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爬上房顶的时候,老霍吃力得很,好几次差点从房梯子上掉下来。老闺女婚礼的第二天,老霍就一病不起了,村里村外到处说有人讲究他,说他雁过拔毛,拿嫁闺女聚财,用死猪肉糊弄婚宴,想钱都想疯了,甚至到派出所告他。
这些,老霍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老闺女,老闺女走了之后,杳无音信。显然对他这个当父亲的恨之入骨,连面都不肯见了。老霍便更加自责,更加痛苦,更加后悔,更加上火,整个心肝肺天天在油锅里煮着,肚子里日日承受着五内俱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儿疼了。
病了一个月,老闺女总算回来一趟,父女俩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老霍总算好了些,能够自由下地行走了。这时节,知了已经把夏天叫得火热,到处都是旺盛的生命,傍晚坐在屋里,都能听见庄稼的拔节声。老霍第一次照着镜子看自己,他被自己吓住了,圆脸瘦成了刀条子,脸色是黄的,眼珠也是黄的,他忽然感觉到从前的疼是说不清楚的全身,现在的疼全集中到肝区了。
老霍到底是学过医的人,他知道了自己患的是啥病,也知道自己的来日已经不多了,他可以随便地把那个字说给别人,但他不会把那个字说给自己,决不。
站在房顶,老霍把眼光移向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的车流越来越密,密得首尾相连,看不到边际。可是,老霍却看到大饱从车轱辘底下站了起来,又气吹似的膨胀起来,飘向他的身旁,冲着他的耳朵喊,我死得冤啊。
老霍微笑着看大饱,说,别急,用不了多久,我就去陪你。
这样说着,老霍的眼光跳过大饱,牢固地拴在高速公路上。临上房之前,老霍已经写好的遗嘱,收进了他视为百宝箱的药箱子里,他要捐出自己所有的存款,在高速公路上修一座栈桥,让大家到林家那边去背水,霍家不能出现第二个大饱了。
他觉得,这是他生命最后一刻最大的手笔,他要用这笔钱,绝了林小蛮那个小瘪犊子当村长的念头。
风在房顶上清凉地掠过,掀开了老霍的衣角,又愉快地去梳理田野里的庄稼。盛夏的傍晚,有这样的凉风,在别人的感觉中,应该是很惬意,很舒适,老霍却感觉出了阵阵寒意。他坚持着,不肯走下房顶,还在一户接一户地望下去。
老霍在盘算,谁能参加他的葬礼。
周建新,男,满族,一九六三年冬月生,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老滩》等8部,在《当代》《十月》等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曾获得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短篇小说“收获”入围过鲁迅文学奖。现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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