过惊慌的扰乱的情形,处处都是这弥漫样,埋东西藏妇女,哭哭啼啼,扶老携幼,那时谁能相信还能再过这太平日子哩!

    “我摒弃一切等候这厄运的来临,和你母亲商量好,我家一点都不要动,东西也不藏,人也不躲,来了只可任其自然。硬狠着心大着胆子这样撑,结果我们在山城的人是侥幸脱了难。

    “你姑母听了些婆婆妈妈的话,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红驼河她未婚夫家躲着去,她以为乡村一定比城里安稳点,哪知奉军抄了后路来一直打过了雪花山,兵扎旧关。那边山势高峰,地形险要,路途太崎岖了,真有一人当关万人莫敌的情形,所以奉军不能过来,便在那一带蹂躏:红驼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得个鸡犬不留,屋子铲平,仓粮烧尽,妇女奸淫,小孩子赤条条缚在树上饿死。等他们退后,全村简直变成了墟烬尸堆,惨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只剩下两个长工,和跟着小棠去的奶妈。三四天后,才在红驼河桥畔的战壕里,找见小棠的尸身,野狗已把腿衔了去,上体被许多木柴遮着,还能模糊认清。战壕内尚有几十副裸体女尸,其余山坡下篱笆底处处都可看见这残忍的血迹。

    “你姑母为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能济什么事呢!这也是逃不掉的灾难,假如不到红驼河去避难,何至于那样惨死呢!后悔也来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见些快活的事情,但结果偏是这样相反。如今我只愿快点闭上这模糊的老眼,赐我永久静默,离开这恐怖万恶残暴野蛮的人间吧!我的灵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亲经过这一次践踏后确有点承受不了,在现在团聚畅叙的时候,他总回想以前的恐怖而惊心,因之抚今追昔更令他万感俱集。这时我不知该如何安慰父亲,我也不知该如何痛哭棠姊,只默默望着那一堆黄土发呆。

    擦!一声,回头看是珑珑燃亮了灯。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扎挣着按下这说不出的痛恨,扶着父亲由原道回来。那一夜小楼夜雨时,曾梦见棠姊,血迹模糊地站在我眼前,惊醒后一夜不曾入睡。

    深夜絮语

    一、凄怆的归途

    一个阴黯惨淡的下午,我抱着一颗微颤的心,去叩正师的门。刚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觉得有点温意,但一到那里后这温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为什么正师把那束稿交给我时,抬头我看见他阴影罩满的忧愁面容,我几乎把那束稿子坠在地上,几次想谈点别的话,但谁也说不出;我俯首看见了和珍两个字时,我头似乎有点晕眩,身上感到一阵比一阵的冷!

    寒风中我离开骆驼书屋,一辆破的洋车载着我摇晃在扰攘的街市上,我闭着眼手里紧握着那束稿,这稿内是一个悲惨的追忆,而这追忆也正是往日历历的景象,仅是一年,但这景象已成了悲惨的追忆。不仅这些可追忆,就是去年那些哄动全城的大惨杀了后的大追悼会,在如今何尝不惊叹那时的狂热盛况呢!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的天气,也似乎要增加人的忧愁,死城里的黯淡阴森,污秽恶浊,怕比追悼和珍还可哭!而风雪又似乎正在尽力的吹扫和遮蔽。

    春雪还未消尽,墙根屋顶残雪犹存。我在车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翌晨去看医院负伤的朋友时,正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在遮掩鲜血的尸身。想到这里自然杨德群和刘和珍陈列在大礼堂上的尸体,枪弹洞穿的尸体,和那放在玻璃橱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联,含笑的遗像,围着尸体的恸哭!都涌现到脑海中,觉着那时兴奋的跃动的哀恸,比现在空寂冷淡的寂静是狂热多了。假如曾参与过去年那种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样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们,自己就没有令这生命变成活跃的力量吗?我自己责问自己。

    这时候我才看见拉我的车夫,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腿一拐一拐,似乎足上腿上还有点毛病,虽然扎挣着在寒风里向前去,不过那种蹒跚的景象,我觉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踪里仿佛溢着人世苦痛生活压迫的眼泪!我何忍令这样龙钟蹒跚的老人,拉我这正欲求活跃生命的青年呢?我下了车,加倍地给他车价后,他苦痛的皱纹上泛出一缕惨笑!

    我望着他的背影龙钟蹒跚地去远了,我才进行我的路。当我在马路上独自徘徊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我们中国来,我觉中国的现实像这老头子拉车,而多少公子小姐们偏不醒来睁眼看看这车夫能不能走路,只蜷伏在破车上闭着眼做那金迷纸醉的甜梦!

    二、遗留在人间的哀恸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来信说:她曾去看和珍的母亲,景象悲惨极了,她回来和瑛姊哭了一夜!听说和珍的母亲还是在病中,看见她们时只眼泪汪汪地呻吟着叫和珍!关乎这一幕访问,娜君本允许我写一篇东西赶“三一八”前寄来的,但如今还未寄来,因之我很怅惘!不过这也是可以意料到的,一个老年无依靠的寡母哭她唯一可爱而横遭惨杀的女儿;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在这宇宙间。和珍有灵,她在异乡的古庙中,能瞑目吗?怕母亲的哭泣声呼唤声也许能令她尸体抖战呢!

    她的未婚夫方君回南昌看了和珍的母亲后,他已投笔从戎去了。此后我想他也许不再惊悸。不过有一天他战罢归来,站在和珍灵前,把那一束滴上仇人之血的鲜花献上时,他也要觉着世界上的静默了!

    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们远留在人间的哀恸,所以前一天我已写信给娜君,让她们那天多约上些女孩儿们去伴慰和珍的母亲,直到这时我也是怀念着这桩事。在战场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弹冲锋杀敌声中已忘了这一个悲惨的日子。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忆起的,他在荒场上,骋驰时,也许暂羁辔头停骑向云霞落处而沉思,也许正在山坡下月光底做着刹那甜蜜的梦呢!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们家人的哀恸,这一夜在枕上饮泣含恨的怕迷漫了中国全部都有这种哭声吧!在天津高楼上的段祺瑞还能继续他诗棋逸兴,而不为这种隐约的哭声振颤吗?

    诸烈士!假如你们有灵最好给你亲爱的人一个如意的梦,令你们的老母弱弟,孀妻孤儿,在空寂中得到刹那的慰藉!离乡背井,惨死在异乡的孤魂呵!你们缘着那黑夜的松林,让寒风送你们归去吧!

    三、笔端的惆怅

    一堆稿子杂乱地放在桌上,仿佛你们的尸骸一样令我不敢迫视。如今已是午夜三钟了。我笔尖上不知凝结着什么,写下去的也不知是什么?我懦弱怯小的灵魂,在这深夜,执笔写出脑海中那些可怖的旧影时,准觉着毛骨寒栗心情凄怆!窗外一阵阵风过处,仿佛又听见你们的泣诉,和衣裙拂动之声。

    和珍!这一年中环境毁灭得可怕,建设得可笑,从前的偕行诸友,如今都星散在东南一带去耕种。她们有一天归来,也许能献给你她们收获的丰富花果。说到你,你是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许多人现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种温柔坚忍耐劳吃苦的精神去做她们的事业去了。你应该喜欢吧!你的不灭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们的心上。

    在这样黯淡压迫的环境下,一切是充满了死静;许多人都从事着耕种的事,正是和风雨搏斗最猛烈的时候,所以今年此日还不能令你的灵魂和我们的精神暂时安息。自然有一日我们这般星散后的朋友又可聚拢到北京来,那时你的棺材可以正式地入葬,我们二万万觉醒解放的女子,都欢呼着追悼你们先导者的精神和热血,把鲜艳的花朵洒满你们的茔圹,把光荣胜利的旗帜插在你们的碑上。

    我想那时我的笔端纠结的惆怅,和胸中抑压的忧愁,也许会让惠和的春风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祷告着春风的来临和吹拂!在包裹了一切黑暗的深夜里,静待着晨曦的来临和曛照!

    花神殿的一夜

    这时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隐伏着恐怖和危机,谁也料不到将来要发生怎样的悲剧,在这充满神秘黑暗的夜里。

    寄宿的学生都纷纷向亲友家避难去了,剩下这寂寞空旷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现露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静和战栗。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檐上,树梢头,细碎的花影下掩映着异样的惨淡。仰头见灰暗的天空镌着三五小星,模糊微耀的光辉,像一双双含涕的泪眼。

    静悄悄没有一点儿人声,只听见中海连续不断的蛙声,和惊人的汽车笛鸣,远远依稀隐约有深巷野犬的吠声。平常不注意的声音,如今都分明呈于耳底。轻轻揭帘走到院里,月光下只看见静悄悄竹帘低垂,树影荫翳,清风徐来,花枝散乱。缘廊走到梦苏的窗下,隔着玻璃映着灯光,她正在案上写信。我偷眼看她,冷静庄严,凛然坦然,一点儿也不露惊惶疑虑;真帮助鼓舞我不少勇气,在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里。

    顺着花畦。绕过了竹篱,由一个小月亮门来,到了花神殿前。巍然庄严的大殿;荫深如云的古松,屹立的大理石日规,和那风风雨雨剥蚀已久的铁香炉,都在淡淡月光下笼罩着,不禁脱口赞道:“真美妙的夜景呵!”

    倚着老槐树呆望了一会,走到井口旁边的木栏上坐下,仔细欣赏这古殿荒园,凄凉月色下,零乱阑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画,恍惚若梦,偏是在这鼙鼓惊人,战氛弥漫,荒凉冷静的深夜里发现;我不知道该赞成美欣赏呢!还是诅恨这危殆的命运?

    来到这里已经三月了。为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来,简直没有一个闲暇时候令我鉴赏这古殿花窖的风景。只在初搬来的一夜,风声中摇撼着陌生斗室,像瀚海烟艇时:依稀想到仿佛“梅窠”。

    有时归来,不是事务羁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间自己不曾出来过一次。白天呢!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泼的少女占领着,花荫树底,莺声燕语,嫣然巧笑,翩跹如仙。我常和慧泉说:“这是现实世界中的花神呢!”

    因此,似乎不愿去杂入问津,分她们的享受,身体虽在此停栖了三月之久,而认识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还是这沉默恐怖的今夜。

    不过,我很悔,今夜的发现太晚了,明夜我将离开这里。

    对着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觉着万分伤感。回想这几年漂泊生涯,懊恼心情,永远在我生命史上深映着。谁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于长安道上,在这红尘人寰,金迷纸醉的繁华场所,扮演着我心认为最难受最悲惨的滑稽趣剧。忘记了过去,毁灭了前尘,固无是件痛快的事;不过连自己的努力,生活的进程都漠然不顾问时,这也是生的颓废的苦痛呢!那敢说是游嬉人间。

    呵!让我低低喊一声母亲吧!我的足迹下浸着泪痕。

    三月前我由荫护五年的穆宅搬出来,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谢的热泪。五年中待遇我的高义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图报万一,我常为这件事难受。假使我还是栖息在这高义厚恩之中时,恐怕我的不安,怍愧,更是加增无已。因此才含涕拜别,像一个无家而不得不归去的小燕子,飞到这荒凉芜废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着葱茏的树枝发了芽,鲜艳的红花含着苞蕾;如今眼前这些姹紫嫣红,翠碧青森,都是一个冬梦后的觉醒,刹那间的繁华!往日荒凉固堪悲,但此后零落又哪能设想呢!

    我偶然来到这里的,我将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着幻变难测的时局,倏忽转换的人事;行装甫卸,又须结束;伴我流浪半生的这几本破书残简,也许有怨意吧!对于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寻访古刹松林,清泉幽岩,和些渔父牧童谈谈心;我不需要人间充塞满的这些物质供养我的心身。不过总是扎脱不出这尘网,辗转因人,颦笑皆难。咳!人生真是万劫的苦海呵!谁能拯我出此呢?

    忽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满天星月也被黑云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后茫茫前途,其黑暗惊怖也许就是此时象征吧!人生如果真是这样幻变不测地活动着,有时也觉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来向前摸索,看着荆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淋淋下滴时虽然痛苦,不过也有一种新经验能令我兴奋。走吧!留恋的地方固多,然留恋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动的进展呢!

    走到房里灯光下堆集着零乱的衣服和书籍,表现出多少颠顿狼狈的样子;我没奈何地去整理它们。在一本书内,忽然飘落下一片枫叶,上面写着:“风中柳絮水中萍,飘泊两无情。”

    梅花小鹿

    ——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地正在歌舞:无意中找到几枝苍翠的松枝,和红艳如火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篮内,已替他们永久在神前赞祝且祈祷:

    当云帷深处,悄悄地推出了皎洁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飘着落花东去的时候:我也很希望遥远的深林中,燃着光明的火把,引导我偷偷踱过了这芜荒枯寂的墓道。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个朦胧梦里,我依稀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远作朋友们的疑问?晶清!在你或许不诅咒我的狂妄吧?

    绮丽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里,默默地浮动着。朋友,假如你能得件宝贵而可以骄傲的礼赠时;或者有兴迫你由陈旧的字笼里,重读这封神秘不惊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绝了那银采的障幕,已经两个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龙,在夜的舞宴上曾惊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浓绿的深林里,曾误伤了Cupid的翅膀!当我的心坠在荆棘丛生的山涧下时,我的血染成了极美丽的杜鹃花!但我在银幕的后面,常依稀听到遥远的旅客。由命运的铁链下,发出那惨切恐怖的悲调!虽然这不过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间的历程上,轻轻地只拨弹了几丝同情的反应的心弦!谁能想到痛苦的情感所趋,挂在颜上的泪珠,就是这充满了交流的结果呵!确是应该诅咒的,也是应该祝福的,在我将这颗血心掷在山涧下的时候:原未料到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洁白的玉臂,环抱着我这烦闷的苦痛的身躯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写到这里竟未免落泪……或许这是生命中的创伤?或许这是命运的末日?当这种同情颁赐我的时候,也同是苦恼缠绕的机会吧?

    晶清:我很侥幸我能够在悲哀中,得到种比悲哀还要沉痛的安慰,我是欣喜地在漠漠的沙粒中,择出了血斑似的珍珠!这样梦境实现后,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蓦然间缩小,或许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页上。

    生命虽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灵光,人世纵然是虚幻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灭之花!

    人间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结果,适得其反比,唯其我能盛气庄容地误会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渗透那藏在深处,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命运决定了:历史上的残痕,和这颗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飘浮,听着溪流的音韵:当时的风景是极令人爱慕的。他提出个问题,让我猜他隐伏在深心内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上啜泣了!在这样同心感动之下,他曾说过几句耐人思索的话:“敬爱的上帝!将神经的两端,一头给我,一头付你:纵然我们是被银幕隔绝了的朋友,永远是保持着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们在这宇宙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音韵里。”是的,我们是解脱了上帝所赐给一般庸众的圈套,我们只弹着这协和的音韵,在云头浮飘!但晶清:除了少数能了解的朋友外,谁能不为了银幕的制度命运而诅咒呢?

    朋友:在这样人间,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浓雾中看花是极模糊的迹象;但比较连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远途旅客的孤寂。人类原是占有性最发达的动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温暖的心窠,捉入别个银丝的鸟笼,这也是很难实现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情执拗处最多,所以我这志愿恐将笼罩了这遥远的生之途程:或者这是你极怀疑的事?

    三点钟快到了:我只好抛弃了这神经的萦想,去那游戏场上,和一般天真可爱的少女,捉那生之谜去。好友!当你香云拖地,睡眼朦胧的时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颤的手,接受这香艳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血尸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切都如往日一样。

    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地却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副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和使命,那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伤心的地方。

    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

    “清!你不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摸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得奇怪和惊异,更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床上,眼闭着,脸苍白得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得安全的健康。

    医院空气自然是很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的棺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抬进了女师大。

    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地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裂缝中一滴一滴地流出,她上体都赤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你放心地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

    和珍!你放心地归去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出。当扶她出来照相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大惨杀的第二天。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缭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地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地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地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嬉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楼,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地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纭,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地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扎挣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暗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地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扎挣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

    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扎挣着,扎挣着到一个不能扎挣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扎挣为止。

    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唯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哪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去寻觅!

    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

    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哪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

    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哥的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寄到鹦鹉洲

    娜君:还记得绿屋吗?深秋天气溢扬着菊香的绿屋,人生穷途充满了悲愁的绿屋。如今想起来真是画景诗情的环境,但当时我们是认为黯淡的地狱般过去了。这时候又是一样的秋深冬初,我独坐在炉畔沉思着,偶然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揭开来里面总有几片鲜红的叶子,叶上还是题着你喜欢的许多诗句。这是你临走前乘我不知偷偷夹在我书内的。现在无论我怎样漠然,看到时总不免心弦紧张起来,常黯然地抬起头望着辛哥的遗相,似乎告诉他我心中的抑压呢!此时凄绝孤灯畔的心情,怕只有案头的辛哥知道。

    自从你鼓勇气逃出了古城后,你虽毅然摆脱开往日一切的桎梏束缚,去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但我这里日夜在祷祝你:愿你另创造一个有声有色的环境,来安置你聪敏伶俐的灵魂,除此外我不愿想到我自己,也不愿谈到我自己。我愿沉默,沉默中我独自咀嚼这梦幻的人生,咽泪微笑也只愿自己知道。日子是这样快,我们别离已将一年了,我这沉默因循的颓废生活,也这样过去了,想来真令人惊叹呢!

    你这一年中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有时做筵上贵客,有时当阶下囚徒,有时是骋驰战场的英雄,有时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从黄浦江上流浪到百花洲,从石头城漂泊到黄鹤楼,真是一叶扁舟航行于大江南北,我羡慕你这流浪的,是最有兴趣最有收获的人生。想来腹稿已有数十万言了,将来栖息山林时,披卷濡毫,写下这一生的阅历,也就是这个时代中的文学。你自己当然知道所努力了,你临行不是说为了搜寻好的材料写文章,才投身到这幻变危险的旋涡中辗转升沉吗?

    提起笔来话太多了,真不知如何写下去。我是正在一种极愁苦的心情中挣扎着。你自然知道我的故乡如今正在枪炮火星中迷漫着,双亲念着我只身漂零的女儿,我也焦虑着暮年受惊的双亲。我不敢诅咒一切怨恨一切,在两方厮杀兴浓时,我们这无枪无力的小民,一切安宁灾难也只应付之上帝的命运安排。不过驰驱于灰尘车轨中时,我常颦眉哀愁,觉这孤凄的旅程万分哀绝,我已倦了,想回到母亲怀里去呢!十分无奈时,独自到辛哥墓头伫立东望,哭也哭不出,只觉遍体寒颤,心情惨淡,回顾前尘已成梦寐,就是这未知的将来,也一样是更增愁怀。娜君:这冷森阴惨的人生,我常觉战栗恐怖呢!到这时候我常常想到你,想到贤哥、菊姊和云弟,但是你们都离开我这样远了。我现在愿意你们都不要理我,使我忘记一切的往事,像一个醺醉或睡梦的人,每次收到你们信时,总觉心头的创口异常疼痛,前几天云弟由上海来信,他仍迷恋着古城的雪景,北海的冰场,他说:

    半夜里醒来,

    听沙沙窗外;落叶秋风吹,

    忆柳絮纷飞。

    说什么秋悲,

    道甚春欲喜:

    一年年过去,

    似落叶飞絮。

    他虽然还依稀流露着往日的天真,不过经历岁月的剥蚀,他已不能如昔日那样烂漫幸福了。我想到死去的辛哥,离开的诸友,我心常黯然凄绝。娜君:三四年来我仿佛如秋林落叶,如今死寂的寒灰,愿狂风也一齐吹散她吧!

    我独自徘徊于古城,自然也有许多貌合神离的人们,和我扮演着滑稽的喜剧。有时我是在狂笑,常偷偷咽着泪,有时在温暖的环境中,会感到冰冷的寒风由人们的面上吹来。有时啮着牙齿屏声静气,接受讥讽的利剑袭刺。同时我完全是个懦弱者,不愿有丝毫的反抗和不满,常用着微笑的面靥,和蔼的态度接受一切的赐与。因之按着创痛奔走忙碌,我不肯有些许闲暇,因为闲暇便要沉思,沉想起来我恐怕连这自己骗着混日子的勇气也继续不下去。

    这是一件你喜欢的事。就是去年秋深,我们在写红叶做秋的礼赠时,偶然高兴培植了的那一株蔷薇,已经荣发到周年了——这自然要感谢替我们护持灌溉的几位朋友。她虽然在冷寒枯荒的古城挣扎着她特有的丰姿,不过凄风暴雨,也算历经的不少,我希望她以后貌如蔷薇,质似松柏呢!世间有许多事情未想到已做到了,有许多想到了偏做不到,遗憾怕是永远在人们追逐的心里低叹了,还说什么!

    近来性情变得异常冷漠,觉任何事都可以令我伤感,令我畏惧。为了避免这凄酸的来头,所以我不愿提笔,五六月来只不过写了四五篇东西,还是那样浅薄无内容。我想像我这样不知努力的人,真该死去,这时代似乎不需要不适宜这种人的生存吧!

    暑假时我曾想摆脱一切,另辟生路,无奈环境使我不能任兴奔放,做云中天马,依然蜷伏在旧槽中,走旧的足印,喘息着这微小的生命于此艰苦的生之轮中。这样既不能建设又不能毁灭的我,想到时总觉自己太可怜了,世界上最耻辱的大概就是一个被可怜的人;因此我心中常觉耿耿不快。

    滇放信已替你写了,你安然去登你的新旅程吧!我默祝你的幸福!

    葡萄架下的回忆

    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禁不住的还想,深沉的回忆。但有时他那深印脑海的浪花,却具着惹人不忘的魄力。在这生命中之一片碎锦,是应当永志的。一刹那,捉不住的秋又去了,但是不灭的回忆依然存在。

    窗外的杨柳,很懊恼地垂着头,沉思她可怜的身世。那一缕缕的微笑,从瑟瑟的风浪中传出。在淡泊的阳光下,照出那袅娜的姿态,飘荡的影子,她对于这悲愁的秋望可像有无限的怨望!有时窗上的白帷纱,起伏飘荡地被风吹着,慢慢地挂在帐角上,但是一霎时,被一阵大风仍就把他吹下来,拖在地板上。在沉寂中,观察一个极细微的事物,都含着有无限的妙理,宇宙的奥藏,都在这一点吗?

    那时候我很疲倦地睡在床上,想藉着这时候休息一下,因为我在路上,已经两夜失眠了;但是疲倦的神,还是不屈不挠的,反把睡天使驱出关外,更睡不着了!虽然拢上眼睛,但是那无限的思潮,又在魔海中萦绕……莫奈何,只好把眼睛睁开,望望那窗外的杨柳和碧蓝的天,聊寄我的余思。这时候想不到我的朋友梅影君来访我!不但是沉闷中的安慰,并且是久别后的乍逢。晤面后那愉快的意线从各人的心房中射出,在凝眸微笑中,满溢着无限的温情。

    我记得那是极温和的天气,淡淡的斜阳,射在苍黄的地毡上;我们坐在窗旁的椅上,谈别后的情况,她还告诉我许多令我永久记忆的事……不过我们未见面时所预备的话,都想不起;反而相对默然。后来首问我暑假中家居的成绩,可惜我所消磨岁月的,就是望着行云送夕阳。除过猛烈的刺激,深刻的回忆……高兴时随便写几句诗外,实在莫有可称述的一样成绩,不过梅影她定要我念几首给她听,后来我扭不过她的要求,想起一首《紫罗兰》来,因为她是殉了《商报》的纪念物,算是一种滑稽的记忆。我读给她的诗是——

    当她从我面前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的时候,

    她的心弦鼓荡着我的心弦,

    牵引着我的足踵儿,

    到了紫罗兰的面前。

    花上的蝶儿,猛吃一惊,嗔人扰她甜蜜的睡眠;

    但是花儿很愉快地娜袅舞蹈着,

    展开她一摺一摺的笑靥。

    我想她心腔中,怀着什么疑团?

    脑海里荡漾着什么波澜?

    但是她准痴立着笑而不答!

    当我无意中又遇着她的时候,

    看她手里拿着鲜烂的花球,

    衬着她玫瑰似的颊儿,乌云般的发儿,

    水漾漾漆黑的眼球儿,满溢着无穷的话头。

    鸟儿的音韵好像她抑扬的歌声;

    花儿的丰姿,不知她自然活泼的娉婷。

    当我慢慢地从紫罗兰的旁边离开她,

    现着一点笑,

    隐着一点愁。

    她半喜半怨地倚着那紫罗兰不动。

    人的痴心呵!

    她恐怕旁人摘她的花。

    朋友呵!

    假如你脑海里镌深了她,

    你随时能发现一朵灿烂的花,

    又何必怕旁人摘她?

    车轮和我的心轮一样,相扭着旋转;

    我的心却在紫罗兰前。

    小鸟笑着说:

    朋友呵!

    沉寂里耐着点吧!

    不要把血和泪,

    染在花瓣上,

    使她永镌着心痛;

    忘不了你的怅惘沉闷!

    我轻轻地读着,她静静地听。我知道她受了很深刻的刺激。她说:“朋友啊!你干吗!向着深思之渊中求空幻的生活。愉快之波是生命流中的浪花,你不要令她忽略,把光阴匆匆地过去。你就是绞尽脑汁,破碎心血,你向人间曾否找到一点真诚的慰藉?你看清新高爽的野外那伟大自然界,都要待我们去赏玩她、涵化她。天空中的云霞,野外的锦绣都是自然魂灵的住所。她们都含着笑,仰着头,盼我们去伴她。人生一瞥,当及时行乐。虽然处的是寂寞沉闷的生活中,但是大地团团,又何处非乐土呢?你的思想,比我狭闷的多,这种理想,只好自然界去融化你。去年我读你的《亡魂》一篇,我那时很危险你的理想不觉悟,后来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近来是有些觉悟。不过恐怕是一时的冲动,不仅又要消灭了……”我听了她这番忠告,非常的感激,我的思想虽然是环境造成的,但是环境又是谁来造成的?可是懦弱的青年,只有软化在恶环境的淫威下呻吟;就是不然,也只好满腹牢骚,亢喉高唱罢了。在虚伪冷淡的社会里,谁人肯将他心上的一滴热血付与人!可知道在充满着灰尘的世界上,愉快都是狡黠的笑声,所以我宁愿多接触一点浑厚温和的自然界:安慰这枯燥的生活,我不愿随风夙愿,在那满戴假面具的人群里讨无趣!梅影知我最深,她因我握别北京有二月余,水榭赏荷已为逝波。篱畔访菊,又当盛秋:于是她就提议要到城南公园一睹园林秋色。那时我很愉快地允许,遂去准备我们的行进,当我坐着车出宣武门的时候,各种的车和扰扰攘攘的行人,除了汽车内坐着很安详舒适的阔佬们外,他们面上都现着恐惧的神气!因为路窄人多,呜呜!前面汽车迎头来,呜呜!后面的汽车,又电驰般地追来了!他们的恐惧:都是怕卧在汽车下,把一生劳碌的梦惊醒来了,或者对于他们生命历程上发生的阻碍,有点觉悟。虽然这样说,但我过那门时,我觉悟了一生的开幕材料,无非是取给于这一刹那的小把对台上的反映罢了。离公园门有十余步的距离,有一个兵,在石阶上,走来走去,他故意踏重他的皮靴表示他很赳昂的样子。他的职务是守卫而兼着收票。每当我来这儿购票的时候,他准表示他认识我是常游者的态度,并且我进了公园的时候,他准微笑着,低头踏着他皮靴上的泥尘,我看他是一个诚恳的服务者。

    我进了园门后,觉着眼前出现一幅极美丽的景象。我们沿着草径走,极微细的足音,往往惊起草虫的鸣声,和蝴蝶的飞舞。那时斜阳挂在林外,碧蓝的天上,罩满了锦绣的云霞。我们慢慢地走着,领悟这人生一瞥中的愉快!自然呵!你具有了这种伟大的势力,为什么不把污浊的人心洗清,恶劣的世俗扫净。

    绿荫如幕,覆在一角红墙下,分明的鲜艳。我们走过的时候,那树上的叶子,都瑟瑟地低声微语,地下的柔苔苍绿,杂着红霉的叶儿铺着,我想起那春天的红花在树上摇曳着,弄姿撒娇的样子,知道是做了一场春梦呵!我们游到葡萄架下,停止我们的行进,作个暂时的休息。我们踱过了短桥!那桥下的水是尽其所能的灌园灌艺用的!发源是从井里吸上来的。虽然人工的小河,但流在这种静雅清净的福地,也别有风味,不致埋没他的本质。我们进了葡萄架下,一种清香沁骨、令人神醉。这时候,一个茶役上来招呼,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纯洁的园丁农夫。他来应酬客人也觉着许多天真态度,因为他莫有带着平常茶役的假面具。

    当时我们坐在架下的角上,上边有绿色的天然葡萄叶,密布着做了天棚,倒缀着许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从叶缝里能看见一线碧蓝的天纹,下边铺着一层碧苍青苔,踏下去软软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阵风过处,往往落些小叶,在我的襟上。我极力地镇定着我搏动的热血和呼吸,领受这一瞥中的愉快。现在青年人的幸福,也仅仅是这一途了。那时我回头看梅影,望着小桥下流水发呆!从我旁观者的观察和猜度知道她觉悟了人生观的大梦,到终久是要醒的。但是在这嚣杂烦扰的社会里,很难窥透着这一点。往往愈人愈迷,愈迷愈有味……虚荣的名利,驱使人牺牲了天良,摧残了个性,劳碌着把自己的躯壳做成个机械去适应社会环境,并且要自相残杀流血漂橹。到那白杨萧萧杜鹃哀啼荒茫苍凉中都一样地藏身在一抔黄土之下。回忆起来,不过在人生途中,做了一个罪恶和不觉悟的牺牲!人各有志,梅影虽然雄志赳昂,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为她生命中的光彩,发展她平生的抱负和雄才。不过她是借以消磨那有生命的光阴。她有时为自然界的美一接触时,未尝不觉得是虚幻。我们是不能默默地讨论,宇宙间深奥神妙……往夕思绪飘然,灵魂要飞出去时,草上的小虫,夕阳下树上的秋蝉唧唧声把我们已飞的神思捕来!梅影一回顾,见我也立在她后面发呆,不禁得扑嗤的一笑,反把我吓了一跳。我们遂抛了那沉思的生活,转出了葡萄架后面见那一块广田分畦,种的各种蔬菜,夹杂的些野花,但却带着点憔悴的色彩,因为经了秋的缘故。有三五农夫似的园丁,蹲在那绿畦里,栽培蔬菜。他见那绿叶的大瓜,面上发出极愉快的微笑。他很乐意把全副的精神,都注在那茂盛实力的收获上。所以他很热诚地保护着她。

    我们很不愿意离开这深刻缁衣的葡萄架下,但无情的光阴板着脸又赶着我们度黄昏黑暗的生活了。一刹那间的安慰,又匆匆地过去了,那时夕阳残霞照在一爿昏黄的草地上,幻出各样的色彩,他也要着未别我们之先,发挥尽他的爱和光,因为他要去了。那黑暗的魔障逼来了!哦!葡萄架下的回忆也完了。我回忆时的时况,这回要叫人忆了……人生的波,匆匆去了。一点一点的浪花都织在脑海的波澜纹里了。一幕一幕不尽何时回忆了啊?

    寄露沙

    你满挟着同情心的几句话,我看了后哭了!我的泪依然还不曾流完,仍然这样汹涌,这样泛滥;我真不解为了什么这样?是我懦弱的表示吗?我是最后战死的先锋,我总算牺牲了感情让意志去杀人的女魔;我何尝真的如一般女子那么懦弱呢?

    造物小儿有意弄人,使我用那极神妙奇异的心之手去杀人,同时又使我迷惘怨愤陷于自杀;朋友!幸我素量宽大,不然,经此次打击,能免于死,大概也难免于疯吧?陷入如斯命运之人,已不能拯救,而且不必拯救;你又何须为了我的颓丧而叹息呢?

    往昔春花如锦的生涯,在我觉着是枯叶飘泊的命运;到如今真的到这种绝境时,我已无语能借以比拟。才知道人间极苦痛的事是不能写不能道的。朋友!我将告诉你什么?

    世界上是一条绳子系着的,我是紧缚在母亲绳上的一个小扣,我为母亲的绳子安全,我没有勇气去斩断而破坏一切的忍心;因之,我才感到生不愿而死不能的痛苦!宇的观念战胜了,我愿葬他埋他之后,我也飘然远去,不论沧海畔,深涧旁,都可以做我埋心葬骨之地。母亲的观念战胜了,又觉着以宇死后我感到的惨痛,而让我年高无依的老母去承受,我心何忍!如斯两相抵触,最后的胜利,朋友!我真不知如何判决了。

    此身不死,即此心不死,此心不死,即此情更难死。从此风雨之夕,花前月下,常飘浮着我这凄清的瘦影;自然,我有时也要哽咽地唱出那悲惨哀怨像夜莺一样的曲子;假如君宇有灵,这便是我的那颗心。

    人生大概是不能脱离痛苦的,如此缠绵悲惨哀艳的痛苦,是千百人中,千年间难以遭逢的事。所以我当俯伏着向上帝手中接受了这样特别的礼赠,我无怨言,更无怒容。

    现在这种悼亡追悔的心情,是爱我的人最后留给我的纪念。因之,我要赞美珍贵我今日所觉到的一切异感,和我将来一切的觉悟。相信这是爱我的人由他最可爱的手递给我的。那末,朋友!你又何须为我而倍增凄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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